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王 第六章 洞中魔頭陰風鬼火 軍校才子武略文韜
    張雲卿細忖,若要弄清楚寨內的底細,惟一的辦法是先看看路上的腳印。如果正反兩個方向的腳印一樣多,證明張光文已經走了,否則,寨子已經落入張光文手中。他摸出手電筒,貓下腰盡可能照低一些。腳印很零亂,幾乎很難區分。恰在這時,四處爆發出吶喊之聲,無數支手電筒齊齊照過來,兩邊山上站滿了團防局的丘八……張光文大聲喝叫:「不許動,繳槍不殺!」

    「我沒有騙你,」蒲胡兒說道,「天下沒有百戰百勝的英雄。恰恰相反,最後的英雄正是從無數次失敗中脫穎出來的!沒有失敗,就不會有成功,這是最基本的道理。真正的男人不是他取得勝利之後享受勝利,而是在失敗之後能夠承受失敗。」

    張雲卿茅塞頓開緊緊摟住胡兒說:「你說得太有道理了,不愧出身書香世家。有你在身邊,我就有足夠的底氣承受失敗!」他頰上的一滴淚淌了下去,落在女人額上,蒲胡兒本能地伸手擦拭。他不好意思地說,「胡兒,我流淚了,你不會笑我吧。」

    「這才叫真實。」蒲胡兒仰起臉說,「越是真男人越有脆弱的一面。順路,你很可愛!」

    這一次,兩人心心相印,傾情投入,彼此將對方融化了……

    過了幾天,尹東波、謝老狗一行十二人都回來了。他們各騎一匹駿馬,把槍拆成零件藏匿馬鞍。此外他們還帶回一個好消息。尹東波對他說:「滿叔,陸榮廷被陳炯明打敗了,廣西全境到處是散兵游勇,槍支彈藥大批流散民間,便宜得很!這次從全州一路深入桂林、柳州、南寧,最後我們發現中越邊境的靖西、憑祥的槍支更多、更便宜,只花十塊大洋就可以買到一支漢陽槍和二十發子彈。我們算計著,如果做槍械生意,也不失一條生財之道。」

    在一派歡天喜地的氣氛中,張雲卿顯得更冷靜。他提醒自己,越是得意,越要記住那晚上自己滴在蒲胡兒額上的淚珠,記住胡兒說過的那句令他刻骨銘心的話:「真正的男人不是他取得勝利之後享受勝利,而是在失敗之後能夠承受失敗。」他告訴自己:這次尹東波能夠滿載而歸,只是他憑運氣賭贏了。

    在尹東波得意忘形、唾沫四濺地講完之後,張雲卿說:「你們走得太遠了,整日讓我提心吊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你們的親人交代,如何向泉下的慕雲交代?」說完,他的淚水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眾匪都垂下了頭。尹東波、謝老狗一愣,眼睛一潮也流出淚來。尹東波哽咽了很久,才說出一句話來:「滿叔,你雖然沒有表揚我們,可這句話,我們感到溫暖和關懷……」

    接著,十二位剛從廣西遠道回來的匪徒也一起哽咽。

    「好了!」張雲卿抹去淚,揮著手道,「快去休息吧!」說完,扭頭走了。

    張雲卿的運氣確實很好,這一次他的孤注一擲不僅賺回了一批好槍,同時還贏回了十幾位日後對他忠心耿耿的部下。

    數日後,張雲卿匪部擴展到六十餘人,四十餘條槍。這在湘西綠林中,已算中股的匪幫。而這樣的匪幫又往往是官府重點打擊目標。因為如果不加以撲滅,很快就會發展到一百條人槍,勢力已可以與縣政府的義勇總隊相抗衡,剿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張雲卿匪幫的當務之急,是速暴黃橋鋪團防局,奪得那兩挺機槍、三十條步槍,突破百數大關,在地方形成一股堅不可摧的勢力。

    經過整編,第二步是分配武器,除了原來的匪徒,還有二十名新入伙的可分得步槍。在骨幹會議上,大家一致認為應該把槍發給軍事素質好的,只有鄧聯佳一人說,槍是團體的生命,不能隨便發給不可靠的人。人心隔肚皮,誰也不敢保證新加入的人個個忠心耿耿。因此,他提議,要想得到槍支的新匪,除了有老匪擔保,還要交十五擔谷子做「抵押」。

    此舉深得張雲卿贊同,遂當即拍板。會後,尹東波私下裡問張雲卿:「剛才那個發言的新面孔是什麼來頭?」

    張雲卿如實以答。尹東波說:「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不過,沒經過『三伏天』考驗還不能重用。」

    張雲卿點點頭:「我會有分寸。」

    尹東波又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行動?」

    張雲卿分析說:「我們的給養有限,不能再拖,暴了黃橋鋪,除了奪得槍支,還可以解決棉衣、棉被、食鹽、煤油等問題,就定在10月份吧。」

    尹東波說:「給養問題好辦,我從廣西回來還剩下四千多大洋,足夠開銷一段時間了。依我之見,時間最好定在臘月,那時候家家戶戶忙著過年,再窮的也備有兩三斤豬肉,過年團防局防備也鬆懈。」

    「那就定在臘月吧。」張雲卿說,「此事一定要保密,包括弟兄們,不到行動那一天,千萬別透露半點風聲。」

    「我知道。」

    「你馬上把鑽子叫來,團防局的情況必須提前摸清。打仗要知己知彼。」張雲卿說。

    張雲卿如今已有單獨的茅屋。他回到屋裡才抽了兩袋煙,張鑽子就來了。張鑽子一進門就被老旱煙嗆得噴嚏連天,貓著腰說:「順路,你都什麼身份了,還抽老旱煙。幹我們這一行的,哪個不吃福壽膏(鴉片?)」

    張雲卿叩了叩煙槍,示意張鑽子落座,歎道:「剛剛起家,哪有資格享受?你來得正好,黃橋鋪好久沒去了,你能不能再去打探情報?」

    張鑽子晃動著身子說:「除了我,誰還能勝任這差事?」

    「我擔心的是現在不同過去,張光文認識你,你這副尊容別人也容易記。一旦被抓住,那可是丟腦袋的事。」

    「你不相信我?實不相瞞,我去打探情報根本不用拋頭露面。在黃橋鋪我交了個最要好的朋友,我晚上去他家中,就可以把我需要的情報全部打探到手。」

    張雲卿鬆了口氣:「那好,今晚你去打探張光文的內部情況。」

    張鑽子去了兩天,這天深夜正遇上張雲卿召開骨幹會議,部署攻打黃橋鋪。

    眾匪頭目認為,張光文是學生出身,談不上有什麼指揮能力,加上是快速提拔上去的,團防局內從下到上不會服,勢必影響戰鬥力。以目前的實力,對付團防局綽綽有餘。

    正說到興頭上,見張鑽子回來了。

    張雲卿起身道:「鑽子,你先坐,再慢慢介紹那邊的情況。」

    張鑽子坐下,滿臉嚴肅地說:「弟兄們,我們的估計錯了,張光文不是草包!」

    張鑽子一語驚人,眾匪愕然,等聽下文。

    「他當上團防局總兵後,採取恩威並施的辦法,很快制服了部眾。接著,又雷厲風行整頓,把那些不願聽話的趕出團防局,從社會招收了新成員,制訂新的規章制度,現在的團防局與過去比簡直是天上地下,除了軍容嚴整,內部管理井然,還有許多獎罰制度,鼓勵訓練,鼓勵立功。丘八再沒有賭錢、離隊的,特別是嚴禁帶外人入內。」

    張雲卿過去在張光火家當放牛娃時,張光文在外面讀書,很少回家,到後來,也一直是讀書。聽張鑽子如是說了這些話,張雲卿幾乎還有點不相信:「張光文一介書生,哪裡學會了這一套?」

    張鑽子睜著鼠眼道:「這些年,你知道他在外頭讀的什麼書?」

    張雲卿搖頭。

    「他在武岡畢業後,就去北方讀保定軍官學校。」張鑽子唾沫飛濺,說,「讀了兩年當上了連長,因水土不服,只好跑回家。恰在這時,慕雲率弟兄們暴了他家,他大哥張光火一氣之下把弟弟送到團防局。」

    張雲卿若有所悟,又問:「他是怎樣當上總兵的?」

    張鑽子搖頭:「我那位朋友也沒探得清楚,只知道劉異陞官那陣子,張光火賣了十畝良田給張順彩。」

    張雲卿點頭道:「果然是一個厲害角色!」

    「他還有更厲害的呢!」張鑽子說,「他估計我們終有一天要打他的主意,因此早早做好準備,增兵、備彈、與張順彩暗中勾結,訂立合作條約,特別提到年關要提防我們行動!」

    張雲卿與尹東波面面相覷。關於春節行動之事,僅他們兩人商議過,甚至連張亞口都不曾知道。張雲卿問道:「他憑什麼說我們要在年關行動?」

    「因為過年,家家戶戶都有點年貨,比平時油水足些,張光文是根據這一點來推斷的。」張鑽子說。

    張雲卿暗暗地抽了口涼氣,不得不佩服張光文料事如神。現在,才走出第一步,這第二步原以為很容易,沒想到更加艱難。

    「這是一個很難對付的角色。」尹東波搔著頭皮說,「有這樣的攔路虎擋在前面,對我們發展十分不利。」

    「不如這樣,」張亞口提議,「我們乾脆避重就輕,繞過他,另找一個力量弱的團防局吃下去。」

    頭目們各抒己見,最後把目光定在張雲卿臉上。張雲卿知道,關鍵時刻,首領是眾人的靈魂,他的從容可給大家以力量,以希望,他的頹喪會令眾人失去信心。他抑制住內心的苦悶,表情平靜地說:「我也承認張光文能幹,但他不是天上降下來的神仙。只要他是吃五穀雜糧的人就沒什麼可怕,我們不是也有雙手雙腳麼?弟兄們,如果對手不堪一擊,與他交手還有什麼興趣?我正巴不得張光文是一個有點稜角的人物!」

    匪眾果然被他打了氣,不再有懼怕情緒。張雲卿又進一步說道:「當然,我說不怕他,並不就是說要硬拚。我不是這意思。古往今來,在戰場上硬拚的往往是武夫、蠻漢!真正的英雄豪傑要鬥智鬥勇!」

    匪眾知道張雲卿一定又有錦囊妙計,都支起耳朵等著聽下文。

    張雲卿頓了頓,果然拋出了妙策:「我們的目的一是報仇,二是奪取槍支,只要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準備把張光火全家老少擄來,逼張光文離開武岡,趁團防局群龍無首之際,再給予重創!」

    「妙!」匪眾擊掌,交口稱讚。

    張光火與張雲卿同住石背張家,門前是資水,背後是馬鞍山。大約在明洪武年間,張姓祖宗從江西遷來。那是歷史上一次規模最為浩大的遷徙,江西省的平民百姓遷到湖南,湖南的居民遷至四川,而四川的百姓則遷到江西。這三個省的幾千萬人幾乎是在同一時期背井離鄉,永遠遷去一個新的地方。這次行動,史稱「江西填湖南,湖南填四川,四川填江西」。這樣做,據說是皇上害怕一個地方的人聯合起來造反,故把他們分散到外省,在一個新地方除了彼此不熟,還因「插旗佔地」相互之間少不了產生矛盾,這樣就不易團結一致造反。由此可見,當時的皇帝為了鞏固政權費盡了心機。

    張氏先祖先是遷到湖南衡陽,因來得太晚,好的地方都被人佔去,其中一支就馬不停蹄地向西深入,終於在當時的武岡州東北鄉佔了十來里的土地,遂在此地安家落業。他們就是張雲卿的祖先。

    張雲卿與張光火本屬同一宗族,因年代久遠輩分距離拉得太大,幾乎無法稱呼。加上張光火家財萬貫,良田數百畝,而張雲卿家一貧如洗,他們之間就只剩下貧富關係了。

    閒話休提。卻說張雲卿為了牽制脅逼張光文,準備綁票張光火一家老少。

    1921年冬日的一個黑夜,伸手不見五指,張雲卿率尹東波、張亞口等二十餘名土匪,荷槍實彈冒著呼呼寒風毛毛細雨,騎馬飛奔石背張家。

    在石背,張光火住宅佔地兩畝多,漂亮、豪華,二正二橫的四合天井,門口是兩尊從東安購回來的石獅。張雲卿從十歲開始,就從這門出入。那時候,在他心目中,張光火是天下最富有的人,那份羨慕與景仰直至他成家立業後,在外面見到了更富有的財主才消失。

    一條馬路直通大宅正門。這時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張雲卿原計劃先不打草驚蛇,把周圍全部封鎖,防止有人越牆逃走。現在則不能按原計劃進行了。張雲卿在正門下了馬,把馬匹在槽門栓好,然後朝天打幾槍,率眾齊聲吶喊:「不許動,你們全被包圍了!」

    張雲卿率眾衝入內房,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但很快,他感到不妙——屋裡空空如也,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張光火全家亦不知去向……

    眾匪全都傻了眼。很明顯,張光文早有防備,把家人和財產全部轉移了。

    一股無名火從張雲卿胸腔湧起。他咬牙切齒道:「弟兄們,點起火來,把這個靈棚燒掉!」

    於是,匪徒們七手八腳去點火。但偌大的屋裡連一根引火的乾柴也沒有。好不容易才從內房尋出一堆爛衣。

    火是放起來了,但因入冬後陰雨潮濕,加之晚上雨大,無法形成燎燃之勢。

    張雲卿更加窩火,下決心一定要燒光此屋。他下令張亞口、尹東波去村裡找煤油。也就在這時,一匹馬冒雨疾馳而來,馬背上的人一邊策馬,一邊叫喊:「大老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來人是鄧聯佳。張雲卿一愣,問道:「鄧聯佳,你不好好跟謝老狗守寨,跑到這裡來幹啥?」

    鄧聯佳翻身下馬,抹著滿臉雨水道:「大老爺,大事不好,你出來後,張光文聯合張順彩來攻打我寨,戰鬥十分激烈,謝老狗招架不住,要我特地趕來向你稟報!」

    匪眾大驚失色,張雲卿揮手道:「走,立即回燕子巖!」

    二十餘匹快馬冒著風雨,一路馳騁,兩個多小時回到山門。此時,燕子巖方向仍有零星的槍聲。

    因通往燕子巖的路狹窄,不能騎馬,為了方便,張雲卿令人把馬牽到梅滿娘家中。他一刻不停地率部殺回老巢。

    這時大雨停了,匪徒們全身濕漉漉的,路滑難走,為了不暴露目標,手電筒也沒有使用。好在是熟路,可也免不了不時要摔跤。

    張雲卿心急火燎,心繫戰局。一路不見敵軍,估計敵人不是已經回去,就是已攻下了燕子巖。張雲卿打了一個寒顫,以張光文的軍事才能,事前必定做過周密的部署,他是有備而來的。謝老狗能不能守住?一旦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老窩被端去,從此就要變成喪家之犬了。

    張雲卿細忖,若要弄清寨內底細,惟一的辦法是看路上的腳印。如果正反兩個方向的腳印相等,證明張光文已經走了,否則,寨子已經落入張光文手中。他從懷裡摸出手電筒,貓下腰盡可能照低一些。腳印很零亂,幾乎很難區別。恰在這時,四處爆發出一陣吶喊,無數手電齊齊照射過來,兩邊山上站滿了團防局的丘八……張光文大聲叫道:「不許動,繳槍不殺!」

    話分兩頭,卻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張光文的父親原本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靠佃地主家的田地為生,三十歲時仍孤身一人。後經人撮合,與武岡城的從良妓女桃花成親。桃花在賣身生涯中有點積蓄,再加上見多識廣頗有頭腦,成親後準備開家店舖。因在本地名聲不好,怕人背後笑話,便遠離家鄉,在湘西芷江開了一家小客棧,號「又生春」。「又生春」開張伊始,生意並不興隆,僅能維繫。1841年春,春水氾濫,芷江河盈漲數尺。一日,桃花去碼頭浣洗,見一客人撐舟過來,詢問芷江城哪家店舖信譽最好。桃花是位聰明人,知道對方要住客棧,遂極力鼓吹「又生春」。

    是晚,那位客人果然尋來,在「又生春」住下。客人自稱姓劉,芷江東鄉人氏,長年在外販賣茶葉,因近來生意蕭條,要在城裡住一段時間。次日,劉先生出外一趟,果然用船運來十三擔貨物,桃花專門為他騰出一間倉庫。

    劉先生住了十數日,突然犯了思鄉病,欲回家看望妻兒。臨行,他提前交付半月房租,聲言半月後回來取貨。

    轉眼半月已過,卻不見劉先生回來。桃花估計他家中可能有事,要拖延幾日。誰想又是半個月過去,還是杳無消息。開客棧靠的是服務好多招徠客人,桃花勸丈夫說:「劉先生現在還不見回來,他放在這裡的十幾擔貨恐怕變霉了,我們又不好私下拆看他的。東鄉離這裡也就一天路程,你不妨去告訴他一聲。」老張是位老實人,聽了老婆的話。次日一早,吃了早飯,換上麻繩草鞋去東鄉劉家。傍晚,他總算找到劉先生的家,但門上鐵將軍把守。老張認為附近會有他家親人,遂大聲叫喊,鄰里都從門縫或窗口探出頭來,卻不答話,令老張好生奇怪。

    這時,恰有老農掮犁出門,他告訴老張說:「客官,你叫也沒用,沒有人答應的。」

    「老兄,請問劉先生去了哪裡?」

    「他呀,半個月前到那裡享福去了。」老農指了指對面山坡。

    老張心裡一驚,那山坡是片墳地,墳地上果然有一新塚。

    「他是怎麼去的?」

    老農搖頭歎道:「可能是中暑吧。算他有福分,幾年沒回來了,總算沒有死在外頭。」

    老張心生哀涼之感,又問道:「他家還有什麼人?」

    「沒有啦。」老農搖搖頭,「有老婆、一個幾歲的女兒。前些天他老婆已經改嫁,女兒也帶走了。」

    老張不再問,轉身就走。才走了幾步,被老農叫住:「客官,你是哪裡人,找劉先生貴幹?」

    老張雖老實,但不傻,回答道:「我是芷江城裡『又生春』的老闆,劉先生欠了點房租,說是過半月給我,可過了一個多月了,故來討要。現在人都死了,還討什麼債。也罷,也罷!」

    老張回到家中,向老婆說了原委。夫妻這才打開倉庫看那十三擔貨物。桃花撕開一層油紙,二人驚呆了——這哪裡是什麼茶葉,竟是十三大擔上等鴉片!

    其時,正值林則徐兩廣禁煙,這批貨正是從虎門銷煙運動中僥倖逃脫的。桃花是見過世面的,知道價錢,這寶貝已漲到每兩可換半兩黃金了!

    桃花不動聲色,利用她在歡場中相識的官佐、富人,巧妙地把十三擔鴉片銷售出去,在芷江買下一整條街,開設錢莊、綢緞莊、雜貨鋪、紙店……又將其中部分錢讓丈夫帶回老家,在石背張家買下六百畝上等良田,成為富甲一方的大財主。

    桃花未生育,雖四處求神拜佛,無奈總不見效。老張心裡焦急,也不敢開口。十幾年後,桃花衰老,不得不自己做主,為丈夫買下一妾姚氏。1857年,姚氏產下一子,取名張光火,字耀祖。不久後,姚氏被桃花做主賣到遠處,她對光火卻十分疼愛,視若己出。

    張光火童年和少年時代,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讀過幾年私塾。父親本欲讓他求取功名,但他天生不愛讀書,加上母親桃花溺愛,老張無可奈何。後來,桃花過世,年過花甲的老張又娶了填房,生下一子,取名光文。張光文的名字有一段來歷。原來,老張在芷江雖然富傾全城,但並無地位。城中一浪蕩子弟與張光火交友,趁機盜取了張家一百兩銀子。張家本已人贓俱獲,告到官府,誰想竊賊家中曾出過一位舉人,雖然中落,但存有一件頂子。他們把頂子帶到公堂,振振有詞道,他們是詩書世家、禮儀之族,怎會出竊賊,反告張家栽贓。結果,官府竟打了老張一百大板,還責令賠幾百兩銀子。老張雖然有氣,但也無可奈何,他發誓要讓子孫讀書,求取功名。恰在此時,他的填房產下一男嬰,便取名張光文。

    張光文自幼聰明過人,在私塾讀書幾遍能誦,很得雙親和兄長疼愛。老張年邁,自知不久於人世,就經常對光火說:一定要好好照顧弟弟。張光火不負父望,在父親去世後,對弟弟疼愛有加。

    張光文十幾歲時,清朝滅亡,但旋即中國人民又被捲入軍閥紛爭的漩渦裡。到處兵荒馬亂,匪盜蜂起,張家自然成了土匪綁票勒索的對象。張光火曾數次被土匪擄去,每次都花重金才贖出。

    痛定思痛,他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除了要他讀書,還叮囑他有機會最好投身軍界,有槍才能保住財產。

    為了培養弟弟,張光火將芷江的業務托給一位信得過的管家打理,舉家遷回武岡。

    武岡是歷史名城,得風氣之先,文化進步,信息靈通。張光文從芷江回來,便入讀洞庭中學,這是湘西南最大也是最早的一家洋學堂,學校訂有《申報》、《大公報》、《東方雜誌》以及南京大達圖書社出版介紹新的時代思潮的各種圖書,與外界溝通十分靈便。

    從洞庭中學畢業後,張光文考入保定軍官學校。在外面的幾年,曾任過吳佩孚部的上尉連長。因從小養尊處優,難耐北方的乾燥嚴寒,最主要是厭倦軍閥之間的你爭我奪,於是棄官還鄉,靜伺時機。

    張光文回到家鄉,適逢遭遇張慕雲洗劫。

    哥哥張光火守著他哭訴。老哥雖不責備,但他卻感到一陣陣揪心的痛楚。自歎堂堂男兒,卻辜負了父兄的期望,連家裡人都保護不了。他對張光火說:「哥,你別哭,弟弟也是曉事的人,在外面多少見過世面。你的意思我明白。今天太晚了,明早你送份厚禮去團防局,一定要請那位總兵來吃晚飯,弟弟自有安排。」

    張光火依言,當晚,劉異果然成了張家座上客。

    一開始,劉異只當張光文是個紈褲子弟想跟他套近乎,可相談之下,不覺大大驚異。張光文談吐不俗,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尤其對當今局勢瞭如指掌,什麼孫中山、黃興、汪精衛、宋教仁、袁世凱、張作霖、吳佩孚、蔣介石……一大串名字隨口道來,還隨手展示筆記本,那上面有這些風雲人物的簽名。

    劉異驚愕、噓唏之餘,問張光文何不留在軍中,大展宏圖,成為本地繼蔡鍔將軍的第二個名人。張光文侃侃而談,說他不過一介書生,無法與蔡鍔相提並論,像蔡鍔這樣的人物幾千年才出一個,湘西南這塊寶地的風水、靈氣全被蔡鍔吸盡,短時期再無法養育第二個。

    劉異是土匪出身,迷信風水,張光文談議風水,馬上把話題轉到這上面。誰想張光文對風水、八卦亦頗有研究。談到最後,張光文稱,他不想留在軍中,是為了坐觀時局。劉異讚不絕口道:「果然是一代雄才,武岡真乃藏龍臥虎之地!」

    誇歸誇,如果沒有實惠,他劉異也是不會輕易與人深交的。席間,張光文有意無意向他透露張家底子,驚得他嘴巴都無法合攏,暗歎眼皮底下藏巨富,自己竟渾然不知。接下來,他暗暗盤算,這種人最好拉在身邊,「近水樓台先得月」,要想揩富人的油,最起碼也要靠得近一些。他主動邀請張光文加入團防局,同時也暗示,他將陞遷到縣裡去任義勇軍總隊副,團防局總兵的位置暫無人選。他仰脖喝下一杯酒,說:「光文兄乃堂堂保定軍官學校的高才生,當然瞧不上小小的總兵位置。不過,依我之見,光文兄既然回家靜觀時局,不如暫到團防局混混。」

    張光文先是推辭,他知道劉異不會放棄他,就故意吊吊胃口。劉異果然執意相邀,張光文這才答應下來。

    張光文初到團防局,劉異正為一事所困擾。一自稱「黃大順」的新匪纍纍犯案,先是殺了本地財主譚幫才全家,繼而又騷擾全鄉,各村的告急信雪片般飛往縣城、邵陽和省府長沙。湖南省府飭令武岡縣長趙融盡快剿滅黃大順,《大公報》對此事亦予以極大關注。迫於各方壓力,劉異如芒刺背,一旦匪患無法清除,別說晉陞,恐怕連總兵的位置也難坐穩。因此,他大罵鍾半仙是江湖騙子。

    劉異拉張光文,除了垂涎他的錢財,更希望他幫助自己清除匪患。張光文進入團防局,才幹很快就表現出來了。

    當時,劉異最棘手的是不知「黃大順」為何方神聖,因而無從剿起。張光文根據黃大順殺死譚幫才全家這一線索,理出黃大順很可能就是張慕雲,他的幫兇則是跟他一起去廣西陸榮廷部當兵的同鄉。

    這一估計很快得到證實。不久,即有人來團防局報告馬鞍山匪情,建議盡快進剿。但令張光文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出賣張慕雲的人竟是他的親叔張雲卿。

    為了弄清底細以免上當,張光文回到家中向哥哥瞭解張雲卿的底細。張光火一聽,立即肯定說:「不必懷疑,這事很符合張雲卿的為人。他極端自私、陰毒,八歲時,為了爭魚吃,竟動刀殺傷哥哥張順風!」

    張光文因長年不在家,不瞭解內幕:「就算張雲卿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出賣侄兒,他應該有目的。」

    「當然有目的。張慕雲搶了譚幫才的小妾做壓寨夫人,這個女人貌比娥嫦、姿色傾城,張雲卿一直垂涎她。張慕雲不死,他就沒有機會。」

    張光文恍然大悟,立即回到團防局要劉異放心圍剿,為了萬無一失,還建議聯絡張順彩。但這一次張慕雲福大命大,居然在團團圍困中從馬鞍山東麓逃脫,又在洞口山門燕子巖立了寨。

    張慕雲雖然離開了劉異的轄區,不再騷擾當地,但失去了這次立功的機會,劉異深感遺憾。張光文勸慰他:「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劉總只管做好捕殺的準備。」

    劉異天分不高,沒有立即明白張光文的語意。張只好解釋說:「張雲卿這次未達到預期目的,他還會想方設法把張慕雲往你槍口上送。」

    張雲卿果然深夜造訪,報告張慕雲前來攻打團防局。張光文的料事如神,令劉異更加刮目相看。在割下張慕雲人頭去縣城請功的那一天,劉異親自把團防局的權力交給張光文。

    官場之事無定數。為了穩坐團防局總兵的位置,張光文要哥哥賣了十畝良田,交給劉異帶到縣城打理。張光文家中本來有的是錢,他賣田的用意是給鄉鄰製造他家無錢的假相。

    劉異臨走,要大家服從張光文。那些老資格的小頭目有牴觸情緒,劉異抖露出張光文的身世來頭,丘八們聽張光文是保定軍校畢業生,哪敢不服。

    劉異去了縣城,很快升任義勇軍副隊長。不出數目張光文正式升任黃橋鋪團防局總兵的委任狀也送達。

    張光文上任伊始,預知張雲卿會殺上門來。為了掌握準確的情報,他在整頓、訓練團防局的同時,又設想物色一個可靠的人選潛入山門,打入張雲卿內部。

    張光文想到他在洞庭中學讀書時的一位老同學、武岡扶沖鄉的鄧聯佳。鄧聯佳讀書不行,但能說會道,交遊廣泛,認識許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十分聰明能幹。

    張光文馬上派心腹鄭正良把鄧聯佳請來,並叮囑道:「此事必須保密,絕不可走漏風聲!」

    過了兩天,鄭學良於一個深夜領著鄧聯佳來見張光文。兩個老同學已有五六年沒見面,這次重逢,彼此高興。敘了一番舊情,張光文問道:「鄧兄,現在何處高就?」

    鄧聯佳突然板起面孔說:「什麼兄呀弟呀的多見外,我倆不需要虛假的客氣。你若還當我是知心朋友,就叫我過去的綽號好了!」

    張光文一愣,繼而哈哈一笑,叫道:「『肥肉』,你沒有變,果然還是原來的性格!」

    「肥肉」是鄧聯佳的綽號,這個綽號還有一段來歷。在洞庭中學讀初中時,因鄧聯佳極善討好班主任,為班主任擔水、掃地、抱小孩,加之為人風趣、大方,班主任就安排他當了班長。一次,地理老師提問上一節課的內容:「澳大利亞主要出產什麼?」話音甫落,鄧聯佳霍地站起,用最響亮的聲音回答道:「主要出產男人和女人!」引起哄堂大笑。地理老師氣得臉上通紅,用教鞭指著他罵:「一個十足的草包!班主任還把你當成一塊肥肉!」(武岡當年生活貧苦,缺食油,肥肉一般比瘦肉要貴幾倍。)從此,「肥肉」的綽號就在學校叫開了。鄧聯佳喜歡這個綽號,每叫必應,而且還向新認識的朋友自我介紹。

    鄧聯佳見張光文叫他的綽號,高興起來,說:「你總算沒有忘記我這個老同學。這些年來我四海為家,到處漂泊,吃的是朋友飯,沒有一個正式職業。這次我剛從廣東回來——」

    「你去廣東幹啥?」張光文問道。

    「嗨,還不是在家裡混不下去。聽說孫中山正招兵買馬,準備北伐,我想去投奔他。誰想到根本見不到他本人。如果能見到,相信我用對付班主任老師的那一套對付他,何愁不陞官發財?因為沒有飯吃,不得已投到陳炯明部下,當了一名丘八。後又聽說,陳炯明要把孫中山趕出廣州,北伐軍不會北伐。我覺得沒什麼意思,就開小差逃回來了。」

    「你是當逃兵回來了?」

    「可不。」鄧聯佳接著說,「我回來後,想起自己老是際遇不好,聽人說武岡的鍾半仙料事如神,能斷人生死前程。我經不住誘惑,加之一位堂妹就嫁在扶沖鍾家,於是我借看堂妹之機,找鍾半仙卜了一卦。第二天,你光文兄就差人找我,我知道必有好處。光文兄如今做著大總兵,權傾一方,叫我過來不會是僅僅為了敘舊吧?」

    張光文點頭道:「我確有用你之意。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打入張雲卿匪部去。」

    鄧聯佳想了想:「我堂妹村中有一個人原先曾到廣西當兵,現在回到家鄉為匪,據說是在洞口一帶活動。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在張雲卿手下混。」

    「他叫什麼?」張光文問。

    「鍾雪華。」

    張光文點頭道:「這個人正是在張雲卿的部下!」

    「吉人自有天相!」鄧聯佳喜出望外,「光文,事成之後你如何謝我?」

    「你自己說呢?」張光文望著鄧聯佳那張油滑的臉。

    鄧聯佳眨了眨眼,說:「我想要中國整塊土地——提這個要求當然不現實。事成後升我做你的副手怎麼樣?」

    張光文認真地點點頭,問:「什麼時候行動?」

    「今天我就去山門找鍾雪華。」鄧聯佳說,「只是你得派人經常去山門與我聯繫,我會及時把張雲卿的內部情況摸清。」

    「我派細狗扮成獵人與你聯繫。你要萬分小心,切莫露出破綻。」

    「光文兄放心好了。我鄧某雖然油腔滑調,但辦起事來還是有一套的。」

    「好,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鄧聯佳走後,張光文叫來鄭正良,要他每隔一段時間去山門打獵,與鄧聯佳取得聯繫。

    過了半個月,鄭正良去山門打獵回來,轉告從鄧聯佳那裡聽來的情報。

    鄧聯佳已打入張雲卿匪部,並頗受器重。張雲卿匪部據山門燕子巖,巖門口是一條狹谷,巖洞為糧食物資倉庫,巖頂上才是土匪的茅屋。那裡既可看到山外的情況,又不易被發現,一旦打起來,還可以向後面撤退。山門燕子巖是個易守難攻的好窩點。

    鄭正良與鄧聯佳的接頭地點定在山門鎮上,鄧聯佳經常出來採購蔬菜、野味,鄭正良就借賣野味之機與他接頭。

    張光文聽了鄭正良的介紹,放下心來,又問道:「目前張雲卿內部有什麼情況?」

    鄭正良:「張雲卿剛剛接過侄兒的匪業,老匪們報仇心切,張雲卿為籠絡人心,準備暴黃橋鋪團防局。」說到此處,鄭正良趨前半步,壓低聲音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情報,老鄧要你立即去燕子巖剿匪,刻不容緩——目前張匪內部空虛,十二名行伍出身的老匪到外省購武器去了,巖裡雖然有十六條槍,但只有不到十人會用,沒有半點戰鬥力。」

    細狗走後,張光文立即召開團防骨幹會議,討論剿滅張雲卿匪部事宜。他把鄧聯佳探來的情報說了一遍,眾頭目一致認為機不可失,表示要堅決剿滅。

    有人提議拉朱雲漢加盟。人多力量大,能拉來更好。但更多的人認為,一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團防隊去攻打一群才十六條槍的股匪,實在沒有必要再去聯合別人,傳出去會遭人笑話。

    張光文也覺得沒必要興師動眾,遂決定當晚出發,爭取在半夜搗毀燕子巖。

    散會後,張光文令伙夫去鎮上採購酒肉,大家飽食一頓,於傍晚整裝待發。恰在這時,張光火騎馬從家中趕來,說是有急事要和弟弟商談。

    張光文被哥哥拽著進了內房。進房後,張光火又把窗戶和門一起關緊,這才在弟弟的對面坐下,開口道:「光文,你真要出兵剿滅張雲卿?」

    張光文點點頭。

    張光火皺了皺眉頭,又問道:「燕子巖屬於哪一個團防局的管轄區?」

    「山門。」

    張光火點頭說:「既然人家已逃到山門,你當的是黃橋鋪團總,你去打他,豈不是有狗咬耗子?」

    張光文明白哥哥的意思,回答道:「老鼠是人類公敵,只要能咬住,無論狗還是貓,都有咬的義務。」

    張光火歎了口氣:「弟啊,你雖然跑的地方多,可這人情世故哥經的事比你多。我家的發跡史不長,並沒有形成勢力,說白了就是還難以自保。冒冒失失去燕子巖剿匪,你難道不知道這是與人結仇?你打死他一個,他就要殺你全家;你打死他一幫,他就要滅你九族、掘你祖墳!這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就算你把他們殺光,可人家也是父母養的,誰沒三親六戚?他們要報起仇來防不勝防。譚幫才全家慘死的事才發生不久,這件事難道還不發人深思?當初,譚幫才只要寬容一點,放張順風一條生路,弟啊,他家會有現在的下場嗎?」

    哥哥的一席話,把張光文說得心上心下,但他還是說:「哥,你說的雖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全對。張雲卿與他大哥張順風不同,後者是偷牛賊,前者是土匪應殺該殺之人,誰也不會說過分。至於燕子巖不是我的轄區,但我已經得到情報,張雲卿專以我為敵,要搶我的槍、殺我的家人。為了自保,就只能先下手為強。想必鄭正良把所有的情況都跟你講了,現在這次機會確實難得。」

    「你聽老哥一句話!」張光火說,「現在,張雲卿正惱恨我早些年欺侮了他,如果這次你放了他一馬,就算前後恩怨扯平各不相欠。俗話說賊有賊理,匪亦有匪道。他幹的雖是打家劫舍的勾當,但也有他們的規矩、準則。像我們這樣人家,只求自保,不指望把勢力擴展到別人的地盤上。因此,盡可能不與人結怨,是我們的處世之道。這次就不要去了,適當的時候,要讓他知道這件事,今後還可以暗中往來。如今官府裡,哪一個當官的不勾結土匪?這年頭誰都怕死,就連過去的皇帝,都要招安土匪呢。弟,這事就算哥求你了。哥可從來沒有求過你啊!」

    張光火已把話說到這個分上了,張光文心腸再硬,也不好堅持,於是長歎一聲道:「哥,你回去吧,我答應你了。很多事我也難以預料。是錯是對,要等若干年後才能證明。我們暫時留下這個伏筆,但願將來事態不要向不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

    張光文走出門,編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將已經荷槍實彈等待出發的部下說清,然後把隊伍解散。

    信心百倍的丘八們一聽團總這麼說,一個個像洩了氣的皮球,拖著槍,懶洋洋地離開天井。張光火這才放心地騎馬回家去了。

    話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三個月過去。這段時間,臥底的鄧聯佳時有情報傳出。他告訴張光文,由於尹東波攜眾匪的全部財產去了廣西至今杳無音信,燕子巖股匪已陷入空前恐慌,甚至連給養也成問題。他建議張光文將此消息轉告山門團防局或張順彩,使一個借刀殺人之計。

    張光文覺得此計甚妙,經過再三權衡,他認為最好是以匪制匪,利用張順彩消滅張雲卿。

    為避嫌疑,張光文與張順彩接洽選在深夜。

    這天深夜。張順彩依約前來。雙方在內室坐定,張光文先說道:「順彩兄最近對燕子巖的情況可有瞭解?」

    張順彩不知張光文找他何事,搖了搖頭:「燕子巖離這裡太遠,沒辦法瞭解。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他們的情況。」

    「順彩兄既然想知道,何不派探子深入他的內部?」

    張順彩歎道:「我是有這個念頭,只是手下沒有適合的人選可以勝任。莫非光文兄已經有人在他那裡臥底?若如此,不妨透露一二……」

    張光文狡黠地笑了笑:「實不相瞞,深夜請你來,是有個情報透露。張雲卿為了能早日殺回黃橋鋪,取代你的地位,三個月前已派出張慕雲的十二名舊部去廣西購買槍械。那幫人如黃鶴一去,留下一幫烏合之眾,不敢出外打食,目下已陷入絕境,人心惶惶……」

    張順彩是明白人,一聽便知他的用意,點頭道:「只要情報確鑿,倒是個難得的機會。」

    「只要順彩兄敢當機立斷,我光文敢用一家老小性命擔保——」

    兩人正密談,外面傳來哨兵的咳嗽聲。張光文向張順彩投去歉意的一瞥,起身開門:「什麼事?」

    不等哨兵答話,鄭正良就神色慌張地擠進屋裡,說道:「滿老爺(指張光文),大事不好了,張雲卿——」說到這裡,發現屋裡有外人,連忙打住。

    張光文:「你說吧,這位老爺不是外人。」

    鄭正良這才接著說:「張雲卿派到廣西去的部下今天回來了,帶回好多新式武器,騎回十二匹高頭大馬。」

    張光文、張順彩面面相覷,沒料到情況會如此突變。

    回過神來,張光文對鄭正良說:「最近情況緊急,燕子巖的動態必須時刻掌握。今晚你就不要回家了,馬上去山門。」

    鄭正良點頭答應。張光文轉對張順彩:「從現在起,無論是你或是我,已經面臨新的危機。張雲卿有野心,隨時都有可能殺回黃橋鋪。」

    張順彩點頭:「我們仍遵守諾言——同仇敵愾,共同防禦!」

    說著,伸出一隻手。

    張光文伸手與他相握。

    過了兩天,又得到鄧聯佳傳來的情報:張雲卿正抓緊編練隊伍,計劃在年底來一次大的行動,提醒張光文務必做好充分的迎戰準備。

    張光文倒抽了一口涼氣,想不到張雲卿真有如此大的胃口。他後悔不該聽信哥哥的話,如果及早把他剿滅,就不會留下後患。

    鄭正良在匯報完主要的情況後,又說道:「滿老爺,最近是非常時期,張雲卿提防也格外小心。老鄧說,如不是迫不得已,他不會出山送情報,要你凡事小心,多加提防。」

    「忘了,這些天張雲卿要派張鑽子來打聽情報。」

    「知道了。團防局的弟兄都認識張鑽子。他敢來,我下令當場抓住他。」

    「是這樣的。」細狗說,「張鑽子都是晚上過來,潛到街上一個名叫朱成生的老頭家裡,由朱成生提供情報給他。」

    次日,張光文讓手下提防。果見朱成生在團防局門口晃來晃去。張光文故意派人跟他拉話,把團防局和張光文吹上天,並說張順彩也歸順了團防局,準備對付張雲卿。

    朱成生心滿意足離去。張光文立即差人叫來鄭正良,吩咐道:「明天還得辛苦你一趟,和老鄧接上頭。」

    鄭正良為難地說:「可老鄧說,他不會輕易出來,如果——」

    「你放心,今天他一定會出來,而且還有重要情報。」張光文肯定地說。

    鄭正良與鄧聯佳的接頭地點選在山門鎮「蔡鍔故居」,這是山門最熱鬧的地方,每逢集日,四方農民都向這裡聚集,出售各種農產品或購買所需生活物資,交易十分頻繁。山門的集日為每月的三、六、九,即每三天一次。細狗便選在每個集日的中午來到野味山貨集中地,出售他從山上打來的野兔、野雞或山羊。如果鄧聯佳有什麼情報,就借買野味之機告訴他。

    這天不是集日,蔡鍔故居門口冷冷清清。天很冷,細狗穿著一件破棉衣,提著獵槍來到這裡。他見沒人,正想老鄧可能不會來時,後面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鄭正良,今天打了野味麼?」

    細狗吃了一驚,回頭看時,正是鄧聯佳,鬆了口氣,低聲說:「你總算來了。」說完又高聲叫道,「你嚇我了,叫這麼大聲。我才出門,沒上山呢,哪來的野味!」

    「沒有野味,來這裡咬卵麼?」鄧聯佳也壓低聲音,「有重要情報,我是冒險出來的。」

    「我去山上打獵,不從這裡經過,難道要我飛過去?」也壓低聲,「什麼重要情報,快點說吧。」

    「這兩天張雲卿和尹東波關在屋裡密議,估計會有行動,要光文做好準備。」

    張光文在團防局得到消息時,已是傍晚。他十分焦急,為了能及時得到張雲卿的行動情報,他留細狗在團防局吃飯,吩咐他睡一覺後動身再回山門。

    細狗飯尚未吃完,忽聽得外面傳來馬蹄聲,很響,很急,到了團防局門外馬蹄聲突然停了。

    張光文迎出門,果然是鄧聯佳急匆匆回來:「光文,快,今晚張雲卿要綁架你的家人,逼你離開家鄉。」

    張光文丟下鄧聯佳走至飯堂,對還在吃飯的細狗說:「快,快去告訴大老爺,要他們立即來我這裡躲避!」

    張光文隨後又派幾名丘八去石背張家幫助哥哥轉移家中貴重物品,才回來向鄧聯佳致謝:「肥肉你幹得不錯!」

    鄧聯佳道:「光文,你也太優柔寡斷了。三個月前你聽了我的話,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情發生。」

    張光文搖頭道:「錯過了就無法挽回,我們還是談談目前和將來吧。」

    「目前張雲卿已經強大,對付他不再容易。將來他更加雄心勃勃,欲稱霸湘西綠林。你和我不知什麼時候成他的刀下鬼。」

    張光文接著說:「別說喪氣話,張雲卿再厲害,不過是一個斗大字不識一籮的粗人。他飛不上天。不過,話又說回來,湘西綠林像他那樣有能力的匪首還真不多見。我有個計劃……」

    鄧聯佳望著張光文。

    「今晚他親率人馬去洞口綁架我的親人,燕子巖也一定空虛,我們何不來個將計就計……」他附著鄧聯佳的耳朵如此這般。

    「妙計,真乃妙計!」鄧聯佳聽後大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光文兄離家幾年,學會了這樣的好本事。」他頓了頓,「不過,我這次是偷偷跑出來的,還騎了一匹馬出來,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我不需要你回去。我倆同時出發,分頭行動。你去石背報告張雲卿,我率人馬去燕子巖攻寨。張雲卿要不了幾個鐘頭就能到達石背,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出發!」

    兩人走出內室,張光文令吹緊急集合號,已經就寢的丘八們在數分鐘內全副武裝,到天井待命。

    張光文簡短一番動員,即親自挑選八名騎術好、槍法好的丘八騎馬去燕子巖附近等候,其餘則一律輕裝徒步,以急行軍的速度趕到現場。

    鄧聯佳的任務是騎馬去石背張家,一旦張雲卿撲了空惱羞成怒欲放火燒房子,就告訴他燕子巖危急。

    是年,是武岡民眾有史以來最困難的一年,5、6、7月正需要水的時候,卻一連八十餘天不下雨,數萬畝良田顆粒無收。中秋過後,雨水不斷,打下的稻穀見不到太陽,堆在家中長了霉……無論縣城、山村,到處是仰天長歎的百姓。怨老天要懲罰人,世界將要大亂了。更有謠言不知從何傳出,令百姓惶恐不已。

    謠言說,武岡半仙鍾顯尾卜算出辛酉年(1921年)是蛇精出世,5、6、7月正是蛇精孵化階段,需要熱量,故連續三個月赤日炎炎,滴水不降;中秋後,蛇精出殼,蛇和龍同屬一類,故雨水不停。蛇精吃人度日,今後每年湘西境內會有成百上千百姓要葬身蛇腹……此蛇精吃夠五萬人,就得道成仙,修成正果,不再殘害生靈。

    謠言一經傳出,四鄉駭然。一條蛇精要吃五萬人,整個武岡還不足十萬生靈,豈不是有半數人要遭殃?謠言傳出不久,東鄉扶沖有一夏姓富人率先將家產、田地變賣,舉家遷往外地;南鄉有銀姓老翁,因不願死在蛇口,上吊自盡;西鄉有潘姓家族,全族男丁由族長統領,操習武藝,欲與蛇精決一死戰;北鄉花園所有老幼女人,組成千人香隊,步行上南嶽燒香求佛,懇請觀世音收伏蛇精……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不多久,又傳出蛇精出生在東北鄉黃橋鋪一帶,一名婦女懷孕期間夢見黃蛇入腹,嬰兒出生之日,適逢鍾半仙路過,為其看八字。鍾半仙看出男嬰日後是禍國殃民之孽畜,建議他父母大義滅親。也是蛇精命不該絕,他的父母不僅不相信,還將鍾半仙大罵一頓,趕出茅屋。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光文率部向燕子巖進發,馬隊先行,步兵在後。時值秋末冬初,冷風呼呼,陰雨綿綿,路上濕滑,伸手不見掌,三步之外不辨南北。張光文學習土匪伎倆,走在前面的以手電照路,後面的緊緊跟上,各人臂上扎一塊白布,供來者辨認。一路跌跌撞撞,到了目的地,騎馬的早在等候。

    正是午夜時分,大雨暫停,只有零星小雨。張光文及部下,一個個全身濕漉漉,非常時間且不管他。張光文調兵遣將,將兩挺機槍架在燕子巖巖口,其餘各人躲入山谷兩岸叢林,再派一人去谷口放哨,如有馬騎或燈火向這邊走來則及時報告。同時吩咐兩岸人等,如張雲卿從山谷通過,勿亂開槍,定要生擒。

    一切部署妥當,張光文走到前面,下令機槍向巖頭射擊。

    槍聲響起,初時巖頭一陣騷亂。忽聽一人大聲呵斥,乃復歸平靜。平靜不久,即有槍彈朝機槍方向飛來。

    張光文暗暗吃驚,土匪中竟有如此臨危不懼鎮定自若的指揮人才。

    雙方槍彈你來我往,在黑夜劃出一道道光弧,頗為美麗。彼此對峙,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張光文本來就沒有要拿下燕子巖的意思,目的一是嚇唬巖頭上的土匪,使其不敢輕易出來,二是把槍聲傳給從石背返回的張雲卿聽。

    雙方槍戰一時有許,忽有哨兵向張光文報告,稱遠處有馬匹向這邊移來。

    張光文立即下令停止射擊,並將其中一挺機槍調過頭來。他走至山谷中間,用暗號提醒兩岸潛伏的丘八做好準備,一定要生擒匪首,不許開槍擊斃。

    山口那邊,傳來馬嘯聲。這段路十分崎嶇,馬不能行。張雲卿一夥即下馬步行,只留一個匪徒把馬牽往別處。

    十餘條黑影向山谷摸來,沒有打手電筒,不時有人跌倒。張雲卿的心情十分複雜,因槍聲突然停止,他摸不清山寨是否落入他人手裡。

    終於到了包圍圈,張光文大喝一聲:「不許動,繳槍不殺!」

    兩邊手電一齊射向張雲卿匪幫,黑洞洞的槍口近在咫尺……張雲卿被一束手電筒強光刺得睜不開雙眼。好漢不吃眼前虧,在一片「繳槍不殺」聲中,張雲卿把手中的快慢機舉起,鬆開右手五指,槍從手裡跌落……

    一位團防局丘八不知有詐,彎腰撿拾取快慢機。說時遲那時快張雲卿突然從濕漉漉的棉衣中摸出一把勃郎寧手槍,用槍管頂住丘八的胸口,大聲喝叫道:「不許碰我,誰敢碰先打死他!」

    丘八們沒有提防張雲卿會有這一招,人人都傻了眼。

    張雲卿一計得逞,繼而警告被挾持的丘八:「老實聽話,陪我走出山谷彼此無事。否則,先要你給老子墊背!」

    丘八果然被鎮住了,老老實實做了張雲卿的人質,在一束束耀眼的手電光下,步步退出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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