「我用借刀殺人之計。借沈鴻英實力對付他們……胡兒,一旦攻下武岡城,下一步我又是什麼打算?」
蒲胡兒撒撇嘴道:「這還不知道!一旦攻下武岡城,下一步就是慫恿沈鴻英去攻打邵陽———然後武岡城就成了你的一統天下!」
張雲卿搖搖頭,得意地說:「你也太低估我了,難道我會是這種水平嗎?」
話說張雲卿被困觀音巖洞,彈盡糧絕,聽張鑽子說有辦法挽救,喜出望外,抓住他的肩道:「鑽子,你說!」
張鑽子得意起來:「這次我出去是久了一些,卻辦成了實事。我知道兄弟們兵困巖洞,鍾雪華如黃鶴一去,劉異、梅滿娘也難自保,於是靈機一動,決定投靠共產黨。」
「共產黨?你不是說共產黨恨我嗎?」
張鑽子搖頭擺腦:「恨當然是恨,但只有瞭解內情的人才恨你。可真正的共產黨誰知道我們的底細?這一次,我正是利用這一點,和武岡共產黨的第二號人物拉上了關係。」
「誰是二號人物?」張雲卿伸長了脖子。
「劉卓,老家南橋鄉,離朱雲漢據地——花園不遠。他本是破落地主家出身,因天資聰穎,早年考入北京大學,師從李大釗,並深受賞識,因此,也就接受了共產主義那一套思想——」
張雲卿打斷張鑽子:「劉卓,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他有一位姑父在溪,與易豪同寨。當初易豪與思思學校的共產黨頭頭歐陽東接觸,正是劉卓牽的頭。」
張雲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想起來了。你說他向姑父借錢去北京讀書。現在他回來了?」
「今年初他就畢業了,返家途中路過衡陽,正巧國民革命軍第八軍政治講習班在衡陽招生,專門培訓各地農運骨幹。劉卓於是報名參加,結業後被湖南省農民協會派回武岡搞農民運動。」
「你是怎樣與他接上頭的?」
張鑽子看著尹東波笑道:「這事還多虧老尹的岳父成全。我開始並無把握,只知道老尹的岳父彭斌老先生是農民協會的活躍分子,就主動找他想辦法。恰巧劉卓也在他家,原來他倆是師生關係。彭老先生並不認識我,我說是尹東波的朋友,他就十分窘。劉卓當場就說:『彭老師,你不是有位在地方部隊做事的女婿麼?我們的革命正需要武裝,如能說服他棄暗投明是件大好事,我一聽喜出望外。」說到這裡,故意停下。
張雲卿嚥著口水:「老尹的岳父答應沒有?」
張鑽子搖頭:「這個老鬼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對他的土匪女婿總是恥於說出口。他支支吾吾,剛好給我有說話的機會。我搶過話題說:『我和尹東波是一起的。我們早就想棄暗投明,可一時又找不到真心願意收編我們的靠山,所以一直拖著。劉卓一聽很高興,詢問我們有多少人槍,我當然誇大幾倍。他連連說好,一支這麼大的部隊若投入到革命陣營裡,一定能起到巨大的作用。」
「他問過溪陳家寨的事麼?」張雲卿仍有幾分擔心。
「沒有!他根本不提這件事。」張鑽子唾沫飛濺,「他怎麼會問呢,哪個土匪沒有一筆血債?反正他們急需用人,這就夠了。」
張雲卿點頭道:「說的也是。不過,易順滿已有先例,前車之鑒不能不防。」
「那當然,這個我也跟他談了。他向我保證,說共產黨辦事說話歷來算數,要我們相信他。最後越談越投機,就把我們目前的情況全部告訴了他。」
「他是什麼反應?」張雲卿的心又一次提起來,「他是不是懷疑我們走投無路才想到投誠?」
「這想法是有的,不過他沒說出來。他說只要你們是真心投靠革命,他可以用農民協會的名義說服張湘砥退兵。」
「張湘砥會聽他的嗎?」
「聽他那口氣,張湘砥可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在這國共合作時期,共產黨代表了一派勢力。」
張雲卿道:「事關重大,我總覺得不宜草率行事,應該多多瞭解,多多交談。」
「正是這樣,我才在外面呆了三個月時間。第一次交談之後,我就在彭老先生家住了下來,開導他說:『你女婿是土匪,名聲不好聽,這回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旦老尹轉為國民革命軍,你這位岳丈大人也跟著臉上光彩。佛家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古有許多名將都出身綠林,武岡宋朝的楊再興就是一例,就是現在的湘軍著名師長陳光中也出身綠林。』我的一席話果然說服了他,表示願意從中說合。過了幾天,劉卓又來到彭家,這一次他提到了陳家寨慘案——」
張雲卿就緊張起來,問道:「你如何回答他?」
「我沒有從正面答覆。」張鑽子說,「我先說了我們與易豪的恩怨淵源,然後反咬一口陳家寨是易豪縱火燒的,把罪狀推到我們頭上。在劉卓面前,我指天發誓,大叫冤枉。最後,劉卓說,如果我說的是實話,他馬上向張湘砥解釋。」
謝老狗插嘴道:「他能解釋得清麼?就怕張湘砥不信。」
尹東波白了他一眼:「這種事誰也解釋不清,張湘砥本身也在黑處,我看這事有幾成把握。鑽子,真有你的——當然,我岳父也在中間起到了關鍵作用。」
張鑽子得意之狀不言而喻,接著又說:「劉卓臨走要我放心,他會在近日盡快把事情辦妥。本來我是要跟他一起去縣裡見張湘砥的,我也是估計你們有可能斷糧,情急之下冒失突圍,正好中了易豪的圈套。所以,我來不及和劉卓商量,就匆匆趕了回來。滿老爺,剛才弟兄們都去洞口乾啥?」
張雲卿道:「易豪派了人在外面嚎叫,鼓動弟兄們出去投降,還說只殺我,尹東波以下的弟兄都可以饒恕。」
「每天都是這樣的麼?」
張雲卿說:「今天才有的事。」
張鑽子擊掌道:「可見劉卓已經跟張湘砥談妥了,易豪可能是得到了撒退命令,狗急跳牆,採用這最後一招,引誘你們上當。」
張雲卿點頭:「我估計是如此。幸虧你回來得及時,再過幾個鐘頭,我真要突圍了。你這次立了一大功!」
張鑽子臉放紅光,掃視一眼道:「弟兄們,黑暗的日子結束了,明天,最遲後天,易豪的部隊就要撤走。」
後半夜,張雲卿遣尹東波出洞打探,果然發現易豪及部眾正悄悄撤走。
天亮了,馬鞍山周圍各路口的崗哨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張雲卿為了慎重,仍不敢貿然出洞。又在洞內堅持了一天一夜,才趁著深夜摸回石背張家,大家飽吃了一頓飯。
過了兩天,一位自稱鄧成雲的年輕人來到石背找張雲卿。張雲卿把他請入客廳,試探地問:「鄧先生,劉卓會長很忙吧?」
鄧成雲明白他的意思,直言道:「劉卓同志當然很忙,他是湘西南農民協會的領導,很多重大事情都離不開他。」
「那麼,鄧先生能不能全權代表劉會長?」
鄧成雲鄙夷地看了張雲卿一眼,說:「我和劉卓屬同志關係,在組織裡,地位是平等的。我們正準備籌辦農民協會,需要擴充武裝力量來建立自己的政權。聽劉卓說,張先生出身貧苦,根子正,又心向革命,因此,我們這次從中說合,解除了對你的包圍。」
張雲卿連連道:「謝謝,謝謝。我家祖祖輩輩出身佃農,到我這一輩命更苦,不到十歲父母雙亡,給地主張光火家放牛,受盡了折磨,那時候我若知道有一個專為窮苦人鳴不平的共產黨,肯定舉起雙手擁護。」
鄧成云:「現在覺悟過來也不遲。你是窮苦出身,按道理該站到勞苦大眾一邊。從即日起,把你的舊部都召集起來,清點一下槍支、彈藥,辦妥後領著隊伍來城裡找我,我給你派一位指導員,負責政治工作,以後你們的任務就是維護農會的安全,對付那些有反抗情緒的土豪劣紳!幾天時間把隊伍拉進城去?」
「不不不!」張雲卿連連擺手,「我們不敢進城,弟兄們一聽到『進城』二字心就發怵。」
「這是為什麼?」鄧成雲不解。
「鄧長官應該聽說過水西門外易順滿的故事,那個墳塋掩埋了一大堆……」
鄧成雲明白過來,說:「這次你一百個放心,我們共產黨做出的決定,沒有人敢從中作梗。更何況張湘砥團長也是位通理的正義軍人。」
張雲卿仍搖頭:「他算什麼正義軍人,拿易順滿的事來說,先是說收編人家做補充營營長,人家一就範,臉一變,活生生殺一個幫派,太殘忍了。我不幹!」
鄧成雲不高興地說:「你的手下是如何向劉卓許諾的?一下子就不幹,這不是出爾反爾麼?」
「我沒說不跟你們干,只是不願進城。人總該有點防範意識吧。如果不進城,鄧長官一道命令,你指東,我張某就絕不向西,一切聽從指揮。」
鄧成雲皺皺眉頭:「關鍵的問題並不是你肯不肯聽指揮,而是你的部下素質太低,需要向他們灌輸一系列的革命道理。一旦他們懂得共產主義理論,不用發號施令,他們也會主動把槍口對準軍閥,對準土豪劣紳。」
「那是,那是。」張雲卿道,「如今我的弟兄們都覺悟不高,思想認識也不深,滿腦子儘是一些綠林舊思想、舊觀念。所以說,要他們一下子就相信別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鄧長官覺得合適,就派什麼政治人員到我的隊伍裡向弟兄們灌輸革命道理。張某一定舉雙手贊成。」
鄧成雲畢竟年輕,哪裡是老奸巨猾的張雲卿的對手,一番話就敗下陣來,說道:「今天暫時談到這裡。關於你提出的要求,回去後經過研究才能答覆。好吧,告辭了。」
「不不不!」張雲卿連忙拉住鄧成雲,「吃過飯再走。我已吩咐備了一席薄酒,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鄧成雲拒絕道:「我們共產黨有規矩,不能吃任何人的酒席。張先生,你不會逼我犯錯誤吧?」
「你一個人在這裡,只要自己不講,誰會知道?」
「張先生此話差矣。」鄧成雲正色道,「我是共產黨員,紀律、制度是自己訂的,為的也是約束自己,我若違反,又何須制訂?」
張雲卿搖頭歎道:「共產黨人真是不可思議!我也不好強留,容張某送你一程。」
張雲卿一直將鄧成雲送到大路口,返回又把張鑽子叫來吩咐:「我今天雖是第一次和共產黨接觸,但感到這個組織確實厲害,像沒有七情六慾,只一心辦事情。這樣的人更可怕,你去城裡,摸一摸他們的底。」
張鑽子剛走,張雲卿又把尹東波叫來:「目前的形勢十分複雜,我們必須盡快理順頭緒,你把劉異、梅滿娘請來,我有要事商量。」
次日深夜,劉異、梅滿娘趕到,這兩位一向無憂無慮的土豪,現在卻愁眉緊鎖。
張雲卿把兩位請進客廳,關心地說:「乾爹、梅滿娘,幾個月不見、你們怎麼瘦成這副樣子?」
劉異摸摸自己的臉,說:「我瘦了嗎?那是當然的。」
梅滿娘不語,用手絹暗暗拭淚。
沉靜片刻,劉異開腔道:「我兒,你接我來有何事商量麼?」
張雲卿說:「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剛剛死裡逃生,身邊又沒一個可以傾訴的,才想起乾爹和梅滿娘,不知你們近況如何,內心十分掛念,故此特約你們出來散散心。」
劉異聽張雲卿如此一說,眼睛紅紅的了,歎道:「這個世界如今倒了個兒了,千百年來,人有貧富,山有高低,如今窮鬼居然要分我們的田、共我們的產。不幹麼,也由不得你。我兒,我剛才和尹東波講了,他的岳父彭斌如今是北鄉的農會頭頭,我那裡正屬他管轄。前不久,他領了人到我的田里插標給一些窮鬼。如今大勢所迫,我一個人違抗不了,也罷了。可是,他竟然人心不足,昨天一早又領著一群窮鬼,還帶了梭鏢、鳥銃,唱著《農民協會歌》來到我家,說是有不少農民餓了,要我平糶一百石谷子給他們,這,這……真是的!」
「我比你更慘。」梅滿娘也開口說話了,「山門鎮的農會頭頭是萬春發。」
「是那位他有一丘田在你門口的?」張雲卿問。
「是他。」梅滿娘抹著淚,「我和他是世仇,長期都是我家佔上風。風水輪流轉,轉到他佔上風了。他領著一夥窮鬼分我的田、砍山上的樹,還把我十幾個紙坊的幫工全部動員起來罷工,要求加工資。前些日子,他親自跑到我家,說如今時代不同了,到處是窮人的天下,廣東那邊的土豪劣紳殺得差不多了,湖南這邊很快就要開殺戒。嚇得我總是提心吊膽,噩夢不斷。天啦,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張雲卿望著劉異:「乾爹,你是在場面上混飯吃的,上面的形勢應該多少有些瞭解。你說,這樣的日子到底要持續多久?」
劉異撫著鬍子:「這個……也不太好說,要看這次北伐的結果如何。如果北洋軍閥獲勝,共產黨跟國民黨就沒戲唱,如果是廣州政府取勝,根據孫中山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政策,我們這些人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阿彌陀佛。」梅滿娘雙手合十道,「菩薩保佑吳佩孚,快快打敗北伐軍。」
張雲卿發現從劉異、梅滿娘口裡再掏不出東西來了,便露出倦意,劉、梅即起身告辭。
劉、梅走後,尹東波過來問:「從他們口裡你瞭解到什麼了?」
「還不是農民運動很凶,更進一步的就沒有了。」
尹東波道:「他們當然只知道這些,若要論消息靈通、分析問題透徹,還只有他——」
「你是說張光文?」
尹東波點頭:「正是。」
張雲卿道:「你去把他請來。」
尹東波尚未起身,外面的謝老狗報告張團總過來了。張雲卿起身去迎,張光文已經走來,抱拳道:「順路,別來無恙?」
張雲卿搖頭:「我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就來了,」
「找我?什麼事呀?」
張雲卿歎道:「還不是農民協會的事。」
張光文一聽,也緊鎖眉頭,歎道:「我也為此事萬分苦惱。如今我家的田產已被一班窮鬼們插了標,我哥哥急得日夜啼哭。」
張雲卿道:「可不是這樣,剛剛劉異、梅滿娘一提起這件事,也是老淚縱橫。」
「劉異他們也來這裡了?」
「他們希望這樣的日子快點結束,可又摸不準事態將沿著什麼樣的方向發展、變化。光文兄,看問題你比我們透徹。剛才劉異說,如果北伐成功,窮鬼們的氣焰還會高漲,是不是這樣?」
張光文搖頭:「沒有這樣的說法。北伐與農民運動是兩碼事:北伐是國民革命軍與北洋軍閥之間的鬥爭,農民運動僅僅只是共產黨的胡鬧。依我看,如果北伐能取得勝利反而對我們有利。」
「此話怎講?」張雲卿望著張光文。
「因為,一個階級總是要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替自己謀利益的,這是一個最基本的常識。國民革命軍中的多數頭目,如蔣介石、白崇禧、胡漢民、陳銘樞等人,都是有產有業的。他們總不會蠢到自己打出天下,又拱手奉送給一班窮鬼。現在正是北伐的關鍵時刻,他們還需要利用北伐軍中的共產黨為他們打仗。一旦北伐成功,第一件大事就是調轉槍口清算共產黨!」
張雲卿張嘴聽著,讚道:「說得好!分析得太透徹了,果然跟一般人的見識不一樣!」
「所以,」張光文說,「不管是誰,緊要關頭,都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任何人跟著共產黨胡鬧,都是沒有好結果的。」
張雲卿一驚,問道:「誰跟著共產黨胡鬧?是張湘砥麼?」
張光文目光直視張雲卿,喉結動了動:「張湘砥不會跟共產黨胡鬧。如果是,地方上的富人早就人頭落地了。」
「他既然不跟著共產黨,為何不公開阻撓?」
「他沒有這權力。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就像一頂大帽成了每一位國民革命軍將領頭上的緊箍咒,共產黨正是靠著這一層保護才敢放肆的。」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雲卿歎道,「每次迷惑時和光文兄一交談,總是有如醍醐灌頂。」
過了數日,張鑽子從城裡回來,張雲卿問:「這幾日情況怎樣?」
張鑽子搖頭:「這段時間北伐軍抵達湖南,武岡好多的共產黨都往省城參加歡迎大會去了。鄧成雲從您這裡回去後,就去了長沙。」
「劉卓呢?」
「他去得更早。他是歡迎大會的籌備委員之一,我們還在觀音庵巖洞,他就去了省城。」
張雲卿點頭:「難怪那天他沒有來,由鄧成雲代替。有關他們的其他情況呢?」
張鑽子說:「劉卓是武岡南橋鄉人,北京大學李大釗得意弟子,這次是奉省農協之命專門回家鄉搞農民運動的;鄧成雲是縣城南門外人,省第一師範學校畢業,是毛澤東的同學。不過,這兩個人並不是主要的。為首的另有其人。」
「他是誰?」張雲卿的眼睛射出鷹一樣的凶光。
「思思學校的歐陽東和鄧中宇。」張鑽子說,「歐陽東是武岡縣城人,出生於一個印製抄本賬簿的市民家裡;鄧中宇是南鄉人,出身貧農,年幼時過繼給叔父才有機會唸書。這兩個人都是同一年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師範,與毛澤東、蔡和森是同學,交往頗深。歐陽東身材不高,帶一副近視眼鏡,博學多才。民國6年,毛澤東任一師『學友會』教育研究部部長,歐陽東是他的下手,任教育研究部幹事兼書記。鄧中宇則是該會的積極分子。毛澤東是一個赤化分子,歐陽東、鄧中宇常與他秘密集會於岳麓山愛晚亭或橘子洲頭,聽信一些赤化妖言。民國8年,歐陽東、鄧中宇學毛澤東的樣,成立了『武岡旅省學友會』,創辦《武岡旬刊》,公開宣傳毛澤東那一套赤化思想。民國12年,歐陽東、鄧中宇回武岡創辦第一所新潮學校——思思學校。據說,『思思』是從兩個外國人名字上面弄下來的。這兩個外國人就是共產黨的鼻祖,其中有一個叫馬克思。他對外解釋時,說是從孔子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一語而來。」
張雲卿乾咳一聲打斷道:「這些什麼孔子、孫子我聽不懂,你乾脆照直說,現在歐陽東、鄧中宇、鄧成雲還有劉卓,他們手下一共有多少兵將。」
張鑽子雙眼翻白,想了很久,說:「具體數目弄不清,不過勢力相當大,連張湘砥都不敢得罪他們。」
「張湘砥和他們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張雲卿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
「在支持北伐上,他們的觀點和態度完全是一致的。」
「在對待土豪劣紳的問題上呢?」
「張湘砥沒有明顯的態度,不過,從他的表現看,他不是很支持。據說北鄉有個豪劣也組織一班劣紳勢力與農協分庭抗禮,歐陽東、劉卓因為手頭沒軍隊,求助張湘砥出兵鎮壓,張團長沒有答應。這件事讓歐陽東、劉卓感到十分惱怒,發誓要成立自己的武裝。正是這樣的原因,劉卓才願意救我們。」
張雲卿十分納悶,這時尹東波走過來,小聲道:「滿老爺,有什麼解不開的疙瘩?」
張雲卿歎道:「如今我們正處在非常尷尬時期。在境內,易豪時刻想吃掉我們,而共產黨又並非我們需要的依靠。就是在大局問題上,北伐軍與北洋軍閥之爭勝負難定,而且,在北伐軍內部又有國民黨和共產黨之分,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就算諸葛亮再世,也難以理清。」
尹東波道:「我們大可不必去管他人,只顧自己的利益就不會錯。」
「當然要以自己的利益為主旨,但問題是,上層的局勢我們不能忽略,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犧牲品。這次共產黨解了我們的圍,如果不聽他的,肯定要向我們發難。那時候,易豪加上張湘砥再加上一個共產黨,我們抵擋得了麼!」
「鍾雪華有消息沒有?」張鑽子突然問道。
張雲卿搖頭:「據說舊桂系就剩下沈鴻英、韓綵鳳一幫散兵游勇,過的也是和我們類似的日子。根據自己的需要,不斷地變換政治面孔。前些年曾投靠過趙恆惕,幫他攻打了譚延闓,後來又變了臉,不知現在又是以怎樣的面孔出現。」
「這個我知道。」張鑽子說,「如今沈鴻英又投靠吳佩孚了。自從北伐戰爭打響,吳佩孚就令沈鴻英、韓綵鳳擾亂唐生智的後方。」
「鍾雪華不管他在哪裡,也應該有消息了。」尹東波道,「我們被困巖洞三個月之久,說不定他回來幾次,最後還是找不到我們。」
張雲卿點頭:「有這種可能,還有朱雲漢、張順彩也沒有消息。鑽子,這段時間跟他們聯絡過沒有?」
「弟兄們還在山洞的時候,我遇見過楊相晚。他們和張順彩部仍在雪峰山過游擊生活,十分渴望回到平地,幹幾番大事業。楊相晚還說,如果滿老爺找到好的出路,千萬別忘了他們。」
張雲卿苦笑,歎道:「現在我倒是真心羨慕他們呢。鑽子,你去雪峰山一趟,找朱雲漢、張順彩。這麼長時間了,彼此早該通通音訊。」
誰想張鑽子尚未動身,楊相晚已找上門來了。見了楊相晚,張雲卿喜出望外,迎出門來兩人擁抱在一起,道:「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我還以為你把我們給忘了呢。」
「不敢忘。」楊相晚說,「我們派人找過幾次,後知道你們被易豪圍困在山洞裡。順路兄,你太不小心了,怎麼讓易豪知道你們在山洞裡了呢?」
張雲卿放開楊相晚,連連搖頭:「別提了。那個山洞本來只有少數人知道,躲在裡頭應該是萬無一失的。誰想到一位和尚趁機逃跑了,才釀成大錯,險些真的見不到你們了。」
兩人進客廳坐定,楊相晚說:「順路兄這次落難,我們愛莫能助,我知道你一向辦事謹慎,不相信你會失算,原來是跑了一個和尚。這或許是老天有意給你們一場驚恐。現在危險總算過去了,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順路兄很快就會吉星高照。前些日子武岡縣派劉卓、鄧成雲赴省城長沙去了,這事你聽說了嗎?」
「去省城的事我聽說了,但具體去幹什麼我不知道。」張雲卿有意存了心。
楊相晚說:「這次劉、鄧二人去省城,是受歐陽東的派遣,分別代表武岡縣農會和武岡縣縣黨部參加歡迎北伐軍大會。如今省城可熱鬧了,自7月14日北伐軍前敵總指揮唐生智進駐長沙,接著第二師何鍵、第三師李品仙、第四師劉興、教導師周斕、第一師夏斗寅、第七師李宗仁,再加上早就抵達的陳銘樞、張發奎、葉挺,真可謂是群英薈萃,氣勢不凡!」
張雲卿瞪大眼睛問道:「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盡?」
楊相晚狡黠地笑了笑,說道:「好吧,我們既然是好兄弟,這秘密就告訴你。其實,越是神秘的東西一旦拆穿,都非常簡單。實不相瞞,我手下的探子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張鑽子,我的絕大部分情報都是從《大公報》上得來的。」說完哈哈大笑。
張雲卿亦尷尬地大笑。
楊相晚接著說:「歡迎北伐軍大會於7月中旬隆重召開,到會的各界代表有五萬多人。算起來,劉卓、鄧成雲早就該回來了。歡迎大會開過後,不久,蔣介石也偕蘇聯顧問加侖將軍及副參謀長白崇禧、政治部主任鄧演達等人抵達長沙。」
「他到長沙幹嗎?」
楊相晚喝了一口茶,說:「他到長沙召開軍事會議,決定迅速進攻湖北。會後,還舉行了隆重的閱兵式,發表討吳宣言。」
「宣言?他怎樣宣言?」張雲卿把頭探過來,「宣言中有沒有剿匪一項?」
「宣言稱:『現在國民革命軍將與北洋軍閥決戰於江漢,……國民與軍閥之爭,革命與反革命之爭,三民主義與帝國主義之爭,已至決戰最後之時期!』」楊相晚拿腔拿調學著蔣介石演講。他雖知道蔣介石是浙江奉化人,但他不會講奉化話,充其量只能算是用武岡官話學蔣介石演講。
張雲卿支起耳朵聽,見沒有「剿匪」之句,鬆了口氣,便打斷楊相晚道:「如今大軍北伐,後方必定空虛,實際上,這正是我們大發橫財的時機。」他歎了口氣,「也是我們時運不濟,碰上這樣的好機會,竟給後方的農民協會給攪了!」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楊相晚擊掌道,「順路兄和我想到一塊去了,由此可見,此事大有可為!」
張雲卿聽出了端倪,問道:「什麼事大有可為?莫非相晚兄此次來是與我商量情事?」
楊相晚點點頭,望著張雲卿,半晌才說:「有一件小事,我想先跟你說了,然後再商量要事。」
張雲卿嚥下一口唾沫,等著他往下說。
「你派去廣西與沈鴻英聯絡的鍾雪華有消息嗎?」楊相晚問道。
張雲卿搖頭。
「我有他的消息。」楊相晚說,「他就在我處。」
「混賬!」張雲卿勃然大怒,「你把他交給我,老子非收拾他不可!」
「順路兄別激動,先聽我把話說完。」楊相晚起身把張雲卿按下座位,「其實,鍾雪華早在幾個月前就回來了。當時你們仍困在巖洞裡,聯繫不上,復又去了廣西。前些天才又回來。」
「回來了為何不先來見我!」張雲卿又是青筋暴起。
「他不敢見你的原因就是懼怕你發火。早些年因為引薦鄧聯佳之事,他一直不安。這一次他又在外面呆了六七個月之久,害怕你兩罪並治。他本來不想再回湖南,因得到的情報十分重要,才冒險回來。到了家門,他又膽怯,想來想去認為只有我和你交情深,幾費周折在雪峰山找到我。求我替他說情。順路,這事你不能怪罪他。」
張雲卿這才息了氣,擺擺手道:「好吧,別說他了。不是說還有要事與我商量嗎?」
楊相晚道:「我與你商量的要事恰恰又與鍾雪華有關。這次鍾雪華去廣西沒多久就與沈鴻英部的警衛團長黃干雙接上了頭。起初,鍾雪華按你的意圖,求黃干雙出兵武岡攻打張湘砥,解救我們。黃干雙本人一口答應了,但他做不了主,要徵得沈鴻英的同意才能出兵。黃干雙帶著鍾雪華去見沈,敘明原因,沈鴻英一口拒絕,說他與趙恆惕是同盟軍,武岡是趙的地盤,他不能貿然進犯。鍾雪華只好回來向你覆命。結果,你們被困巖洞,無法聯繫上。恰好那段時間趙恆惕下野,張湘砥歸附唐生智,鍾雪華得到情報,又返回廣西找沈鴻英。誰想,沈鴻英入江西當流寇去了。鍾雪華不辭勞苦,跟著又去了江西,但沈鴻英總是居無定所,飄忽不定,到7月份才聯繫上。」
張雲卿點頭道:「真是辛苦他了。聯繫上之後又怎樣了?」
楊相晚道:「剛好那段時間吳佩孚的護湘軍在湖南失利,北伐軍雲集湖南,大有向湖北進犯之勢。吳佩孚大慌,在調集大軍的同時,又電請舊桂系殘軍沈鴻英、韓綵鳳部從後面攻擊,擾亂唐生智的大後方。如此一來,鍾雪華大受歡迎,沈鴻英把他當上賓接待。不久,就派了警衛團團長黃干雙隨他來武岡與我們接洽。」
張雲卿又問:「沈鴻英有多少兵力?」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他對外自稱有一萬五千餘眾。據我估計,充其量只有一萬餘人。不過,他曾經統領過十萬雄兵,武器裝備精良,留在身邊的也肯定是一些能征慣戰的精英,戰鬥力肯定不成問題。」
張雲卿長長地舒了口氣:「真所謂風水輪流轉,又輪到是我們出頭的時候了。鍾雪華和那位黃干雙哪天能回到我這裡?」
「馬上就到!」楊相晚得意地向外面拍了三響巴掌。一會,矮矮瘦瘦的鍾雪華陪著一位高大的外鄉人進來,一高一低,相映成趣。
張雲卿連忙起身,雙手握住外鄉人的手:「你就是黃團長?」「久仰久仰,歡迎黃團長光臨寒舍!」
「不客氣。」黃干雙操著廣西官腔說,「聽我的老戰友鍾雪華說,張先生、朱先生還有張順彩先生在武岡很有勢力。這次沈司令特意派我來與三位洽商合作大計。黃某有不少武岡籍戰友,數年前,我就聽他們提起過,知道貴地是一個鍾靈毓秀、物華天寶的古老城市。歷來有『小南京』之稱,特別是一道聞名於世的城牆,在軍事上佔有至關重要的戰略位置,歷代為兵家必爭之地。前些年,沈司令曾率領我們多次經過貴地,也想拿下來作為自己的基地,但因城牆太高、太險,攻起來傷亡慘重,故而打消了念頭。如今,張先生主動提出做內援,加之我部正好沒有一個堡壘,這再好不過了,更巧的是,吳佩孚令我部在後方擾亂唐生智,如此一舉兩得,真乃天作之合。沈司令這次令我先隨鍾雪華入湘,瞭解情況,再做動兵之舉。這兩天,我和楊相晚先生進行過頗細緻的交談,覺得攻取武岡城,我們有十足之把握。張先生,你有何高見?」
張雲卿搖搖頭:「我是個粗人,楊先生才是我們武岡的諸葛亮,他的智謀遠遠在我之上。」
「張先生別謙虛,聽相晚說,你才是武岡真正的諸葛亮。」
「不敢當,不敢當!」張雲卿道,「時候不早了,張某備了薄宴,請黃團長小用。攻城之事,待沈司令來了之後再詳談。」
黃干雙感到張雲卿有怠慢之意,內心不快,但也不好有所流露。加之肚子確實餓了,只好跟著入飯廳用餐,飯後即告辭,聲言回去向沈鴻英複述,很快就會有消息。
黃干雙、楊相晚走後,鍾雪華忐忑不安地來見張雲卿,張雲卿和藹地拍著他的肩,說:「你辛苦了,也立了大功,我不責怪你。只是你不該把黃干雙先帶到朱雲漢那裡去,讓他們先接觸,豈不是把討好的機會先給了人家?」
鍾雪華這才明白張雲卿剛才為何不願與黃干雙深談,訥訥道:「這一層我、我沒有想到,滿老爺恕罪。」
「沒什麼。」張雲卿寬厚地笑了笑,「一點小事。不過,沈鴻英就不能讓他先與朱雲漢見面了。如果沈鴻英過來,怎樣與我們聯絡?」
「黃干雙本打算先把沈司令帶去見朱雲漢,我也覺得不妥,就說,朱雲漢流動性大,不好聯絡,我這裡農會也很活躍,要他來了後先找我。」
張雲卿說:「幹得好!就是這麼幹的。」
鍾雪華走後,蒲胡兒從門口經過,張雲卿叫住道:「胡兒,你去哪?」
蒲胡兒揚了揚手中的湘繡,說:「我去教秀妹、姣妹繡花兒。」
張雲卿不悅:「你以後別幹這些沒出息的事!」
「不幹這些,你讓我幹嗎呀!」蒲胡兒嬌態可掬。
「你想辦法弄一份《大公報》來,每天從頭至尾念一遍給我聽。」
蒲胡兒進來,撲到張雲卿懷裡說:「我早就說過,要瞭解外面的事情,《大公報》是非看不可的。其實,你與楊相晚、張光文比,你的天分比他們高很多,可是,在一些大事大非的把握和判辨方面,你總是差他們一籌。原因就是他們常看報,對天下大事瞭如指掌。所以,給人的感覺,你還是不如他們。」
張雲卿紅著臉道:「我不識字。」
「這有什麼,你不識字我識字嘛。如今不識字的大軍閥可多了,像舊桂系的陸榮廷、北方奉系的張作霖,都是老粗。凡事不能走極端,太絕對總是不好的,我書香門第出身,家裡的書比財主家的谷子堆得還高,可我的祖人都是書獃子,沒一個有作為。我早說過,世上的書有兩種:一種是有字的書,另一種是無字的書,往往後者更優於前者。陸榮廷、張作霖讀的就是無字的書,因此都老於世故,能應付各種場面。如果把有字的書和無字的書結合在一起讀,那效果就更不一般。我要你看報,正是這目的。」
張雲卿在蒲胡兒臉上親了一口:「你說得很對,以後你教我讀有字的書,我教你讀無字的書。最近,你的槍打得怎麼樣了?」
蒲胡兒:「這些年總是顛沛流離,我哪來的時間嘛。」
「說明你並不專心。」張雲卿在蒲胡兒臉上刮了一下,「懶蟲。只要你有心,哪來的沒有時間?當初為了練槍,我連睡覺手上都捆了磚塊。」
蒲胡兒從張雲卿身上下來,撒嬌道:「我吃不了那苦。我原先練過幾天瞄準,手臂疼了好幾個月。順路,你不要強求我了,衝鋒陷陣,你身邊多的是人,要我一個女流之輩幹嗎。我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文武雙全的大人物,這也是有原因的。一來我從小出生在書香之家,嬌生慣養。後來雖說家道中落,可妓院裡也不需干重活的,陪陪酒,賣賣笑,扭扭腰肢,都不需要流汗的。再後來,我又去了譚幫才家,那裡更不需要幹什麼。」
「再說後來張慕雲死後你成了我的人,不是雄心勃勃地要振興你們的家族麼?當時,你的話多讓我感動!」
「順路!」蒲胡兒又小鳥依人地撲到張雲卿懷中,「那時候我確實是那樣想的嘛,可是真要行動起來,那又是另一回事——真的,我吃不了苦,這可能正是詩書人家的劣根性,這種劣根性根深蒂固,在中國已經有了兩千年的歷史,一下子是無法徹底改造的。有史以來,得天下者往往是草莽英雄,而非讀書人。我想,也正是這個道理。」她頓了頓,「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我懶惰的原因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什麼時候鼓勵你懶惰?」張雲卿不解地問。
「你雖然沒有用語言鼓勵。可是你的行動直接影響了我。你太優秀了,不管什麼樣的困難你都能應付自如。無形中,我就覺得有你在,我什麼也不用發愁。」
張雲卿歎了口氣:「你們這些詩書人家子女真是無藥可救了!」
「不過你也別小瞧我。」蒲胡兒不服氣,「我雖然成不了文武雙全的大才,但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今天,你很不高興的原因是黃干雙先與朱雲漢接觸,是不是這樣?」
「這樣一來,在沈鴻英心目中我的地位就低了朱雲漢一籌。你說,我該用什麼辦法補救?」
「很簡單,等沈鴻英來到武岡,你趕在別人前頭就可以了。」蒲胡兒提醒說。
張雲卿點點頭,然後又問:「一旦沈鴻英攻下武岡,下一步我該幹什麼?」
蒲胡兒說:「攻下武岡,下一步就是慫恿沈鴻英攻打邵陽。然後,武岡城就成了你的一統天下!」
張雲卿搖頭:「你太低估我了。你如果這樣認為,那麼你的水平與原來比較還有退化,充其量只及得上尹東波,與楊相晚、張光文相比,還有距離。可見你的懶惰已影響到了你的智力。當然,你這水平比謝老狗、張亞口還是略高一籌,他們能想到的只限於我們在利用沈鴻英對付易豪、張湘砥,以達到改變目前被動挨打之目的。」
「那你到底是何目的?」
「你猜?」張雲卿得意地說:「我量你也猜不出。到時候,不但你會大吃一驚,連楊相晚、張光文、易豪都會大吃一驚!」
「你告訴我嘛!」蒲胡兒撒嬌,「我才懶得去猜呢。」
「此乃絕密,暫不向任何人透露。」張雲卿狡黠地向蒲胡兒眨了眨眼。
1926年10月上旬,舊桂系地位僅次於陸榮廷的大軍閥沈鴻英,率殘部萬餘人,從廣西全州經湖南東安、新寧,進入武岡,駐紮在南鄉龍溪一帶。得訊後,張雲卿即將內部事務交給鍾雪華,帶領尹東波、謝老狗等數名原沈軍舊屬日夜兼程往龍溪謁見沈鴻英。
沈鴻英,原籍廣東連山,隨父親落籍廣西柳州容縣。
廣西素以貧瘠著稱,人民久受生活的壓迫和清朝官吏的剝削。洪楊金田起義,數年間遍於東南各省,幾乎把清王朝推翻。洪楊革命失敗後,清廷對於廣西人民的壓迫和洪楊殘餘力量的誅鋤,更加厲害。劉永福率領義軍數百人遠走越南,組織黑旗軍,幫助越南人民抗拒法帝國主義的侵略,人數逐漸增多,經岑毓英誘騙招安,收編了一部分,編余的義軍仍在廣西、越南邊境流動。甲申(1884年)中法戰爭後,清廷又大量裁軍,陸榮廷、沈鴻英正在這一大批被裁者之列。因被裁士兵生活無著,陸榮廷、沈鴻英即糾集這批人與劉永福的舊部落草為寇——這就是舊桂系的前身。
陸、沈出道之初,以剽悍善戰著稱,把整個廣西省攪成一鍋粥,即史書記載的光緒壬辰年(1892)游勇之亂。清廷惶恐之際,派大兵進剿,都無功告退,最後不得不實行招安了事,陸榮廷官至廣西提督,沈鴻英為副提督。
陸榮廷系廣西人,貌似老實而實具野心。辛亥革命後,廣西新軍由趙恆惕率領全部北伐,廣西境內空虛,沈鴻英便慫恿陸榮廷率兵由南寧進駐桂林,趕走了廣西都督沈秉坤,自稱廣西都督,全面掌管了廣西軍政大權。這便是舊桂系形成之起始。
陸榮廷得勢時,正值袁世凱竊取了勝利果實。陸榮廷對袁先是擁護,後因得不到重用,轉而參加護國戰爭,在軍事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沒有舊桂系,作為護國根據地的雲南就會十分危險。袁世凱死後,舊桂系勢力更加壯大,曾一度伸張到湘南、廣東。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張慕雲、尹東波、謝老狗等一批武岡籍青年人投入到陸榮廷屬下的沈鴻英部。
沈鴻英的入湘有一段來歷,要追溯到1913年討袁之役。當時,湖南都督譚延闓曾一度宣佈獨立,後來見風頭不好而自行取消,保留一些地方軍隊。這些軍隊的軍官多半是日本士官學生或保定軍官學生,如趙恆惕、唐生智、何鍵、李品仙等人。袁世凱對他們不放心,令王汝賢、范國璋等北洋軍隊進駐湖南,表面上是防兩廣的護國軍,實際上是監視湖南軍隊。湘軍被北洋軍隊壓迫,退駐湘南、湘西各地,最後終於發生戰爭。
湖南戰爭打響後,舊桂系深知如果湘軍不能支持,北洋軍隊就可由湘南入桂入粵,他們的天下就會完蛋。因此,陸榮廷、沈鴻英就傾全力援湘,連剛剛成立不到半年的廣西陸軍模範營也改為總司令部衛隊第一營,隨同出發。黃干雙正是此營的下級軍官。特別是構成新桂系的重要人物白崇禧、黃旭初、夏威也在此營,他們成了日後舊桂系的掘墓人。
桂系分兩路軍援湘,一路由陸榮廷的內弟譚浩明指揮從廣東經耒陽向攸縣;一路由沈鴻英指揮從廣西經武岡向邵陽。
沈鴻英途經武岡時,大肆招兵買馬,擴大實力,當時適逢張雲卿之兄張順風偷牛被殺,其子張慕雲欲報仇,遂投入桂軍。一同入桂軍的武岡籍人士計有數百人,和張慕雲分在一個連隊的有近二十人,連長黃干雙,計有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等人。
張慕雲隨沈鴻英征戰時,勢如破竹,大敗北軍,不久佔據了省會長沙。也就在這個時候,湘、桂軍內部出現磨擦,譚浩明自恃功大,全不把湖南人民和湖南軍隊放在眼裡。他一個綠林出身的粗人,當了湘粵桂聯軍總司令仍不心足,想做湖南督軍,要把湘軍總司令程潛屈為省長,並且幾次選舉時用武。因而引起湖南軍的極端不滿,湘、桂從此不和。吳佩孚乘虛而入,桂軍大敗,紛紛抄原路逃離。
途經武岡時,武岡籍士兵紛紛當逃兵。僅在黃干雙連隊的張慕雲勸同鄉說:「現在回去有什麼用,家裡日子不好過,日子稍好一點又有土匪騷擾,還不如跟著沈司令,在部隊裡學點本領、見識,說不定將來還能闖一條路出來。」於是,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等十幾人就留了下來,一道隨大部隊回到廣西。
當軍隊從武岡退至全州時,軍中盛傳陸榮廷有電報,要譚浩明看看《三國演義》,設些埋伏來阻止吳佩孚南下。聽到這消息,沈鴻英嗤之以鼻,他在恥笑譚浩明一字不識。
舊桂系中,沈鴻英算是最善謀略的,當聽到這種傳聞時,他安慰部下說:「弟兄們不用怕,吳佩孚絕對不會入廣西,如今直皖戰爭正在醞釀,他沒有精力繼續南下。」
果不出所料,追兵連武岡都沒有到。
桂軍退入廣西後,陸榮廷就湖南的取捨及今後安排問計於沈鴻英。沈鴻英說:「如今,無論湖南還是廣東,都反對我們,處於這種情況,我們只能選其一,而不能各個擊破。」
陸榮廷覺得有理,又問湖南和廣東應該捨哪一個省。沈鴻英說捨湖南,並說出三個理由來:「第一,吳佩孚在湖南的勢力堅強,無法擊退;第二,湖南的軍隊和人民都比廣東難對付;第三,湖南沒有廣東富裕。」
經沈鴻英如此一說,陸榮廷遂決定專顧廣東,與吳佩孚議和。
1918年初,張慕雲、尹東波、鍾雪華隨沈鴻英由廣西容縣出發,遠征廣東。他們的連長黃干雙是容縣人,出發前,黃干雙哥哥生下一兒,按當地風俗,新生兒滿月要做一架新木橋,搭在小路上,誰第一個通過小木橋,誰就是小兒的乾爹。當時,因開拔在即,黃干雙回去看望母親,鍾雪華是他的勤務兵,很自然地要隨往,適逢新木橋架設不久,於是鍾雪華成了黃干雙侄兒的乾爹。憑著這層關係,加之鍾雪華雖短小,但為人頗機靈,很討黃干雙喜歡。
那時,舊桂系屬廣州軍政府,他們在廣東最大的敵人是龍濟光,戰爭開始時廣州軍政府派李烈鈞率滇軍由江門、四邑正面迎戰,沈鴻英率軍由容縣、陸川出茂名、廉江截其後路。
沈鴻英部是一支能征善戰、久經沙場的軍隊,戰鬥力十分強大,將龍濟光部打得一敗塗地,繼而又趕走李烈鈞,從而使桂系徹底操縱了廣東。
舊桂系打敗了龍濟光、趕走了李烈鈞,接著就進行同國民黨孫中山先生的攤牌鬥爭。陸榮廷利用手中的軍隊改組軍政府,將孫中山屈居在他的心腹岑春煊之下。孫中山聞知,辭去大元帥職。最後舊桂系全面操縱了廣東省,實現了他的野心。同時,也就在這個時候,沈鴻英與陸榮廷出現了裂痕。問題出在任職上面。沈鴻英勞苦功高,自認為廣東督軍非他莫屬,但陸榮廷卻把這位置給了毫無功勞的莫榮新。
莫榮新,廣西桂平人,落籍廣西不久的廣東人,與陸榮廷在邊防同當軍官,讀過幾年書,識得幾個字。當上廣東督軍後,常書「橫戈躍馬想當年」送人,或代人寫匾額招牌,以表示不是不識字的老粗。他對粵人說自已是廣東人,對桂人說是廣西人。陸榮廷正是利用他這種關係來對付粵人治粵的要求。
沈鴻英自認也有兩省身份,對陸榮廷的這一做法懷恨在心。為了發洩,他縱容手下為所欲為,他的手下大多數是土匪出身,幹起壞事來十分在行,騷擾得粵人苦不堪言,同時也對桂系恨之入骨。
張慕雲、尹東波等人在廣東與沈鴻英過了幾年好日子,接下來又捲入了與陳炯明的惡戰。史書說,桂軍是粵軍打敗的,但以尹東波等人的切身體會,事實上是被廣東人民打敗的。
廣東曾有一首著名的民歌,是形容婦女不願男人當兵的。歌詞是:「叮囑叮,叮囑我郎莫當兵。三更半夜軍書到,號筒噠噠就拉營。」舊桂系統治廣東後,這個歌詞改成:「叮囑叮,叮囑我郎去當兵!快些趕走廣西佬,快些去打陸榮廷。」由此可見廣東人民對舊桂系的仇恨。
與陳炯明開仗之後,作為舊桂系的主力沈鴻英卻不肯聽命,特別是東江戰事發生時,陸榮廷令沈鴻英增援,沈說:「你叫老莫(莫榮新)去打好了。」然後不戰而退。桂軍大敗,沿途又被廣東人民將所有的水陸交通線破壞殆盡,十分狼狽。
桂軍退回廣西,陳炯明乘勝追擊,很快攻下廣西的樞紐梧州,桂軍頓成瓦解局勢。
沈鴻英因在廣東時的地位居於莫榮新之下,對陸榮廷早就不滿,現見梧州失守,陸的大勢已去,遂通電宣佈自治,聲明與陸脫離關係,自稱為救桂軍總司令。他以為這樣就可討好粵軍並得到桂軍的擁護,取陸榮廷而代之。但粵方早知道他善於投機取巧,置之不理,仍然進攻。其他桂軍不但不擁護,反而極端鄙視他的行為。他見不是出路,又通電取消救桂軍總司令,改稱為廣西陸軍第二軍軍長,想聯合其他桂軍抵抗粵軍。但都未成功,他在桂立不住腳,遂逃入湖南,投靠趙恆惕。
1926年10月上旬,沈鴻英率部來到武岡,駐紮在南鄉龍溪,窺視武岡城。沈抵達時,即令心腹黃干雙去北鄉石背張家與張雲卿聯絡。張雲卿得訊,即令鍾雪華在家裡打點,率尹東波、謝老狗等一班舊桂軍軍人前往拜謁。
上路之初,尹東波不解地問:「滿老爺你這次不帶鍾雪華去,而叫我們幾位一同前往,這是何意?」
張雲卿道:「你們幾個都是黃團長舊部,如今重逢,別有一番親熱,而鍾雪華已與他多次接觸,故沒有必要。」
尹東波不語。
一路上,幾位多年不見的老戰友果然十分親熱,彼此問長問短。大家最感興趣的是別後沈軍之事,纏著黃干雙問這問那。黃干雙很健談,有問必答。
尹東波問:「民國10年,沈司令領我們一起入湖南投靠趙恆惕麼,怎麼只鬧打雷不見下雨呢?」
黃干雙搖頭:「說來話長,其實我們那次入湘並非要投靠什麼人,不過是充實實力,養精蓄銳,然後再殺回廣西、廣東。趙恆惕精得很,彷彿知道我們心思似的,不給槍彈、不給餉。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吳佩孚願意收留我們,但有三個條件:一是受吳指揮;二是脫離與其他南北各方的關係;三是駐紮地點及一切軍事行動均由吳軍指揮。」
「吳佩孚答應我們的條件是什麼?」謝老狗插話道。
「他負責我們的軍費給養。」黃干雙說,「姓吳的還算夠意思,對我們很信任,槍械軍餉都很優待,我們擴大實力的目的也就很自然地達到了。特別是我們在湘、贛兩省流浪作戰,部隊進一步得到鍛煉,戰鬥力大有提高。民國11年。我們奉命援贛,狙擊李烈鈞、許崇智、朱培德的北伐軍,恰在這時,廣州後院失火,陳炯明叛變,把孫大炮逼上永豐艦,北伐部隊南撤。這時候,我們廣西也後院失火,雲南的楊希閔率部佔領了桂林、柳州。不過,這對我們反而是好事,沈司令立即動員全軍說:『弟兄們,我們出頭的日子終於來到了!現在殺回去,父老鄉親們一定歡迎我們,我們先驅逐楊希閔,再打垮陸榮廷!機會最難得的是,孫大炮正在與陳炯明作戰,弟兄們又可以回廣東過好日子啦!』沈司令的一番話,全軍備受鼓舞,摩拳擦掌揮師回桂。」
「沈司令真是大略!」聽到這裡,張雲卿情不自禁地讚歎。
黃干雙得意道:「可不是,我們司令還有更厲害的呢,他知道覬覦廣州這塊肥肉的各路諸侯一定很多,又估計到家鄉的滇軍十分薄弱,於是兵分兩路,一路由鄧瑞征將軍率本部回桂;一路由他自己親自率領我們入韶關,沿粵漢鐵路到達廣州。果然,那裡麇集了滇、桂、直、粵的各派勢力。這下子可熱鬧啦,我們司令很快成了北洋政府與孫大炮爭奪的紅人,先是北洋政府任命司令為廣東督軍,再是孫大炮任命他為桂軍總司令。」
「那麼,沈司令到底選擇哪一個職位?」張雲卿聽到這裡,心都提到喉嚨上了,急切地問道。
「你猜呢?」黃干雙故意賣關子。
「沈司令的抉擇我猜不著。」張雲卿搖頭。
「如果你是沈司令,你會怎樣選擇?」黃干雙進一步問道。
張雲卿思忖片刻道:「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大的時務我無法識辨,不過,廣東方面的時務我還是可以估計到的。廣州是孫大炮的根據地,支持者也很多,雖然陳炯明叛亂,但終會蕩平。因此,實際上那裡仍是北洋軍與國民革命軍之爭。北洋軍勢力在北方,到廣州已是強弩之末,我若是沈司令,應該先就任孫大炮的職務。」
「說得好!」黃干雙邊走邊在張雲卿肩上拍了一掌,然後長歎一口氣說,「可惜的是當初張先生不在沈司令身邊,要不,就不會有今日之下場。」
「你是說沈司令後來就任北洋政府之職了?」
黃干雙點頭:「那一錯成了千古恨,沈司令一宣佈就職,立即成了麇集廣州的滇、粵軍之攻擊目標。那一仗打得十分慘烈,許多弟兄們戰死,不得不放棄廣東回桂。正如張先生所言,廣東是孫大炮的營地,撤退時,我們一路受阻,入粵時,兵力近四萬人,回到廣西,只剩萬餘人。
「你們當初是兵分兩路,那麼,另一路由鄧瑞征率領回廣西的那一部分的情況怎樣?」
「唉,別提了。」黃干雙說,「鄧瑞征回到廣西後,那裡的滇軍實際上也返回廣州了,沈司令也令他來了廣州。」
張雲卿亦搖頭歎道:「當初你們大可不必去廣東,以當時的實力,回到廣西,陸榮廷會乖乖稱臣。」
黃干雙點頭:「可不是。或許是天意吧,當我們從廣東回到廣西時,力量也是很可觀的,司令的雄心仍然不少,發誓要成為廣西的頭號人物。但因為民國10年陳炯明入桂時,司令曾宣佈自治,與陸榮廷脫離關係,這次回桂,他的部下都不歡迎,陸榮廷懼怕我們,以邊防督辦的名義任命沈司令為桂林鎮守使,司令不接受。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次我們回去後,廣西又冒出了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他們佔據了廣西各大城市,我們僅保有平樂,兵多地少,養不活,李宗仁就利用我們和陸榮廷的矛盾,主動提出聯合進攻陸榮廷。沈司令一生英明,當時就昏了頭,一口答應,擔負攻打陸榮廷的所在地桂林。因陸部主要兵力集中在桂林,加之又有趙恆惕不斷派援兵,當我們久攻不下時,李宗仁、白崇禧他們已輕而易舉地攻佔了南寧、柳州。此時,我們才知中了李宗仁的奸計!真是後生可畏。我們知道上當,即宣佈解桂林之圍,但陸榮廷感到大勢已去,偕譚浩明退出桂林,經全州入湖南,到蘇州做寓公去了。如此一來,我們的敵人換成了李宗仁等新軍人物。古人云,『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今人勝古人』,我們不在廣西的幾年,李宗仁、白崇禧羽翼已豐,並且早有取代我們之野心,逼走陸榮廷,他們下一個目標就是對付我們。沈司令因連連失利,情緒一蹶不振,至去年底,凡我們的地盤全被佔去,繼由白崇禧做總指揮,一路追擊我們。」
「如此說來,這次貴軍來此,並非奉吳佩孚命擾亂北伐軍後方,而是想找一個喘息之地。」張雲卿陰笑道,「黃團長,是不是這樣?」
「你?!……」黃干雙吃了一驚,指著張雲卿道,「你、你、你,好狡猾的你!讓這麼多弟兄陪我去見總司令,原來是有意摸我們的底!」
「別緊張,」張雲卿道,「我不會告訴你們司令的,我也清楚這事一旦讓沈司令知道,絕不會輕饒你!」
黃干雙嚇壞了,「撲通」跪在張雲卿身前,哀求道:「張先生,你千萬為我保密,自從鍾雪華入桂與我們接上了頭,司令就叮囑我千萬不能露底。」
張雲卿臉上的陰笑消失了,板起面孔認真:「看把你急的。告訴你,你說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起來吧。」
黃干雙起來:「你、你住在深山老林裡,也知道外面的事?」
「你們也太小瞧我們了。」張雲卿冷笑,「這些天我一直在研究你們,你們這些年的一舉一動,《大公報》上都有詳盡披露。」
「這……」黃干雙終於信服。
「不過,」張雲卿又面露凶光,「如果你敢在沈司令面前亂說什麼,我可以對他說,你向我們透露了一切。」
黃干雙又打了一個寒顫。
次日下午,張雲卿一行抵達南鄉龍溪,與沈鴻英見了面。
沈鴻英自恃是風雲人物,自然不會把一位綠林土匪放在眼裡。見了面,他打著官腔居高臨下說:「聽黃團長說,張先生自願幫助本司令攻打武岡城,可有這事?」
「是的,是的。」張雲卿裝得很木訥地說。
「本司令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什麼樣的事都經歷過,在我面前誰也別想玩花招。你提出幫助沈某,必有目的,先說出來聽聽!」
張雲卿極恭敬地說:「張某請沈司令出雄兵攻打武岡城,原因多多,但主要的只有幾個。第一,我的宿敵現盤踞城裡,勢力十倍於我,若不剷除,我必將為之所殺,故有借沈司令雄威除我勁敵之意;第二,張某與沈將軍淵源很深,我的部屬多系司令的部下,能重回司令旗下,好比失散多年的孤兒回到親娘身邊一樣,用不著再受流離之苦;第三,張某久聞司令威名,如雷貫耳,內心早有傾慕之意,若司令願意收留,乃我之大幸。如此三大點,張某說的都是實話,不敢有半句妄言。」
沈鴻英傲氣十足道:「本司令已經趕走了陸榮廷,在廣西有大片地盤,精兵良將數以十萬計。本次入湘,乃出自道義。數年前,吳佩孚曾救我於危難,此次受北伐軍壓制,我從後方擾亂,以減輕吳帥方的危急——這就是我們的真實意圖,也是惟一之意圖。至於你欲借我的力量打擊敵對勢力,那是你們的事——反過來,一旦我攻下武岡城,自然也解了你的急,一舉兩得,我們互不相欠。你說的另外幾個原因,都是屁話。你久居武岡山寨,逍遙自在,豈肯自願受制於人?」
「司令英明。」張雲卿道。
「不英明能闖江湖?」沈鴻英得意道,「武岡這座小城,要攻下他指日可待。為慎重起見,由你們做內應,效果更好,是不是呀?」
張雲卿不語。
「你不相信本司令的威風麼?」
「張某不是不信,不過——」
「不過什麼?有話直說,有屁就放!」
「不過,武岡城牆堅固,自崇禎七年重修之後,就有位半仙下過斷言……」
「什麼斷言?」沈鴻英鼓起雙眼。
張雲卿大著膽子說:「半仙說,城牆復修動工之日,乃是三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因此,這三百年間,無論什麼鐵軍勁旅,都無法攻入城,最多只能圍攻七日。」
「那個半仙放屁!」
「是的,張某也認為半仙放屁,可後來的事實卻恰恰應驗了——」張雲卿停住,偷看了沈鴻英表情,沈鴻英望著他,像是對此事發生了興趣。於是接著說,「自崇禎七年以後,戰事不斷,一般情況,誰人也攻不破縣城,到康熙十三年(1674年),吳三桂率五萬大軍圍攻武岡城,圍七晝夜,援兵趕至,無功而退,被追至雪峰山楓木嶺,聞知楓木嶺土匪凶悍,吃人肉、抽人筋,遂改道登山,過一險隘時用刀砍出七個石階,留下了『七步石』這一古跡;咸豐九年春,太平軍在南鄉大敗楚軍劉長佑後,逼近武岡。武岡知州驚恐萬狀,求援於江忠源,江率三營協防。四月十三日,石達開率部趁夜架雲梯攻城。城內守軍憑借堅固的城牆,用火炮轟走太平軍。相持七日,難以攻下,便主動撤圍,轉攻邵陽,九十餘天後,轉戰廣西。其時,石部將朱衣點不信邪,離開石部,自廣西入湖南,於咸豐十年九月攻陷綏寧、城步。十月七日圍攻武岡。此時,城牆上已增修大小炮台五十四座。朱衣點率軍大戰清軍於城北,圍城七晝夜未果,於十三日自撤。」
沈鴻英聽罷,不以為然道:「那時候都是大刀長矛,攻城自然難度大,本司令有的是快槍、機槍,哪怕是鐵壁銅牆也要拿下!我半生戎馬,攻城數以百計,連廣州那樣的大城市都拿下來了。如果此次敗在此地,我發誓不再行走江湖!」言畢,脫下一雙皮靴,抽出腰間軍刀,一刀割為兩截。
「這……」張雲卿喃喃道,「只怨張某多嘴,司令又何苦如此呢?」
沈鴻英令警衛拿來新鞋,擺手道:「你不必多說,我自有道理。我既不是吳三桂,也不是石達開,我是沈鴻英!如果沈鴻英連小小的武岡城都拿不下來,我還有何面目混跡軍界?今日不早了,明天一早起來,你陪我去城裡走走,看看那裡到底是怎樣的鐵壁銅牆!」
次日,沈鴻英、張雲卿經過一番喬裝,扮成商客,數十名警衛則扮成挑夫,把槍藏在籮筐裡,跟在後面保護沈鴻英。
龍溪至縣城約十餘里,上午時分,張雲卿陪沈鴻英來到城南,遠遠望去,一座古城映入眼簾。
沈鴻英曾數次路過武岡,但沒有進城,因來去匆匆,甚至連仔細看一眼都沒有。這次遭白崇禧追擊,急於尋找一個藏身之所,才開始對這座古城發生興趣,知道武岡始建於漢武帝元朔五年,當時稱「都梁侯國」,武帝元鼎六年設都梁縣,三國吳寶鼎元年改為武岡縣,明清兩代為府、州,民國二年廢州改為武岡縣。該地從宋代起,「築城以護儲君,造廓以守民」,後經不斷改造、擴建,已初具規模。崇禎七年,朱王動用數萬民工,耗時兩載,形成由內外城牆劃分王城、內城、外城三個層次的奇特格局。特別是外牆,高十米,厚四米,全長十華里,均由數百斤以上的青石壘砌,城牆上每隔五十米設一小炮樓,每隔五百米置一大炮樓,四道城門一關,整個城市固若金湯,滴水不漏,任千軍萬馬,亦難攻入。
卻說沈鴻英由張雲卿陪同,來到城外,見了如此堅固、高險的城牆,不覺暗暗稱奇。因聽說外城牆之內仍有二內牆,想入城看看,卻見南門口槍兵如林,守衛甚嚴,凡入城者,均要搜身。沈鴻英皺皺眉頭,問道:「張先生,此地平常也是如此麼?」
張雲卿說:「平常入城者要搜身,這是數百年來形成的慣例,不過,今日有如此多槍兵守衛,卻是很少見的。」
「莫非他們已知道本司令欲取城池?」
「這個不敢肯定。不過司令以前也常路過,他們可能不會懷疑。」
沈鴻英點點頭:「是的,如此小地方,若不是與吳帥有約,本司令連左眼都不會瞧一下。」嘴上這般說,內心卻在暗忖:好一座金城湯池,如此險要,若能取下作為基地,可進可退何愁不能東山再起!
張雲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道:「沈司令,張某倒是有一個念頭。」
「哦,什麼念頭?」
「此城城牆堅固,易守難攻,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加之土地富饒,糧草豐厚,人口眾多,司令攻下後,若以此作為基地,秣馬厲兵,一旦拉出去,必是一支令天下皆驚的雄兵。」
「胡說!」沈鴻英叱道,「本司令在廣西有的是大城,還在乎這區區小城!」
「司令誤會了。我並不是說你在乎這,我的意思是凡大略雄才者,城市和雄兵,多多益善。」
沈鴻英點頭道:「說的也是。等拿下,我把它交給黃干雙——你也留下。待籌集了糧草、槍彈,本司令下一步便要取邵陽、長沙。」
「沈司令高見,張某多嘴了。」
快要進入守城衛兵視界時,走在前的沈鴻英回頭望著張雲卿:「弟兄們怎麼辦?」
張雲卿轉對隨後的衛兵說:「弟兄們過不了關卡,沿這條路一直向東,東門外有一家迎春客棧,我和司令辦完事就來會你們。」說著,指了指城牆腳下東邊的一條石板路。
衛兵們挑著擔子走後,沈鴻英在張雲卿肩上拍了一掌:「有種,我還以為你不敢進城呢。走!」
兩個守城衛兵搜完身,隨著一群農民進了城內。城內多是瓦木結構的民房,也有磚石結構的宮殿、公館、寺廟、祠觀、書院、樓台、亭閣、牌坊。沿街商店、當鋪鱗次櫛比,大街行人熙來攘往,一派繁華景象。
沈鴻英走了一段路,每到一處,望見錢莊、當鋪、米店,雙眼發直,情不自禁地讚歎道:「好一座富裕城市!」
「那當然。」張雲卿附和說,「這座城市有兩千年的歷史,自然聚積了大批財富。尤其是歷經戰亂,憑著堅固的城牆屏障,均安然無恙。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說,『武岡縣的銀子比腰還深。』從那時開始,對這裡我就十分神往。」
沈鴻英一聽更為高興,又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說得好!如果真像你說的,這裡的銀子比腰深,攻下來,本司令任你為武岡縣縣長。」
「謝謝司令栽培。」張雲卿說。
沈鴻英舉目看了看前面沒有盡頭的各式店舖,收回眼認真說道:「不過,凡沒有遭過戰亂的城市積蓄豐厚倒是事實,只是不知此地的民情如何。」
「都是一班刁民。」張雲卿說,「武岡百姓不怕死是出了名的。有史以來,因不滿官府徵稅,造反的次數有好幾百起。最厲害的也有七十餘起——這七十次死亡人數均在萬人以上。其中崇禎八年,因朱王強征民工修築城牆,黃橋鋪農民袁有志發動五萬農民造反,當時真是血流成河,城外屍體堆積如山,無人收屍!」
沈鴻英若有所思地歎道:「本司令歷經戰事數百起,深有體會,任何強兵勁旅都不足懼,怕的是刁民。此城中有百姓多少?」
「大概六萬人左右——當然,這數目要把婦幼都加在內。」
「正規軍隊呢?」
「有湘軍第十七團一個團,團長張湘砥,另有一個義勇總隊,約五百人。」
「這點點兵力頂不住我一個警衛團。」沈鴻英說,「那六萬人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你是本地人,對各處情況熟悉,今天我們不可能跑遍,選擇一些軍事重點看看就行了。如果有時間,我還想測試測試此處民風。」
「照司令這般說,那就不需花太久的時間察看。這裡的情形是:三道城牆均以小王城為中心——但正北面只有一道外城牆,因為那裡正是小王城所在地。」
「那樣好啊,我們就從北門攻!」
「不行不行!」張雲卿說,「正北面雖是全城心臟,但防守甚嚴,特別是那年石達開攻城離去後,知州立馬在那裡築大炮台兩座、小炮台五十二座,任何人也無法攻入。」
沈鴻英道:「走,我們就去看看大炮台、小炮台。」
大炮台、小炮台位於城北,地勢最高,萬曆年間武岡漲大水,全城淹沒,當時的朱王遂將王宮遷至最高處。三丈餘高的城垣,聳立在十數丈高的山上,那險要自不需說,沈鴻英抬頭望了一眼,暈了好一陣。連連搖頭說:「此處不宜攻城,還是城南比較薄弱。口有點渴了,進去找家茶館坐坐。」
「這裡沒有茶館。」張雲卿說。
「沒有茶館客人渴了怎麼辦?」沈鴻英感到不可思議。
「武岡風俗不同,飲茶不用錢,每家飯館、店舖都有。口渴了,問也可,不問也行,隨處都可飲。」張雲卿解釋道。
兩人於是從北門入城,在一家臨街的雜貨鋪飲了茶。離開沒多久,沈鴻英想起什麼來,折回來又在原雜貨鋪飲茶。
這是武岡土茶,茶葉系長在懸崖上的一種帶刺的多年生植物,俗名「救兵糧」。相傳當年石達開攻武岡城,未破,入雪峰山士兵饑饉,時值初冬,雪峰山上萬木凋零,無以為食,加之水土不服,病者甚眾。石達開無以為計,忽見懸崖上的植物結滿一大串一大串的小野果。摘下嘗之,甘甜中略帶澀味。吃下很久不見有中毒症狀,遂令將士大食特食。說來也怪,食後不僅飽肚,而且連所有的不適病症也沒有了,身體強壯後,即轉戰廣西去了。從那以後,武岡人就把這種帶刺植物起名「救兵糧」。原來,這種植物系中藥,有清熱、解毒、消滯、益胃、健脾、生津之功效。當地人用來煮茶,既廉價,又實用。城裡各店家每天都燒好一大缸,放置櫃檯一旁,方便顧客。
且說沈鴻英返回後又勺了一大碗茶,只喝了一口,便潑向地上。
店掌櫃見狀,走過來問道:「先生,你早晨洗過臉麼?」
沈鴻英不知何意,答道:「當然洗了臉,不洗臉誰敢出門?」
掌櫃點頭,不再說話。
沈鴻英走了一段路問張雲卿掌櫃的話是何意,張雲卿解釋道:「他問你要不要臉,白喝人家茶,還向地上潑。」
沈鴻英勃然大怒,再次返回,見掌櫃生得單薄,且店裡只他一個人,於是氣勢洶洶地質問道:「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掌櫃的見來者不善,從店裡出來,站到街心,這才反問道:「你自己說是什麼意思?」
沈鴻英凶相畢露道:「老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老子正要問你有幾條命!」
掌櫃把胸膛一挺,大聲道:「我就一條命,看你敢把我怎麼樣!」
沈鴻英正要發作,只見左右兩街竄出十幾位手持棍棒、菜刀的街坊,他立即把臉一變笑成一朵菊花,連連拱手道:「弟兄見諒,弟兄見諒。」
張雲卿也連忙打圓場:「老闆,他有點不正常,別計較,別計較!」
俗話說動手不打笑臉人,持棍棒、菜刀的街坊這才罵罵咧咧地回了店裡。
兩人離開後,張雲卿說:「司令,好險,我們差點被打成肉泥!」
沈鴻英搖頭歎道:「這個地方的百姓果然是個很有凝聚力的群體,吃軟不吃硬!」
張雲卿笑道:「司令原來是要試試這裡的民風。」
出了東門,迎面是迎春亭客棧。沈、張二人抬頭望了望,客棧窗口裡探出幾顆頭來——那是沈鴻英的衛兵。
此時已近傍晚,太陽已落至雪峰山西麓,映紅了大片雲彩。那裡是楓木嶺方向,武岡令人聞之色變的土匪窩。天很涼,西北面刮來的風仍舊夾帶著淡淡的野菊香。
迎面走來的人幾乎沒有了,每天,當太陽從楓木嶺那邊墜下去的時候,城門就已經關上了。因此,這時候若不出城,就只能住在城裡。但今天仍有不少人在張、沈二人後面出來,這些人都拿著扦棒。沈鴻英偶爾回頭看見,對張雲卿說:「你們武岡的扦棒與廣西的不同,這麼長,這麼粗,而且都是木做的。廣西的扦棒很短,都是竹做的。」
張雲卿:「我們湘西男人的力氣很大,砍一擔柴至少二百斤,所以改扦棒才粗長。」
客棧裡的衛兵發現了他們,向這邊招手。客棧老闆是位年輕人,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為人卻十分機靈。他熱情地走過來留張雲卿、沈鴻英住宿。張雲卿開了一間頭等房,聲言兩人合住。於是小老闆領著張、沈二人上了樓,打開一間可以望見東門的客房。
小老闆退下,二人開始研究作戰方案,最後決定由張雲卿去把朱雲漢、張順彩拉來,後天深夜攻城。沈鴻英問張雲卿還有什麼難處。張雲卿說:「大的難處沒有,就是這裡離朱雲漢、張順彩太遠,恐怕兩天內無法趕到。」
沈鴻英說:「這事好辦,你暫時住在這裡,我回去後派人送一匹馬過來——那是一匹真正的千里馬,隨我轉戰南北,從來沒有失過蹄。」
張雲卿道謝。這時,他感到外面有點異樣,打開窗,向樓下一看,發現一大群持扦棒的樵夫聚集在客棧門口,樣子不像是要住店的,他急對沈鴻英說:「不好,那些樵夫十分可疑!」
沈鴻英一驚,說:「離開這裡!」
兩人下樓,未及通知衛兵,小老闆向樵夫們遞一個眼色,一聲吶喊:「殺土匪!」猛撲過來。
張雲卿、沈鴻英退避至大道鋪屋裡,衛兵們慌忙去籮筐裡取槍,也就在這時,外面喊殺聲驚天,對面城門大開,衝出一大隊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