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彤終於有了來京城後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耿聚忠以大清朝招納軍隊教頭為由,以朝廷名義擺下了比武擂台。凡參賽能勝三局者,均可入綠營做軍官,不願做軍官者均可獲得重金賞賜。若能獲得前十名,將在太師府受大清十大勇士(巴魯圖)的稱號。消息傳來,天下英雄影從,雖說肯定會有高手不屑於沽名釣譽,但這個天下真能看透名利也肯定不多。除了滇、黔、湘等吳三桂控制的省份,還有閩、粵等實在太過遙遠的地區。中原各大門派幾乎都來了高手。大家都覺得朝廷重開武禁是為了挑選人才,對付吳三桂。沒有人知道,這大清朝最大的一次武林盛事,大半隻是為了博紅顏一笑。
林芷彤自然坐在前排,幾乎每場不漏,觀看幾乎各門各派高手的對弈。少林寺傳說中看家的伏魔指、武當派威震一方的八卦掌、河南高手的陳氏太極、山東高手的七星螳螂、天津高手的開門八極、河北高手的凌厲戳腳,還有北京回教徒的護教形意、四川峨眉山的梅花拳……凡是有個名的,幾乎都出來了。林芷彤又是開心,又是失落。開心的是一下子眼界全開了,各派功夫各有特點,仔細琢磨後,自然收益不少。林芷彤本是個武癡,一日內十二個時辰倒有六個時辰在琢磨如何打架。現如今更是夢裡都在琢磨功夫了;失落的是,傳說中「飛葉傷人,隔山打牛」的想像全沒了,打到最後,前十名幾乎都是高高大大,身強力壯的大漢。林芷彤心想,若是自己上,也就是贏個兩、三場的水準,前五十估計都進不了。就是爹爹來了,能不能進前十也很難說,爹爹看起來就沒有前幾個這麼壯實。說到底,最後能站在擂台上的還是那些又會功夫,又天生神力的人。那我這樣的女流之輩,豈不是注定成不了頂級高手?林芷彤想起那天耿王莊裡大象倒下的一刻,湧起一股倔強,覺得能不能創出一種獨特的功夫,讓柔弱的小女人也該有辦法收拾這群跟熊一樣強壯的男人?
前十名拿了獎後,前三名不再比試,都在太師府用宴。這前三名分別是少林釋可喜、武當尤可游、八極門的賴天德。尤其是賴天德,打人如草芥,幾乎沒有對手能在他面前撐過二十招。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本以為會清高些的少林釋可喜當場還俗,做了大清綠營參領,還流著眼淚感慨終於可以吃肉了。這釋可喜被譽為北少林數十年一遇的天才,當上綠營將軍自然也是大喜。尤可游接受了賞銀,同意留在京城在正黃旗軍內傳授八卦掌,不接受官職,卻想把全家親戚都抬為漢軍正黃旗。對朝廷來說,有所求的人才是放心的人,便當場答應。只有八極門賴天德拒絕了所有的官位與銀兩,表示只是來驗證些功夫。
手下對耿聚忠道:「這個賴天德是不是抓起來審審?萬一逃到藩王那了,豈不麻煩。」
耿聚忠氣定神閒道:「不用了。真打起戰來,靠的不是這個,是令行禁止。想當年蒙古鐵騎縱橫萬里,滅國無數,也沒見哪個蒙古漢子會這些精巧的玩意兒。如今打仗,更是萬箭齊發,還有紅衣大炮、火銃之類。這江湖格鬥之術就更沒用了,開武禁只是想要多些男兒報國而已。」當然,他還有一點沒說,是為了讓自己的側福晉開心。
林芷彤走上前去給前三名的高手敬酒。一品夫人敬酒,這可不是一般的殊榮。林芷彤道:「小女子身子弱,想拜師學藝,不知三位願不願意在太師府盤桓幾日,教我點拳腳。」
幾位皆想這側福晉何等尊貴,又不可能行走江湖,中秋去南市買個衣裳都有大內高手保護,端午去運河看個龍舟,也該有捕快封街。這練功夫也無非是消遣,教幾個粗淺的五步拳,弄點好酒菜吃,又不會虧些什麼。釋可喜、尤可游自然當場答應了。八極門的賴天德翻了翻白眼,看到一品官的夫人,親自為自己倒酒,又知其每場比武都看得聚精會神,也點了點頭。
林芷彤大喜,到了後院,把自己會的東西打了一遍,當場把三大高手看呆了。釋可喜道:「側福晉這白鶴拳,怕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算是練出神韻了。末將願意把少林伏魔指教給夫人,不過此功夫沒有二十年,不易出成效。其他的拳法,我也會一些,夫人盡可挑選,只是憑以夫人的底子,那些庸俗功夫倒是沒什麼價值了。」
尤可游道:「武當八卦也是出了名的慢工出細活。貧道已經五十四了,四歲練武,五十年才算是悟了門道。夫人若想練,貧道自然傾囊相授,反正以後我也常住北京。只是夫人白鶴拳強調『銳』,我的八卦掌強調『滑』,一直一圓,只怕會有些衝突。」
賴天德道:「側福晉這種身手,雖不算一流高手,但也必有高手從幼時開始調教了。江湖雖大,除了九華山、峨眉派外很少收女徒,若沒猜錯的話,夫人當是家傳?你如今行走江湖,自保也沒有問題,何況在這高牆深宅之內。還欲學武,為了何事?」
林芷彤道:「不為什麼,就是歡喜。」
賴天德眼珠裡放出亮光,正容道:「難得,這就是最大的天賦。我過幾日就要去岳陽樓赴個約會,就讓村野之夫先教你吧。我仔細看了下,你的白鶴拳手法嚴密,剛柔並濟。但近身之後,手法不多。八極拳之猛,多半在近身肘法上,拳諺道『寧挨三拳,不挨一肘』。我就送夫人一套『十二連肘』。想必跟側福晉原來所學相得益彰。」
釋可喜、尤可游相顧一驚,這十二連肘正是八極拳精華所在,正所謂不招不架,就是一下,貼身靠打,半步崩人。這個禮物可真不輕。
林芷彤趕忙跪下道:「多謝師父。」
賴天德讓過,悠悠道:「我不是你的師父。倒不是怕夫人爵位太高,學無先後,達者為師。只是師門有祖訓,所學五不傳,女人不傳、女兒不傳、異族不傳、達官不傳、奴僕不傳。天德也不敢破了規矩收徒弟。只是憐夫人真心喜歡功夫,這天下為謀生練武者多,為自衛練武者多,為復仇者也不少,偏少什麼也不為的癡人。且當送同好一個禮物罷了。」
尤可游急忙道:「武當有女弟子。夫人願意學八卦嗎?夫人地位何等尊貴,貧道可不敢高攀,就代師父收下你,忝臉做你師兄,然後當做師兄教師妹好了。」說完還給師妹行了一禮,然後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賴天德冷哼一聲,覺得尤可游也算武當一代宗師,為何權貴前如此沒皮沒臉?還代替你師父收徒,你師父早就仙去多年,見你今日恐怕也要氣活。你如今執掌武當門戶,五十多了,側福晉才十多歲,有何不敢高一輩的?無非是被這金碧輝煌的太師府給嚇了,這骨頭也太軟了些。
林芷彤看了一眼賴天德,又看了眼尤可游,也覺得看不順練武者那份諂媚,道:「你那掌法太難練。你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可以教我。我就不入武當了,有什麼可以學的,我拿銀子換吧。」此話已近於侮辱。
尤可游一心討好側福晉,道:「可以,可以,這彫蟲小技,自然隨夫人的方便。貧道再想想有沒有又好又快的——嗯,這天下有三大奇妙輕功,八步趕蟬、踏雪無痕、紫霄影形,也就是江湖傳說的一快二飄三無影。輕功之道飄逸空靈,本是道家的拳。八步趕蟬來自點蒼派,踏雪無痕來自崑崙派,而這紫霄影形就源於我們武當派了。貧道看夫人輕功很有功底,這紫霄影形正適合側福晉練。」
聽到此處,釋可喜、賴天德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紫霄影形堪稱武當派最神秘的技法,是武當山紫霄宮青翼宮主所創,後明末曾出一大盜,以此技避過黑白兩道四十多高手的合捕,一戰成名。百年間已不復聞於江湖,原以為失傳,居然還保留在武當山上。
林芷彤好奇地道:「這個好。看道長比武時身法就好飄逸,只是不知此功要練多久。」
尤可游道:「輕功的底子都是一樣的,無非是調息、順氣、腳法和整勁,各門派並無不同。以夫人的底子,最難練的基本功既然已不用練了,單是紫霄影形的招式用法,半個月就足夠學完。但是否用得上,就要看悟性了。有的一點就透,有的一輩子都學不會。武當百年間得授此技的,也有四十九人。一點就透的三人,一輩子沒學會的四十六人。夫人還願學否?」
林芷彤一向對自己的悟性特別自信,連忙點頭。
釋可喜道:「少林功夫沒有捷徑,全部靠千錘百煉,循序漸進。這伏魔指確實無法速成,而且必須受很多苦。想來末將終究要去沙場,不可能在太師府裡常待。我看夫人的標月指也是中指指尖發力,我就幫側福晉改進下指法好了。」
梨花槍,桃花馬,凜凜威風有女將。
那日起,賴天德每日清晨前來兩個時辰,教夫人十二連肘。賴天德要求甚嚴,逼促不歇,林芷彤天資聰慧,苦練不休。只六日就將肘法學得如從小練就的一般,揮灑起來,水潑不進。賴天德再教她近身方法,林芷彤居然能舉一反三,跟白鶴步伐結合。賴天德訝道:「你以前是否去過暹羅一代,練過它們的暹羅硬拳?只有那兒的武師最擅長使肘。」
林芷彤道:「暹羅在哪兒,那兒也有八極拳?」賴天德就默不作聲,坐在一旁抽一袋煙,心想:孔子道,得天下英才以教之,一樂也,估計也就這種感覺吧。這個女娃是真心喜歡功夫的,天賦又好,只是可惜了,是個女的,還是漢奸的妻妾,否則收做弟子又如何?
教到第十日,賴天德就要告辭,林芷彤挽留不住,連忙回房內抓了大把銀票當束修。賴天德撫了撫她的頭髮,沒要銀子,不置一詞地飄然而去。
林芷彤心道:這賴師傅該有自己的故事,或許還有極大的冤屈,老見到他悶悶的抽煙,卻也不知如何排解。他明知我是當朝太師的唯一的婆姨,竟無一言諂媚,無一事相托,這是個太自尊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種叫風骨的東西,不像個清朝的武師,倒讓人想起傳說中那個逝去的武林。
林芷彤走在夕陽中,一群侍衛遠遠地跪了下去,其中有幾個功夫也不錯。林芷彤覺得,這兒的男人實在跪得太多了。
接下來,尤可游過來傳授紫霄影形。林芷彤一向喜歡輕功,這會兒更是如魚得水。八十一招精妙絕倫的閃轉騰挪,只用五日便學完了一遍。尤可游遞來毛巾歎道:「側福晉實在冰雪聰明。貧道在武當數十年,從無一人這般神速。只不過此功夫,會其形容易,會起神就難了。弄個架子容易,打起來會用,可能就一輩子都不行了。道家功夫討厭就在這兒,玄之又玄,百妙之門。貧道也只能教你口訣,真正精妙之處是師父教不了的。」
尤可游把口訣一念,真如天書一般。尤可游再把自己懂的身法配合著招式一招一式使出來。林芷彤跟著練,剛開始皺著眉頭,漸漸有了些笑容,突然一個剎那,本來還模模糊糊的口訣,在林芷彤的心中竟然自己連成汪洋一片了。林芷彤坐在地上狂笑,把尤可游嚇壞了,道:「側福晉?側福晉?您是怎麼了,莫非走火入魔了?」
林芷彤跺著腳道:「這口訣我懂了,和我有一日帶阿黃吃草時,心裡胡思亂想的一模一樣。一直想不清的幾個點,也都回答了,我能不高興嗎?」
尤可游擦了把汗,心裡道:你是側福晉,自然可以胡說八道了,若真是武當弟子早就一拂塵打過去了。就算天縱奇才,也沒有這麼快領悟如此深奧功法的道理。
林芷彤站起身來,道:「我打一遍試試。看錯了沒有,該是沒錯的。若是錯了,剛才想時不會那麼通暢。」說完後,兩隻腳輕輕地劃起圈,突然如陀螺般轉了起來,緊跟著,整個身子忽前忽後,飄忽若仙,休迅飛鳧,羅襪生塵,真如魅影般幻動起來。
林芷彤停下來道:「是這樣嗎?」
尤可游張大了嘴巴,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林芷彤道:「你攻幾招試試。我看看躲不躲得過。」
尤可游道了聲:「得罪。」連續往前攻了七招,都被小姑娘用新學的身法躲過,那步子竟無一不是恰到好處。尤可游有些惱怒,運起十成功力,使出一招回身八卦掌。招未到,便後悔了。這一招打下去,縱使練了鐵布衫的少林高手,也得傷筋動骨。如何敢用在嬌滴滴的側福晉身上?
林芷彤驚叫了聲,居然不退反進,一招紫霄飛霜,如閃電一般晃進了尤可游半步遠的地方,此處拳腳都使不上力氣,林芷彤便自然揮出八極拳裡的連肘,兩肘堪堪打在道長鼻樑上。尤可游只覺得火冒金星,眼前的樹木都變了顏色,頓時昏死在地上。
半個時辰後,林芷彤扶起尤可游道:「尤師傅,好一些了沒有。剛才您不該讓我的。若不是你忽然收力,我就算用上紫霄影形,也頂多剛好避開。」
尤可游一聲長歎,面如死灰,想想自己以武當高手的身份,半百年紀敗在豆蔻年華的女孩手中,實在是連死的心都有了,心灰意冷道:「罷了,罷了。這口訣還有一段,本來還想藏著一些的,一會兒全教給你吧。修道之人不能逆天而行,這紫霄影形本就是你的功夫,我只是幫著武當派暫存了幾十年,該交給它的主人了。」
林芷彤喜道:「我也覺得該還有一段的,否則,太容易了些。」
尤可游鼻子一酸,又流起鼻血來。
原來這道家功夫,強調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運先天之氣,靠本能靜覺,進退自如,動若不動,方是武當、點蒼、嶗山等道派輕功的最難練的地方。自然二字談何容易?練紫霄影形,先得把心完全放鬆,單此一點就難倒了無數聰明人。練武之人多半不是為了前程,就是為了復仇,欲壑填胸就偏執了。而林芷彤練武只為了練武,不經意間暗合了道家無為無不為的真諦。一旦有人指點,就真如捅破一張紙般容易。紫霄影形還要求物我兩忘,逍遙輕喜。這八個字更是拳諺裡出了名的知易行難。那會家子哪是練出來的啊,幾乎都是被師父打出來的。自然對功夫也多半愛恨交織。如何輕喜得起來?越是天賦好的弟子,年幼時往往被師父摧殘得越狠,每招每式不敢差雷池半步,又如何逍遙得起來?偏偏這個林芷彤,練武從未受過苦。林山石雖用心教她功夫,卻就這一個寶貝閨女,又何曾責罰過。逍遙輕喜根本不用去練,那就是她的一部分。即使她打錯拳法,亂創了個新招,又或者胡思亂想些拳理,也統統一笑而過了。這無形中讓林芷彤沒有任何束縛與成見,幾乎能融入新的武學體系,並從不擔心責罰,也不糾結於對錯,這一種遊戲似的心態,倒已離老莊「物我兩忘」之境不遠矣。
尤可游把所有口訣背了出來,見林芷彤又開始微笑,略帶誇張道:「側福晉,貧道算知道什麼叫天潢貴胄了。有些東西就是娘胎帶來的,不服不行。可惜你不在江湖,否則假以時日,你必是開宗立派的角色——這門紫霄影形可配合所有拳法使用,這麼好的功夫可從未有外派弟子學過啊。貧道想給兩個侄子辦京城戶籍的事,還望側福晉叫太師多用點心啊。」
林芷彤正想得入迷,聞言道:「啊,你說什麼?」
回到房內,林芷彤繼續迷糊著。她太愛這種新功夫了,就自個沉浸在武學的天地裡,尤道長傳授的最後一段口訣,有幾句怎麼也想不明白,便日以繼夜地琢磨,有時還自言自語,神神叨叨的。丫鬟們雖知道這個側福晉不拘一格,也被她動不動飛到樹上發半天呆嚇得不輕。有一日半夜裡,還把耿聚忠從床上踢了下來。
京城沒有秘密,太師府側福晉不尋常的舉動傳遍了京城名流圈。消息傳到納蘭府。納蘭性德趴在枕頭上大哭了一頓,覺得肯定是耿聚忠做了什麼事情讓林姑娘如此傷心,連林姑娘這般文雅風流的女孩都傷害,那就根本就不是人。據說這林姑娘老在樹上發呆,這是在悼花,還是在傷月?
在府上忍了幾日,越想越覺得自己該去救救林姑娘。林姑娘從江南來到此處,此等妙人卻心甘情願做個側福晉,可見定是家道中落。在這勢利之地,舉目無親,見花流淚,豈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我不去救她還有誰敢救,想那耿三叔名士風範,也定不至於為難自己。於是喝了幾瓶馬奶酒,就衝進了太師府內。若說這林芷彤是個武癡子,這納蘭性德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文傻子。這也算前世的孽緣。
太師府裡耿聚忠正在跟繁神侯顏雨秋下棋。門童報:「納蘭大公子求見。」
耿聚忠道:「繁神侯,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心想:這孩子不會真看上釵兒了吧,耿家和納蘭家是世交,釵兒又時不時往他們家園子裡跑。貴族間彼此通婚的也就這麼幾家,若如此,倒也可以認真考慮考慮。福建那邊久無消息,若能得納蘭家相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至少芷彤和釵兒也多個照應。
納蘭性德走上去道:「給耿世叔請安,給繁神侯請安。耿世叔,小侄……小侄有個不情之請。」
耿聚忠道:「先坐一坐吧。喝杯酸梅湯,你彤姨就很喜歡喝這味兒。」
納蘭性德聽到彤姨這個名字,心裡一顫,道:「不了,小侄是專程來求婚的。」
耿聚忠一愣,這人怎麼比我還不守禮法。哪有自個衝進門來求婚的?當下也有幾分欣賞,打笑道:「釵兒還小。暫時不想嫁人——若要嫁,也不一定是你啊。你家不是還有幾個弟弟嗎?」
顏雨秋笑了起來。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滿清入關這麼久,公子們還是如此蠻夷?這就是剛才耿聚忠所說的才情學問都不錯的納蘭公子?完全就是茹毛飲血。
納蘭性德跪了下去,一本正經地道:「小侄想求的不是令千金——是世叔的側福晉林姑娘。」
耿聚忠一拍凳子,眼睛睜得老大。
顏雨秋含著一股茶,吐出去幾米遠。
耿聚忠落拓不羈之輩,聞言也渾身打顫。一揮手把棋子打得滿地都是,道:「來——來人,給老子把這混賬東西打出去!」顏雨秋嘴巴還沒有閉上來,只覺得長江倒流、白日變黑,數十年天經地義的信條剎那間奔潰了。
顏雨秋站起,抹了抹汗道:「太師,這個……這個……府上有事。老夫就先告辭了。」
耿聚忠訥訥地道:「好,今日之事,還望繁神侯不要外傳。」
顏雨秋道:「放心,放心。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告辭。」
第二日,納蘭性德搶太師姨太的笑話,就震動了整個京城。納蘭明珠氣得三天未上朝,險些把納蘭性德滅了,罵道:「天下無能第一,世上不孝無雙。」
耿聚忠回到房內,問林芷彤道:「這個憊懶東西,害得自己父親不敢上朝,害得我今日被同僚不停地安慰,連皇上都笑了一遍。這納蘭也沒去過福建吧,他同你見過幾次?」
林芷彤哈哈笑道:「這還真是個癡人。我同他說話沒超過三句,見面也就一次,還是被你家釵兒扯過去吃螃蟹的。也不知道他中了什麼邪,聽說中邪的人,需要找個道士,拿把木劍做兩天法,或者在房內弄個尿盆。」
耿聚忠興奮地道:「就該弄個尿盆潑他——說不定你們真是前世約好了的,佛講人有三世,好多東西都是宿緣,否則真沒辦法理會。」
林芷彤道:「有什麼不好理會的。這人就是一個書獃子唄,我才不要這種書獃子了。」
耿聚忠道:「你還真說對了,他還真是天底下一號書獃子,別看他年紀這麼小,他的詩詞只怕是大清第一人。這種人,本就是奇怪。你看你只和他見過一面,在他腦海裡就已經是前世今生,千千萬劫了。你只跟他說了三句話,他可能就寫成幾十萬字的書。」
林芷彤拍掌道:「最好寫成武俠味道的書,讓阮先生天天講。官當得再大都會死的,只有變成戲,幾百年後還有人看。」
耿聚忠飲了一口酒,冷著臉道:「你好似挺開心啊?」
林芷彤道:「當然開心,釵兒還勸我開導一下你,說遇上這事誰家漢子都難過。我就奇怪了,這有什麼難過的啊,難道你的女人沒人喜歡你才開心嗎?」
耿聚忠一愣,也笑了:「我以為這天下不喜歡講理的名士,自己也能排上號了。沒料還碰上你們這兩個活寶。你這話也真新鮮,有點像西洋來的傳教士湯若望的話,若繁神侯聽了,必然氣得鬍子都起來了。」
林芷彤嫵媚道:「別談別人了——練臥虎功嗎?」
耿聚忠翻身上馬。
納蘭府上,納蘭明珠把納蘭性德打了個七魂出竅,逼得家裡的老太太求情才放手。
聽說納蘭性德被打得狠了,釵兒托著藥丸去納蘭府裡看望,看著那傷口便哭了。納蘭性德心想:我才挨頓打,就這麼多女孩子心疼。這打也值了,只不知道,那苦命的林姑娘心疼不疼。若她也心疼,死了也值了。他望著外邊的連綿不斷的雨道:「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第二日,林芷彤正跟著釋可喜練少林指法。說來也怪,林芷彤練武當派紫霄影形,如有神助,只幾日便像模像樣。可練習這少林功夫,卻死活不上路。釋可喜道:「這少林功夫講的是千錘百煉。這伏魔指必須在鐵砂裡插上萬次,才算入門。夫人已很努力,但不知為何,見效緩慢。」
林芷彤看著自己中指,道:「是不是運氣不對?」
釋可喜道:「末將已經講了很多次了,但側福晉總是按以前白鶴拳的法子吞吐,這一時糾正不過來,恐怕沒有緣分。」
林芷彤努起嘴道:「你是說我笨嘍?」
釋可喜道:「末將不敢。」
林芷彤道:「心裡想的不敢說,那叫虛偽。你是很虛偽嗎?」
釋可喜抓了抓剛長出不久的頭髮道:「可能在武學上不夠聰明——當年小僧運氣只學了兩日。」
話音未落,林芷彤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嚇得釋可喜忙單膝跪下道:「末將該死,末將頂撞了側福晉,求側福晉責罰。」
林芷彤哭得更厲害了:「我練功時撒個嬌都不行啊?我以前在漳州就是不高興便哭的,還抓師兄的麵團。你們中間也就賴師父像個師父,其他的這樣怕我,還有什麼意思?你這麼高的功夫,跪來跪去的,功夫再高又有何用?」
釋可喜想了半天,道:「這是規矩!末將還只是個參領。等末將帶兵打幾個勝戰,做了大將軍,才能跟夫人平起平坐。」
林芷彤道:「這麼多規矩你不煩嗎?」
釋可喜道:「比起少林寺,這兒的規矩已經少很多了,都可以吃肉了——我很知足。」
林芷彤道:「少林寺中你功夫最高嗎?」
釋可喜道:「功夫哪有什麼最高——這是外行話。只是末將在北少林或許能進前五,或許不行。高手比武就在一念之間,要看運氣。就算碰到低手,誰也保不準一時大意,被打中哪個要害糊里糊塗就掛了。所以兵者,凶也。末將在年青一代裡倒算是翹楚,師父屬於無字輩僧人,再上面還有兩個清字輩的高僧,他們的功夫想來是極高的,但老實說,也不一定。」
林芷彤最喜歡聽武林掌故,便問:「是北少林厲害,還是南少林厲害?」
釋可喜道:「當然是北少林,本來南少林只是嵩山下院,主持必須北少林派遣。但那兒有個清寂大師,是公認的少林第一高手。伏魔指、靈蛇掌、般若心拳、形意把都練到了出神入化,醫術更是通神。可惜一味唸經,採藥,都不教拳了。太可惜了。」
林芷彤道:「真是太可惜了。」
正說著,只見張管家行色沖沖走了過來,道:「側福晉,快回閨房更衣,馬車已經備好,要出去了。」
林芷彤道:「不是跟你說了嗎?練武的時候,你不准進來。什麼應酬也都推了,這是你耿爺答應了的。」說完後,繼續對著木人樁練指法。
張管家慌忙跪下道:「這次恐怕不行,側福晉,若是普通人我自然不敢壞了夫人的雅興。但這次是宮裡來了人,貴妃赫捨裡氏在後宮中宴請您這個老鄉,估計皇帝也想見您。這可不能失了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