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死亡的陰影開始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滿老爺,乾脆我們今晚就突圍!」謝老狗凸起眼珠道,「留在這洞裡,大家都會死,如果突圍,說不定有幾個活著出去。」
張雲卿萬萬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他預感到一場全軍覆沒的滅頂之災就在眼前。他抬起頭,喉結動了動:「我們的情況非常危險,易豪既然知道我們躲在這裡,山外必然布下了天羅地網……」
「可是,不突圍,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謝老狗急道。
卻說張雲卿突遭張湘砥大軍圍剿,措不及防,慌亂中騎上駿馬,想殺開一條血路衝出重圍。不想兩位新納的小妾滿秀、滿姣卻拉住馬韁、抱住馬腿不放。
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張雲卿惱羞成怒,拔出快慢機吼叫:「放開我,當心老子要你們的命!」
滿秀、滿姣仍不肯放。蒲胡兒從堂房裡款步走出,說道:「你嚎什麼呀?你還是男子漢,這時候一點克制力都沒有!」
張雲卿苦著臉:「我的娘們呀,如今大軍壓境,火燃眉毛,你們攔我是想我死呀!」
「我們要救你。」蒲胡兒說,「我已經上樓看過了,村莊周圍已被大軍圍得水洩不通,各關卡都有人把守。你單槍匹馬衝出去,豈不是白白送死?」
張雲卿一聽覺得有道理,隨即翻身下馬,脫下光鮮的衣服,換成破衣,摘下瓜皮帽,就要跟隨逃命的村民出去。蒲胡兒又是一把扯住他:「外頭的關卡把得很嚴,凡經過者都要搜身,易豪和他的手下都認得你。你聽,他們在吶喊什麼?」
張雲卿靜心一聽,村外傳來吶喊聲:「不要跑了張雲卿!」
「不要跑了土匪!」……
手槍排長鍾雪華走近:「滿老爺,我們怎麼辦?」
張雲卿萬沒料到會落到這種地步,拉著蒲胡兒:「夫人,我的心很亂,真是無計可施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蒲胡兒說:「現在我也沒有辦法,但我總覺得你該冷靜一點。村民們正在過關卡,大軍一下子過不來,你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對策。」
張雲卿冷靜下來,望著門口的魚塘,下令道:「弟兄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把槍扔進魚塘裡!扮成村民各自逃命——易豪不認識你們。過了這一劫,我派鑽子請弟兄們回來!」
鍾雪華等眾匪,巴不得快點逃命,手槍用油紙一包,扔進魚塘裡,飛一般奔向村外。
大院裡就剩下張雲卿、蒲胡兒、滿秀、滿姣四人。外面的槍聲正緊。張雲卿望著三位夫人,不覺淚下,說:「莫非我們的緣分已盡?」
蒲胡兒道:「古人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緊要關頭,再是英雄好漢也聽天由命。我勸你不妨問問神靈,他若要你死,我們的緣分也到此斷,若有活下去的希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還有好日子。」
經蒲胡兒提醒,張雲卿也只好聽天由命了。恰好祖宗神位下有現成的香燭、紙錢,他含淚點燃焚燒,對祖神拜了三拜,拾起一副竹卦,閉上眼念道:「祖神啊,祖神,你們真能顯靈,就保佑我度過難關!」念完,把竹卦摔在地上,居然是巽卦。
外面的吶喊聲漸近,蒲胡兒催促道:「順路,快點躲藏,不要管我們,女人沒有事。」
外面腳步聲已清楚於耳,張雲卿幾乎不做任何思考,取下掛在堂屋右牆壁上的簸箕,縱身一躍,用右手食指勾住牆上的大鐵釘,左手提起簸箕,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自己的整個身子……
一般人吊在鐵釘上數分鐘還行,若時間長了,很難堅持。張雲卿一來臂力過人,二來又是生死攸關之際,他咬緊牙關,一氣堅持了半個鐘頭。待張湘砥、易豪離去,蒲胡兒等妻妾也不知他在何處,四處尋找。
張雲卿感覺到張湘砥去得遠了,才從牆壁上下來,蒲胡兒見了,驚道:「順路,你果然好本事!剛才有人說你是蛇精,我還以為你真的遁地了呢。原來躲在簸箕裡。」
張雲卿道:「此地不宜久留,我馬上就走。胡兒你們三個呆在家裡別動,如果鑽子來找我,要他去後山找。」說完,疾步走向村後。村後是遠近聞名的馬鞍山,走過一片田垅,便進入深深的密林中。他鬆了口氣,倚著一尊巨石,向村裡張望,發現張湘砥、易豪果然騎馬返回,他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
張雲卿休息片刻,活動活動手關節,望了望路,爬上山去。
沿著青石板石階,一直走到頂,山頂上是一座寺廟。還在半山腰,就聽得山上傳來的木魚聲和雄渾低沉的誦經聲。肚子很餓,張雲卿嚥著口水,此刻他迫切需要的是填飽肚子。
來到寺廟,只見在一尊巨大的觀音佛像下跪著十餘名和尚在念佛。這座寺廟原本有名,但當地人都不願叫,因為庵堂裡有尊觀音大佛的緣故,就叫它觀音庵。這裡香火不是十分旺盛,但和尚們的吃喝用度還算過得去。
張雲卿在大門外探著頭大聲乾咳,但小和尚們都充耳不聞,只有上首打坐的大鬍子和尚微微地睜開眼睛,一眼看見張雲卿,臉色大變,慌忙起身相迎,施禮道:「貧僧悟了和尚見過施主。」
「師父免禮。」張雲卿道,「先拿點東西填填肚皮。」
「本庵都是清淡食物,可能不合施主胃口,若不嫌棄,請隨貧僧過來。」
張雲卿跟著來到後面的禪房裡。他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方丈」了。進屋後,悟了和尚指了指供桌上的水果、齋飯,在一張椅子上坐了,說道:「施主請便。」說完便閉眼數著佛珠念起佛來。
張雲卿放開肚皮大吃一頓,飽了後拍著悟了和尚的肩:「師傅,我和你的親戚劉異先生是朋友。」
悟了睜開眼:「阿彌陀佛,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早已脫離親情。來敝庵者都是施主,不分親疏。」
「我想出家,你肯不肯收我這個弟子?」
「只要施主真心向善,貧僧願收,只是出家受戒.清規戒律頗多,恐怕施主難受束縛。」
張雲卿從內衣裡摸出一把烏黑賊亮的快慢機,輕輕地放在禪桌上:「受束縛沒關係,只是我以前殺過人,雙手沾滿了人血,佛能原諒我嗎?」
「施主可聽說過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施主誠心向善,《西遊記》裡悟空、悟能、悟淨都曾是吃人魔君,一樣能成正果。」
張雲卿點點頭:「那好,從今日起,我就在這裡出家。如果悟了師父嫌不方便,那你就另辟禪房。我覺得此地是方丈住的地方,在風水寶地住下,或許更容易成正果。」
悟了無語,只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就離開禪房,才走了幾步,張雲卿又叫住他:「和尚,我誠心向善,可肚子問題還得解決,要不圓寂太早,你這弟子算是白收了!」又壓低聲音警告道,「你敢向外透露風聲,老子血洗觀音庵!」
悟了和尚不敢違抗,不僅讓出禪房,一日三餐都吩咐小和尚了空送來。
張雲卿食量大,往往雙份才飽,更要命的是寺廟裡吃的是齋食,他是「食肉動物」,才兩天,他就頭昏眼花,清口水長流。他實在受不了,想去山中打只野狗、野羊之類,結果空手而歸。那天,了空送齋飯過來,張雲卿拉住他的手道:「小和尚,這山上以前是有許多野獸的,怎麼現在不見蹤影了?」
了空年輕,不曉世事,直言道:「這裡以前確實有很多野獸,我剛來那陣,在後園種了豆莢,野兔、野羊一天要來偷吃幾次。出家人不許殺生,有時野狗還入寺偷吃齋果。可是,自從民國10年馬鞍山上鬧土匪,打了一仗大的,野獸都給嚇跑了。」
「土匪有這樣可怕麼?」張雲卿故意問。
「土匪是沒有人性的,殺人放火,還吃人肉。」
「吃人肉?人肉也能吃麼?」
了空搖頭:「我不知道。我是聽上山燒香的施主說的。他們說楓木嶺的易順滿還生吃過人心,前些日子他和他的手下全被打死在水西門外,墳堆前還立了一塊『看榜樣』的石碑,那墳包也叫『易家墳』,阿彌陀佛,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張雲卿又皺了皺眉頭,問道:「張雲卿你知道麼?」
了空點頭:「也是個惡貫滿盈的大土匪,終有一天也會遭報應的。他在迎春客棧,掌櫃的只罵了一句,他就殺了人家夫妻兩個。」
張雲卿眨巴著眼,心裡正打主意,另一小和尚過來叫他:「施主,有人來找你。」
張雲卿來到正庵,發現是張鑽子,才放下心來,招手道:「老夥計,你怎麼今天才上山吃齋?」
張鑽子亦用暗語回道:「家裡事多,今天才是擠空來的。」
張鑽子走近來,張雲卿埋怨著:「你今天才過來,等得我好苦。」
張鑽子跟著進了禪房,掩上門:「弟兄們都分散得厲害,到今天才基本上碰了頭。」
張雲卿不再責備,問道:「損失大不大?」
「死了十幾個弟兄,丟了二十條槍。」
張雲卿歎道:「不幸中之大幸。如今弟兄們都在哪裡?」
「各自在家裡躲藏。只要滿老爺一聲召喚,隨時可以集合起來。」
張雲卿點頭:「很好。不過,現在風聲緊,集合起來目標大,等大部隊走了之後再說。外面的情況仍要繼續關注,尤其是縣城那邊的。朱雲漢、張順彩情況怎麼樣?」
「他們的損失更慘重,現在也採取『化整為零』的辦法,等待時機東山再起。」
張雲卿:「如果能聯絡得上,要他們來我這裡一趟,大家也該碰碰頭了。」
「下次我一定請他們來。」
張雲卿用手抹去嘴角的口水說:「我有好幾天不見葷了,想辦法弄點肉菜來。有酒當然更好。這樣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張鑽子點點頭:「這事好辦。只是你得耐心等幾天。等我有了新情報再過來——我不能有事無事常來,免得引起別人懷疑。」
張雲卿淌著清口水,眼睛也感到金星直冒,苦不堪言:「平常我一天至少吃一斤半肉,在這裡已是幾天點葷不沾,這日子太難受了。」
張鑽子道:「這是習慣,從前我們做佃農,不也是幾個月才見葷?如果你能堅持吃幾個月齋,會習慣過來的。」
張雲卿搖頭:「我不幹!你快點下山吧,我等著你送酒肉來。」
張鑽子下了山,一連三天都不見回來。張雲卿每頓要吃三份齋飯了,但還是難以解饞。一天半夜,他從禪床上餓醒,披著棉衣來到廚房,揭開鍋蓋,什麼也沒有。把著香油燈找了半天,從櫥櫃尋出幾份齋飯,但生硬得難以下嚥。好在鍋灶是現成的,從柴房抱來乾柴,生起火來。
這時,門「吱呀」一聲響,張雲卿回頭,發現一張娃娃臉,就問:「了空,還不睡麼?」
「我起來撒尿,正準備回房,見廚房亮著光,以為是火燭,過來看看。喂,你煮什麼?」了空問。
張雲卿靈機一動,說:「好東西,過來嘗點麼?」
了空毫無防備走過來。張雲卿見門開著,又吩咐道:「把門掩上,等會若再有人來,分到份上就沒有多少了。」
了空掩上門,並且上了插,邊走過來邊問:「什麼好東西,可以吃了麼?」
「當然是好東西,等會你就知道。不過才剛剛下鍋,要燒久一點,耐心等一會吧。喂,那天我忘了告訴你。關於張雲卿在迎春客棧殺人的故事我也聽人說了,好像跟你說的有點不同。」
「不同?哪裡不同?」
「店主說,張雲卿在溪殺了四千人。張雲卿覺得有點誇大他的罪狀,動了殺機,乾脆說是四千零一———這一個當然是指店主。後來老闆娘尋丈夫,張雲卿說在和老闆打賭,賭張雲卿殺了多少人,誰想老闆娘也一口咬定是四千整。一怒之下,張雲卿又動了殺機,乾脆說是四千零二。另外,張雲卿殺人也怪,一雙手就能把大活人的脖子擰斷。」
「不會吧?脖子怎麼可以擰斷呢?我不信!」了空說,「擰斷一個蘿蔔都不容易呢。」
「脖子很脆的,比蘿蔔好擰多了。」
「不信不信!我不信那麼容易擰斷。」
張雲卿嚥了嚥口水,笑道:「如此說來,今日加上你,張雲卿豈不是要殺第四千零三人了?」
了空仰起臉,見張雲卿正在獰笑,驚道:「你……」話未說完,只感到脖子被一股無可抵抗的力量鉗住,「嘎吱」一聲,脖子就擰斷了,可憐小和尚片刻便沒了性命。……
是夜,張雲卿睡得特別香甜。一覺醒來,外面嘈嘈雜雜。他把快慢機的子彈推上膛,別在腰上,悟了和尚走來,念了聲阿彌陀佛。不待和尚開腔,張雲卿問道:「師父,師弟兄們在吵嚷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悟了搖頭歎道:「小徒兒昨晚睡覺好好的,今早一起來,人就不見了。」
張雲卿笑道:「這有什麼奇怪?了空年輕,說不定是遇上了女香客,下山還俗去了。這種事他不好意思開口,當然要不辭而別。」
悟了不語,靜立片刻,鼓足勇氣道:「施主,非是貧僧有意攆你,敝庵香火不旺,難以供奉,是不是……」
張雲卿連連點頭,說:「我都知道了。還有幾個朋友要來,等他們到了後,就會離開寶剎。」
悟了唉聲歎氣。搖頭離開。
次日,又有一位廚房裡的和尚失蹤。這時,和尚裡傳出一個聳人聽聞的謠言:馬鞍山最近來了一條蛇精,蛇精很饞,每天都要吃人……
第三天夜裡,和尚們都住到一間房裡,徹夜不眠,提防蛇精出來「吃人」。結果,這一夜什麼也不曾發生。
第四天夜裡,一老一小兩個和尚起來夜尿,結果,老和尚回去後,發現小和尚一直沒有回來……
第五天,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由張鑽子陪同來到山上。他們給張雲卿帶來新的消息:張湘砥因不按趙恆惕的意圖「剿匪」,電令他班師回省城。
聽到這消息,張雲卿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說:「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
他們正在禪房商量事情,外面吵嚷得十分厲害,尹東波不堪其煩,轉對鍾雪華說:「不知外面是何人吵嚷,你出去看看。」一會,鍾雪華回來說:「外面是和尚在喧鬧。他們說,這馬鞍山來了一條蛇精,每日夜裡出來吃人,算到昨晚,已連吃四人。剛才,他們在東麓的懸崖下發現了四具屍體,每一具都給掏去心肝……他們正在收拾東西,要下山去。」
張雲卿一聽,急道:「不能讓他們走!實不相瞞,那些事是我幹的——這地方不錯,我想就在這裡立寨。鑽子——」
張鑽子應聲進來,張雲卿吩咐:「這庵裡一共還剩七位和尚,為了不走漏風聲,一個也不能讓他們活著離開。你馬上率幾個弟兄到半山腰去攔截——記住,千萬別開槍,要用刀解決。」
張鑽子離去,尹東波道:「滿老爺要在此地立寨,考慮過安全麼?」
張雲卿點點頭:「此地甚佳。弟兄們有很大一部分是本地人,如遇上大剿,把槍一插,下山回到家裡,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百姓,無被圍剿之憂。另外,這裡還有兩大好處:一是東麓有一不很高的懸崖,一旦大軍壓境,只須幾條繩子就可逃脫;二是這山腳處有一個大溶洞,依山傍水,山水相通,洞內有洞,洞溝相連,縱橫一二里,出口有幾處。這次燕子巖損失了十幾個弟兄,二十餘條槍,我很心痛。我想,若是讓住在這裡,就不會有損失。」
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異口同聲道:「這裡確是個好地方!」
「另外,」張雲卿接著說,「這裡還有一大妙處——上得樓來,四處盡收眼底。再有大軍來剿,十里外就能發現。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這次我死裡逃生,才強烈地感覺到,這馬鞍山對我之重要!」
張雲卿這席話乃發自肺腑,這次被張湘砥打個措手不及,差點丟了老命。在簸箕裡躲避時他一邊咬緊牙關堅持,一邊想:若能活著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殺盡和尚,立寨馬鞍山!
約一個小時過去後,張鑽子回來稟報,說事情已經辦妥。張雲卿問道:「一共七個和尚,你數清楚了沒有?」
張鑽子點頭:「逃到下面的一共六個,全殺了。另外還有方丈,一直在大殿唸經沒有走。」
張雲卿一邊點頭,一邊吩咐道:「你馬上回去,把你三位嫂子接來。還有,若遇上其他弟兄,就轉告他們,張湘砥就要回省城了,我已選定馬鞍山作為新寨。」
「要他們馬上回來麼?」
張雲卿想了想,說:「先把手槍排弟兄叫上來,其他弟兄等一段時間再說。朱雲漢、張順彩為什麼還沒有聯絡上?」
張鑽子答道:「雖說張湘砥回省城的消息已經傳開,但事實上他的兩個騎兵連仍經常在雪峰山一帶追剿,所以,一直未能聯繫上他們。不過,據我估計,他們也在找你,說不定,已經和嫂子接上頭了。」
張雲卿揮手:「下去吧。手槍排的弟兄上來,都不能空手。大米、肉、油鹽之類,越多越好。」
張鑽子走後,張雲卿對幾位骨幹說:「從現在起,這裡就是我們的家,隨便一些,我去辦點事就回來。」
張雲卿起身離座,逕至大殿,悟了和尚正在坐懷不亂地閉目唸經。
「師父——」張雲卿拖長聲音,「這裡鬧蛇精,小和尚都走了,你難道不怕麼?」
悟了和尚仍閉目道:「生就是滅,滅就是生,生生滅滅,順乎自然,何足懼哉。」
張雲卿乾咳一聲,道:「我不懂佛,也不想懂。不過,我覺得這寶剎最適合立寨,如果我想借用,不知師父意下如何?」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貧僧大限已到,也帶不走世間一切,今日連這件臭皮囊都是好漢你的,你又何必如此多禮,向貧僧討借?」
張雲卿點頭:「說得好,果然是位明白人!不過,還有一句話我不曾理解,想向師父討教——何謂一山不容二虎?」
悟了道:「好漢勿多心,貧僧並非貪生之徒,空門中人,早已徹悟生死。」
張雲卿目露凶光,槍口頂住他的額頭道:「你既已徹悟生死,為何還賴在這裡?」
悟了睜開眼,歎道:「貧僧不走,乃事出有因,我那十位徒弟如今暴屍荒野,實為不雅,好漢若能掩埋他們,遂貧僧一願,死而無憾。」
張雲卿冷笑:「如此看來,你還是沒有徹悟,這不過是托詞罷了。」他把槍管從悟了額上鬆開。「你放心,我不會殺你,還得用你做做擺設。不過,你敢亂說亂動,我隨時送你上西天!」
悟了又把眼睛閉上。
「還有,你也不能白活,我有十位弟兄要拜你為師,唸唸經什麼的,這觀音庵仍得和從前一個樣。」
張雲卿回到禪房,尹東波問道:「老和尚被你殺了?」
張雲卿搖頭:「他還殺不得,要用他擺擺樣子,掩人耳目。」
尹東波皺眉道:「光他一個和尚也難以掩人耳目呀。」
「我自有安排,等手槍排的弟兄到齊了,再挑十位機靈一些的扮成和尚。」
尹東波展開眉頭讚道:「如此甚妙,滿老爺真不愧是智多星!」
次日,張鑽子、蒲胡兒及手槍排的二十多位弟兄扮成香客來到觀音庵。每個人或肩挑或手提,帶來不少吃用之物。當天,手槍排排長鍾雪華從手下挑出十人,剃了頭,穿上僧衣,跟著悟了和尚一起去大堂唸經。
安頓下來後,很快又是年關,張鑽子雖然每天都下山,因不敢進城,也打探不到有價值的情報,朱雲漢和張順彩他們,也一直沒有聯絡上。為此,張雲卿常常緊鎖眉頭。
1925年農曆十二月十五,這是本年度最後一個朝拜日,四鄉香客絡繹不絕上山燒香拜佛。
下午時分,多數香客都下山走了,但大堂內仍香煙繚繞。打坐了大半天的鍾雪華感到雙腿麻木,準備起身休息。他回過頭,見大門口有一位似曾面熟的香客也在看他,他認出了對方,驚喜地叫道:「楊先生——」
楊相晚也認出了他,連忙擺手,示意他不要大叫。鍾雪華走近,壓低聲音道:「你終於來了,滿老爺每天都在叨念你們。」
楊相晚亦壓低聲音:「我也總算找到你們了,滿老爺呢?」
「你隨我來。」鍾雪華在前面引路,把楊相晚領到後院的一間木屋前,敲了三下門。
門開了,蒲胡兒探出頭來,認出楊相晚,向裡面叫道:「順路,楊先生來了。」
張雲卿聞訊從內室走出,與楊相晚相見,兩人擁抱:「盼星星,盼月亮,今日總算把你給盼來了。張順彩呢,有消息麼?」
楊相晚點頭:「進去慢慢說,香客還沒走完呢。」
鍾雪華退出,蒲胡兒掩上門,楊、張二人走入內室,甫坐定,楊相晚開口道:「順路兄,你好大膽子,張湘砥、易豪正滿世界找你呢。」
「張湘砥不是給趙恆惕召走了麼?」
「哪裡,他跟趙恆惕翻臉了。山高皇帝遠,趙恆惕本欲遣兵進剿,可如今他也自身難保。」楊相晚說。
「此話怎講?」張雲卿不解。
「你沒聽消息麼?」
「什麼消息?」張雲卿如墜五里雲霧。「我每天疲於逃命,就知道這山上發生的事。」
楊相晚點頭:「也難怪。如今唐生智在共產黨的支持下,在省城組成了『反吳驅趙』聯合戰線——即反對吳佩孚、驅逐趙恆惕的聯合戰線。唐生智是新生的湖南實力派,重兵在握,除了有共產黨的支持,廣州北伐軍也在爭取他北伐。」
張雲卿歎道:「原來如此,難怪張湘砥不敢不聽他的話。姓張的今後就呆在武岡不走了?」
楊相晚點頭:「可以說是這樣。易豪被他委任為補充營營長,除了原來的班底,又招募了一百多烏合之眾,總計二百人,張湘砥給他配置了新式武器,揚言要徹底剿滅『張、朱、張』,氣焰可囂張了。」
張雲卿腦子「嗡嗡」作響,久久說不出話來。
「如今易豪率部正在四處招搖撞騙,不可一世,朱老爺、張老爺兩部都給壓得抬不起頭來,躲在『七步石』不敢出來。他們都猜你可能投靠別的勢力去了,要我出來打探。起初我也估計你可能去了廣西,後來又想到,你素來膽子大,說不定就躲在家鄉沒有出來。我去了貴府,見那裡冷冷清清,連嫂子和侄兒都不在家裡。這樣一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上了馬鞍山。今日香客真多,順路兄,真有你的,你的人扮成和尚,連當地人都騙過去了。就算易豪懷疑此地,也不一定能識破。」
張雲卿苦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不過。」楊相晚黯然道,「如今易豪的勢力非你我可以抗衡,長此下去終不是辦法,我們總得想個權宜之策,變被動為主動。」
「變被動為主動?此話怎講?」
「天無絕人之路,」楊相晚認真道,「如今易豪有了先例,他無非是投靠了張湘砥,我們也可以投靠更強大的。」
「誰?武岡境內沒有更大的勢力呀?」「是的,武岡境內是沒有更大的勢力。但武岡之外呢,有沒有?」
張雲卿想了片刻,道:「今年中秋廣西大軍閥韓綵鳳已經進駐到城步縣。」
「這就對了!」楊相晚擊掌道,「韓綵鳳是舊桂系的風雲人物,久經沙場,無論是經驗、能力、手下兵力都比張湘砥強一百倍!若能投靠他,小小的張湘砥算得了老幾?」
張雲卿點著頭,但仍有幾分擔心:「只是,人家是桂系,我們不過是本地雜牌,到了那裡,人家欺不欺生?」
楊相晚道:「你的顧慮有一定道理,但是,你有現成的優勢,完全可以把這種顧慮排除在外。你別忘了,你的班底正是舊桂系過來的!」
張雲卿恍然大悟,立即召來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問:「有一個叫韓綵鳳的人,你們知道麼?」
尹、謝、鍾異口同聲:「知道。此人是陸榮廷的大將。」張雲卿高興地點點頭:「很好!你們誰與他認識?」
三人面面相覷。
一會,鍾雪華說:「陸榮廷手下有很多將領,韓綵鳳不是十分有名。那時候,我們對韓綵鳳的瞭解是部隊裡經常流傳他指揮部下打仗的笑話。他下達攻擊命令時,往往是指著對面的當鋪、錢莊,對他的軍隊說:『你瞧!那麼多當鋪,打進去任你們發洋財!』自從被陳炯明從廣東趕回廣西以後,他經常跟當官的說,以前作戰有護法護國的政治口號作為號召,騙士兵去死,現在只有用『發洋財』來引誘士兵賣命了。」
張雲卿擺著手,表示對這些不感興趣,失望地說:「不認識韓綵鳳太遺憾了,投到他旗下,還不如自己和易豪拼了。」
楊相晚本來是乘興而來,一聽到鍾雪華他們說不認識韓綵鳳,熱心一下子也涼了。
尹東波說:「我們在舊桂系當兵時,是屬於沈鴻英部。實際上,沈鴻英比韓綵鳳勢力要大十幾倍,名氣也大得多,到後來,陸榮廷就是他逼垮的——當然,其中也有我們這批弟兄的功勞。」
謝老狗道:「沈鴻英以前也曾多次經過武岡,不知現在何處。滿老爺,我們何不派人去廣西與沈鴻英聯繫?」
楊相晚緊鎖的眉頭又舒展開了,慫恿道:「順路兄,這是個好辦法。與其等著易豪來收拾,不如派人與沈鴻英接上頭。」
張雲卿望著他們三個:「派誰去最好?」
尹東波道:「就派鍾雪華吧,他跟沈鴻英的警衛團長黃干雙的關係最好。」
鍾雪華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舊桂系早就土崩瓦解,沈鴻英雖說還在蹦來跳去,可黃干雙不一定還在他手下,說句不吉利的話,這年頭死人比死一條狗還隨便,不知黃干雙是否還在人間。不過,他若是還追隨沈鴻英左右,對我們確實還是有好處的。」
尹東波:「不管他在不在,去了總比不去的好,我們認識那麼多中下層軍官,我不信都死光了。」
鍾雪華道:「這倒是真話,去肯定是要去的,要不弟兄們都在這裡等死。滿老爺,什麼時候要我走?」
張雲卿歎道:「當然是越快越好。可新年在即,你總得回去和家人團聚幾天,我怎忍心讓你就走呢。」
鍾雪華說:「這年頭還有什麼年不年的,我們若完了,家裡人也沒有指望,滿老爺,我明天就走。」
張雲卿感動地拍著他的肩:「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轉對張鑽子:「這次你去縣城打探,繞路去一趟東鄉扶沖,給老鐘的家人送點錢過年。」
鍾雪華一走,很快就是新年,雖然是低谷時期,張雲卿有寨不能立,但他認為年還是要過好,在張雲卿的印象裡,自從他投身綠林,似乎沒有過一個好年,不是與人火拚,就是遭勁敵攻擊。以致他的手下每臨過年,都要條件反射似的感到又有事情發生。為提防這種情況的發生,經過一番細緻的考慮,他做出了周密的安排。
湘西習俗,農曆臘月二十四是小年。這一天,張雲卿派出二十餘人出外採購雞、鴨、鵝、魚。又與尹東波、張亞口、謝老狗等骨幹開會分析當前形勢。
尹東波說:「目前的頭號敵人是易豪,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這地方已經被發現,每年過年是我們的難日,所以,我們要提前做好準備。滿老爺,你說呢?」
張雲卿點點頭:「從即日起,樓上崗哨一天二十四小時值班。」
「二十四小時值班也沒用。」謝老狗說,「歷年年關都是月黑風高,能見度低,易豪若來偷襲,肯定也是選擇這樣的日子。一旦他們真的發現了我們,以一個團的兵力圍攻,我們不僅不能抵擋,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
張亞口道:「照你這樣說,我們豈不是等著死?依我看,我們如此隱蔽,易豪絕對沒有發現。」
謝老狗道:「我當然不願意被發現,可是我們玩的生死遊戲,必須時刻想到危險。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要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燕子巖也比這裡要好。打起來東麓有懸崖可以逃命。」
「燕子巖怎能跟這裡比!」張亞口說,「說明你對本地情況不瞭解。這山腳下有一個大溶洞。」
尹東波望著張雲卿說,「你說過山腳下有大巖洞口?何不去看看?」
張雲卿點點頭,對眾位說:「弟兄們不必多爭,你們的安全不是太大的問題,最感頭痛的是消息閉塞,不瞭解外頭情況,現在就知道共產黨支持唐生智,趙恆惕岌岌可危,張湘砥趁亂反水。其他的事一概不知。政治風雲瞬息萬變,稍有疏忽,就犯大錯。鑽子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掌握不到更有用的情報。也難怪他,縣城把守很嚴,城外得到的情報停於表面。我有個設想——無論如何要和劉異接上頭,惟有通過他,我們才不是聾子、瞎子。」
尹東波說:「能與劉異接上頭,當然是最好不過,但劉異如今也成了籠中鳥,一定受到易豪的嚴格監視,恐怕,這頭不太好接。」
「接不上頭,就等鍾雪華搬救兵回來,如果連救兵也搬不回,弟兄們就只有死路一條。」張雲卿掃視眾人。「你們說,一個又瞎又聾的人,面對兇惡的勁敵,他還有活路嗎?」
門「吱呀」開了,蒲胡兒進來:「順路,鑽子回來了。」
張雲卿招手道:「要他進來,你也坐坐。」張鑽子進來,張雲卿指一張空椅,「鑽子,我們正議論你,沒有情報,我們都成聾子瞎子了。」
張鑽子的情緒很好,高興地說:「我正想說一件怪事呢。」
「什麼怪事?」眾人望著張鑽子。
「我以前削尖腦袋去城裡打聽劉異、趙縣長他們的情況,總是無結果。這一次進城,是毫無進展。正準備打道回府,無意中摸著了口袋裡的十幾個大洋,才記起滿老爺囑我給鍾雪華家人送錢,我繞道去到東鄉扶沖,沒想到那裡的人對城裡的情況反而瞭如指掌。你們說,這事怪不怪?」
蒲胡兒見張鑽子賣弄關子,冷笑道:「這有什麼奇怪的?這道理我在四五歲時就明白了。」
張鑽子紅著臉:「夫人別開玩笑了,我說的是真話。」
「誰跟你開玩笑?我說的也是真話。很小的時候,娘就教我念古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你在城裡聽不到的情報,在鄉里反而聽到,難道不是這道理?」
尹東波讚道:「還是夫人知書達理,看來讀了書比沒讀書就是要強。」
張雲卿焦急道:「別扯遠了。鑽子,你在扶沖聽到了什麼?」
張鑽子道:「如今縣城的情況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張湘砥因為兵權在握,基本上操縱了武岡的軍政大權,趙融、劉異不過是暫時的擺設。另外,張湘砥暗中還跟思思學校的共產黨人歐陽東打得火熱。據風聲說,整個中國將要有一次大的變革。」
「什麼變革?」張雲卿伸長脖子。
「就是說普天下不再有貧富之分,富人多餘的田土、山場、資產,要分給窮人。這事兒如今在廣東已經熱火朝天,好多富人都逃跑去了香港、南洋。」
「你是說,這中國將由共產黨坐江山?」
張鑽子點頭:「他們是這樣說的。」
張雲卿歎道:「如此說來,我們面臨的困難並非僅僅只限於易豪……」他把目光移向蒲胡兒。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們早該做這方面的心理準備。」蒲胡兒說。
張雲卿又問張鑽子:「關於我們的事,扶沖人有沒有議論?」
「有的。他們說,自從滿老爺脫險後,易豪就假借剿匪之名,帶領他的『補充營』每天都在我們有可能出沒的地方轉。因一直沒有結果,就說滿老爺帶領我們投靠韓綵鳳了。」
「好消息!」謝老狗擊掌笑道,「我們可以過安穩年了!」
張雲卿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好消息,過年恐怕又不得安穩了。」
「為什麼?」眾人不解地望著張雲卿。
「易豪不是傻瓜,既然他每個地方都去了,惟獨就剩石背張家的馬鞍山,他沒有道理不來打探。現在憑著他那句『張雲卿投靠了韓綵鳳的話,就足可證明他已經發現了我們,才故意施放出這樣的煙幕彈來迷惑我們。」
蒲胡兒贊同道:「順路,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看樣子這個新年仍有戲唱。」
匪眾們唏噓不已,張亞口喃喃道:「沒有這麼肯定吧?」
張雲卿道:「有沒有這麼肯定,等派去城裡采貨的人回來了,就可以做決定。實不相瞞,我有意這樣張揚,目的就是為了引起他們的得意。」
過了數日,進城採購年貨的人回來了,張雲卿仔細詢問他們下山時有無陌生人跟蹤盯梢,當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當晚即令將所有值錢之物藏入山洞裡。從次日開始,派出多路探子去山下望風,若有情況,鳴槍為號。
大年三十夜,吃過年飯,張雲卿及匪眾都不脫衣服上床,槍就插在腰上。張雲卿全無睡意,手持雙槍登上寺庵樓上,眺望四鄉。
四鄉正沉浸在新年的歡樂裡,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鞭炮聲此起彼伏。今年雖是大旱之年,湘西二十餘縣收穫只有二三成,但人民仍將希望寄托於來年,節衣縮食,存下錢來過一個熱鬧的新年。
特別是馬鞍山周圍幾個村莊,因瀕臨江河,收穫有六七成,因此新年比其他村莊更為熱鬧。他們除了放鞭炮,有不少人還點放響聲很大的「二踢腳」。突然,張雲卿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若敵軍來了以鳴槍為號無法分辨清楚。
張雲卿立即下樓,叫起匪眾,然而已經遲了,負責在正面山下望風的探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來報告:「滿……滿老爺,怎麼還不準備,我、我們鳴了好久的槍了。」
張雲卿也不答話,向寺外望去,果見黑壓壓一大片敵軍正向山上衝。此時,負責後背的探子也回來報告,說敵軍已從後山攻來。
剛從床上起來的匪徒們一下子傻眼了,膽小的竟哭了起來。甚至連尹東波都沉不住氣道:「滿老爺,敵人攻上來了,前後兩邊山上黑壓壓一大片,你不是要弟兄們不必擔心安危麼,快帶我們逃命呀!」
「急什麼急?」張雲卿叫道,「我說過不用擔心就是用不著擔心。快,帶弟兄們各人抱出自己的被子來,全部向東麓懸崖撤,我自有道理。」
東麓懸崖就是當年張雲卿利用布條使大家脫險的地方。尹東波一聽張雲卿如此說,明白過來苦笑道:「滿老爺,你是要我們學易豪吧?用棉被裹身逃命雖是個辦法,但人家是向水裡跳,東麓懸崖下面是石頭呀!」
「你真的想死呀!」張雲卿吼道:「我要你們怎麼幹就怎麼幹,快去!」
尹東波領著三十多位匪徒照辦去了,張雲卿向山下望了望,見還有一段距離,轉身溜進禪房,把悟了和尚從熱被窩提出來,命令道:「跟我們走!」
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悟了和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大事情,用手捂著下體央求道:「如此不雅,容貧僧穿條褲子吧。」
「來不及了,誰讓你裸睡?走!」張雲卿用槍頂著悟了和尚的太陽穴,不容分辯地說。
悟了無可奈何,只得光著屁股跌跌撞撞向外面跑。剛剛跟上向東麓撤退的隊伍,敵軍正好以強大的火力向觀音庵發起攻擊。機槍聲,衝鋒鎗聲間或夾雜幾聲六○炮的轟炸聲……眾匪回過頭看,都暗暗抽了一口冷氣。
密集的槍炮聲持續了十幾分鐘,接著敵軍發起了衝鋒,數百個火把齊舉,照紅了整個馬鞍山北麓山頭。
很快,他們發現攻下的是一座空寺,同時也發現了張雲卿等眾匪正在東麓麇集。又一齊槍口調轉。
張雲卿的三十多名手下都站在懸崖口,雖用棉被裹身,但望著黑黝黝的下面,誰也不敢跳。有人小聲嘀咕:「滿老爺是要我們一起自殺吧?這麼高跳下去還有命嗎?」
張雲卿押著悟了隨後趕到,大聲叱罵道:「易豪殺過來了,給我跳,往下跳是惟一一條生路!」
子彈呼嘯著向這邊射來,北麓漫山遍野的火把也湧向東麓,吶喊聲一陣高過一陣:「活捉張雲卿!」
「繳槍不殺!」
張雲卿一時火起,雙手舉起快慢機朝天打了兩槍,再平端著槍對準部下,惡狠狠道:「誰不跳老子先殺了他!」
懸崖邊的匪徒被逼入絕路,用棉被裹緊身子欲跳又不敢跳,你推我搡,擠成「沙丁魚」。張雲卿奮力一推,站在最前的尹東波腳一虛,雙眼一陣發黑……同時他也死不甘心,見閻王要找個墊背的,用力拉了一個,於是眾匪,如多米諾骨牌一樣紛紛墜崖……
崖上只剩下最後五個人,北麓那邊的敵軍已衝到馬鞍山中間的那片開闊地。子彈在後面的石壁上濺開一朵朵火花。張雲卿不得不蜷縮成一堆。他把瑟瑟發抖的悟了和尚推下崖,轉對三位膽小的妻妾說:「不用怕,把眼睛閉上縱身一跳就沒事了。我用了十幾個夜晚在崖下堆了大量的樹枝。」
三位妻妾跳下時仍虛慌地慘叫。張雲卿舉起雙槍,打完兩梭子彈,縱身一躍,腦海裡一片空白。墜地時,被樹枝彈回數尺高。張雲卿翻身起來又下令:「弟兄們,快把樹枝搬走!」
眾匪這次都明白了七手八腳把樹枝搬走,恰好易豪也來到崖頂上。
張雲卿命令張亞口:「你帶弟兄們下山,我隨後就到。」
是不是回村子?張亞口問道。
「不能回村子,領他們去我們小時候摸魚發現的那個巖洞。」
張亞口率眾離去,崖上也停止了打槍,四鄉也不再燃鞭炮,天地間呈現出一片駭人的沉寂。
崖上一個粗嗓門喊話:「張雲卿,你逃不出啦,馬鞍山四周已被我們包圍!」
張雲卿躲在一尊巨石後,變換音調表演對話:「易豪還沒有走。怎麼辦?」
「快離開這裡,鍾雪華和韓綵鳳聯繫上了,我們馬上投靠韓司令。」
「我們能逃得出去嗎?馬鞍山已被包圍。」
「別信他們瞎說,老子是當地人,路熟,他們鬥不過我們。走!」
「好怕,他們知道這崖下堆滿土灰——」
「啪!」張雲卿重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混蛋!」提高聲音,「快跑,易豪追過來了。」跺著腳板,做奔跑狀……
果然,崖上有人影飛下來,一個、兩個、三個……擲地有聲,這些人來不及哼一聲就一命歸西。
張雲卿見易豪發現上當停止了跳崖才悄然離開,輕車熟路來到早年就發現的觀音庵巖洞。
張雲卿小時候為了生計,經常在這條河裡摸魚,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一條已經到手的大鯉魚從魚簍裡逃走了,他很傷心,沿著江邊的一條小溪一路追上去,進入一個大溶洞。洞外的水刺骨的寒,但溶洞裡流出的水卻暖和。他沿著暖水一直走,洞內很黑,伸手不見五指。但他不怕,只想找回那條魚。因為,一條魚可換幾升米,保證肚子幾天不挨餓。自小至大,張雲卿感受最深的是飢餓,有時餓起來,他有過把路上走的人弄來煮吃的念頭。
就這樣,他走了很遠,終於到了一個小池裡,池不深,剛剛沒膝。他下到池中,發現池裡游動的不是一條魚,而是兩條、三條、四條……他一陣驚喜,避開上游的水,從池裡抓出二十幾斤鮮蹦活跳的魚來!更令他驚喜的是,他發現一個秘密:因天氣寒冷,魚為了取暖,還會不斷游進來……
那以後,每隔兩天,張雲卿都能從洞裡取魚。一天,他又來洞裡,遠遠地發現一個人在洞口悠轉。他認出是張亞口,正想躲,但張亞口也認出他來,並招呼:「張順路,別跑,我倆商量個事兒。」這個洞裡有魚我發現好幾年了。以後我們兩人分,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張雲卿雖不情願,但人家發現在前,他沒有理由拒絕。以後,他倆經常來這洞裡。
洞內點了數盞油燈,裡頭很乾燥,每個人都用從寺庵裡抱出的棉被鋪在地上當床。這時候,尹東波、謝老狗才明白張雲卿要他們抱被子的用處。
張雲卿進來,眾匪圍上,尹東波欽佩地說:「想不到滿老爺還有這一招,怎不早點告訴,免得我們真以為要跳崖尋死。」
張雲卿道:「其實,世界上越是神秘的東西越簡單。反過來,如果能把最簡單的事物神秘化,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今晚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事前我就讓弟兄們都知道,大家跳崖就不會畏畏縮縮。易豪生性多疑,你們畏畏縮縮的舉動恰恰使他心裡產生懷疑——既然你們能跳,他們也能跳。否則,他就不會上我的當。可惜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們居然把那個該死的和尚給丟了,他提醒了易豪。」
「他們大約有多少人跳崖?」尹東波問。
「別問了。」張雲卿無限惋惜地搖搖頭,「這個洞很深。東、南、西、北方向有六七個洞口,都不惹人注意,每個洞口留一人守住,就不怕任何人來攻打。另外,這裡白天有一個窗可以采光——窗口就在懸崖上,不知底細的人找不到——所以,弟兄們的安全絕對有保障。惟一不足,洞裡不能生火做飯,天黑後,還得派人上山把飯做好送下來。我們也不會長期住在洞中,希望能早見天日,鑽子,如今我們像動物一樣躲進洞裡來了,可想而知,消息就更加閉塞。三四十個弟兄的性命都在你的手裡……」
張鑽子說:「我一定盡力而為。」
張雲卿道:「幹這一行很辛苦,別人又無法替代你。你幹了多年,有豐富的經驗,加之又勤快,所以一直十分出色。」張雲卿有意對張鑽子如此說的。
張鑽子很得意,以為自己真了不起。為顯示自己,提出當夜就要出去。
張雲卿勸他過兩天再說,張鑽子道:「我知道滿老爺是擔心鑽子的安全。這個儘管放心,這個洞我也很熟,有一條水渠直接通往河邊,即使外面有崗哨,我可以脫下褲子頂在頭上涉過去,有情報時再從原路回來。」
張雲卿關心道:「時下天寒地凍,深水處更加寒徹心骨,上岸後一定喝點燒酒祛寒,身體最緊要。」
張鑽子道:「我會保護自己。如今跟著滿老爺變嬌貴了,想當初,大雪天我只穿一條短褲、一件破衣出外唱春(乞討的一種方式),全身凍得像冰棍似的,照樣沒事。」
張鑽子出去,張雲卿又遣派尹東波偵探週遭情況,得知易豪已離開馬鞍山,但各路口仍留有崗哨。
一連數日,路口崗哨人數還逐日增加。張雲卿聽到報告,皺眉道:「莫非易豪知道我們仍在山上?」
尹東波突然想到:「悟了和尚在他們手裡,莫不是這該死的和尚知道這裡有山洞?」
張雲卿恍然大悟,叫道:「悟了在這裡呆了十幾年,肯定知道這裡。老尹,現在每處路口的崗哨已增至幾個?」
尹東波:「第一晚,每處路口只有一個人,今晚是第六天,已增至六名崗哨。」
「他們是什麼意思?」張亞口探過頭來問。
「這還不明白,想封鎖我們。」尹東波道:「他們知道山上糧食有限,久而久之,即使不出去受死,也要餓死在洞裡。」
張亞口抽了口冷氣,道:「好陰毒的計謀!」
一種死亡的陰影開始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
「滿老爺,乾脆今晚突圍!」謝老狗凸起眼珠道,「留在洞裡遲早會死,突圍的話總會有活著出去的希望。只要有人活著,就有人報仇。」
幾位性子火暴的匪徒附和著要突圍。
張雲卿也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預感到一場滅頂之災就在眼前,喉結動了動:「現在的情況十分危急,易豪知道這個巖洞,必然布下了天羅地網,突圍,那是萬不得已的下策。從今日起,糧食節約吃,爭取多堅持一段時間,好歹等鍾雪華、張鑽子回來。」
「他們兩個回不來怎麼辦?」謝老狗問道。
「那時候再突圍!」張雲卿說,「即使他們回來,但沒有救兵,我們也只有突圍一條路。」
「阿彌陀佛。」謝老狗學著唸了一聲經,「佛祖保佑,保佑鍾雪華搬來救兵。」
時間一天天過去,埋藏在山上的糧食按最低限量食用都快完了,而鍾雪華、張鑽子一直沒有音訊。
洞中人已經忘了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連張雲卿也沉不住氣了,每日煩躁地踱來踱去,嘴裡反覆說:「張鑽子早就該回來了,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山上最後一袋糧食取下來了,張雲卿用飯碗,分給每個人—碗,叮囑道:「吃完這一碗米,弟兄們就沒有活路了,馬上帶你們突圍。」
這最後一碗米大家很珍惜,餓得實在頂不住時,才拿出來用牙齒一粒一粒嚼,然後再大口大口喝泉水。
也就在這個時候,大洞頂上的天窗被什麼東西堵上,洞內一片漆黑,再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張雲卿部下,心裡無形中蒙上一層陰影。見不到陽光如未死先埋,有人憋得受不住時,偷偷去洞口見一見天光。需要排泄,每個人也盡量走出去,沿著當年張雲卿捉魚的暗河去到洞口。
因為沒有了時間概念,弄不清是何年何月。一日,去洞口看天光的匪徒急急跑回來。張雲卿從腰間拔出雙槍問道:「什麼事,如此慌張?」
匪兵口吃地:「報、報告滿老爺,敵、敵人在洞門外叫嚷呢。」
張雲卿二話沒說,趕往洞口,他的身後跟了一大群手下。
離洞口還有一段距離,洞外的吶喊之聲已經傳來——
「首惡必辦!」
「脅從不問!」
「獻張雲卿首級獎萬元大洋!」
接著,是一位粗嗓門聲嘶力竭的喊叫:「弟兄們,我們是湘軍第十七團補充營,奉張團長之命,在這裡已經包圍你們三個月時間了!」
張雲卿一驚,沒想到在溶洞裡竟呆了三個月之久。
「我們知道你們早就斷糧了!你們若突圍,張團長特意派來了一個機槍連,分佈在東、南、西、北各個交通路口!除非你們是金剛不壞之身,否則逃不出去啦。快點出來投降吧,易營長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粗嗓門話音剛落,又是一陣震盪的吶喊之聲——
「首惡必辦!」
「脅從不問!」
「凌遲張雲卿!」
「寬容尹東波!」
「饒恕謝老狗!」
「爭取張亞口!」
「團結弟兄們!」
「獻張雲卿首級獎萬元大洋!」
……
張雲卿的心在「咚咚」劇跳,他藉著外面射來的天光,發現手下都擠在他的身後,就說:「弟兄們,易豪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落在他的手裡,誰也別想保全一具好屍。回去吧,別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
匪眾們不願走。他們知道已經在洞中度過三個月了,內心是多麼渴望見到外面的陽光!他們雖然不一定相信易豪的話,但起碼,相信對方不會輕意打槍。因此,正好趁著這機會,盡量久一點看看外面的光、村屋、樹影及漠漠遠山……
張雲卿動員了幾次,見沒有效,乾脆聽之任之。
外面的「宣傳隊」以為他們的鼓吹收到了成效,鼓噪得更起勁了,但他們哪裡知道,對方並非被說服,而是三個月不見天日的恐慌,令他們渴望長久地與光明接觸……
天,又漸漸暗了下去,躲在山洞裡的匪徒才感覺到剛才站了沒多久,但是光明留給他們的印象是那般美麗、迷人和充滿無限誘惑。這種發現,如果不是在黑暗中整整渡過三個月,是永遠感覺不到的。
太陽落山了,星星出來了,月兒彎彎地移動在那有限的空間裡,沒多久就走出了視線……夜深了,洞內走來蒲胡兒,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張鑽子回來了。
於是大家又像看到了另一層意義的光明,紛紛返回洞中,與張鑽子見面。
張鑽子全身濕漉漉的,他告訴大家,他是潛水才回來的,外面封鎖甚嚴,見了張雲卿,他主動說:「滿老爺,我回來晚了。」
張雲卿並不責備,說:「能回來就是好的,你真勇敢,外面封鎖得很嚴。」
張鑽子道:「是的,一個月前我幾次想回來,都沒有成功,第三次差點被打死。我想,既然封鎖得這麼厲害,若沒有救兵,是沒辦法出來的。」
張雲卿見張鑽子一身濕漉漉,說:「去換乾衣服,這樣不舒服,有話回頭慢慢講。」
張鑽子換了衣服,開始講述外面的情況。
「自今年以來,外面的情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唐生智由廣州政府和共產黨支持,頻頻向趙恆惕發難。趙終於不敵,於陽曆3月12日下野,湖南省長由唐生智代理,3月25日,廣州政府派陳銘樞、白崇禧來長沙正式策動唐生智倒向國民政府,出兵北伐。」張鑽子吐了一口痰。
尹東波問道:「唐生智同意了?」
張鑽子點頭:「4月1日,陳銘樞、白崇禧電告廣州,稱:『唐生智對國民政府意見完全採納,長沙民眾連日開會歡迎,革命空氣佈滿全湘。』」
張雲卿摸著下巴問張鑽子:「上層的變化都直接影響下邊,武岡的形勢怎樣了?」
「一開始,武岡的形式是好的,趙恆惕宣佈取消張湘砥十七團。我估計情況可能會發生變化,就靜下心來等了兩個月,果不出所料,趙恆惕下台,張湘砥發表擁護唐生智的通電。結果,唐生智又恢復了十七團的編制。」
「趙縣長呢?還有劉異的情況呢?」
「趙融也是見風使舵的政客,也通電擁唐,誰想他碰上了張湘砥這個剋星,一個小報告,趙融被唐生智免了職,回邵東老家去了。至於劉異,他比趙融還先離開縣政府,回洞口老家已有一個多月。」
張雲卿歎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想不到武岡一下子又是張湘砥的天下。張湘砥身邊有些什麼人?」
「思思學校的校長歐陽東。」張鑽子說,「其實,真正統治武岡的還不是張湘砥,而是以歐陽東為首的共產黨。如今,農民運動正在全縣興起,光我們活動的洞口、山門、石背一帶就有一百多個農民協會。」
「農民協會?什麼意思?」張雲卿不解。
「農民協會就是由一班窮鬼在張湘砥一類人的支持下結成幫派,專門和富人作對,什麼打土豪、分田地,什麼懲治惡霸。聽說有好幾個富人都被他們槍斃了。現在,梅滿娘、劉異、張光火他們的日子也不怎麼好過,整天提心吊膽的。」
「那麼,農民協會對我們這樣的人如何看待?」「我、我也是窮苦出身。」
張鑽子搖頭:「農民協會和張湘砥一樣,對你最恨,若抓住,非凌遲不可。實不相瞞,這次我剛出去就聽到消息,張湘砥對你恨之入骨,發誓要殺了你以洩心頭之憤。當得知我們還在馬鞍山下的溶洞裡,就下令易豪全營就地包圍,揚言一直要圍到我們餓死在洞裡。」
張雲卿長長地歎了口氣:「看來我們只有突圍一條路了。」
「突圍?」張鑽子叫道:「這萬萬不可以!外面每一個關卡都架滿了機槍,就算僥倖有幾個弟兄逃出去,如今不是當初了,到處是農民協會,幾乎沒地方躲,出去反而死得更快。」
張雲卿苦著臉道:「我們守在洞中也是死,鑽子,弟兄們已經斷糧了!」
「怎麼會是這樣呢?」張鑽子驚道:「如果弟兄們還能堅持數日,我或許還有辦法。」
「什麼辦法?」張雲卿的雙眼射出希望的光芒,雙手緊抓張鑽子的雙肩,像害怕他跑掉似的,「鑽子,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