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宗師 第十章 權勢熏天
    耿聚忠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等到了福州,我們成了婚,就來此踏春,這山野之地,還是不失青山綠水的。」

    林芷彤在馬車內道:「耿聚忠,我沒答應嫁給你啊。」

    耿聚忠道:「這就難辦了,紅口白牙的,如今連我哥都知道了,估計這靖南王府堆滿了賀禮。這不消一個月,京城也要知道了。你說不嫁就不嫁?這可是我們在百花湖裡說好了的。」

    林芷彤睜大眼睛,道:「那我耍賴好不好?」

    耿精忠道:「君子豈能言而無信。」

    「我又不是君子。」

    耿聚忠手指敲著馬車椅子,道:「那女俠可以說話不算話嗎?」

    林芷彤埋著頭,半晌道:「如果我不嫁給你,你救不救我爹?」

    「救。外甥打燈籠——照救(舅)。」

    「為什麼?」

    耿聚忠捧著芷彤的臉,道:「我要的不是紅顏,是一個知己。」

    林芷彤望著公子有些憂傷的眸子,就好似沉在了一個湖裡,道:「好,嫁了。」話剛出口,又覺得說得實在太急了,這話像是滑出來的,當即也不好反悔。

    耿聚忠哈哈大笑,大喝了一口白酒,自然就摟過了林芷彤。林芷彤也喝了一口,林芷彤一貫以江湖兒女自居,本不在意被哥們摟著,可是看他這麼大張旗鼓要娶她,現倒是不好意思了,於是扭開身子問道:「你好像很有銀子啊?能給我養兩頭牛嗎?」

    「這個有些難辦,府上沒地方養牛的。」

    林芷彤心道,看來他家挺小的,道:「沒有關係,我知道京城地貴。」

    耿聚忠道:「那倒不是,只不過官員府上養頭牛會被人笑話。你喜歡的話,我給你在京郊買個最大的牧場好了。」

    林芷彤咂舌:「你的官好像很大啊?跟知府誰大?」

    耿聚忠一口酒吐在桌上,道:「我是正一品,他是從四品。你說誰大?」

    林芷彤點頭道:「哦,他大。四比一大——不過你年輕,沒有關係。」

    耿聚忠無語道:「不錯,你算術真好。」

    「那當然,我是在松州書院讀過書的。」

    「哦,你還會讀書?」

    「才高八斗。」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地上。

    林芷彤道:「你官沒有知府大,你還是去求求你哥吧。你哥是靖南王,知府會賣他面子的。」

    耿聚忠心裡大樂,想還真得騙騙她,讓這傻瓜欠我個大人情才是。於是他歎氣道:「我最不願欠我哥人情了。這次為了你,就去求求他吧——也不僅僅是為了你,我查過你爹這事根本不該立案,是十三衙門又在搞這些東西廠的把戲,京城也很多人煩他們。當官的就應該明察秋毫,不能冤枉別人。」

    林芷彤道:「你是個好官。」

    耿聚忠道:「那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官。」

    林芷彤嘻嘻一笑。耿聚忠道:「怎麼,你不信嗎?我做官多年,也主過訴訟,從沒有冤過人。別看我平日裡荒唐,對公事是不敢開玩笑的。我心裡一直拜的是包拯包大人。」

    林芷彤道:「不是,不是,我想到了一個笑話,也是關於包拯的。你先別喝酒啊,免得又吐了出來。」

    耿聚忠心想這《笑林廣記》我都能背了,你一小丫頭,能說出什麼新笑話來,就不理她接著喝酒。

    林芷彤道:「開封府裡,展昭激動地對喊冤百姓說『你們放心,包大人那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官!』包拯聽到後,怒道,『展護衛,本官有那麼黑嗎?』」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了地上,道:「我絕不能讓別人娶了你去。你是我的糖,老天看我太苦了,把你賞給了我。」

    林芷彤被說得甜滋滋的,居然臉紅了,道:「我怎麼就成糖了——對了,賴三公們為什麼叫我側福晉啊?」

    耿聚忠道:「你還有個姐姐,也就是福晉。她是順治先皇的養女,康熙皇帝的遠房姐姐——和碩柔嘉公主。」

    林芷彤道:「啊,你是二手貨啊。你怎麼不告訴我你有婆姨了?我還要跟別人搶相公?算了,我不要你了。」

    耿聚忠低著頭,哽咽道:「她是個好人,去年已經走了。」

    「難怪你整天傷心難過的,她很愛你吧?」

    「不知道。她嫁給我時六歲,完婚是十二歲,走時也才二十二歲。生於帝王之家沒得選擇,也談不上愛與不愛。我是藩王之子,她也是皇家千金。換句話說,我們都是高貴的人質,只能天天相敬如賓,連行雲雨之事,都要互相拜過。我想她並不喜歡這種生活,就連府上的畫眉也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也不喜歡,但熬住了。她熬不住,就走得這麼早了。」

    林芷彤道:「姐姐真可憐,這麼早就死了,否則我可以過去教她功夫。」

    耿聚忠有些難為情地道:「以你的家世,我只能讓你暫且先做側福晉。但你放心,我不會再娶其他的女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只做側福晉,大哥那邊壓力小些;我也怕你受不了拘束,還怕你成為京城名媛的眾矢之的,這對柔嘉公主也有個交代。」

    「哦,隨便。」

    耿聚忠欣喜道:「你不介意只做側福晉?芷彤,我們這樣的公子哥娶多少女人,都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我們背後是個大家族。」

    林芷彤道:「沒關係啊,反正我也有過其他男人,你不介意就行了。」林芷彤心裡浮現出徐精的影子,只覺得青青澀澀,像沒熟的芒果。

    耿聚忠大笑道:「哈哈,你這樣的妙人,也只有我收;我的骸骨,還望你斂。」說完霸道地對著林芷彤親吻了過去。

    林芷彤推開耿聚忠道:「下次親我別喝酒——你記得救我爹啊,救不救得了不怪你,是我的哥們就要盡力。我最恨不講義氣的男人了。」

    林山石從法場放回獄中,自己也莫名其妙。等待最是折磨人,有時覺得這樣半死不活小命交在別人的手裡,還不如給一刀來得爽快;有時又為自己還活著而竊喜。他自言自語地在牢房裡拖著腳鏈來回亂竄,但十成念頭還是有九成是想活的。人只要還想活,就會無比恐懼,從煉丹的秦始皇到普通的販夫走卒無不如此。偏偏人之貪生怕死,無需原因,還無比強烈。林山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又彷彿有一絲朦朧的亮光飄蕩在無盡的昏暗裡,那份焦躁,讓臉上真如草灰一般。

    一位鶴髮童顏的老伯咬著窩頭慈祥地勸道:「後生,人固有一死。人過三十不為夭,看你這樣子也快四十了吧。別這樣走來走去,弄得大家都心煩。」

    林山石想,四十?莫非這段日子自己蒼老得如此快速?對著水缸望去,果然鬢角有了些華髮。他哽咽著道:「老伯,我不是有意如此,是實在冤得厲害。」

    老伯笑道:「能進死刑倉的多少都是角。既然是角,就都是逆天而行的。被抓了就不用喊冤了,你看看戲台上帝王將相有多少能得善終,能喊冤嗎?老夫是學史之人,就那貴為天子的皇帝,古往今來,也有近半死於非命。」

    林山石道:「可我一介武夫,確實沒幹什麼啊,也不是帝王將相。進入那個會,壓根不知那會是幹什麼的,見那幾個兄弟豪爽,名字吉利就進去了。我只是想生個男孩。」

    「百姓更為螻蟻,死了連史都進不了。糊塗死的就更多了,長平被坑四十萬壯士,嘉定三屠不知多少婦孺,加上兵、旱、澇、匪,你覺得他們得罪了誰?你的事我在這倉裡聽說過了,這不算怎麼冤的。」

    「還不冤?」

    「你不安分。安分的人怎麼會去學武功?安分的人怎麼會去走江湖?你不知道武禁和宵禁嗎?不安分的人就應該關起來,否則沒有奴才了,沒有奴才怎麼會有大人?沒有奴才了,怎麼會有萬歲爺的萬里江山?沒有奴才了,怎麼會有大清朝?」

    林山石如夢方醒,內心升起一陣愧疚感,看來確實是自己不對,不夠安分。可這是什麼罪?於是謙卑道:「老伯是讀書人,您接著說道說道,免得我到閻王處也是個糊塗鬼。」

    老伯道:「後生,這幾千年的古國,細看起來哪年哪地都是四處白骨。只要不安分就有罪了,所以不要覺得冤。只要不安分,哪怕是孟子的原書也可以刪掉一半,一個草民多跟幾個人聚個會那就是有罪的。權貴可以荒淫無度,百姓看個春宮就可以被抓,這在帝王眼裡,就是罪。」

    林山石一愣道:「孟子不是聖人嗎?我見每個鄉都有他的廟,他的書還能被刪掉?」

    「你不懂,在史家看來,拳頭大的那位才是真聖人。其他的,需要你時你是大儒,不需要時你就是罪犯——這跟監獄是一樣的。《孟子》裡那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話,在前朝就全部刪掉了,本朝倒是沒刪,但科舉從未考過等同刪除了。至於《左傳》裡的『非吾族類,其心必異』,前朝沒刪,本朝倒是刪得乾乾淨淨。呵呵。」

    林山石聽不明白,但仍覺得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一直都覺得《孟子》、《左傳》啥的,那都是聖人聖物,說的話是天條。他們的話也被刪?那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天理。自己最喜歡的《水滸傳》不會也是假的吧?但這個問題自己是不敢問的,一不小心把祖宗也問沒了,如何是好?林山石也有些覺得老伯這樣較真十分討嫌。

    山石見老伯博學,還是囁嚅著說出自己一直想問的話來:「老伯,我愚鈍,一直想知道這宵禁是什麼道理,禁武又是為何?晚上睡不著,找朋友喝喝酒不是挺好?人人健壯點,不是幹活也快點嗎?遇到壞人,也可以多一些反抗。」

    老伯哈哈大笑,豎著手指道:「就憑這句話,你就該殺。」

    林山石愣了愣。

    老伯問:「假如你所說的壞人,就是下禁令的人呢?你還覺得奇怪嗎?」林山石感覺到一種靈魂的顫抖。

    老伯自言自語道:「你自由,他就無法施虐。他無法施虐,就沒有高高在上的快感,上去前受的罪就無法補償——這是一張太極圖,陰陽循環,不知何時能盡。這到底是誰的罪,又或者是所有人的共業?」

    林山石聽不明白,也不敢說話,心裡升起一種曼妙的感覺,就像山谷裡的白鶴突然看見雨後的一片藍天。他沉思半天後問道:「你的話很奇怪。老伯,你緣何來此?」

    老伯從頭髮上抓下一隻虱子,咬在嘴裡吃掉,用含著血的嘴巴道:「寫書,寫私家野史。我最不冤了,寫的時候就知道可能被殺掉。」

    林山石心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書獃子吧,這個呆子還不知道在外邊要挨多少揶揄。也好,他一個書獃子,我一個武癡,正好同命相憐度過最後的日子。林山石又搭話道:「知道危險,那為何還是要寫?」

    老伯道:「不安分唄!不甘心到死了都沒有真正活過。我這一輩子寫點野史,藏於名山大川,或許後輩會有人讀出點味道,覺得這年頭還有個說自己話的人?或者有那麼三五個,能生出一些不願被奴役的勇氣來,那我就算永生了。」

    旁邊有一人笑道:「還不被奴役?我看讀書人都活得挺好啊,為何就你就進了牢房,挨這奴役——你不會讀書吧?」旁邊也有幾個嗤笑起來。

    老伯也大笑道:「下士聞之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老夫要被圈養,稍用些力,也赴了博學鴻儒科,吃的骨頭也不會比他們差。但狼和犬終究不是一回事。那些人不是文人,只是婊子,而我還有四五分算文人。」

    正說著,監牢門緩緩打開,獄卒對著老者一指,道:「謝夕波,走了。」全倉都知道他該上路了,在這兒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大家都司空見慣,也沒人來得及傷感。那老伯走到淺淺的水缸前,微笑著整了整髮冠。這個動作震住了全倉,這來來往往不知多少人走,從沒有這時還整整帽子的。

    老伯轉身對林山石等笑笑,又轉過來對獄卒鞠了一躬。這一躬居然毫無諂媚,他道:「小哥,辛苦了,走吧。」獄卒呆了呆,不知道該不該扶他,默默地讓開一條路。

    林山石看得快哭了,心想,千萬別像自己一樣腿軟。那老伯臨到門前,也趔趄了一下,幾乎摔倒。但真的自己站了起來,昂著頭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不被奴役的人,是一隻白鶴,林山石心想。監牢裡居然傳來了喝彩,一群將死之人居然偷偷抹淚了。

    林山石感覺有一個種子在他身體裡發芽,他冒出個膽大妄為的想法:為什麼人一定要安分,一定要做奴才?他看了看牢房的構造,看了半天還是放棄了越獄的打算。死刑囚的看管比第五倉時還嚴格,連地都不再是泥土,而是混著泥的青磚。林山石暗道:算了,這奴才豈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但在他心裡多少已經有所不甘。

    傍夜涼初透,鐵窗裡尤其陰森。林山石湧起一種徹骨的寒冷,他黯然一笑,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如果回到十五歲,一定不理會勞什子派規,一定去向喜歡的那姑娘表白。心中的那只白鶴越飛越高,他索性思索起白鶴拳法來。獄中犯人睡得早,死刑倉又少有勾心鬥角,在死亡面前那些東西都成了笑話。此時萬籟俱寂,監獄的時間又流得極慢,正是想拳的好時候。在死亡的恐懼下,白鶴拳的快感來得無比猛烈。藏在他的內心深處的拳理猛然間變得晶瑩剔透,一招一招的在腦海裡浮現著,慢慢地連在一起。林山石激動得渾身顫抖。是的!不用這麼多招式!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這才是白鶴拳法!這一招,這一式,這樣防,這樣攻,配上這樣吞吐才最好!林山石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覺得連生死都無所謂了。林山石知道內心深處還有個「他」,一直陪著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所有招式都貫通後,內心的花朵也跟著開了。

    林山石興奮地想:如果誰學會了自己剛才想到的東西,如果真有個不被奴役的江湖,那他就是一代宗師。

    林山石剛喝了一口水,天已經完全黑了,人又變得重新懦弱。林山石想:要早點悟到這些拳法就好了,但早點悟到又能怎樣?殺人,造反,上梁山,傳給肥豬康?林山石抬頭看見牆壁上一個紅色的死字,剛才的苦思在死亡面前變得有些滑稽,但他又接著思索起拳法來。謝夕波走後,他發現,他怕死,但更怕沒有活過!

    監獄門突然被打開,發出很大的聲響。獄卒又走了過來,在這個倉裡,獄卒不是個夥計,而是黑白無常。所有睡得很熟的人,都第一時間爬起來,用茫然空洞的眼神望著這判官。獄卒道:「林山石,通判大人要審。」

    其他人長歎了口氣,林山石掙扎著站了起來,雖然牙齒有些打顫,終歸這次腿沒有軟。林山石覺得很奇怪,按理獄卒應該道:「林山石,走。」那就是要上路了,可這句「通判大人要審」,是什麼意思呢?是自己又有救了?還是請了訟師起作用了?想到這裡他更焦躁起來,覺得一刀砍了還好,做魚肉的感覺真的很差,什麼時候百姓不用做魚肉了,那天下也就大安了。

    通判板著臉盯著林山石看,林山石心裡有些發毛,不自主地蹲下來,差點就哭了。通判笑了:「這就好,像個良民了。過來,吃點酒菜,我們已經查明了,你確實是無知入會的。吃點東西,寫個檢討,罰點銀子,明天就出去吧。」

    林山石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木木地蹲在原地。這就是說可以見女兒了?

    林山石怯怯地道:「是請了訟師嗎?」

    牢房一陣譏笑,周通判道:「請什麼訟師,胡鬧。要講理需要訟師嗎?若不講道理訟師有用嗎?所以你們這群子民就是沒前途,就容易被人騙,還真當大清朝有律法似的。這次是我們看你可憐,放過你了。你要感謝知府,感謝朝廷。」

    林山石幾乎快跪下了,道:「感謝,感謝!」

    通判又板著臉,道:「不陪我喝杯酒嗎?」

    林山石不擅喝酒,但當即也是一飲而盡,還帶著媚笑。剛喝完,就恍恍惚惚地趴在了桌子上。獄卒李道德道:「周通判,就這料還少林十大高手哩。」

    通判吃了一筷子牛肉,道:「也不一定,多少將軍貴胄,進了這地方比他還遜。這蒙汗藥足夠他死之前起不來了。你知道接著怎麼做了吧。」

    李道德自豪道:「放心,我們把四書五經都放在他胸口,鐵錘子捶幾十下,保管既看不出外傷,內臟又全碎了。」

    通判豎著大拇指道:「專業,這才叫合格的獄官。趕明年,這朝廷的獎勵我給你爭取一個,獎金就有六兩銀子。」

    獄卒跪下道:「多謝大人提攜。您這真是跟奴才的乾爹一樣。」站起後,很威風地打一個手勢,幾個人就把一大摞書放在胸口上,剛舉起錘子,只聽一小廝來報:「周大人,黎知府到了,樣子好像很急。」

    通判道:「你們繼續,我們知府就喜歡這調調。上次把三姨太用紅綢子綁在葡萄架上,又借牢裡的板子打屁股,弄得太太差點暈死了。」說完了就出去迎接。

    還沒出去,見黎知府不等迎接自己跑了進來,周通判心想這是要壞了,也只好跟著跑。那李道德已經砸了一錘,見大人前來,一抹汗,笑道:「諸位大人,奴才還可以砸出四種花樣,全都看不出外傷,保準又快又好。」黎知府一腳把獄卒踢開,吼道:「濫用刑罰!拖出起關起來,嚴查!」

    周通判呆了,不知怎麼辦是好。黎知府轉身就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要知道通判也是有品級的,這同朝為官,雖上下有別,這樣的事也不多見。周通判有些發呆。

    知府道:「叫你按律審問,你居然意圖謀殺。你這是知法犯法,這身官服脫了吧。看什麼看,不服嗎?此人是太子太師耿三爺的岳父!」周通判頓時像攤爛泥,像被人從雲端扔進了地府。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也知道通判本就是在冤案後,給知府頂雷的角。

    忽然間,外面看守們大呼有人劫獄。黎知府倒很冷靜,一轉身就帶兵迎敵。只見幾個漢子躍下高牆,扔下幾個花炮,打傷了幾個獄卒,就逃了。獄卒畢竟人多,上百人就圍了過去,當場打倒了幾個劫徒。黎知府問:「什麼來頭?」

    獄卒跑來道:「報知府大人,好像是天地會的人。」

    黎知府心想,天地會,這哪是來救人的,這分明是來給朝廷示威的啊?那豈不是說十三衙門並非草菅人命?天地會真是叛亂組織。那耿大人為何要娶這反賊之女,這跟靖南王有沒有關係?罷了罷了,太子太師、靖南王府、十三衙門、少林派,還有這天地會,看來都不是省油的燈。此事絕不可捲得太深。於是一邊命令把劫獄者趕走,嚴令不准放箭;一邊命快馬抓來漳州府最好的大夫,趕緊救林山石。然後,也扶起通判,對嚇得滿臉蒼白的通判柔聲道:「我們趁著林山石還在藥裡,什麼都不知道,就咬死了從沒有想過加害於他,好賣他個人情。但也不要走得太近,這年頭世事難料,我們芝麻綠豆官,又都出身不高,還是別輕易站隊的好。」

    通判見此說,當然心存歡喜。他也是明白人,知道知府會這麼做,也是怕自己萬一被查辦了,肯定會拚個魚死網破。

    第二日一早,林山石悠悠醒來,就發現自己胸口生疼,運氣總不順暢,想著自己坐了這麼久的牢,難免會鬧個髒肺不調的,也不怎麼在意。又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自由了,頓生一種狂喜,當即做了幾個白鶴拳的手勢。再看見外邊等著自己的,居然是八抬大轎,要送自己回去,簡直有些受寵若驚。覺得這個監獄還是不錯的,至少對自己很好,大清朝的牢房也沒有牢外邊的人說傳的那麼黑暗。

    見林山石走出來,一群獄卒和轎夫全部跪了下來,弄得林山石又是驚訝又是覺得怪誕,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僅跪著還了個禮,還堅持走路回家去。剛出了第一張獄門,周通判早就立在外邊,走過來給他作了個揖道:「林公受委屈了,現在千萬別回看。監獄有監獄的規矩,出獄的人往回看兆頭不好。這段時間我們小的們只是奉命做事,得罪之處還請擔待。」說完又是一個長揖。林山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訕訕地回了個禮。

    周通判一把摟過他:「我們兄弟誰跟誰?走,你既不想坐轎子,那小弟就送你出去。先去獄卒房內換套新衣服,監獄沒有好衣裳,這衣服是小弟生辰時別人新送的,還望林公莫嫌棄。你這頭髮——哎,都怪小弟疏忽了,當時忘了提醒下面人別剃了。沒事,我這就派人去買個帽子。出獄時,千萬別回頭看。雖然您是貴人,但這兒忌諱這個。」

    林山石非常不解,但仍然很感動,道:「好官啊,您真是個好官。」

    走在田野裡,離家越來越近了,只覺得空氣是甜的,陽光有些耀眼。林山石趴在土上,嚎啕大哭起來。

    踉蹌著走進草魚巷,房子被新漆過了,屋子裡居然還有丫鬟伺候,林山石擦擦眼睛,走了進去,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點什麼,堆著笑問老婆:「屋裡的,我回來了,這是怎麼了?」

    袁氏見丈夫回來,高興地咬了咬手指,抱著丈夫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管他!你回來了就好。」又看了看丈夫的怪怪地頭髮,直笑。

    林山石一想到自由了,儘管胸口還有些痛,腦袋裡還都是謎團,但渾身都舒坦了。抱起妻子就有些衝動,袁氏又羞又盼,把門關了,爬上了床。結果還未開始,林山石就緊張得如未經人道的雛兒一般流了。

    袁氏不滿道:「其實我本來不想那樣的,見你這樣又不能不那樣。」

    說得林山石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中午時分已經有丫鬟端上了一桌子菜。林山石和袁氏看著那盆「佛跳牆」,面面相覷,林山石聽袁氏講起自己女兒好似跟了京城的一品大員,靖南王府的公子,又說起阮如梅出手吹得自己少林十大高手的名號家喻戶曉,又說道丹逸的幫忙,木頭癡的義氣,鬼腳猴的變化,肥豬康的冷漠。林山石真如同聽了天書一般,覺得牢裡牢外都恍若一夢。林山石撫著袁氏的頭道:「這段日子,真苦了你了。」

    袁氏笑道:「那也沒什麼,你出來就好。」轉過頭輕輕抹了抹淚。

    林芷彤衝過來抱緊了爹爹,一個日字衝拳打在山石的肩上,道:「爹,你終於回來了,急死我了。」

    林山石揉了揉肩膀,覺得這疼痛也是甜如蜂蜜。

    耿聚忠上前作揖道:「世伯,伯母。在下耿聚忠,給二老請安。」後面的侍衛烏壓壓地跪了一片。

    林山石抬頭看了看他,又回頭看了看女兒。

    林芷彤道:「這……這……這是我朋友,耿聚忠,好像是個一品官。」

    林山石咬了一口牛肉,慢慢地嚼了嚼,他突然明白了今日監獄裡那些「好」原因是什麼。看了看耿聚忠,又看了看小女兒,心中有了一瞬虛榮的快感,但對於一個死過一次的人來說,榮華富貴的慾望真的輕了很多,倒是想女兒嫁得近一些,經常能回來看看。林山石望著女兒道:「幾品官不重要,他對你好嗎?」

    林芷彤想了想,道:「還好。」

    林山石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對你好就好。對你不好了,你就回來。爹只有你一個女兒,只要不死,飯總有一口吃的。」

    十餘天後,幾百輛馬車塞滿了迎親的禮物,綿亙了幾十里的山路,漳州府的大街小巷,議論的都是大清國最年少的太師迎娶林府姑娘的事,總督、知府都親自來拜謁、恭賀。這一路上,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躑躅青驄馬,絡繹如浮雲。林芷彤「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的傳奇,不知引發了多少閨怨。漳州府有女兒的母親一邊恨得牙癢癢,一邊又禁不住跟閨女教導,要像林家姑娘一般:溫柔嫻淑、貞順婉娩、長於女紅、進退有據……

    袁氏道:「這些聘禮就留一些吧,把女兒養得這麼大,要些禮金也是常理。福建哪家嫁姑娘,娘家不收些好處?」

    林山石道:「不要。全部當成嫁妝送回去。」

    袁氏摩挲了幾十顆雞蛋般的夜明珠猶豫道:「當家的……」

    林山石道:「我知道侯門更加勢利,他們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就把希娣小看了。不要她先欠夫家的銀子,至於我們,只望著女兒好,也就罷了。」

    林芷彤已經翻牆出去,端著一壺酒,茫然不知所措地在大街上走著。要去福州了,要去京城了,要去成婚了,要離開爹娘了。她感覺自己就是一根飄在九龍江上的蘆葦,江湖浩渺,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那些從小玩慣了的街道,也跟著恍惚起來。

    林芷彤也不知為何,就走到縣衙前找徐精。徐精正蹲在地上為主簿大人擦拭轎子,看見芷彤走過來。林芷彤臉憋得通紅,正不知該說什麼,徐精迅速跪在了地上,叫了句:「側福晉吉祥。」一邊說,一邊怯生生地望著她。

    這一跪,這一聲側福晉,兩人中間已是厚厚的一堵牆,再也推不倒了。林芷彤心裡一陣悲涼,想拉起徐精,見他居然不敢伸手,戰戰兢兢渾身是汗,就用鼻子哼出了一聲:「起來吧。」說這話時,她高傲冷酷,像極了一個王妃。

    徐精歡快地站了起來,抹了抹臉上的汗。

    林芷彤斜著眼睛瞟了過去,當你總是被仰望時,你只能選擇俯視。本就是眾生成就了佛祖,奴才襯托了高貴。林芷彤心想:師兄,你本不用這樣的,真不用的……於是轉過身去,漸漸走遠了。

    徐精虛脫在地上,從懷裡拿出一包早就壓得不成樣子的棉花糖來,心道:師妹,走好。所有的代價我都願付,我就要做一個最好的捕快。

    大風吹過,揚起一街柳絮。

    再過兩條街就是閭丘府,林芷彤怔了怔,閭丘明昨日已經過來送過賀禮了,清單上寫的不是學政閭丘明大人,而是閭丘丹逸的名字。她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必要再去見這麼一面,剛見了徐精,心裡又很害怕,轉了好幾次身,終於還是往家走去。路角見四五個幼童正鬧在一起騎著竹馬打仗,哇哇地就哭了起來。

    閭丘丹逸被父親鎖在書房裡,丫鬟道:「少爺你還是吃點吧,幾天沒吃飯了。您這樣,別說太太了,我們都心疼啊——也別怪那林家小姐,誰不想攀龍附鳳啊?」

    閭丘丹逸咬著牙齒笑了笑,把一碗飯全吃了。看著丫鬟興高采烈的收碗,他把書桌上的《論語》、《大學》、《尚書》、《禮記》一把火燒得精光,咬破手指在宣紙上寫了斗大的八字楷書:以直報直,以牙還牙。

    綠暗藏城市,清香撲酒樽,淡煙疏雨冷黃昏。零落荼蘼花片損春痕。暮來誰染桃花醉,都是離人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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