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閭丘丹逸廟裡求婚後,林芷彤就覺得看見師哥很尷尬。以前她不是沒有想過跟師兄好的,如今美夢居然被提起,真不知是真是幻。可是想起那棵山茶樹,那隻猴子,她就怎麼都高興不起來。滿臉紅紅的,一會兒恨著徐精,一會兒恨著自己,一會兒又覺得徐精和自己都沒有什麼錯,只怪那春天,花開得太艷。
丹逸照例每日中午都會來古廟探望,有時帶上幾盒吃食,有時送上幾張被子。袁氏也都收了,只是送銀子就堅決不要。每次見師兄過來,芷彤都找個借口躲開。這一日,師兄給芷彤專程帶來了一根玉簪,芷彤紅著臉退還給師兄,轉身出了古廟。
袁氏一邊縫著衣服,一邊笑道:「看不出這小雌獸,還會害羞了哩。」
閭丘丹逸低垂著頭回道:「師娘,三舅已找人把你和師妹的刑部通牒毀掉,只等幾日後刑部撤案。你和師妹就可以回家過日子了。」
袁氏將線穿過一根針,半響道:「叫我怎麼謝你呢?你以後真會對希娣妹好嗎?她可不是個省心的淑女——舞刀弄槍的,連名都敢改。如何進得了你這樣的書香門第?」
丹逸跪著道:「師娘放心,我就偏愛這份天真率性。」
袁氏聞言被針戳著手,輕輕吮了下,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這沒有多少問題。如果你師妹也願意,無論她爹出不出得來,這門親事我允了。」
丹逸高興道:「多謝師娘,我回去求求我爹。我是家中長子,爹娘都寵著我,苦求之下,一定會答應的。」
袁氏沉默了一會兒,道:「孩子,我也不是看著你的家世好,當年師娘家雖比不上你們家,但也算十里八鄉風光一時。但誰見過三代後的貴族?富貴不過過眼雲煙,只是你這人品著實讓我歡喜。若你爹同意,無需太多彩禮,自可駕車前來。若給彩禮,我也大部分當做嫁妝送返回去。若你爹不同意,也不必勉強。如今這家徒四壁,又是罪人之女,不同意也是人之常情,千萬別為此事跟令尊吵鬧。」
丹逸篤定道:「此事沒有人之常情。我生平最恨勢利之徒,若師妹不棄,我此生必是此妻。」
袁氏揚揚手,示意芷彤正在廟後面練拳。丹逸紅著臉走了過去。
袁氏想著自己的閨女,被大花轎抬到閭丘府,心裡騰起幾絲玫瑰色的溫暖。
林芷彤看見丹逸走來,忙道:「啊,師兄,我還有些事要下山,你跟娘聊啊。」說完就要遁走。
丹逸壯著膽子攔住道:「師妹,你有何事要下山?」
林芷彤道:「啊——打醬油。」
丹逸皺眉道:「小師妹,我怎麼覺得你一直躲著我。原以為你對我亦有好感,若是心中真是不願意,師兄雖非君子,也必不強人所難。」
林芷彤扮了個鬼臉,道:「呵呵,沒說不願意啊。」
丹逸一字一頓道:「其實我早就鍾情於你。」
林芷彤詫異道:「為何你不早說?」
丹逸正容道:「那時你還未到及笄之年。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聞,非禮勿言』。我又豈敢違背聖人之言?如今你又長了一歲,師娘又放出嫁女之言,我便唐突提出此議,況且師父遭此劫難,生死未卜,我也想早日娶你,讓你和師娘有個依靠。」
林芷彤孩子天性,有些感激道:「其實我也很早喜歡你的。」
丹逸道:「知道。」
林芷彤跳起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閭丘丹逸道:「前年冬天下雪時,你把一把雪扔進我衣領裡。」
林芷彤臉紅道:「那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丹逸道:「練武時老在我身邊搗亂,搗亂多了,就忘不了了。」
林芷彤生氣地推了一把,道:「呆子,什麼非禮勿這,非禮勿那的,這樣活著不累嗎?你要早點非禮我一下多好啊?」
丹逸謙謙君子,聞言震驚了許久,道:「你說什麼?」
林芷彤勾了勾手指道:「你過來。」丹逸走上前去。
林芷彤仰著脖子,在他臉龐輕輕吻了一下,她道:「你掐一下我的手,我看看剛才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丹逸只覺得面龐被無數的柳葉劃過,慢慢地把手指伸出,剛觸到師妹的手,又趕緊抽開,道:「師妹,等洞房花燭吧,一個君子,萬不可沒有成親就輕薄於你。」
林芷彤斜抬著眼眉,悠悠地道:「假如我不嫁給你了?你不遺憾嗎?」
丹逸道:「那就更不行了。一個儒生,修的就是克己復禮。」
林芷彤低下了頭,一隻腳輕輕地踩著石子,道:「師兄,我配不上你——也怪你,不早點找我。」
丹逸道:「師妹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就去求爹爹,派人過來提親。我爹敦厚溫雅,但修仙煉丹之輩,不是迂腐之人。」
學政府海棠正盛。
閭丘明聞言大怒,叫丹逸跪在中堂前,也不准夫人等進來。
閭丘明大罵道:「你練練江湖把式,算是強身健體,雖不登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六藝裡的『射』,我也就由著你的性子不去反對。如今你居然要以閭丘府大少爺的地位,娶一個待罪武夫的女兒。這麼大的閭丘府,上百號人身家性命,你能再荒唐些嗎?」
閭丘丹逸道:「爹,師父是被冤的。」
閭丘明七竅生煙,道:「從古到今,被冤的多了,誰耐煩一個個考證?就算後來沒罪放了,現在也叫嫌犯;要出不來,就叫罪犯;幾年後放了,也叫釋犯。我們這樣的家怎麼容得下犯人之女?閭丘家還要不要臉面!你尊重你師父,又是幫寫狀子,又是請你三舅出手銷了那母女的罪,這已算仁至義盡了。哪裡還有這等賠上全家的幫法?」
丹逸道:「父親息怒,這姑娘跟我青梅竹馬,如今我言已出,必不收回。若爹不答應,我也只好長跪不起了。」
閭丘明道:「我告訴你,娶這家女兒沒有可能,就你那師父——別以為有了個少林大俠的名號——照樣禍福難料。你當朝廷真會在乎個江湖幫派嗎?說他是國師就是國師,賞他幾個果子;說他是逆賊就是逆賊,打他幾頓板子。」
閭丘丹逸跪著倔強道:「無論師父是何人,對孩兒總是有恩;無論這姑娘是誰之女,對孩兒總是有情。」
閭丘明暴怒道:「虧你也是大家子,天涯何處無芳草?為了一個女人,你連整個閭丘家族的安危都不顧?你可知道沾上十三衙門的案子,可是要滅九族的!爹、娘、這麼多弟弟妹妹,都比不了一個女人?」
丹逸心中也是一震,低著頭不說話。
閭丘明放和了語氣,道:「你從小懂事,熟讀四書五經,當知大丈夫以功名為重,也當知為官之人的如履薄冰。一個把柄,一個麻煩,就是一個大患。誰沒有幾個政敵?你只要一天還坐在那張位子上,自然就是無數人眼裡的敵。你是閭丘家的老大,還要給家族織一張大網,才能保家護院。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責任。我看徐家小姐就很不錯,是杭州包衣驍騎參領的女兒,你可以考慮考慮。」
閭丘丹逸轉身道:「爹,吾言已出,這輩子我就要娶師妹。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
閭丘明氣道:「你要忤逆到底嗎?這府上還輪不到你說話。我再問你一句,你要這個家族,還是要那個林家妮子?」
閭丘丹逸不說話,半晌來了一句:「要師妹。」
閭丘明前後踱著,道:「你自幼學儒學,又學過《中庸》,可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做一個孔教君子豈能偏激?」
丹逸道:「爹,你就准我任性一次吧。」
閭丘明仰天長笑,咬牙道:「來人啊——趙龍,錢虎,給我打。」
趙龍半天不動,輕輕問道:「真打?」這一聲問,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閭丘明大吼道:「打輕了,你們就不用在府上干了!」
兩人道聲得罪,把丹逸綁在凳子上,板子發下去又狠又快。丹逸一聲不吭,直到棍子斷成兩截,整條褲子都是血漬。閭丘明見兒子就不求饒,氣得臉青,含著淚揮了揮手。
眾人想把丹逸抬回房內,丹逸卻盡力扯開眾人,跪著說了聲:「兒子不孝,兒子告退。」說完才癱倒在地上。外面早傳來母親張夫人淒厲的哭聲。
眾丫鬟脫下褲子擦藥時,發現從臀到脛,或青或紫已沒有一塊好肉。褲子跟肉都粘在了一起,撕下來就是鑽心的疼。
丫鬟小翠哽咽道:「老爺也忒心狠了,這大少爺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
張夫人衝進房大哭,道:「我的兒啊,你怎麼就被狐狸精勾了魂魄?快給父親認個錯,別耽擱了大好的前程。」
丹逸心煩,轉過頭假寐。
丫鬟小桃趴在少爺身上哭著道:「也不知那林家姑娘怎麼個國色天香,把公子迷成這個樣子。」
閭丘丹逸淡淡地道:「也不是什麼國色天香,是我一直想要而沒有的東西——你們不懂的。」
閭丘丹逸想起師妹,這臀部的痛也少了幾分,暗暗發誓:我當做磐石,師妹當是蒲葦。若是爹能夠消氣,多挨幾次打又當得了什麼?若磐石蒲葦永生永世在一起,舉案齊眉,這一生也就不冤了。
閭丘丹逸又想到自己居然頂撞了父親,又是惶恐,又有一絲驕傲。
連著好幾日,丹逸都沒有來廟裡,木頭癡回了一趟城,打聽到丹逸被家裡打殘了,估計半個月好不了。又說師娘跟師妹的通緝令都被撕掉了,房子裡的封條也被撕了,可以回家了。說得兩人又驚又喜。
林芷彤站起,道:「我去救師兄。」
袁氏拉住芷彤:「別人家教訓兒子,輪得到你去救?也怪我,我早就該勸丹逸別跟他爹提此事的,是我一時糊塗還有些美夢了。他那樣的家世,真當誰能為自己活著嗎?誰背後都是一張網。」
林芷彤道:「我也沒想嫁給師兄。」
袁氏撫著芷彤的背,道:「人各有命。這麻雀變成鳳凰的,不是沒有,但多半要費盡心機,心狠手辣。你如此任性又善良,還是莫要高攀朱門的好。我們回去再置些家業,找個踏踏實實的人家嫁了也就好了。如果你爹真出不來,無人願娶,我們就換個城市居住,總要把你許個婆家。」
林芷彤道:「娘,我有這麼差嗎?」
袁氏道:「有啊,娘現在連你爹都不擔心了,就擔心你嫁不出去。」
袁氏、芷彤、木頭癡扛著幾個空箱子,離開破廟,迤邐到南城。在牛肉巷前看見了自己家的牛正要被屠殺,芷彤焦急地大喊:「阿黃,阿黃。」
阿黃歡快轉頭,望著小主人「哞!」地一聲大叫,居然流淚了。
袁氏也捨不得,慌忙上前勸阻,胡屠戶彷徨道:「阿姐啊,你回來了啊!真不知道你還能回來。這牛是用三兩銀子從官府查封辦買的,朱大戶已經訂了,急著殺。你真要的話,拿錢贖回去吧。算我倒霉,我挺著去挨朱大戶一頓罵好了。我們都是南城街里街坊,窮人之間,總要講點人情道理。」
袁氏忙道謝,摸摸口袋,卻呆住道:「暫且沒錢了。」回頭看了眼木頭癡,馬上知道看錯了人。
胡屠夫憨憨地笑了笑,為難道:「阿姐,我這也要養家啊?」
林芷彤跳到牛前,握緊拳頭跺腳道:「不准殺我家阿黃!就不准殺我家阿黃!這牛是我帶大的。」
袁氏將芷彤拉走,對胡屠戶苦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幹活吧。」
林芷彤回頭一望,那牛還在望著她,頓時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走路都走不動了,兩腳像被灌了鉛。三兩銀子,僅僅是三兩銀子。
袁氏扶著芷彤,也抹了把淚道:「娘也捨不得我的家當啊!你就是嫁不了豪門,也要去個富庶人家。女人經不起窮啊——可惜你又不肯學好女紅烹飪,哪個好人家肯要這樣的女人啊。」說完又有些心裡恨恨的了,覺得女兒這樣的料有人收就不錯了,想嫁個家底殷實點的人家多半沒什麼指望,又想到丈夫不知何時出獄,家裡又不剩幾個錢,便難過和焦躁起來。
芷彤還在為阿黃傷心,幾次想回去又知理虧。心中憤恨,無地發洩,一巴掌打在木頭癡的背上:「你憑什麼沒錢?」
木頭癡被打得生疼,卻只傻傻地笑著,露出殘留著韭菜的牙齒。
迤邐走到草魚巷,遠遠地卻望見房子前站了好幾排的侍衛。
林芷彤抹乾淚,道:「奇怪了,木頭癡!不是說已經解禁了嗎?為何我們的房子還這般戒備森嚴?」
木頭癡悄悄地拿起斧頭,道:「前天還沒人的,我過去把他們砍了。」
林芷彤擋開木頭癡拿斧頭的手,道:「你護著娘在這等等,我先去探探形勢。」
木頭癡擋在身前,道:「師妹,還是我去。」
林芷彤白了他一眼,道:「就你那爛輕功?你好好待著,別礙事。」說完低著頭快步向自家屋子走去。林芷彤自信,論輕功,除了自家父親和前兩次邂逅的那只蛤蟆賴三公外,應該誰也抓不住她。所以走入萬軍叢中,也不怎麼緊張。
臨到門前數丈處,她突然傻了,只見一個碩大的囍字貼在自家大門內的隔牆上,而家裡綠色的門,居然都被新漆了一遍。林芷彤揉了揉眼睛,確定這就是自己家,正要滿肚狐疑地悄悄轉身。一個侍衛高興地大叫了句:「側福晉回府了。」
一群侍衛單膝跪在了地上,齊呼:「恭迎側福晉回府。」
林芷彤聞言大驚,緊張地抽出了匕首,飛奔而走。
卻見到賴三公從門裡如蛤蟆般跳了出來,擋在身前躬身道:「奴才賴三拜見側福晉。」
林芷彤轉身道:「什麼?側福晉?賴三公,你發燒了啊?」
「是你說一個月後讓我來提親,就嫁給我的,你可別不認賬。」一挺轎子從門內緩緩出來,原來是百花湖那公子,沒有帶酒壺,溫和地笑著,被四人從房內抬了出來。轎子後面有人擎著面黃旗,上面繡著一個斗大的「耿」字。
林芷彤淡淡地道:「哦,是你啊——你到底是誰?」
那公子跳下轎子,一揖到底道:「小生耿聚忠——靖南王府三少。令尊的事我已知曉,老人家馬上就會回來。」
袁氏在後面摀住嘴巴,看得有些眩暈,她是一直都盼著女兒找個有錢人家嫁了,但這也未免太順利了點。靖南王府三少——傳說中的大清朝最年輕的太子太師,靖南王耿精忠的親弟弟,世子耿聚忠?這是福是禍?
林芷彤伸出手道:「我不管你是誰,快借我三兩銀子。」
耿聚忠一愣,他從來沒有帶銀子的習慣。賴三狐疑著掏出一疊銀票,至少也有三百兩。林芷彤也不分辨,運起輕功,飛奔回了牛肉巷,卻見阿黃已經倒在了血泊中,眼睛未閉,嘴角微張,還在對著草魚巷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