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宗師 第六章 百花湖雪
    林芷彤正在磨刀,這已經是第七日。刀早已雪亮,刃早可斷髮。她坐在磨刀石前,覺得很難受:爹爹不在了,家不能回了,小白被燒壞了,至於那只在山茶樹下卿卿我我的猴子,提都不想提了。若不是娘,她早就去劫獄了。

    七天前的那個晚上,林芷彤曾又一次披上夜行衣,拿著一把菜刀,就往牛頭山去過。結果在路中間遇上了娘,她想越過娘,可是娘竟然向她跪了下去,道:「若去劫獄,就不起來。你爹真上了法場,你可以去救他,大不了全家一起走。若爹只是坐幾年牢,絕不能再把女兒賠進去。」氣得芷彤兩腳直跺,然後母女倆在驛道上抱頭大哭。

    回到破廟,見娘滿臉笑容地煮麵條。這裝出來的笑容,看起來比什麼都心酸。芷彤說:「娘你還是哭吧,我覺得你哭出來會好點。」

    袁氏抬著頭道:「不是哭過了嗎?哭過了就算了,人哪能總哭?娘小時候啊,漳州西城山後面的田都是我家的,後來連嫁妝都沒有。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看得多了,還不是過來了?我一直告訴自己,人哪,沒事的時候膽子小點,有事的時候膽子大點。」

    木頭癡砍來了柴火,二話不說開始做飯。袁氏搶過鍋鏟道:「木頭癡,你也幫不上什麼忙,回去吧。師父不在,練不了什麼功夫了。」

    木頭癡頭也不抬,道:「我不走。」

    袁氏翻了個白眼道:「你不走——你這麼呆滯,在這除了礙事還能做什麼?我家現在已破落了,哪還養得了閒人?再說,你是一個大男人,跟兩女眷住在這破廟裡終歸也不方便。」

    木頭癡呆了呆,緩緩地道了聲「保重」,悶悶地走出廟了。

    林芷彤道:「娘,你幹嘛要這樣說話?師兄能吃幾個飯?」

    袁氏歎氣道:「哪是飯的事,他娘身子骨不好,又一個獨子,別連累他了。明日,你再同我出去找找人。然後你去找找猴子,打聽一下爹爹的消息。」

    林芷彤抓著衣擺道:「我不去,何必看人臉色。」

    袁氏摟著芷彤道:「那就娘一個人去。你找找猴子打聽下爹的消息,尤其是別讓爹爹在裡面挨打,需要打點什麼我們想辦法。」

    林芷彤一千個不願意,可是想到娘又要去求人,爹爹還在裡面,便點了點頭,道:「娘,我家還有多少銀子?夠不夠打點?」

    袁氏搖搖頭道:「自古衙門就是個無底洞。我們這點家當哪夠吃一口的。我要想點其他法子。我就不信好人被冤,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林芷彤見娘眼神裡的堅定,驚詫道:「娘,你好像變了個人。你就像一根籐。」

    袁氏道:「誰願意變狠啊,只是娘見過繁華和衰敗,知道沒有過不去的日子。」

    趁著傍晚,袁氏蒙上面紗。回娘家,輾轉又找了幾個熟人湊了些銀兩,逕直來到了阮如梅的房裡。

    阮如梅並未躲避,泡了壺茶道:「林兄跟我投緣,誰知會有此劫,也不知有什麼能幫夫人。令嬡還好?夫人看緊一些,免得又闖禍。」說罷看了看外邊的岸芷山。

    袁氏萬福道:「福禍自有天數,我們只能盡人事。先生,奴家還真有一事相求。」說罷拿出一大錠銀子來。

    阮如梅一驚,站起身來。

    袁氏道:「今同客棧是漳州府最大的客棧,每日車來車往,門庭若市,都愛聽先生說書。若先生能在書社,說說我家那個武呆子被冤之情。不論有用沒用,我都會重重酬謝。」

    阮如梅倒吸了口寒氣,他知林家頂多只算中戶。這一大筆銀子,足足有四五十兩,能置七八畝良田。這也幾乎是傾家蕩產了。如此相托,只是讓自己編幾個故事?

    阮如梅道:「夫人客氣了,這林兄還有沒有什麼頭銜,可曾做過什麼大善事,有沒有何人何勢力可做靠山?」

    袁氏道:「靠山應該沒有,只有一身臭脾氣;頭銜也沒有,朝廷禁武,他又不願效忠權貴;至於善事,無錢之人談何行善,但街坊鄰里都知他是好人罷了。」

    阮如梅默默聽著。

    袁氏又道:「他是少林派的。我也曾想過借助師門,但後來想想算了,少林派肯定不會為了這事惹官府。別看世外之人,他們精著呢,連弟子下山都絕不准露功夫,免得衝撞了八旗武士。山石這趟出門,就是為了參加白鶴門的比武,也不知贏了沒有。」

    阮如梅道:「少林白鶴門?現如今林兄請訟師了沒有?」

    袁氏道:「原來很多人推薦,一聽是這樣不知深淺的案子,就沒人接了。倒是被騙了好幾次銀子,阮先生可願意出手?」

    阮如梅道:「我不善刑辯。請不請訟師也不打緊,大清國什麼時候見訟師贏了官府不想你贏的案子?只是個安慰而已。這樣吧,銀子留在此處。我幫你張羅一下,若不成,再退給你。」

    袁氏打了個萬福,道:「先生高義。此事禍福難料,成與不成均不怪先生。」

    阮如梅心道:這林山石倒是好福氣,娶了這樣一個遇事沉穩又不卑不亢的婆姨。於是他笑道:「你就不怕我卷款逃走了?」

    袁氏斜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銀子,這可是自己多年一點一滴積攢的錢,還有自己娘家爹娘剩下的棺材本啊。這點銀子對朱門也只不過是一頓年夜飯,對於小戶人家確是一場豪賭。袁氏平靜道:「阮先生以高才而逍遙江湖,必不是如此之輩,否則也不會見我。若能救出相公,銀兩又何足惜;若不能救出相公,銀兩又有何用?」

    阮如梅伸出大拇指道:「大氣!這忙我幫了。」

    林芷彤在衙門邊酒樓上忸怩了很久,若不是爹爹出事,她怎麼也不願意再主動找猴子。那棵山茶樹,那輪房頂的明月,那個顛鸞倒鳳的夜晚,那些絕情的話語……都讓她心慌意亂。她對猴子又恨又愛,心裡又想殺掉他又捨不得他,一遍一遍幻想著徐精會回山裡破廟道歉,並跟自己聯手救出爹爹——死在鷹犬手裡又能如何,江湖兒女還怕死嗎?如果能這樣,芷彤心想,自己會原諒他一時糊塗的。可是左等右等,大半月過去了,連人影都沒有。

    林芷彤把塤從桌子上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終於終究拿起,吹響了「白鶴沙洲」。

    一會兒,徐精走上樓,左顧右盼見無人跟蹤,來到桌前,勉強笑了笑。

    林芷彤不知有何可笑,也只好跟著笑了笑。

    徐精歎口氣道:「芷彤,你還是這般無法無天,怎敢來到這衙門邊上?以後去鳳凰山吧,衙門前人多眼雜。」

    林芷彤道:「你知道我最早喜歡你是為何嗎?他們都叫我希娣,只有你肯叫我芷彤——我心想你該是個角,卻未知你也怕這怕那。」

    徐精轉著杯子道:「這麼大了還這樣胡鬧,你以後怎麼嫁人?」

    芷彤聞言就如喝了杯冰水,往窗外看了看道:「你怕人看見,是怕我危險,還是怕影響你前程?」

    徐精埋著頭喝了口茶,道:「人各有志,真的很難再陪著你胡鬧。你是要打聽師父的消息吧?現在也只有我這個小吏能幫忙了吧!」

    林芷彤本有很多話想說,看著他微翹的嘴角,又覺得沒有必要了,道:「不必了,我是來拿回上次吃混沌時我的五枚銅錢的。」

    徐精聞言一震,摳摳搜搜地拿出錢後,想放在她手裡。芷彤不伸手,只好放在桌子上,轉身便走。芷彤一招「白鶴繞竹」繞到他身前,也不說話,直勾勾地拿眼神盯著他。

    徐精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道:「我本來就想通告你們。師父已判死刑,時間是下月十五。我真要走了,有公事——師妹,保重。」

    林芷彤讓開半邊路,徐精緩緩走去,中間好若停了一次,也可能是看錯了。芷彤幾次有拉住他的想法,但最終都昂著頭收住了手。她望著徐精越走越小,小成一個點時,就再也看不見了。心道:這就是我的男人,本姑娘的第一個男人。

    林芷彤一瞬間就覺得自己長大了。她淒涼一笑,在市裡沽了兩斤酒,逕直竄上了鳳凰山。爹爹上法場了,那就好辦了,是生是死總之盡力相救而已;至於猴子,就當他已經死了吧。她仰頭望著那些花兒,上次還是點點花苞,如今卻已荼蘼。心想:從今以後,這棵山茶樹也該死了吧。本女俠且送她一送。於是拿出塤來,吹了首「玉門疊柳」。這本是江南民間小調,常用來送葬,上不得大雅之堂。可是這心境,配上這樂器,林芷彤硬是把曲子裡的九轉愁腸吹了出來。林芷彤這十餘年裡,專長是搗蛋,其次是練拳,最後就是吹塤。吹到最後一句「先遣歌聲留住欲歸雲」時,有個調幾次都吹不上去。正欲放棄,忽聞一道笛聲,直剌剌地衝向青天,把曲子續完了。

    林芷彤抬望眼,見一公子左手酒壺,右手玉笛,駕著馬車,也正在望著她。

    林芷彤笑了,道:「我認得你,還扔了你一身泥巴。」

    公子道:「也只有你敢扔本公子,也只有你和我,才能來這荒郊野嶺。你那個小情郎呢?」

    芷彤道:「死了。」

    公子撫掌道:「難怪你樂聲悲涼。也好,死了好,我就不想你身邊有男人。」

    芷彤哈哈笑道:「終於碰到比我還不會講話的了。」

    公子道:「我只是不願作假。你這曲子是為他而奏?」

    「不是,是為了那些花。」

    「嗯,那就好。只是花正繁芳,凋落尚遠,緣何悲鳴?」

    「雖未凋落,但也已經不是上次的花了。」

    公子眼睛一亮道:「周莊『方生方死』正是常理。姑娘敢喝酒否?」

    芷彤道:「我買了兩斤。」

    公子喜道:「敢上車嗎?」

    芷彤道:「你車裡有沒有熟牛肉,我忘買了。宋婆牛肉下酒最好,若是豆腐皮跟黃豆一起吃,會有金華火腿的味道。你車裡若有,我就上去喝一場,若沒有,就在樹下懶得動了。」

    公子笑道:「我知道一地有些吃食,姑娘若不怕我將你也吃掉,就上來吧。」

    芷彤輕蔑地看著公子,躍上了馬車:「走吧,你去哪我去哪,但必須把我弄醉。也是怪了,我怎麼喝都不醉,今兒就想醉一場。」

    公子道:「好。」從車廂夾層裡撈出一大桶紅色的酒來,頓時酒香四溢。「西域來的葡萄酒,真不怕就喝吧。」說完,一邊駕車,一邊往前面走。

    芷彤喝了一口,咂巴下小嘴,問道:「好酸的酒,上次給你趕車的蛤蟆呢?」

    公子道:「蛤蟆?哈哈,這賴三公在江湖中地位可不低。你要不要找他學學八步趕蟾——很多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輕功啊!」

    芷彤道:「不學。姿勢太醜。」

    公子大樂,道:「難得,就要做個無用之人。你瞧,前方沒路了。」

    芷彤道:「你就這樣直走,都不會拐彎。那總有個時候,自然就沒有路了。」

    公子道:「我就喜歡這樣。沒有路了就喝酒,喝完了,然後換一條路直走。」

    芷彤道:「好!」

    公子道:「你居然說好。」

    芷彤道:「去哪裡有什麼要緊,隨著性子活著最要緊。」

    公子一把抓住芷彤的手,拿起酒壺激動道:「別說了,陪我幹掉手頭的酒吧。」剛講完,他心裡就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忐忑不安。他手頭酒估摸著有一斤多,勉強喝完沒有問題。但這姑娘手上的也有八九兩,一個女孩如何能幹掉,這不是有意要灌醉她嗎?她若是多想了,自己豈不是尷尬?

    芷彤道:「這不公平。你的酒多,我的酒少,我要喝你的。」說完搶過公子的酒壺,喝了一大口,再拿起自己的杯子。

    公子靦腆一笑,道:「我喝醉了就會大哭,你不介意吧?」

    芷彤道:「那樣最好,我也想哭,但總哭不出來。看看能不能拿你做『藥引』。我們一起哭哭,然後我們再轉個道,再走到另一條路的盡頭,再哭下一場。」

    公子道:「不哭了,有你在身邊,我只想笑。走,我們換一條道,看看到時有沒有情緒。長歌當哭,可真是一種雅事。」

    兩人駕著馬車越走越偏,芷彤道:「咦,這條路是出漳州了,盡頭是個大湖。我十歲時曾一個人跑來玩過,真想再去看看,那條爛木船也不知還在不在——你不是說你有地吃東西嗎,先去你那個地方吃完東西吧。我有些餓了。」

    公子道:「你想去湖邊,就去湖邊吧。你想吃東西,那兒自然會有的。」

    芷彤心道:騙人,估計是抓幾條魚烤了吃吧,也好。哪能說宋婆牛肉,就有宋婆牛肉的,那豈不是太奢侈了。於是閉著眼睛,跟著馬車往前走去。公子駕車技術非常不錯,他有意降低速度,在山路上一點顛簸都沒有。芷彤道:「這麼慢,公子你不會御馬啊?」

    公子聞言一愣,對著馬的耳朵輕輕說了一句,然後狂笑。馬立刻狂飆起來,如的盧飛躍。剎那間差點讓芷彤飛出車廂。芷彤扶著車軾,大叫一聲:「這樣才對!」

    一陣風馳電掣後,果然望見一個大湖。野外風大,不少野花就飄落在漣漪裡。公子眼神一亮道:「就叫它百花湖吧。山裡真清冷。」

    芷彤努力看了看湖水深處,那湖水一層一層都如透明一般,道:「這裡釣魚應該容易,沒人來的地方,魚也就不狡猾。我去做個吊鉤吧。」

    公子道:「你想釣魚?」

    「我想吃飯。」

    「你不是想吃牛肉嗎?」

    「難不成也還準備打獵,看看哪兒有野牛?」

    公子哈哈大笑,隨手拿出根煙花,點燃後往空中飛去,煙花在空中化為一隻蝴蝶。然後又走上馬車,寫了張紙條,放飛一隻鴿子。

    芷彤道:「這煙花還真不錯,我元宵節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

    公子道:「這本來就是軍用品。但你喜歡,以後元宵節自然年年都會有。」

    芷彤拍拍公子的肩膀,道:「你這土財主還真闊。難得的是不小氣,還講義氣。咦,那條爛木船呢?」

    公子心裡嘀咕道:土財主?這級別也降得太低了。公子左右環視,沒看見什麼船。芷彤指道:「在那裡,被綠籐青苔遮蓋住了。我就知道一定有,這兒都沒人來。」說完後,跟公子把籐蔓扯開,船居然在湖面上滯住了。

    兩人幾乎同時道:「找兩根棍子,劃到中間去吧。」

    芷彤道:「不急,先做魚竿。」

    公子道:「你還真怕餓死啊。」

    芷彤道:「你這土財主沒挨過餓吧。挨過餓的人都知道,吃飯不積極,腦子有問題。」

    公子呵呵樂著,轉身悄悄把自己手上金戒指拿下,弄斷後,做了個簡單的魚鉤。芷彤道:「這銅魚鉤還真好,你哪弄的?都長得跟金的一樣。」

    兩人上了船,準備去湖心釣魚,卻看見十餘騎往湖邊跑來,領頭的正是賴三公。賴三公見兩人準備出船釣魚,臉色怪怪的,單膝跪著道:「公子你可小心,萬一船在湖面掉下去奴才們擔待不起啊。您要玩,明日就去做幾十條新船,再運來此地……」

    公子揚揚手道:「到明日心情就不同了,怕什麼?達摩能一葦過江,我們有艘船,就算爛了,至少還有這麼多木頭,還怕回不來?你走吧。」

    賴三公看了看芷彤,嘴角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道:「是,我們這就走。您要的牛肉過來了。」揮一揮手,幾個大漢馬上抬來幾個精緻的楠木食盒。食盒外雕刻著贔屭;食盒內不僅有牛肉,還有幾味精緻的點心。

    芷彤高興道:「我最喜歡吃桂花糕了,你可別小氣問我要銀子啊。我們開到湖中間吃吧。」

    公子坐到木船上,木船經久失修,又多年沒人碰。一開始一陣晃悠,一些已經壞了的碎木頭散落到了水面上,但熟悉了一會兒後,也就沒事了。兩人都是練家子,控制好平衡,居然很快把船划動了。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湖中央一個小渚上。兩人都不由地大笑,爬上沙洲,拿出食物與酒大快朵頤。

    芷彤道:「這牛肉真好吃,一點都不硬。」

    公子道:「這是牛脊肉,本來就是最嫩的,又是從東瀛神戶那邊運來的,自然口感好些。」

    芷彤道:「東瀛神戶,那不是海盜的家嗎?」

    公子道:「是,但那裡的牛肉不錯。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我好去娶你。」

    芷彤慢慢咬著牛肉,又喝了口酒,聞言把酒噴了出來,道:「好啊,你要說話算話,我正怕沒人要了。」

    公子點點頭道:「你這樣的,也只有我要。」

    芷彤一拳打在公子肩膀上:「你說什麼啊?誰讓你真要了?」

    公子呵呵笑著:「你,我還要定了。」

    芷彤想起爹爹,又想起徐精,道:「那就等我一個月,若我沒死。你就來漳州南城草魚巷林家提親吧。」

    那公子起身道:「什麼死啊活的。你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也不問問我是誰,能不能幫你?」

    芷彤哈哈笑道:「我管你是誰做什麼?江湖俠客,萍水相逢,又各奔東西。一起長大的人都信不過,怎能求邂逅的人幫忙?我就當你是我撿到的野男人,又肯陪著我玩的野男人唄。」說完後笑著看了看公子。這公子還真是不錯,那些唏噓的鬍子渣,不知道碰在臉上會不會癢癢的。配上這玉盤樣的臉,也煞是英俊。就可惜這青衫有些邋遢,這袖子明顯就是在樹上劃破了的。他家如此有錢,穿著卻如此落拓,確實有些怪味。

    公子猛地在芷彤臉頰上親了一口,芷彤含著桂花糕怒目圓睜,又轉過來心想:下月十五就要劫法場了,這法場戒備森嚴,我尚不知能否活到下月。就算活到,又有哪家公子真肯要我這殺人放火的姑娘。當下就一點虧都不肯吃了,也一口親在公子的臉上,留下一道沾著桂花香的唇印。

    那公子哈哈大笑:「天下竟有此等妙人。老天待我不薄,沒讓我成了個活死人。」說完就枕在林芷彤的腳邊,閉上眼睛睡著了。

    林芷彤癡癡地望著湖水,又看了看腳邊的陌生公子,覺得一陣迷離和舒心。既然又迷離又舒心,她就什麼都不願想,仰頭又喝了一袋酒,終於困了起來,倒在公子腿上睡著了。

    醒來時,見自己還在湖中,人卻已睡在一艘嶄新的畫舫上。公子帶著蓑笠,正在船頭垂釣。回頭看,賴三公在船尾的紅泥小爐上煮著一尾魚,魚香飄得很遠很遠。野山荒地,氣候本就多變,但也很少似這般深春了還忽然下起雪來,紛紛揚揚地妝點白了蒼穹。一陣風吹過湖畔的小山,分不清飄舞的是雪花還是柳絮。

    公子道:「你酒醒了。睡得真熟,我換了大船,又把你抱著躺下,你都沒有醒。還對著我『爹爹、爹爹』的叫喚了。」

    林芷彤一整髮髻,道:「什麼時辰了?啊!娘要著急了,你送我回城去吧。」

    公子道:「這麼大的雪,馬車不便,還是等等吧。這雪不是冬雪,很快就停了。」

    林芷彤往外望去,心道:四月還下雪,這是老天在為爹叫冤嗎?

    公子見她兩道似蹙非蹙的眉,兩汪似月非月的眸,不由地心醉神迷,抓住芷彤的手,輕輕吟道:「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此處雖無堤無亭,但有紅顏妙人相伴,我勝張岱遠矣。」

    林芷彤道:「講得真好——就是一句也聽不懂。」

    袁氏在廟裡焦急萬分。這邊夫君生死未卜,那頭女兒又徹夜未歸,真如百火焚心,偏又毫無辦法。從不信神的她,走到巷口黃大仙處,算了幾卦。剛開始都是凶相,直到袁氏加到十五個銅錢後,黃大仙終於把卦象化作了吉,還表示如果真要轉危為安,還需齋戒三日,另送十五個銅錢和一隻雞給他。

    袁氏本不信這江湖術士,卻也悄悄買了隻雞,回廟後恭恭敬敬地蒸好,帶齊銅錢,當即送給了大仙。又順道走到今同客棧,想看看阮先生有沒有出手相助。結果一到門口,血都涼了半截——客棧門窗緊鎖。八成是阮如梅捲著自己一生的積蓄逃走了!她跌倒在地上,又不敢在街上多待,慌忙爬起踉蹌著走回廟裡,人好像一瞬間變老了。

    袁氏不想在女兒面前哭,趁著芷彤不在,再也忍不住難過,淚水如瀑布般佈滿了面龐。擦乾淚後,又哆嗦著手,打開枕頭下的繡花囊。囊內已不剩幾文,倒平生了一股子倔強,如果天要滅我們家,那就算死也要把老天弄個窟窿。想歸想,終究還是人無力,意難平。

    她正難過著,卻見木頭癡抬著兩袋米,回到了廟裡面。

    木頭癡見到師娘,習慣性地害怕,嘴裡還有點哆嗦道:「師娘,我把米帶來了。你放心,我不會住廟裡。我在山腳搭一個草廬,保護你和師妹。」袁氏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

    此時,林芷彤回到了廟裡,見娘哭泣,叱道:「木頭,你又惹我娘生氣了?」

    袁氏站起罵道:「木頭是個好人。你還知道回來?你去哪裡了?你爹爹生死不明,你還有空出去野?有沒有問徐精,你爹爹的案子怎樣?」

    林芷彤喝了口涼水,急得娘宛若熱鍋之蟻。林芷彤道:「現在生死已經明瞭,不用擔心了。」

    袁氏歡快地站起身來:「你是說,說爹沒事了?」

    林芷彤道:「下月十五處斬。」

    袁氏呆坐在凳子上。

    林芷彤滿不在乎地道:「到時我去劫法場,正好用這身爹爹教的功夫去救他。木頭癡你去不去?算了,你還有個娘,就別去了吧!」

    木頭癡擤了擤鼻涕,道:「師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林芷彤抱著他道:「還是笨蛋信得過。」

    袁氏咬咬牙,想了好久,道:「也好,我們好好算計一下。怎麼劫,怎麼跑。」

    林芷彤轉過身,繞著娘的脖子道:「娘,這就對了嘛。哪有被人冤了,自己還垂頭喪氣,到處求人的?那還要學功夫幹什麼?那不是幫敵人、害自己的傻瓜嗎?」

    袁氏苦笑道:「如果不成,我們一家人就黃泉相會了。就算成了,以後也是浪跡江湖。我們倒無所謂,可憐你豆蔻年紀,想嫁個好人家都難了。」

    林芷彤道:「浪跡江湖有何不好,一定要跟別人一般,被安排著過一世才好?我歡喜著哩。」

    袁氏沉默一會兒道:「那終歸是下策,是最後的法子。在沒上法場前,還是要窮盡一切法子救你爹。我們還是要去找訟師。」

    林芷彤道:「娘,你還信這個?訟師沒用的!」

    袁氏道:「必須要信,劫法場免不了殺害無辜。若真沒天理時,才不用跟天講理。否則我情願受些委屈,也不要一輩子不安。再說你爹沒有處斬前,就有機會上訴。先把所有的法子都用盡了,再走最無理的路。明兒你把這鐲子賣了,本來按閩南的習俗,是給你做嫁妝的,現在也顧不上了。你再找找有沒有膽子大的秀才敢接這活。」

    林芷彤不耐煩地道:「娘,你不是找過幾個了嗎?秀才都是些膽小怕事的人,十三衙門的案子躲得遠遠的。只怕收了你的錢,轉身就去衙門把我們賣了。這群聰明秀才,混吃等死的,能成什麼事?又有誰還敢做死刑犯的訟師?」

    「誰說秀才不能成事?這案子我接了。」廟外傳來一個洪大的聲音。袁氏、芷彤、木頭癡聞聲跑了出去,只見一位清瘦的書生,一襲白袍,一匹白馬,拿著把龍泉寶劍,奔到了廟前。

    「東門沽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男子仰頭輕吟,「師娘、師妹,丹逸來遲了。」

    林芷彤一招「白鶴飛旋」越到馬上,抓住師兄興高采烈地道:「閭丘丹逸!你終於回來了。」眼眶竟有些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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