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王 第七章 爭地盤美人獻計 罹匪禍百姓遭殃
    「古人云,兩軍交戰,攻心為上。我並不是說非要硬拚硬與張順彩干,這樣的蠻幹是毫無用處的,到頭來會兩敗俱傷,恰好給另一個敵人朱雲漢以可乘之機。」

    「你是說智取?」張雲卿望著蒲胡兒問。

    蒲胡兒點點頭。

    「我是個粗人,不懂得兵書上的韜略。胡兒,你是詩書人家出身,你說說看,我們該怎樣智取張順彩?」張雲卿懇切地說。

    話說張雲卿於危難中挾持一名丘八為人質,想借此脫危。突然張光文手握駁殼槍出現在眼前。

    「不許過來!」張雲卿兩次警告道。

    張光文沒有聽,繼續逼進。張雲卿本欲開槍打死丘八,但轉而一想,打死一個丘八沒啥作用,擒賊擒王,若打死張光文,說不定還有轉機。主意打定,他毫不猶豫地把槍口轉向張光文,並扣動了扳機——槍沒有響,慌亂中他連保險都沒有打開!就在他懊喪之際,勃朗寧已到了張光文手中,兩個黑洞洞的槍口當胸頂著……

    張雲卿雙眼充血地盯著張光文:「你很得意。」

    張光文的喉節動了動:「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稱得上大智大勇,只是這種洋人生產的玩意你還沒習慣。是不是?」

    這支勃朗寧是尹東波孝敬他的,因用慣了快慢機,確實一下子還不習慣,加之又是在緊急關頭。既然「失風」,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張雲卿昂起頭:「少廢話,要殺要斃,爽快一點!」

    「果然是一條漢子!」張光文說,「你放心,我不是來取你性命的,今晚特來請你去黃橋鋪一議。」張光文向手下遞了個眼色。兩名丘八一湧而上,反剪張雲卿雙手,捆了個結實。

    這時,其他幾名匪徒也都一一捆了,有人向張光文請示:「張總兵,這些人如何處置?」

    「把他們槍膛中的子彈全部退出來帶走,讓他們自己鬆綁,撤!」張光文下令。

    張雲卿這才鬆了一口氣,相信張光文真的不會殺他。

    張光文一行人或騎馬或步行返回黃橋鋪。為了提防尹東波來搶張雲卿,張光文讓騎馬的跟在後面壓陣。

    天很黑,連手電筒光束也幾乎被黑暗擠得很小、很窄、很弱……一路上行速緩慢,待到東方出現魚肚白,為不驚擾鎮上居民,張光文和張雲卿先一步回到團防局。

    團防局伙房,伙夫已經燒好薑湯、熱水,燃上炭火。飯菜亦已做好,正熱在鍋中。

    張光文親為張雲卿鬆綁,拿出乾淨衣褲請他換上。張雲卿不知張光文是何用意,直至傳令兵送來熱騰騰的菜餚、好酒,才忍不住問道:「張光文,有什麼話難道非要等到後面才說?」

    張光文笑道:「實不相瞞,光文並無甚話要說,就為一事——想請你喝幾杯。因擔心你不肯賞臉,才用這種方式,還望多多諒解。」

    張雲卿冷笑,欲說幾句帶刺的話,見兩名丘八引來一老者,張雲卿一眼認出,那是他小時候的東家張光火。

    「火老爺,別來無恙?」張雲卿先打招呼。

    「托福托福,馬馬虎虎過得去。」張光火作揖,撩起長衫,在張雲卿的對面坐下。

    這是一棟瓦木結構的老房子,大約從清乾隆年間,就一直是地方武裝的居所,雖然老舊,但質量上乘,柱子是櫸樹的,壁板是樟木,房裡所有傢俱都系百年的紅木精製而成。整個木屋,不見一個蟲孔,沒一處被白蟻損壞。

    屋內燃著兩盆紅紅的炭火,仨人幾杯酒落肚,心裡暖和,寒意全消。張光火率先為張雲卿斟滿一杯,又為自己斟上,起身舉杯:「順路,今晚這裡並無外人,都是一家人,這是我們第一次喝酒,來日方長,我先敬你一杯!」仰脖一飲而盡。

    張雲卿望著張光火,又望著桌上的菜餚,拿起杯,並沒有喝。因為,他已淚流滿面。

    張光文是見過世面的人,忙遞過一塊手絹,說:「外面天寒地凍,興許是受涼了,我也有流淚流鼻涕的習慣。」

    張雲卿沒有接手絹,長歎一聲,把酒杯放下說:「我自小孤苦伶仃,命賤如狗,從來沒有嬌貴過,莫說在九十月間受一夜雨淋,就算是寒冬臘月在冰天雪地光身過一夜也不會傷風感冒。我流的是淚。」

    「哦,莫非順路想起什麼傷心事?」張光火掏出手絹抹抹鬍子。

    「不是,」張雲卿搖搖頭,「應該是高興而流淚。火老爺,還有光文,兩位是何等富貴之人。當初,你們穿綾著緞。吃山珍海味,出門騎馬坐轎;而我,起五更,睡半夜,吃的是豬狗食,受的是窩囊氣。有時牛吃了別人的莊稼,回來要挨餓。記得有一天,為了吃飽飯,我早早趕牛回家,火老爺打了我一頓,還不准我吃飯。挨打不要緊,挺一挺也就過去了,飢餓難熬呵!那一夜,我睡在草窩裡翻來覆去睡不著,連陪伴我的跳蚤、虱子、臭蟲都餓得受不住,群起而攻擊我。到了後半夜,我實在頂不住,爬起來去你家的馬廄裡掏出幾捧米糠,就著井水,吃下去了。事後,屙不出屎,沒有人問我,我自己拿木棍往肛門裡掏,掏得出了血……那時候,我就幻想,如果什麼時候能過上你們那樣的日子,哪怕只活幾個月,死了也會閉眼。可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怎麼可以過上那樣的日子?」張雲卿說到這裡,把酒喝下,「沒想到,今天居然可以與你們平起平坐,同飲一壺酒,同吃一桌菜,我能不高興得流淚嗎?」

    張光文默然不語,張光火則面露尷尬。

    「從這件事中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張雲卿用手拭去淚說,「賴活不如好死,人只要不怕死,什麼都可以得到。窮可變富,丑可擁有美女,弱可以變強……我常常教導我的弟兄:人橫豎一死,與其可憐兮兮地活,不如轟轟烈烈地死。人本來是平等的,那些富人若不是發的橫財,就是為官時搜刮來的民脂民膏,搶他們,上合天理,下符民心。比如火老爺你,很早前,你的祖人和我的祖人同是貧苦出身,若不是天上掉下的十幾擔鴉片,你們能有今天?所以,慕雲搶了你家,一點也不傷天害理。」

    「都是過去的事了。」張光火吶吶道,「不要再提,不要再提。」

    張光文趁張雲卿夾菜之際,開腔道:「順路剛才說了很多,都很有道理。」

    「是的,」張雲卿打斷道,「道理這個東西是說不清楚的。皇帝法規也是道理,強盜收取買路錢也是道理。只要誰掌握了刀把子,他的所有慾望都是道,都是理。掌不到刀把,就只有死的道理。」

    「說得很對。」張光文說,「我家靠橫財起家,順路靠扛槍擁有今日,我從來就不認為自己高尚。事實上,無論為官為匪,都是靠魚肉人民度日。所不同的是,為官光明正大吃人,為匪在暗處吃人,形式不同,並無本質之區別。我不說『一筆難寫兩個張字』,你也不會信這一套。我只想說,你我同一塊地皮上混飯吃,且勢均力敵,只希望今後互不侵擾,免遭兩敗俱傷。這就是我今晚特意請你來喝酒的目的。」

    「什麼『勢均力敵』!光文太抬舉我了。」張雲卿冷笑道,「如果你僅怕我侵擾,今晚殺了我,就可一了百了。」

    張光文點頭道:「我能殺你的機會不僅僅只有今天,早在你派人去廣西購槍未歸時,你的內部異常空虛,那時我就有足夠的兵力把你及你部下全部收拾乾淨。」

    「那你為什麼不那樣幹?」張雲卿瞪望著他。

    「因為在武岡綠林中,像你這樣出色的沒有第二個,時候一到一定能成氣候。實不相瞞,我也不會僅僅滿足於當一個團防局總兵。一旦我走出縣門、省門,那時我若收編你,難道你會拒絕?」

    「好,爽快!」張雲卿為自己斟滿一杯酒,「如果你真有那一天,我張雲卿一定率部歸順。來,乾杯!」

    張光文望著張雲卿,並不喝酒:「不是我有意貶你。順路若想更大發展,以你目前的經歷和軍事水準,還有點困難。我建議你有機會去軍隊混混。如果你沒有經歷過大的戰爭,你就很難成為一位將軍。能成為將軍者,不一定都要學府裡出來的,恰恰相反,最優秀的統帥,往往出身行伍,沒有什麼文化。像東北的張作霖,他也是土匪出身,後來接受招安,在軍隊中混,經歷上百次大小戰爭。這就說明,經歷比說教更重要,無字的書比有字的書更能造就人才。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不走出綠林,最多只能成為你張雲卿,而無法變成張作霖!」

    張雲卿目光炯炯地望著張光文,他的筋有節奏地動著,彷彿一隻飢餓的青蛙,正盯著一條肥碩的青蟲……他終於開啟嘴巴,說道:「我想,如果你能做我的軍師,或許我就能成為南方的張作霖……」

    張光文先是一驚,繼而哈哈大笑。

    「你笑什麼?張作霖不也跟我一樣是個粗人,身邊不照樣有很多能幹謀士!」張雲卿認真地說。

    張光文不笑了,也認真地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讓時間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倆看誰收編誰!」

    「一言為定!」張雲卿又飲下一杯酒,抱拳道,「今天告辭了!」

    張光文亦不挽留,吩咐手下:「把張順路的子彈還給他!」轉對張雲卿,「你部下的那位鄧聯佳是我的人,我要收回。他騎的馬是你的,現纏在天井中,你騎回去吧。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張雲卿也說道。

    張雲卿離去後,鄧聯佳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張雲卿剛坐過的位置上,說:「光文,你這是放虎歸山!」

    「是的,」張光文點頭,「這頭虎還太小、太瘦,優秀的獵人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放過他,讓他有了更大的虎皮、更大的虎骨才再捕獵。」

    鄧聯佳冷笑道:「你也太自信了。一旦讓虎長大,是獵人獵虎還是虎吃掉獵人還不知道呢。你沒聽到他說想要你做他的軍師麼?」

    「如果他真能成那樣的大氣候,做他的軍師又何妨?」

    「我總覺得這一次臥底,我算是白臥了。今後,你還能有這樣的好機會嗎?」

    張光文不語。

    話說張雲卿騎馬回到燕子巖,匪徒們見他突然回來,一個個興高采烈。尹東波得意地說:「滿叔被帶走後,弟兄們都要出兵搶回你。我說沒這必要,因為張光文只帶走你一個人,連槍都不要我們的,僅僅拿去子彈。由此可見,對方沒有惡意,或許只是想利用我們。」說完,等著張雲卿表揚。匪眾也跟著稱讚尹東波能幹。

    張雲卿終於作出了反應,鼻子哼了一聲,說:「能幹個屁,十個尹東波也比不上一個張光文!人家把我們玩猴似的耍了,有什麼得意的!」

    尹東波面露尷尬道:「人、人外有人,張光文確是厲害。滿叔,他請你去,到底是什麼目的?」

    「他想收編我們。」張雲卿歎了口氣,望著匪徒。「弟兄們,你們答不答應?」

    眾匪都垂下了頭。

    張雲卿一臉嚴肅:「弟兄們,我們的對手比想像的更強大,原定的計劃不能實現。六十多位弟兄的吃用沒有著落,面臨著如此嚴峻的考驗,大家說說,是散伙好,或是有別的出路?」

    眾匪面面相覷。

    「張光文不是說要收編我們麼?他管不管給養?」說話的是鍾雪華。

    「都是你!」謝老狗瞪著眼說,「要不是你引狼入室,把鄧聯佳帶進來,我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接著又有幾個人埋怨鍾雪華。

    「別吵了!」張雲卿止住匪眾,「這事不能怨老鐘。張光文足智多謀,就算鄧聯佳不混進來,他還會派別的人打入我們內部的。要怨,只怨我沒有本事,鬥不過張光文。但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怨誰也沒用,冷靜地面對眼前的困境,才是惟一該做的。如果要解散,新入伙的弟兄還來得及反悔,其餘的弟兄和我一樣,都有血案在身,只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現在就各自選擇吧。要走,我張雲卿拱手歡送。不過,我不提醒大家也知道,今年遇上百年罕見的大災,過了年,很多人就要靠吃野菜、樹皮過日子了,不到三月,又有人連這些東西也吃不上,成為荒野餓殍……」

    張雲卿的話未說完,便有人流著淚跪了下來,說:「滿叔,我們離開這裡是死,留在這裡或許還有條生路,我們不走了!」

    接著,所有匪徒一起跪下,說道:「滿叔你領著我們干吧!我們寧願跟著你戰死,也不要餓死!」

    張雲卿見預期的效果已經達到,滿意地看著部下,說:「好吧,既然弟兄們都相信我,我張雲卿就絕不會令你們失望。我不敢說你們跟著我可以吃香喝辣,但我敢保證只要地方上還有十分之一的人活著,你們就不會餓死!」

    「滿叔萬歲!」

    「萬歲!」

    匪徒們齊聲吶喊。張雲卿很興奮,感到自己還算是個人物。

    喊聲平靜後,他說:「既然黃橋鋪這根骨頭太硬,我們暫且不要啃它,而去找適合我們胃口的吃,待我們成長壯大之後,再回過頭來對付張光文。弟兄們是從四方八面來的,從明天開始,我領著弟兄們去四鄉踩點,摸清地方上有多少富人,再放開手腳大幹!」

    匪徒們齊聲鼓掌。

    次日,張雲卿扮成貨郎,足穿麻繩草鞋,肩擔貨郎擔,手搖貨郎鼓,由來自各鄉的部下引路,從燕子巖出發,經過黃橋,入東鄉石江、扶沖,南鄉龍溪、銀家祠,西鄉潘家所、鄧元泰,北鄉花園、茶鋪,歷時半月有餘,行程二百餘里,搜得情報若干。

    1922年春節前夕,張雲卿率匪徒六十餘人槍,洗劫石江鎮,搶得稻穀一萬一百餘石,耕牛四十二頭,肥豬二百餘頭,銀洋二千元,棉被、布匹、食鹽不計其數。在搶劫過程中,因遇反抗,張雲卿部下開槍打死打傷平民百餘名。

    春節過後,張雲卿殺入東鄉扶沖,搶得稻穀五千餘石,耕牛三十頭。因是荒月,綁架的二十名女肉票無一贖還。張雲卿匪部對女肉票先行強姦,繼之全部殺死。

    1922年間,武岡風調雨順,豐收在即,9月,張雲卿率部洗劫南鄉龍溪、銀家祠,得稻穀三萬石,銀洋一萬元。

    張雲卿行匪時,對內,匪徒都稱其為「滿老爺」,對外則化名「王先生」。他的瘋狂行劫活動,驚動了四鄉,各鄉鄉府,紛紛上書。

    1922年10月,《大公報》首次對張雲卿劣匪進行了報道:

    各鄉悍匪到處擄掠

    武岡東、南兩鄉,股匪騷擾,劫案層出。近日來,南鄉較東鄉尤為猖狂,人民被害向外逃避者,指不勝屈。三日前,該鄉銀家祠,忽到槍匪一股,人約七十餘,槍數不明,到處擄掠,被綁票而去者,已有八起,大都系中產之家,且為女流。現該鄉已派團防前往搜剿雲。

    鑒於東、南鄉大面積被擄掠,武岡境內人心惶惶,各族各鄉,紛紛致函縣府、省府,要求調兵進剿。

    其時,中國政局動盪不安,北洋軍閥操縱實權正忙於內戰,無暇顧及區區匪事。著令各鄉自辦團練,以求自保。

    1922年11月20日,《大公報》以《武岡團練防盜》為題,發表摘要:

    摘要:武岡新鄉土匪猖獗,該地居民為防匪起見,練辦團勇,以為剿匪之計,惟此項經費籌措維艱,不得不向人民納捐,以資辦理。其捐分為兩項:一、人頭捐,即按每家人丁多少以為繳捐之標準;二、房捐,就鄉民所居之房屋寬窄納捐也。

    在全縣一片自辦團練防匪之聲浪中,連劫兩鄉的張雲卿已經糧草充足,遂潛伏燕子巖,靜觀時局之變化。

    1923年,武岡各鄉籌辦團練,因經費不足、人心渙散,最後不了了之。

    年初,張雲卿準備大幹一場,先後在山門、黃橋邊界地頻頻出擊,擾掠百姓。張光文予以警告,張雲卿置若罔聞,大有向縱深處進擾之趨勢。5月,張光文致電縣長趙融,要求以縣府名義敦請陳光中派防軍進剿。

    張雲卿聞訊,大驚失色,即親臨黃橋鋪主動向張光文請罪。無奈陳光中已下令所部一個營前往武岡。張光文遂建議張雲卿在山峰多辟幾處據點,進行疏散。

    時至民國12年10月,陳光中的剿匪部隊一直未到武岡,後經打聽,是武岡百姓無法供給,沒有成行。

    張雲卿虛驚一場之後,認為發大財的機會已經來到,於11月率匪徒按部就班地殺入西鄉,大肆搶劫。11月18日,大公報以《武岡土匪之猖獗》為題,進行了報道:

    武岡近來土匪橫行,劫舍吊羊,抄家破局,速電政府支援,防軍奉令出發進剿,復以地方供給無從籌備中止。於是土匪勢焰愈張。頃據城西潘公所給駐省同鄉會函雲,十日內被匪抄百二十二家,搶民谷一萬四百餘石,不知政府垂念民瘼否。

    張雲卿暴了潘公所後,為擴大戰果,對所部又進行了調整,除已有的七十餘匪之外,又發展數百名饑民為其運送財物。每出動,前面張雲卿腰插雙槍開路,後面尹東波持快槍壓陣,中間數百饑民挑著籮筐,浩浩蕩蕩,氣勢兇猛,所到之處,刮地三尺,顆粒不留。搶至北鄉花園時,有一老婦,家中僅剩一床棉被,一匪徒亦不放過。與老婦爭搶,匪徒匪性大發,一槍打死老婦。適逢張雲卿經過,大發其火,罵道:「混賬東西,這樣的老女人一刺刀就捅死了,偏偏要浪費我一發子彈!」

    臘月,張雲卿來到是年度最後一站——洞口茶鋪鄉。暴了這個鄉,張雲卿準備好好地過一個年,享受這兩年間劫來的豐厚物質財富。

    茶鋪鄉雖不及山門富裕,但中等地主很多,且這些土財主們都無背景靠山。張雲卿率領匪徒,明火執仗,大肆搜刮,數日內百餘戶富人,全被洗劫一空,有的甚至連過年的物資都不曾留下。

    年關,張雲卿暴了茶鋪鄉最後一個村莊,兩百多名臨時雇來的挑夫,或挑著滿擔谷子,或牽著牛,或抬著肥豬,浩浩蕩蕩回燕子巖。路過一面山坡,張雲卿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令張亞口壓陣回去,自己率領六七名貼身馬弁,來到山坡上的木屋前停下。

    木屋外圍著竹籬,竹籬上爬滿枯萎了的瓜籐。

    馬匹噴著粗重的鼻息聲,驚動了走廊處的一條黃狗。黃狗發現這群陌生人,奔撲過來,兩條前腿趴在籬牆上,汪汪地吠叫著。

    這時,一位謝了頂的老先生打開一頁窗戶,當他發現外面的人群時,大驚失色,忙又把窗戶關上。

    「彭先生,別怕,有喜事送上門來了!」張雲卿大聲叫道。

    屋裡沒有回音,只有黃狗更加瘋狂地吠叫,十分令人心煩。張雲卿皺皺眉頭,從腰間拔出一支手槍,抬手開了兩槍,狗應聲倒下,屋裡仍沒有人回答。

    「彭先生,你不要躲避,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張雲卿喊過後,又令兩名匪徒繞過籬牆去屋後攔截,自己從馬背上下來,一腳端開柴扉,走了進去。

    「不許動,再跑我們開槍啦!」

    這時,外面有人喊叫。沒有多久,兩個匪徒反扭著彭先生的手走了過來。

    「你們休要無禮,放開——他是我們的朋友。」張雲卿喊道。

    匪徒鬆開手,彭先生則驚恐地望著張雲卿。

    「彭先生還認識我嗎?」張雲卿微笑著走近,把槍插回腰間,伸出一隻手。

    彭先生搖頭,但他不敢不伸手。

    「彭先生真是健忘。」張雲卿握著他的手說,「你叫彭斌,原來是私塾先生,後來在茶鋪小學教書。兩年前的一天,我的一位兄弟看上了你的女兒,並且成了親,你難道就忘了?」

    彭斌早就認出來了,但他哪敢認,搖著頭:「我女兒早已嫁人,女婿是我的一位舊親,並不曾與其他人成親。」

    「你真會裝蒜!」張雲卿眼睛一瞪,射出凶光,「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女兒在哪裡,給我交出來!」

    「我、我女兒真的嫁人了。」彭斌舌頭打顫地說。

    「嫁了人?你把她叫回來,她是我的一位弟兄的老婆!」

    彭斌苦著臉求饒道:「女兒已成別人家的媳婦,我哪有權叫回!」

    張雲卿不再說話,他命令匪徒:「給我拾乾柴,燒掉這棟房子!」

    匪徒們忙亂一陣,從各處抱來乾柴,堆在木屋四處。

    彭斌見真要燒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張雲卿正要下令點火,忽見門口的曬衣竿上有年輕女人的花衣,心中便明白幾分,故意高聲喊道:「弟兄們,等會兒點起火後,把這個老東西也扔進火裡燒死!」

    果然,屋裡有了反應,一女子推開窗戶尖聲叫道:「不要殺我爹,我、我依了你們……」

    「好!」張雲卿高聲叫道,「弟兄們,不許放火,快去迎你們的大嫂!」

    一會,彭麗流著淚出來,拜別父親,說道:「爹,自從女兒兩年前失身之後,就不想再活了。是您老人家勸導我,說新社會了,不要像舊女人那樣把貞操看得太重,我也依了你。可我的名聲已經壞了,再無人娶我。今日冤家又聚了頭,女兒不如從了,一來可保一家性命,二來也續上這段奇緣。往後,父親若嫌女兒做土匪老婆名聲臭,就當女兒死了。」

    此情此境,彭斌縱有萬個不情願,也不敢不答應。

    彭麗被張雲卿帶到燕子巖,先藏在屋裡,再差人把尹東波叫來,並要知道此事的人不許走漏任何消息。

    尹東波進來坐下,張雲卿劈頭問道:「老尹,快過年了,有什麼打算?」

    「沒啥打算。」尹東波說。

    「你這是什麼話,過大年怎會沒有打算呢。」

    「因為滿老爺都替我們安排好了,我只管坐享其成,省得去動腦筋。」尹東波道。

    「你聽誰說的?我為你安排好了?」

    「不用聽別人說,閉起眼也想得到,像吃的、穿的、喝的,滿老爺不安排誰去安排?」

    張雲卿哈哈一笑鬆了口氣,得知還沒有人透風聲給尹東波,可以給他一個驚喜了。

    「你難道沒想過要娶一位夫人麼?」張雲卿瞇起眼問。

    尹東波歎了口氣,連連搖頭:「下輩子吧,這輩子休想。」

    「別這樣說!」張雲卿板起面孔道,「虧你還是個男人,這動亂、饑荒年頭只要你養得起,娶一百個老婆也不是難事。」

    尹東波點點頭:「這倒是真話,不過,一百個老婆並不見得其中有一個能讓自己稱心如意。」

    「那你稱心如意的人是誰呢?我給你做主!」

    尹東波想想又搖頭,笑道:「算了,那是不可能的。」

    「是不是茶鋪鄉彭先生的女兒?」

    尹東波咽嚥口水,搖頭道:「人家說她早已成為別人的老婆了。罷罷罷!」

    「你放心,無論彭麗去了哪裡,我都有辦法把她找回來。大年三十夜,你等著做新郎吧。」

    尹東波見張雲卿一臉認真,知道定有眉目,他喜出望外,跪在地上道:「滿叔若能使我完成這個夙願,今生今世,尹東波願意當牛做馬報效你的大恩大德!」

    張雲卿不用多說,示意他起來,吩咐道:「你去管家那裡領四百大洋,這兩天去城裡打制一套金首飾,買幾件新衣裳。人家是詩書世家出身,你也得學會文雅點。」

    尹東波感恩戴德地連連稱謝。

    尹東波離去後,張雲卿將門掩上,踱步來到內屋。彭麗一見他,便從床上起來,央求道:「滿老爺,你既然把我許配給老尹,為何還留我在這裡?」

    張雲卿色迷迷地在彭麗身上上下細看,當彭麗預感到什麼將要發生時,身子已經被一雙鐵箍似的手緊緊扣住。她本能地要叫,張雲卿堵住她的嘴:「你敢吭聲我立即宰了你,再找一個黃花閨女送給老尹!」

    彭麗不敢叫了,任張雲卿剝光她的衣服,把粗重的身子壓了上來……

    事後,張雲卿摟著彭麗說:「我準備在大年三十為你們操辦婚事。離三十還有三天,這三天我要好好地享受你。你太美了。我不會讓老尹欺侮你的。以後,你的一切,我都替你做主!」

    彭麗流著淚道:「既然如此,你乾脆娶我算了。」

    「我是想娶你。但是,我不能因為一個女人失去一位得力的部下。而且我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也別有一番情趣。」

    「你們男人太無恥了!」彭麗說,「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幾乎不敢相信世上還有如此卑鄙無恥的人!」

    張雲卿嘻嘻笑道:「你罵的新詞兒我聽不懂,不過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是說我很壞?那太正確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你總不會去喜歡一位老實得像一段木樁的男人吧?」

    是夜,張雲卿將彭麗強留在屋中奸宿。次日,差尹東波進城購買娶親的禮物,然後悄悄把彭麗帶出燕子巖,在外面悠轉了幾圈再回來,把彭麗送往尹東波的房裡。

    傍晚,尹東波從城裡回來,見到他思念的女人果然已進屋,一陣狂喜,不顧一切地把彭麗壓在下面。青天白日的,竹牆外都是窺看的匪徒,羞得彭麗一個勁央求。尹東波哪裡肯依,硬是幹了那事。日後,匪徒們經常取笑他,他卻不以為然,把這作為自己的光輝業績。

    卻說新年在即,為了給尹東波辦一個熱鬧的婚禮,張雲卿大肆張羅,請來戲班日夜唱戲,燕子巖到處張燈結綵,每棟茅屋門楣上都張貼大紅「喜」字。

    尹東波對張雲卿感激涕零,把他視作再生父母。

    大年三十,燕子巖鞭炮齊鳴,尹東波穿上長袍、馬褂,頭戴黑邊帽,胸帶大紅花,臉上溢滿喜氣。彭麗則頭戴鳳冠,全身珠光寶氣。

    禮堂設在新扎的戲台上。台上設了香案,供奉劉、關、張。結婚儀式仍按當地風俗,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張雲卿就是他們的父母,最後夫妻對拜。儀式完畢,尹東波迫不及待地就要拉新娘進洞房。這時,張亞口用禮盒托著一套新郎、新娘服。張雲卿止住尹東波,隨後宣佈道:「今夜,還有一對夫妻也要拜堂成親!」

    匪徒們面面相覷,正猜疑間,兩位女戲子從戲台後扶出一位艷麗女子。匪眾們認出這美女正是蒲胡兒。

    張雲卿不顧眾人驚愕,把新娘服給蒲胡兒穿好,自己也穿上長袍馬褂,對匪眾宣佈道:「我與胡兒今成佳偶,既非托天地之福,也無父母從中作主。所以,天地、父母就免拜了,但劉、關、張不能不拜。張某投身綠林,獨木不成林,靠的是弟兄們講義氣、生死相顧,才有了今日,所以我和妻子胡兒,在拜了劉、關、張之後,再拜眾位弟兄。今後,只要弟兄們團結一心,對我信賴,我保證大家都能娶上稱心如意的老婆!」說完,拉著胡兒先拜劉、關、張神位,轉身再拜台前匪徒。起身走至尹東波面前,拍著他的肩道:「老尹,我是個粗人,只會講粗話。俗話說,『好漢不打妻,好狗不咬雞』,彭麗這樣一枝鮮花插在你這牛屎上,你應該滿足了。從今天起,我把她交給你,今後你若欺侮她,我就對你不客氣!」

    尹東波唯唯諾諾。張雲卿這才對匪眾宣佈:「弟兄們各自找樂去,洞房就不必鬧了。」說完,率先拉著蒲胡兒進入自己的洞房。

    洞房內點著兩支紅蠟燭,風從竹籬縫鑽進來,兩朵火苗在風中忽閃。張雲卿閂上門,取下蒲胡兒的頭蓋,幫她摘除首飾,喃喃道:「我喜歡你的本色,特別是你一絲不掛時,對我更有誘惑力,心中總抑制不住衝勁。」

    蒲胡兒依從地除去所有妝飾,小鳥依人地偎在張雲卿寬大的胸脯上。

    「你曾經說過,你是富家千金出身,這輩子最希望的是能夠追回失去的一切。我也曾許諾過,一定要幫助你實現這一願望。現在,我的諾言就要實現了。過完年,我要回老家修建一座石背鄉最大、最富麗的房子,購買大片良田,僱請幾個丫環供你使喚……你喜歡嗎?」

    蒲胡兒點頭。

    張雲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從今晚起,我們用不著再過偷偷摸摸的日子了。整整兩年,我好不容易才把慕雲在弟兄們心目中的印象擠走,使他們認同我。只有認同了,他們才能接受我成為你的丈夫。胡兒,你跟了我,以後還有沒有自己的心願?」

    「心願當然是有的。我希望已經擁有的現狀,不只是曇花一現。」

    「不會的,這怎麼會呢?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已經得來的成果。胡兒,請你相信我!」

    蒲胡兒面帶憂色道:「過去,我家曾經賓客盈門,高朋滿座,一派繁榮。可自從爺爺死後,我那個患了癲狂病的父親未能守住這份家業,以致繁華不再,門庭冷落。今晚是我們結婚的第一夜,本該擯棄一切,盡享于飛之樂。不過,我既然已經嫁你,來日方長,不在一朝一夕。在這第一夜中,先存憂患,設計將來,我們方可有長久之幸福。古人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越是得意之時,我會越擔心我家前人的厄運在我身上重演。」

    「你說得對,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不能得意忘形,希望你以後能經常提醒我。胡兒,你真是我的好內助,你說,我該怎樣做,才能長久地保護已經擁有的成果?」

    蒲胡兒想了想道:「我認為,僅僅只有保護意識是遠遠不夠的。比如一家人擁有很多金銀財寶,引得周圍的人十分眼饞,私下裡相互勾結要來奪取這家人的財寶。順路,如果你是這家的當家人,你打算怎麼辦?」

    張雲卿不假思索地說:「我已經擁有的財寶不僅不給別人搶,我還會把他們家的東西搶過來!」

    「太對了!」蒲胡兒驚喜地在張雲卿臉上親了一口,「有了你這一顆雄心,我們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事實正是如此,死守已有的財富不求進取,別人總要打你的主意,而你總是防不勝防,到最後,終會失去一切。要不滿足現狀,不斷進取。既然你都在外面搶,誰還敢打你的主意?」

    張雲卿歡喜地將蒲胡兒摟緊:「胡兒,你好可愛,你的聰明一點不讓鬚眉。從明天起,我要教你騎馬,教你打槍,你一定會成為我的得力助手!有了你剛才的指點,我就知道今後該怎麼幹了。胡兒,你這個道理對我太有教益了,你是從哪本書上學來的?我好後悔我這輩子沒有機會讀書。」

    「這個道理我雖然很早就從書本上接觸到,但並沒有留下印象。後來,當我從一本無字書上遇到之後,我才有了深刻的認識和理解。」

    「無字書?」

    「是的,」蒲胡兒點頭說,「凡生活中沒能變成字的經歷,都是無字的書。人活一輩子除了要讀有字的書,還要讀無字的書,相對於紛繁複雜的社會、生活,後者往往比前者更重要。我家衰落的癥結,正是因為只讀了前者,而忽略了後者。」

    張雲卿望著蒲胡兒:「你能向我解釋得更清楚一點嗎?」

    蒲胡兒點頭:「我的祖上是詩書世家,出過幾代舉人進士,在湘西南可稱得上是個望族。這就好比在一個窮人圈子中,我家是滿屋金玉的巨富,自然會引得周圍人家眼饞。在當地,這種眼饞是表現得十分突出的,很多人都勒緊褲帶送子孫讀書,求取功名,並且也有人中舉。我的祖父為了守住已經擁有的地位,拚命督促我父親和叔叔讀書。外界傳言我父親是我母親逼瘋的,這有點冤枉,我爺爺才是逼瘋我父親真正的罪魁禍首。後來,我父親瘋了,叔叔功不成名不就,爺爺本人棄官回鄉沒有了俸祿,家中雖有田產千畝,終因不善管理,被家奴愚弄,幾年時間便一貧如洗。我也從大家千金,淪落風塵。在多年的賣笑生涯中,我受盡欺凌,幾不欲生,好在我總算活過來了。到現在,當我回顧過去,突然發現我在粉樓中學得的東西,比書本上的不僅要多,而且實用。於是我就想,如果我的祖先能夠從書本走出,去接觸外界,或許我的家也不致衰落。事實上,我父親只要放棄求取功名,也曾有過很好的發家機會。我爺爺的好友左宗棠見我父親天資聰明,建議他出洋,學西方的先進思想。我爺爺則固執己見,不予答應,終致誤了後代。不過,再冷靜地想想,這也是必然的,因為我爺爺僅有滿腹文章,沒有實踐體驗,目光自然不會遠大。到手的罕世珍寶,他也會當石頭扔掉。」

    「不……你是罕世珍寶,我認識,我一定會珍惜你!」張雲卿雙眼射出光芒,他彷彿看到,他懷中的蒲胡兒就是他將來飛黃騰達的跳板。她雖是一介女流,但智慧與謀略是他部下所有的男人都無法企及的。有了她的幫助,他定能成就霸業。

    蒲胡兒嫣然一笑,向張雲卿投去感激的一瞥,啟朱唇道:「謝謝你看得起我,我也希望能夠介入你的事業。我胡兒雖不敢言是一件罕世珍寶,但自信絕不是一塊無用的石頭,即使是石頭,也頗具含金量。實不相瞞,自從被張慕雲擄出譚家,我就有做一位前無古人的壓寨夫人的念頭。要不,我也不會隨意和丈夫的害命仇人同床共枕。可惜的是,張慕雲只能算是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不但胸無大志,更不願女人插手事業,對他我算是失望透了。感謝天公作美,讓我認識了你,從認識你的那一瞬間起,我就有了一種預感——你就是那位能幫助我尋夢的男人。順路,我真的很有野心,我家父輩都沒能完成的夙願,我一介女流卻要爭取完成!將來,我的祖父、父親的名字人們早已遺忘,而我蒲胡兒的名字可能在湘西南大地久久傳揚、老幼皆知!我的祖上以學業謀食、以文行世,我蒲胡兒將以匪業為食、以武行世,兩條背道而馳之路,前者走不通,後者能通行。我要借此向世人證明:女人也是人,男人能辦到的,女人也能辦到!」

    「與夫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雲卿喃喃道,「歷史上曾出過吳用、朱武,但一直沒有女軍師,你是前無古人的。」

    蒲胡兒認真道:「沒出過女軍師並不是說女人不行,只能說明那個時代的男人對女人的藐視與壓制。」

    「是的,我也承認這一點。」張雲卿說,「我從來就沒有小瞧女人。在我心目中,女人比男人更可愛。胡兒,我們別扯得太遠了,你說,我們今後該如何發展?面臨的困難又是什麼?」

    蒲胡兒也從情緒中回轉過來,冷靜地分析張雲卿提出的問題,說:「幹我們這一行的,現在正逢上了大好時機,國家陷入混戰之中,除了軍閥與軍閥之間的矛盾,還有孫中山與軍閥的矛盾,還有國民黨與共產黨的矛盾,他們誰也無暇顧及我們,我們正好借此機會大力擴張,形成一股勢力。等到上層某一派佔了上風,回過頭再剿我們時,已不是那麼容易。他們除了招撫,別無他法。至於具體如何發展,我們當然不能只滿足山門這片小小的地盤。記得你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要長成參天大樹,就得把整個湘西、整個湖南當成自己的地盤!』這句話很有氣魄,我正是被你的這句話給征服的。我們要把目光放得更遠,要近交遠攻。把武岡境內的股匪一個個吞掉,再回過頭來把近處的收拾掉!」

    「近交遠攻。」張雲卿沉吟道,「你是說現在與張順彩搞好關係,先把洞口的朱雲漢吃掉?然後再回過頭來消滅張順彩?」

    「不!」蒲胡兒搖頭,「我說的『近交遠攻』,是以燕子巖為基地,而不是以你老家石背為基地。」

    「如此說來,我們該先和朱雲漢搞好關係,仍以張順彩為首攻目標。」張雲卿沉思道,「張順彩手下有近百條人槍,我們才七八十條人槍,有取勝的把握嗎?」

    「古人云,兩軍交戰,攻心為上。我並不是說非要硬拚硬與張順彩干,這樣的蠻幹是毫無用處的,到頭來會兩敗俱傷,恰好給另一個敵人朱雲漢以可乘之機。」

    「你是說智取?」張雲卿望著蒲胡兒問。

    蒲胡兒點點頭。

    「我是個粗人,不懂得兵書上的韜略。胡兒,你是詩書人家出身,你說說看,我們該怎樣智取張順彩?」張雲卿懇切地說。

    「兵書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張順彩與你屬同鄉,要瞭解他,比瞭解其他匪幫容易。更難得的是,你們同姓張,大可從宗族方面做文章,只要你能沉得住氣,從長遠利益考慮,先認他為本家,麻痺他,一旦有了機會,再一口吞吃,是輕而易舉的事。」

    張雲卿連稱好計,興奮地將蒲胡兒壓在肚皮下,倒鳳顛鸞百事有……

    次日是大年初一,張雲卿備了肥豬兩口、全羊兩隻、紅糖兩擔、大洋八百元分兩包包了,另備紅包若干,率親隨十數人,先奔石背張家給張光火、張光文兄弟拜年。

    進入張家槽門,就有張姓小童迎上看熱鬧,張雲卿令管家張亞口見到小孩都分派一個紅包。凡有年尊者出門,每人分送一包上等煙絲。今天一早,蒲胡兒與他商量好了,若要吃掉張順彩,張光文這一關不可忽略。另外,很快將要在家鄉大興土木,對鄉親一定要安撫。故備了兩份厚禮,還準備對鄉親施些小恩小惠。

    張光火兄弟聞得張雲卿來拜年,慌忙出迎,一路鳴放鞭炮以示歡迎。

    張雲卿剛從槽門口下了馬,張光火就跌跌撞撞迎上來,急道:「順路老弟如此多禮,也不招呼一聲,我也好做一番準備,用鑼鼓歡迎。」

    「火老爺不必客氣,自家人過年走動,越隨便越好。我就是怕你鋪張,才有意不事先招呼的。」

    隨後張光文率一群家丁迎出,將張雲卿等匪徒的馬牽去馬槽喂料。張光文見了雙份的厚禮,心裡便明白,問道:「順路,今天還準備去哪一家拜年?」

    「我正有求於你呢。」張雲卿說,「想求你先去順彩老哥處通通信。畢竟一筆難寫兩個『張』字,又是吃同一行飯的。雖說同行生嫉妒,但我已在山門落業,不存在利害衝突。我擔心到時有人要欺侮我,那時也好有個照應。故想和順彩老哥拉上交情。」

    「好說好說!」張光文喜道,「你們早就該如此了。既是你主動提出,順彩那裡包在我身上!」

    「依我看,你還是代為辛苦一趟為好。」張雲卿說,「萬一他瞧不起我,面子上過不去。」

    「那當然,我會先去一趟的。今天先安心在這裡喝兩杯,別東想西想的。」

    張雲卿一行被迎進張光火家,受到熱情接待。廚房很快擺好酒席,生上炭火,賓主分兩桌在正廳坐了,上首是張光火兄弟和張雲卿,下面是張亞口等隨從坐滿一桌。

    酒過三巡,張雲卿臉色微紅,向張光火拱拱手道:「火老爺,你是族上德高望重之人。順路有一事相求,望能成全。」

    「好說好說,只要辦得到,一定鼎力相助。」

    張雲卿歎了口氣:「我家世代貧苦,一直被人小瞧,在石背世世代代無抬頭之日。古人說,『富貴而不歸鄉,如著錦衣夜行』。順路這兩年在外頭做生意,多少賺了點錢,想回來在老宅建屋,另買百十畝良田。如此一來,可能會驚擾鄉親,這得勞煩您老人家了。」

    「順路打算建何種規模的房屋?」張光火問。

    張雲卿抬頭看看屋頂,說:「老哥的屋子不錯,不過,如果我依樣畫葫蘆也不太好。我去過很多地方,樣式好的要數山門梅滿娘的大宅。我就照她的造。」

    張光火驚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說:「梅滿娘的大宅比寒舍大數倍,造價也高得多,順路可算是石背首富了!」

    「見笑見笑,略有餘資而已。」

    「不過,要修這樣規模的大宅,週遭起碼得搬遷十餘戶。你打算怎樣安置他們?」

    張雲卿道:「都是鄉鄰鄉親的,照舊樣另造新屋也行,要錢也可。總之,只要他們滿意。」

    張光火點頭說:「若如此,事情就好辦。何時動工?」

    「當然越快越好。我希望明年的今天就可以在自己新屋過。」張雲卿說,「另有買田的事……」

    張光火道:「這年頭政局動盪不安,聽鄧聯佳說,廣東那邊的共產黨正在謀劃什麼『共產共妻』,把富人的田地分給窮人。雖不足為據,但也夠令人驚恐的。所以,有些人還是願意賣一部分,只是百十畝太多,恐怕湊不夠這數。」

    張雲卿道:「沒關係,沒關係,能買多少是多少。」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金懷表看了一眼,說,「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覺已不早了。光文,張順彩那裡還得勞駕勞駕。」

    張光文只好起身,往後村通知張順彩。

    張雲卿由張光火陪著,喝了十數杯酒後,張光文已喜孜孜地回來,對張雲卿說:「順路,我猜得沒錯,張順彩一聽說你有與他言和之意,全家人歡喜得不得了。過去因馬鞍山之戰,他一直感到於心有愧,怕你記仇,故一向小心提防。他萬沒料到你如此大量,對他來說,真是喜從天降,全家老少現正緊張張羅,要用最隆重的儀式歡迎你!」

    「不敢當,不敢當!」張雲卿起身,向張光火兄弟告辭,「我要去他家了,失陪失陪!」

    張光火盛意挽留,張雲卿則非要立即動身不可,並吩咐張亞口:「快備馬,把禮物抬走!」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響到槽門口,馬蹄聲急停,馬嘯聲起。

    張雲卿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跑步進來的正是留在寨中的張鑽子,他一眼看到張雲卿,便喊道:「滿老爺,大事不好,有人攻打我們的山寨!」

    張雲卿心裡「格登」一下,迎上去:「什麼人?」

    「身份不明。」張鑽子搖頭,「大概有五六十人。」

    「是不是正規軍隊?」張雲卿估計可能是這兩年他滋擾四鄉,引起民憤,官方派兵來圍剿了。

    「不是,對方穿的是便裝,估計可能是某一股與我們結怨的土匪。」

    張雲卿皺了皺眉頭,抬起頭問:「那裡只有一條路可出入,你是怎麼出來的?」

    「因為對方來勢兇猛,夫人摸不清對方底細,擔心還有埋伏,就令我想辦法送信給你。正面不能走,想來想去只有北側有一個數十丈高的懸崖可去山門,夫人見我身子瘦小,就用數十副籮索接起來把我吊了下去。我知道情況危急,步行時間太長,就去梅滿娘家借了一匹快馬。」

    張雲卿不再多問,轉對張光文,抱拳道:「順彩的事還望你多加解釋,改日再去登門致歉。這份禮物還望你轉交給他。」說完,一揮手,率手下跑出大廳,在槽門外騎上馬,沿馬路向北方飛馳。

    一路上,張雲卿心急如焚,對方選在大年初一來襲擊,必定做過長久的準備。最令他苦惱的是,敵人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致使他非常被動。

    馬匹進入山門鎮,隱約已聽到槍聲。

    從鎮上至燕子巖不能跑馬,為了行動方便,張雲卿令部下把馬牽到梅滿娘處,自己率領十餘人跑步向燕子巖逼進。

    尚未到山谷口,對方已經發現了他們,有一部分人調轉槍口向這邊射擊。

    張雲卿等人立即以田埂為掩體進行抵抗。

    雙方交戰了十數分鐘,張雲卿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提醒部下道:「注意節約子彈,如果敵人不衝過來就不許打槍!」

    然而,此時提醒為時已晚,子彈已所剩無幾。

    對方見沒有繼續還擊,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有人叫嚷道:「張雲卿沒有子彈了,抓活的!」

    有兩個敵人試探著從掩體內站起,張雲卿瞄準打了一槍。嚇得對方慌忙趴下。

    張雲卿此時盤算著:就這樣把敵人夾在中間,打持久戰,消耗他們的子彈……很快他又意識到,如果沒有足夠的子彈,非但無法攔截,甚至連自己及十餘名部下的性命都難保。他靈機一動,對張鑽子說:「快,快回到北側懸崖腳下去,要弟兄們增援子彈!」

    「那裡太高,叫不應弟兄們。」

    「笨蛋,你不會打槍告訴他們!」張雲卿罵道。

    張鑽子準備離開,這時,身後傳來了吶喊聲。張雲卿回頭一看,暗暗叫苦,一大隊荷槍實彈的人一邊喊叫,一邊緩緩向這邊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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