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宗師 第十二章 京城幻夢
    林芷彤跟著耿聚忠走到一個墓園裡,說是墓園,不僅不荒涼,四周還透著股市井味的熱鬧。耿聚忠道:「這就是你姐姐和碩柔嘉公主的墳了。她活著時最喜熱鬧,偏偏只能關在高牆深院裡,連說句話都要思慮再三,只好整日裡冷冷清清。死了就隨了她的願,將她葬在市井之中,讓她看個花啊、裳啊,也方便一些。」

    林芷彤道:「姐姐算不錯了,有個這麼癡愛她的相公。」

    耿聚忠道:「對你才是癡愛,對她叫憐惜,或者叫同命相憐。我們都是豪門兒女,也是豪門的人質,這種感受,你是不懂的。能葬在這地方,也是皇帝的隆恩,萬歲爺也很憐惜這位姐姐,看著她從活潑好玩到八面玲瓏,到說話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真真是個悲劇。其實誰又不是這樣,只要有無可拒絕的負擔了都是悲劇。皇帝又何嘗不想自己能在市井中隨意走走,你當他十來歲就真願意玩宮殿內血刃鰲拜的遊戲?」

    林芷彤沉默了會兒,道:「這兒叫什麼地方,以後也好來給這可憐姐姐掃個墓。」

    耿聚忠道:「這地以前叫什麼已經不知道了,自你姐姐死了,這兒就叫公主墳。我想就算三百年後,這兒可能也叫公主墳。」

    林芷彤道:「公主墳?這名字好,說不出的好,就像看見一顆珠子,然後不見了。怎麼你哭了,大男人的,羞也不羞。」

    耿聚忠擦了擦淚:「是不該哭的,生和死本來就沒有多少區別,也許你姐姐變成蝴蝶了,又或者她就是只蝴蝶變的。我們吹個曲子吧,還是你的塤,我的笛,還是『玉門疊柳』,如何?」

    芷彤放浪慣了,就盤腿坐在墓碑前,拿出塤來。耿聚忠微笑著躺下,就頭枕著墳堆上。兩人一塤一笛吹奏起來。一股子哀傷的韻律透著冷雨般的纏綿飄散在遙遠的雲中。說來也怪,林芷彤跟誰合奏都有些不合拍,偏偏跟著耿聚忠琴瑟和諧。曲罷。兩人彼此一望,都沒有緣由的哈哈大笑起來。林芷彤道:「聚忠,你不要再負我。我是女俠,是最受不得欺負的。」

    耿聚忠抓著芷彤的手,深情道:「我怎麼會欺負你了。我以前無數次答應福晉,要帶著她,就兩個人行走一陣子,走去哪裡無所謂,總之一定要去,放下一切包袱地去。或者山山水水,煙煙雨雨,晨鐘古廟,對鏡花黃,月下柳梢,喜笑晏晏;或者西風烈烈,黃沙漠漠,策馬揚鞭,迎風並轡,浪跡天涯。但總是沒有機緣,不料佳人已逝,才知道機緣什麼也是爭出來的,想做的事當下不做,也許就永遠沒機會做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娶你。你來京城,我絕不逼你也做個人質。你只管做你自己願意的事,倘若有一天,我身遭不測——這不是危言聳聽,爬高必跌重,你一定要離開,千萬別傻乎乎地守著。你只是側福晉,我本可以封你為繼福晉的,就怕你受不得約束和規矩,又悶死一隻金絲雀。側總比正的規矩少得多。」

    林芷彤道:「什麼側福晉啊,繼福晉的。反正我只知道我是你的婆姨,你就聽我話就行了。」

    耿聚忠道:「哈哈,這樣最好。按朝廷規矩,內閣大員出外回京,必須先去金鑾殿面聖。等會兒賴三公送你回府。我盡早回來。」

    林芷彤道:「你不先送我回去嗎?」

    耿聚忠道:「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啊。」

    林芷彤道:「你放心吧。我已經準備做個好婆姨了,不會似以前那麼荒唐了。」

    耿聚忠道:「活死人我見得多了,我就喜歡你的荒唐。」

    太師府就在玉淵潭後面,離公主墳也就一步之遙,建得中規中矩,但比福州耿王莊小多了。林芷彤一進府,張管家早已迎候在大堂前,領著一群丫鬟給側福晉請安。林芷彤知道這群人最沒意思,也不理會,笑了笑就往裡房跑。剛跑幾步覺得不妥,返到大堂前,果然從管家到丫鬟全都跪在那流著汗一動不敢動。芷彤心裡暗覺好笑,裝腔作勢叫了聲:「免禮。」他們才站起身來。

    張管家帶著芷彤來到臥房,又有四個奴婢跪在房內,張管家道:「側福晉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這四個奴婢。做得不好只管打罵,能被側福晉打罵那也是種福分。桌上有些京城的乾果,這四方城的乾果頗有些名氣,還望側福晉喜歡。」

    林芷彤吃了兩塊,覺得不好吃,就問:「有沒有棉花糖?」

    張管家道:「啊?」

    林芷彤道:「就是棉花糖啊?好大一堆白白的像棉花,其實擠一擠就只有一點點了。」

    張管家賠笑道:「這個北京城是沒有的,好像江南一帶小鎮上才有。若側福晉真要,我明就遣人去江南找去。」

    林芷彤道:「那就算了,弄點冰鎮酸梅湯吧。福建耿家也就那東西好喝。這些姐姐叫什麼名字?」

    丫鬟們聞言馬上又跪下了。一個大眼睛丫鬟磕頭道:「折煞奴婢了。奴婢豈敢做側福晉姐姐。」

    張管家笑道:「側福晉真是隨和,但我們做下人的可不敢尊卑不分,那豈不成大逆不道了。您這是折她們全家的壽。這小丫鬟又哪來什麼名字,嫁人了自然跟夫姓,如今叫什麼全憑主子高興唄。」

    一個小眼睛的丫鬟看起來挺聰明的,趕忙道:「求側福晉賜名。」

    林芷彤眼睛一眨,道:「我——好啊,最喜歡給人取名字了。你叫膀手,你叫攤手,你叫耕手,你就叫標月指。」

    張管家和四個丫鬟全部愣住了。林芷彤說完後哈哈大笑,他們哪知這都是白鶴拳裡的手法。

    小眼睛丫鬟道:「攤手?真——真好聽,多謝側福晉賜名。」

    張管家心想這都是什麼鬼名字,吩咐道:「膀手攤手,好好伺候側福晉。惹怒了主子,小心你們的小命。側福晉,奴才告退。」

    等張管家倒著身子離開了,林芷彤想找丫鬟們玩玩。結果丫鬟站得筆直,一句話都不敢說。房子裡安靜得連針掉下都能聽見。林芷彤有心跟這群姐妹取鬧兩句,可她們全都低垂著頭,問一句答一句,很快就沒話說了。連喝了幾壺茶,林芷彤實在悶得慌,心想若有人吵幾句嘴多好,便對著耕手無理取鬧道:「你過來,我想打你。」

    耕手戰戰兢兢地答:「是,側福晉。」居然轉身走入內堂,拿著鞭子托著舉過頭頂,把鞭子送到芷彤的手裡。芷彤一聲長歎,這日子過得,真會活生生地把個好人憋死。

    林芷彤嗔道:「若我要殺你,你是不是自己去取把刀來?」

    耕手呆了呆,不敢哭出聲音,哽咽著道:「側福晉真要殺奴婢,奴婢自然不敢反抗。還請側福晉多賞幾兩銀子給老家的母親,讓奴婢母親能養老。」說完真哆嗦起來。林芷彤驚呆了。對丫鬟來說,被主子打死,四方城內這真不是什麼怪事。歷來王公貴族,變態者不計其數,真逼死幾個丫鬟,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林芷彤心想:算了,還是別跟這群人開玩笑了。我開個玩笑,她們嚇得魂飛魄散的,倒不如自己找樂子。這群人已被養得如練拳時的木人樁一般了。轉念又一想,面對一個隨時可以要她們命的人,也許也只能變成木頭吧。

    林芷彤走出門去,丫鬟膀手急忙跟著道:「側福晉您是要去哪兒,膀手好隨身伺候著,在府內您帶著我們,喝水歇涼也有個人伺候。若是想出太師府,我這就去通知管家。王府的福晉出行,須帶上十個侍衛,八個轎夫,用銀頂黃蓋紅幃的轎子抬著。還需提前一日去九門提督那備案,事先做好路禁與護衛。」

    林芷彤笑道:「我出去關他們屁事?我娘都管不著要你管。」說完輕輕一躍,在丫鬟的目瞪口呆下翻出欄杆,就在王府裡閒逛起來。一群丫鬟一邊擦著汗一邊跟著跑。林芷彤剛開始有些新鮮,覺得自個家真大。轉了幾大圈後,覺得也就一個大花園而已,房子是多,但自己又能睡多寬的床?倒有幾分想草魚巷的家了。再看看後面追得氣喘吁吁生怕自己出事的尾巴,更是沒了好氣。運足了輕功,甩開丫鬟們,一個人飛進了假山躲了起來。看著丫鬟們誠惶誠恐地大呼小叫,等她們都離開後,才一個人得意的出來逛。心道:我的下半輩子就跟丫鬟們捉迷藏好了,此念一生,頓覺無比失落和鬱悶。林芷彤心想,要是女人可以把男人休了,就好了,瞬間又被自己這念頭逗樂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芷彤在後院水潭邊看見一個小女孩踢毽子,年齡該比自己小幾歲。當即高興地衝了過去,搶來毽子踢起來。最難得的是,這個小姑娘一點也不怕她,直剌剌地盯著她看,還叫她姐姐,把芷彤高興壞了。她一邊炫耀一下自己的腳法,一邊同小姑娘玩耍。林芷彤輕功很好,踢毽子更是拿手。一個盤踢,一個拐踢,把小女孩看得鼓起掌來,叫道:「姐姐,你是哪家的姐姐,我怎麼沒在太師府見過你啊?你教教我這一腳怎麼拐的。讓我下次去納蘭府大茶園,在姐妹面前好好露上一手。」

    林芷彤摟過她的肩膀:「放心,姐姐的功夫那是最好的,你只要經常來陪我玩,一定成為高手。」兩人說說笑笑,很是投緣。這時兩人都覺得肚子有些餓,不約而同地往大堂前走去。丫鬟們見側福晉和小女孩回來了,個個如釋大負,正巧耿聚忠下朝回家了。

    林芷彤衝過去道:「聚忠你可回來了,悶死我了。你手下這群人一點都不好玩,幸好我剛認了個妹妹。」

    耿聚忠差點被口水嗆死,哭笑不得道:「胡鬧!這是我女兒。這叫什麼輩分?釵兒,你要叫她姨娘。」

    林芷彤和那女孩都嘟起了嘴巴,表情很怪異。

    張管家笑道:「釵格格也是剛從納蘭府上玩回來,去側福晉府上拜見時沒見著人,就自個去後院玩毽子了。沒想到兩個居然碰到一起,還誤會了。不過側福晉颯爽英姿,怎麼看也不似長了一輩。」

    釵格格做了個萬福,嬌柔地道:「原來你就是福建來的姨娘啊,我本該想到了的。一時玩得興起就忘記了,不過你真像個姐姐似的。」

    耿聚忠抓住林芷彤的手道:「你知道,我和柔嘉公主十二歲就成婚了,王公貴族身不由己。誰知第二年就生下了釵兒。算起來比你這姨娘也就小個三四歲。怕你尷尬,一直未對你說。」

    林芷彤不滿道:「那我就叫她妹妹好不好?弄得我都老了。」

    耿聚忠道:「真是胡鬧。那我成什麼了,妻妾的叔叔還是女兒的姐夫?好了,釵兒。明日叫你姐妹們來我們園子玩玩吧,老去納蘭府打擾,也該你做次東,把那些姐姐妹妹們找來聚聚,也好讓林姨娘多結識一些朋友。」

    釵格格道:「爹爹,你還真疼姨娘。就不怕娘在那邊吃醋嗎?」

    耿聚忠斂了笑容,道:「這叫什麼話?」

    釵格格摟著姨娘道:「呵呵,姨娘,你別介意啊。只是有些想娘了。」

    耿聚忠把林芷彤摟在懷裡,臉上倦倦的,還有一絲拋不開的愁容。林芷彤整了整剛被耿撕壞的衣裳,不滿道:「男的都這樣嗎?剛才還猴急得什麼一般,左黏右貼像欠自家女人的銀子。這練完臥虎功,丟了點髒東西,就這般沒精打采,倒像女人欠你的似的。」

    耿聚忠被逗笑了:「你這比方真有意思。也就跟你在床上胡鬧,感覺自己是只沒有顧忌的獸,好鬆弛又好興奮。不瞞你說,以前我也有過一些女人,但跟柔嘉公主只是家族任務,是為了傳宗接代。其他的女人,又大都是送給太師的禮物,是物不是人。這些女的都很漂亮也很怕我,只會如木頭一般躺著咬著牙迎合你,疼了也不敢叫喚。只有跟你,才覺得這事是真好,不僅是為了生孩子,是本身就很好。我不高興不是因你,實在是這世道太壞了。剛才在朝廷,跟著萬歲爺算計來算計去。都覺得這天下已經是口大油鍋,一不小心,百姓就要被炸熟了。當然若真是油鍋,我肯定也是逃不脫的。」

    林芷彤道:「這麼恐怖?我見街上很熱鬧,窮人雖然多,但不太懶的,都有飯吃啊。」

    耿聚忠道:「按理這兩年也算五穀豐登,饑民哪朝哪代都有,本朝不算嚴重。皇帝雖年紀不大,但絕對稱得上好皇帝。但本朝實在太複雜,畢竟是異族稱帝,入關之時也確實沾了不少漢人血債。三大藩王若扯著反清復明的旗子作亂,估計又是一場中原大劫。我這藩王之弟,卻又是當朝太師,皇帝心腹,恐怕是天下最尷尬最該死之人。」

    林芷彤爬起道:「三大藩王都反了嗎?那你大哥也反了?」

    耿聚忠歎氣道:「但願不會。只是十三衙門已經發了內參邸報,三藩都在招兵買馬,據我看來,不容樂觀。」

    林芷彤道:「百姓會支持誰?我聽先生道,百姓支持誰誰就能贏。」

    耿聚忠笑道:「這話不對——那只是特別極端的狀況下,一方統治者特別殘酷,殘酷到不給百姓活路;一方又特別善良,甚至為士卒吮膿,把自己衣服送給窮人。這時老百姓才可能有那麼點用處。但極殘暴和極善良的其實都不多。天下無非是一群新野心家跟老野心家打著各種旗號爭來爭去的鹿,所以才叫『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看一看丹青,百姓基本上是看客,或被強拉的壯丁,或被搾取的老黃牛,只要不餓死,誰贏了支持誰,這是羊的生存策略。說不定越凶狠越不要臉的壞蛋,還越多百姓支持。因為百姓明白,好人鬥不過惡人,惡人更不能得罪。」

    林芷彤張大嘴道:「如果福建真打仗了,那草魚巷會不會被毀掉,我爹娘會不會危險?」

    耿聚忠道:「到那時候,不是草魚巷危險與否的問題。從萬歲爺,到靖南王,到每個百姓都難以獨善其身,戰爭裡人命只是一個數字。長平之戰坑殺四十萬降卒,四十萬父母的兒女,該多麼心寒,但那也就成全了白起一將的功名。若天下太平,你側福晉的爹娘自然會豐衣足食,若天下大亂,到時每個人活不活得下去,都要看老天的眼神了。所以皇帝很頭疼,一子錯,滿盤皆輸。我也很頭疼,不僅因靖南王是我兄長,也是覺得天地不仁,萬物芻狗。」

    林芷彤道:「如果真打起來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耿聚忠長歎了口氣:「誰贏誰是好人。」

    林芷彤道:「能不打仗嗎?你寫封信給你哥,再給吳三桂,再給皇上,就說打仗不好。打仗不如打架,辦個武林大會,每一邊派個高手,弄一張八仙桌,打下桌子的算輸。這樣豈不是更好?」

    耿聚忠哈哈大笑:「你這麼喜歡功夫。趁著現在還沒亂起來,你夫君還算萬人之上,明日就給你找些不同門派的師父,比武給你看。但是,只有一條,你不能參加。」

    林芷彤道:「為何?」

    耿聚忠道:「太師的側福晉舞刀弄槍的,那還成何體統?皇帝為了滿漢一家,特別囑咐達官貴人的妻子學那漢人溫文爾雅的規矩,就連滿人的女兒都被逼著不准騎馬射箭了,要向儒學所規定轉變,你又如何好觸這個霉頭?況且,以你如今側福晉之尊,又有哪個武夫真敢打你?」

    林芷彤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第二日,釵兒早早過來請安。對林芷彤道:「林姨娘,你還是要教釵兒踢毽子的。我想姨娘在這邊也悶,我已經交待管家了,每日裡弄幾個福建戲班過來唱曲兒。若姨娘想要外出,又不願弄得人聲鼎沸,釵兒教你走一條小路。這樣就大可以不用在九門提督那備案,就直接出去了。只要你不從正路出,張管家他們自然會當做不知情的。」

    林芷彤心道,這小女孩可真是個小人精,這麼小就這麼善解人意,可見大戶人家怎麼都多見很多世面。我可大大不如。芷彤便道:「多謝了,釵兒。我就知道大路邊一定有小路,天下哪個地方的門都會留幾道縫兒。不過,姨娘就算要從正門出去,他們也擋不住。」

    但林芷彤真出不去了,這一日實在太多人上門來拜訪。剛開始九門提督遣著太太過來送了幾個鐲子,一會兒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納蘭明珠遣了夫人過來送了兩顆夜明珠。剛開始林芷彤還有些新鮮感,但沒過多久,吏部、禮部、工部、刑部的尚書、侍郎都遣著夫人前來探望,她就真想不幹了,張管家趕忙制止:「姑奶奶哎,這種官場應酬千萬推不得,還得側福晉受累多給些笑臉。否則,你見一個不見一個,外邊立馬不知會說成什麼樣子,馬上就給太師豎了很多強敵。本來碰上這藩王作亂,太師爺的日子就不好過,你要這樣他的日子就更沒法過了。」

    林芷彤只好繼續裝作大家閨秀的模樣,好在小時候偷偷聽過先生講課,看戲聽書又多,倒也沒怎麼露餡。累得不可開交時,吳三桂駐京秘使也進來了,送來一隻玉觀音,林芷彤看那樣子,像極了自己家大堂上的那尊觀音,只是更加白膩似雪,如羊奶一般。心裡喜悅,正摩挲著想收下,結果張管家搶過去笑嘻嘻退了,等那秘使走遠,張管家跪下又道:「姑奶奶哎,他家的東西您怎麼也敢收啊,你這會害死太師爺的啊。太師若好,我們這些下人好歹也有個飽飯吃;太師若倒了,我們這群人還不知有沒有腦袋吃飯啊。姑奶奶哎,你主掌中饋,就可憐可憐我們吧。」

    林芷彤氣道:「那就統統退了,行不行?幹嘛我喜歡的就偏不能收。」

    張管家磕著頭哭道:「統統退了就更不成了。退別人禮是打別人臉啊,你不給別人臉,別人會給你臉嗎?沒有一群人撐著,那還當什麼官了?」

    林芷彤抬著頭道:「我就讓自己相公做包拯,做那個海什麼的。就不收禮,只辦好事。」

    張管家道:「這千百年有幾個包拯、海瑞?兩個還是二十個,又有多少當官的?百萬還是千萬?海瑞一人這樣又能做出什麼大事來,無非是殺幾個街頭無賴,讓朝廷好豎個榜樣,讓百姓昏昏沉沉慢些造反罷了——側福晉勿怪,奴才多嘴了。只是奴才久在公門,見多了些腌臢之事,污了側福晉的耳朵。其實側福晉冰雪聰明,有些事一點就透的。」

    林芷彤怔怔地坐在椅子上。這群人真要長八個心眼。家裡那些殺豬屠狗的,總相信會碰到幾個包拯,他們卻好似什麼都不信。接著幾天裡十三衙門、戶部尚書、平南王的家眷也過來探望。林芷彤按張管家的提示,一個又一個微笑著小心應付,若管家咳嗽一聲便收禮,咳嗽兩聲便不受。幾個時辰下來,感覺這張臉都不是自己的了,上個茅房嘴角還在往耳朵邊扯著。出恭時,外面又叫:「福建會所登門拜訪,漳州老鄉會登門拜訪。」林芷彤歎了口氣,趕緊出來。老鄉送了一些土特產後,悄悄遞給她一張紙,想請側福晉幫忙提官。只見紙上密密麻麻的寫了幾十個名字,林芷彤又悶悶不樂了,心想:原來這些人不是來看老鄉的,只是想用老鄉的。

    林芷彤對張管家道:「這側福晉真沒意思,倒像江東古橋,大家一邊讚著好看,一邊踩著過河。」

    張管家道:「側福晉真真辛苦了,奴才已備了您愛的冰鎮酸梅湯。只是奴才還要多些嘴,接見人的時辰上還是多講究一些。尚書的太太您才聊了一炷香,侍郎的夫人你卻聊了半個時辰,這傳出去,外邊人又要瞎想了。還有這福建會所的小官,連個品級都沒有,您卻聊了這麼久,太給他們臉了。這種小官,以後根本不用正眼去瞧,讓她們見到了太師福晉,就是給八輩子面子。聊久了別人反而看不起你。這大員妻妾接見的時辰長短,那也是一種微妙的信號。」

    林芷彤皺了皺眉頭,很想一通白鶴拳把管家打飛,看著那張老鄉給的紙,沒好氣道:「那這名單怎麼處理。燒了吧?」

    張管家往福建會所送的禮品裡扒了扒,瞬間就在每盒糖果,每盒茶葉裡找到了暗格,暗格裡面都是銀票。張管家看了看道:「那倒是不用,好歹是夫人的鄉黨,若一過來就拒絕了,別人就看低夫人了。這事不用急,等過年時他們自然還會來拜年。夫人可以選幾個看得順眼的官員,等下次請吏部尚書女眷吃飯時,把他叫過來結賬。只要這樣露個面,吏部就知道怎麼做了。這樣既回了人情,也多收了些自己的人。側福晉既然是福建人,自然也可以幫著太師爺收攏個福建幫來。多大的官員其實都是虛的,手下有多少人才是權力的底子。」

    林芷彤有些抓狂地道:「把我埋去公主墳吧!今日打死我也不見這些不三不四的客了。」

    張管家道:「夫人沒辦法啊,誰在這個位子上都要應酬。好歹這群人也大都是誥命夫人,不見那是壞了整個官場的規矩。太師爺縱有千手萬臂,又哪能同整個官場敵對?再說今晚怎麼也要去二哥耿昭忠府上拜望。耿家三兄弟,雖然二哥官位最低,但孝悌之道還是要講的,弟妹當先去拜見兄長。這個禮數若缺了,明日整個京城名媛圈怕也傳遍了,還不知要加多少流言蜚語。」

    林芷彤可憐巴巴道:「那明日可以出去玩了吧?」

    張管家笑道:「今日送禮的,三品以下的就不用回拜了。三品以上的,還少不了側福晉受累過去寒暄,尤其是內閣大學士,各部尚書的夫人,這幾日就要盡快回訪。側福晉您雖然不日就可能變成繼福晉,但畢竟如今只是側的。看看今日來的探望你的可都是大員的正妻,您不回拜,豈不是太過於做大?別人會怪罪太師的。官場之中,夫人來往應酬,其實也就是正事。側福晉不用擔心,也都是吃吃飯,打打馬吊,寒暄幾句罷了。但不跟著這麼做,問題就大了。」

    林芷彤趴在太妃椅上,覺得女人嫁人就他娘的是種錯誤,這比練功夫累多了。

    沒趴多久,闖來個衣冠楚楚的商人,是在山東賣阿膠的,見到側福晉就跪了下去,自稱是側福晉遠方的親戚,稱自己是林沖小妾生下的三十九代玄孫,而側福晉是正妻的三十六代後人,特來認祖奶奶。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就這麼跪在十六歲的林芷彤前自認重孫子,弄得林芷彤相當無措。張管家直接找了幾個家丁把他打了出去。沒打幾下,這商人就求饒了。衙役們邊打邊問,你也敢姓林?

    那人被打得疼了,大叫:「我不姓林了,我姓木好嗎?就姓木了。」

    張總管火道:「姓木也不行。來人,把門衛也打一頓,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也放進來了!你當側福晉是隨便見的嗎?」

    幾日之後,林芷彤完全累得趴下了,她對耿聚忠道:「是哪些傻子爭著嫁豪門啊?真有這麼多女人吃不飽飯嗎?還是被那些珠寶光芒迷了心竅?爺,你乾脆再找個福晉吧,讓她幫你去應酬。花那些不明不白的錢,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說那些不鹹不淡的話。至於我,你就放過算了,我想去行走江湖。」

    耿聚忠抓了抓頭髮道:「嗯,本以為側福晉沒有那麼多事,沒想到官場是個漩渦,只要沾上了就難以脫身。我本就不願你做這麼多事,只是這些日子朝政纏身忘記過問了,再說披著這張人皮,這些世故人情確實不是你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好在這些日子,必須走的地方,你也算走過了。剩下的,就馬虎一些算了。要不夫君給你找些武林高手,弄個擂台給你解悶,如何?」

    林芷彤道:「不是那些街上賣藝的吧?胸口碎個大石,嘴巴裡吐個火。本女俠可是林沖後人,少林高手之女,你可別糊弄我啊。而且,我聽爹爹講,這真正的武林高手,是請不出來的。」

    耿聚忠笑道:「那是你爹!請不出來的,是嫌銀子給得不夠。」

    林芷彤道:「那,朝廷不是禁武嗎?」

    耿聚忠道:「朝廷可以禁百姓練武,當然也可以不禁百姓練武。別忘了,你夫君就是朝廷一品。再說現在南方戰火已起,台灣還有前明叛黨,四川還有張獻忠的餘孽,正是需要兵勇之際,再禁武就不合時宜了。」

    釵兒跑進來道:「爹爹,姨娘,納蘭家的姐妹們都過我家玩了。爹和姨娘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她們也都想見見這個新福晉。」

    耿聚忠笑著道:「納蘭性德那小子也來了吧?這混世魔王,整天混在姐姐妹妹一堆有啥出息?倒是他的詩詞寫得很有些味。你們小女孩子的事,我就不參與了。芷彤,你過去玩玩吧。你這麼個剛及笄的姨娘,該是能跟這群天真無邪的孩子玩得來的。」

    林芷彤打了個哈欠道:「嫁給你前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孩子,嫁給你沒幾日,我怎麼都覺得自己快老了。那聚會我就不參加了,走了好多人家,那些閨秀不是吟詩作對就是勾心鬥角,這些我又都不會。總不能逼著這群公子小姐陪我打架吧。」

    釵兒捧著肚子笑了起來,道:「我這姨娘還真是個紅拂般的奇女子,姨娘你去玩玩吧,我們這群人不那麼俗的。尤其是納蘭性德,真是個稀奇古怪的人,你們該是合得來的。若合不來,你再回來好了。」

    林芷彤只好跟著去了,見院子裡一堆花朵似的女孩子,心想這是怎樣的人家,怎麼美人兒都聚到一起去了?最中間還夾著兩個貴公子,一個珠圓玉潤,不似個男人;一個清俊消瘦的,更不似個男人,也不知哪個是納蘭性德。林芷彤捂著嘴打了個哈欠,覺得這群貴族的眼光都透著些變態。這兒男人以柔弱為美,女人以殘疾為美,那腳裹得跟粽子似的,不是殘疾又是什麼?想到此,心存厭惡,眉頭就蹙了起來。看到珠圓玉潤的公子正跟姐妹們打打鬧鬧,想起了在漳州跟閭丘丹逸、徐精、肥豬康同場玩鬧的場景,眼珠子倒有些潮濕了。

    釵兒道:「鳳姐,珠兒妹妹快過來,這個就是姨娘了。」眾人紛紛站起行禮。那珠圓玉潤地公子抬著眼睛看了看芷彤,居然當場就看得癡了。

    釵兒道:「姨娘,這個豐腴點的是納蘭性德,這個清俊些的是納蘭揆敘。其他的都是納蘭家的小姐,都叫納蘭氏好了。我們彼此打趣,也取了些名字,什麼鳳兒、珠兒、玲兒、雀兒的。可惜大姐元兒進宮做妃子了,要不然,我們常在一起玩的姐妹就有十多個。」

    林芷彤本就身子小巧,這幾日又做著不喜歡的事,顯得愈加消瘦了,剛才又想起家鄉的師兄們,更添幾分憂鬱。見到她們勉強笑笑,又覺得無精打采起來,行個禮就想撤了。

    納蘭性德竟扯住芷彤的衣袖道:「這個妹妹就是姨娘?真是我見猶憐,不該叫芷彤,倒要換個朦朧些的名字才配你。林妹妹,你要切記多吃些飯菜,免得一陣風就把你吹回家了。」

    釵兒道:「呸。你盡在這兒胡說,你叫妹妹,我叫姨娘。那你成了我的什麼了?」眾人聞言大笑。

    林芷彤心道這人怎麼跟木頭癡般傻傻地說話,看來傻子是不分貴賤到處都有的,倒生出幾絲親近來,道:「那多好啊,吹回家就不用在這兒受苦了。」

    納蘭性德呆呆道:「妹妹也很苦嗎?」

    林芷彤道:「每天對著群無聊的人,能不苦嗎?」

    這本是林芷彤的心裡話,但大家小姐嘴裡說出來是極不妥帖的。哪知納蘭性德聞言激動得渾身顫抖:「對極,對極,這個世界本就荒誕,更荒誕的是個個還演得這麼認真,就為了多一些身外之物,彷彿不會死一般貪癡。跟這群濁臭逼人的貪官污吏虛與委蛇,跟一群不會讀書的冬烘先生拼那無味的四書五經,真是可悲到了極點。林姑娘竟能看出他們的無聊,這真是——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了。」這話一說完,簡直是不倫不類到了極點。

    納蘭性德自知失言,摀住自己嘴巴。

    納蘭家那個鳳兒,首先笑了起來,一雙丹鳳眼往斜上吊著,道:「咦,這是天上掉下的紅顏知己啊。不說笑了,呆子,這個可是你的長輩。你就別當成你府上的丫鬟,又發你那混世魔王的勁頭,嚇壞了姨娘可沒東西賠。揆敘、釵兒我們來煮螃蟹吃吧。」說完後,叫下人搬來好幾簍用稻草捆好的螃蟹。

    林芷彤一看,很高興,沒想到這橫行霸道的玩意居然可以吃。說到吃興致全來了,趕忙跑回廚房拿來醬與醋,納蘭性德看著林芷彤裊娜消瘦背影,又生出一段癡呆來。

    片刻後,在小廝的幫助下,一個個碩大的螃蟹,被煮的通紅。林芷彤雖沒吃過,聞著那香味,口水就掉了出來。正準備動手搶一個,珠兒姑娘道:「我們先不要急著吃。好久都沒有作詩了,人都呆滯了。吃螃蟹前每個人作一首詠物詩。做得不好的罰他剝殼。如何?」

    一群小姐歡呼雀躍起來。納蘭家兩個公子也都叫好。

    林芷彤聞言非常鬱悶,吃個飯還要作詩?這還讓不讓本女俠活了,早知道就不去拿醬油了。林芷彤氣得站起身就想走,又想起張管家的話,知道官場中人一言一行都被琢磨,被放大,只好摀住胸口裝作生病道:「釵兒,我突然有些氣短。你們慢慢吃,我回去歇會。」說完後,運氣把臉憋得白了些,學著昨日禮部侍郎家的太太,用手帕摸抹了抹汗,倒真顯出幾分江南女子病態的嬌柔來。

    釵兒急道:「姨娘沒有事吧。」

    林芷彤道:「沒有事,可能剛來京城,些許水土不服。」說完拒絕了釵兒攙扶,自個兒往外走了。

    納蘭性德心道:「這林姑娘,身子骨如此纖弱,真讓人看著都心疼啊。」

    林芷彤一出門長長吐了口氣,衝到後面大樹下,罵道:作詩,作詩,吃個螃蟹都作詩,怎麼不去作死。看見大樹長得直挺挺的,活生生一個木人樁,一時氣悶加上腳癢,就來了一個側身踢腿。林芷彤何等功夫,這樹當然被踢得一顫。林芷彤一練功夫就活泛起來,又連著七八個正身直踹。那樹上本來結滿了白色的花,瞬間飄了一地。

    張管家如大禍臨頭般跑了過來,帶著哭聲道:「我的姑奶奶,這……這又是怎麼了?這棵樹可是玉蘭花樹啊,名貴且不去說,它可是康熙元年,太后賜給耿家的,是康熙帝和柔嘉公主一起植下的。每年萬歲爺都要來看幾次。這花樹沒來由禿成這般模樣,萬歲爺怪罪下來怎麼得了?」

    林芷彤沒想到踢棵樹都這麼多忌諱。本來這段日子就過得憋悶,當場委屈地哭了起來。張管家慌了,賠笑道:「側福晉不用著急。這麼多花,碰上個狂風暴雨的,也總會凋落一些吧。嗨,就當昨晚刮了大風吧。只是這踢御樹的事,萬萬別再讓他人知道了。這事可大可小,往大可是對皇上大不敬啊!」

    林芷彤聽張管家說得嚴重,覺得更鬱悶了。這鬼地方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動不動就犯規矩,還是漳州好玩。想到這裡,她便哭得更加厲害。林芷彤一邊哭著一邊想,我得趕忙把這群花兒藏起來才行,免得真有麻煩。於是悄悄拿出個鍬來,就含著委屈地淚水把這些花埋了。

    納蘭性德吃了兩個螃蟹,見姨娘久久不回,終是擔心。納蘭性德本就是京城公子圈裡數一數二的笑話。當下也不管不顧,借口要解手,去尋起林姑娘來。心想,哪怕多看一眼,問候一聲也是好的。

    走到園門內,恰恰見到林姑娘一邊流著淚,一邊葬花。納蘭至情至性之人,寫詩填詞,十首倒有八首空靈悱惻,但也只想到傷春,沒想到葬花。這一眼望去,那感覺,就如被閃電擊中一般,渾身抽搐起來。林芷彤心裡暗罵:娘的,怎麼本女俠跑到這鬼地方來了,要是在老家,就是踢倒它十棵八棵樹又能如何。畢竟還是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便嚎啕大哭了起來:「今年我把你們埋了,還不知以後誰來埋我啊。」

    納蘭性德聞言癱倒在地上,兩眼淚流,心道:完了,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這生生世世,只怕都要交待在她手裡了。夢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怎樣琳瓏剔透的心兒才會懂得給落花建塚啊。林芷彤終於把花埋完了,她拍一拍手,感覺就像以前在草魚巷做了壞事沒被娘發現一樣,得意地轉身走了。

    納蘭性德回到家裡就犯了相思病,嘴裡夢裡都是林姑娘。把納蘭明珠氣得綁起來抽了一頓,心想納蘭家本是葉赫那拉氏,世代情種,這年輕人犯犯傻也是常事。只是作為家中長子,又不肯讀書,又整日想著世交家的媳婦,也算是沒出息透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