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來本是練白鶴拳的好時間,現在卻改成了打掃茅坑。監獄的茅坑就在臥室邊上,倒是沒什麼氣味。作為「新兵」翹著屁股拖地板也自是常理,另外兩個「新兵」一邊擦地還一邊被「老兵」踢了很多腳取樂。林山石倒是沒有挨踢,可就這趴著擦地的姿勢,就讓自己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幾次都想起身打一架,可又覺得不知該打誰,這活自己剛進來的不做誰做?沒挨踢已算照顧,再不肯幹活豈不是不知好歹?也有過乾脆找獄卒打一頓的念頭,這裡的獄卒眼睛都是望著天上的,一副欠揍的樣子。可轉念一想,就更沒什麼道理了。獄卒本也就是混口飯吃的,眼睛看天是這個「戲角」的需要,在權限範圍內可以為難自己卻沒有為難,憑什麼還要打他們?況且打完後又如何收場,越獄既然根本不可能,那麼報復就一定會很慘,這裡被他們打殘的好人、壞人、半好半壞的人不計其數——自己又沒過幹什麼壞事,憑什麼要被打殘?
虎落平陽不如犬。因為落了平陽的老虎本就已不算老虎了,只是腦海裡還殘留著不該有的記憶罷了。東山大藥房前面籠子裡就養著隻老虎——誰還把他當老虎看。林山石有些惱怒,他有些懊惱自己應該在押送途中逃跑,但又不太確定,覺得這樣做可能錯得更厲害。自己就是河裡的一塊浮萍,老天的一個棄子,想多了反而顯得更搞笑了。
拖完地就是坐在鋪頭被監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像群書院被懲罰的童生。石月國趁著背誦聲悄悄道:「這幾天我對你不錯吧,你進來時帶的銀子還有多少?這倒春寒的,幫我弄兩雙棉鞋穿。」
林山石有些心疼,道:「石兄弟,進來時我的銀子,不是已經給了一半與你嗎?」
石月國臉色立馬變了,惡狠狠道:「你當是老子求你嗎?牢房有牢房的規矩,進來後一半給頭鋪是常理,那銀子我還要替你打點二鋪、三鋪了。否則,你當你有獄官幫說過一句屁話就可以過得這麼輕鬆了?獄官歸獄官,自古以來,關起門頭鋪最大。你也不像個不懂事的人,也不想晚上睡著了,突然被蒙著臉打一頓吧?你昨晚也看到我們收拾那個新兵蛋子了吧。」
林山石臉色數變,想起昨天晚上,就睡在他身邊的新兵,睡熟之後,因為打鼾聲大了點,被十多人蒙著被子打。他們還打得特別講究,專踢心窩和腰部。饒是自己久在武林也都看呆了,沒見過這般不講道理的打法。這一頓「暴風驟雨」後,這個半大孩子也就算基本廢掉了。這心窩緊連著的是臟腑,腰部緊挨著是腎部,那都是練了多久的功都不堪打的要害。遭受此劫只是因為「打鼾」,到了這地界,人已經不是人了。這一群人打完後,心滿意足各回各鋪。林山石心裡過意不去,又不願初來乍到得罪整個第五倉,小心翼翼地幫著把被子掀開。那孩子連眼淚都沒了,睜著驚恐的眼睛,一邊抽搐一邊傻笑。一個打人者跑來問:「哎喲,小黃啊,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這是怎樣搞的啊?」
被打者顯然不是第一次進這種地方,哽咽著道:「我自己摔的。」
「給你擦點藥吧,那你就謝謝大哥們的愛護吧。」一邊說一邊往他身上吐口水。
那新兵蹲在小鋪的角落裡,說話聲比哭還難聽:「謝謝大哥。」
林山石聽著石月國的勒索,心想:如果正大光明的約鬥,這群貨一起上也無需放在心上。可睡著後,一群人蒙著被子圍著打,自己的白鶴拳又能有什麼用?那白鶴拳跟死鶴拳就沒有區別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況一群人的暗箭。
林山石盡力笑了笑,拿出已剩不多的銀子,遞給石月國道:「兄弟,謝謝您的關照啊。」說完這句話,就被自己噁心住了。人生最大的羞辱就是獻媚,對於一個武林中人更是雙倍。
石月國很高興地用鼻子冷哼一聲,摸了摸林山石頭部道:「想得清楚就好。否則,你看看二鋪高大傻子。他是我的人,已經說過幾次想打你了,都是我攔著的。你看看他的塊頭!你夠被打幾拳?」
林山石心中冷笑,臉上媚笑,運氣押住了心中的火氣,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可仔細一想,自己又有個屁的大謀?
晌午時分,按例有人送飯。飯堆在一個桶子裡面,由頭鋪分配。自進監獄以來,就一直吃著同樣的東西。米是隔年的宿糧,菜永遠是一道:清水煮冬瓜——冬瓜從來沒有削過皮,外邊一層白絨絨的毛,跟飯裡面黑色的老鼠屎相映成趣。林山石忍不住噁心,不吃又餓,吃又反胃。這些日子,除了想見老婆孩子外,他就想見見這監獄的廚子,看看究竟是怎樣的奇葩才能煮出如此難吃的東西。
興許是剛使了銀子的緣故吧,今天林山石的碗裡,居然還分了一塊肉。
那是一塊巨大的肥肉,連著未洗的豬皮和皮上的毛,足足有一兩。
林山石咬了口,很香,但太膩,就吐掉了。高大傻子衝了過來,從地上撿起來吃掉,大罵道:「你他媽的活膩了,在倉裡面扔肉。」說罷就一拳往頭上砸了過來。石月國也不攔著,一群人都憤憤地望著林山石,顯然扔肉的行為在監獄中是惹眾怒的。
林山石窩了好多天的氣,終於爆發了。高大傻子有些地位,是因為他算個渾身蠻力的武夫,碰到以柔克剛的白鶴拳只會死得更慘。林山石用一個膀手封住大傻子出拳的線路,只輕輕一捋,就黏住了他的手。林山石可以把他輕輕放了,或者順勢推到。但此時惡從心生,電光石火般在大傻子臉上打了十多個巴掌,每個巴掌都用了八成力,高大傻子頓時成為高大豬頭。整個第五倉都看傻了。石月國驚訝地站了起來。林山石正想揚眉吐氣說幾句,又覺得淪落至此再逞英雄實屬荒唐,於是收手後仰天長嘯,聲震了整個監獄。牆壁上監視的小洞口傳來了獄卒的叱罵聲:「一群蟑螂。吵什麼吵!」
幾十號漢子齊刷刷蹲下大叫道:「管教好!管教辛苦!」林山石本想站著,卻不聽使喚地蹲下了。
那管教道:「再有一點聲音,全部帶上誡具。整個監區爬一遍!李癩子,上來,提審了。」李癩子聞言一呆,緩緩站起,伴著鐵鏈嘩嘩的聲音,走出門外。此時他完全沒有了上次所說的豪言壯語,倒心事重重。
林山石心裡卻有些羨慕,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可以被提審。有罪沒罪也給個交待,這樣拖著越久越焦急,整個人被扔在無法把握的境界裡,是無比難受的。
他問石月國:「石猛子哥,你坐牢久,你說說我什麼時候才能提審?」
石月國見過林山石身手後,語氣明顯客氣了好多,親切道:「林哥急什麼?興許就幾天,興許大半年,這事得看捕頭們的心情,哪輪得到人犯說話。再說了,一頭豬別老問什麼時候過年。」
林山石心裡更鬱悶了,他一直以為進來就審判,說清楚了就出去。結果被扔進來這麼久,連州府都沒看見。但他還是相信黎知府英明神武,一定會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一定會把自己放了。林山石看到高大傻子臉上像剛被蜜蜂蟄過,想到自己前程未卜,身在囹圄,更覺得剛才對一個不會功夫的人下此重手,有失體統。如果真要顯功夫,還不如昨晚救一救被打的小黃。林山石看了一眼高大傻子蒼茫的眼神,又是好笑又還有些擔憂,怕這高大傻子晚上使陰招。於是走上前去,想和解一下。林山石仍然覺得自己很快能出去,在這裡只是過客,自然誰也不想得罪。
高大傻子臉色青白,哆嗦著站起舉起了拳頭,腳有些趔趄。
林山石不知該說些什麼,放緩語氣道:「哥們,別放在心上。我跟大家都沒仇,淪落在這裡也算是緣分。練家子打沒練過的人確實是武德所忌,剛才實在是出手重了點,心情不好,還請勿怪。」
誰都沒料到,高大傻子居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心情不好就打人啊。來這的心情都不好,要好別坐牢啊,去住大客棧啊。又不早說你會功夫!你早說哪有這些事啊!」弄得林山石反而尷尬起來,覺得是不是自己真的錯了?
監獄最認的是拳頭,既然林山石拳頭硬,地位很快就上升了。當晚,從下鋪轉到了上鋪。幾個前幾日睡在身邊的下鋪之人,紛紛過來諂媚,有一個還主動幫他捏腳。林山石心中煩悶,並不理會。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罵道:「五尺男人,不要這麼沒骨氣。誰拳頭硬你就是誰的奴才嗎?」
石月國端來杯汾酒——鬼知道他是怎樣在監獄裡弄到這極品貨的,笑著說道:「林兄,你這話就不對了,當然拳頭硬就有奴才。別說這四堵牆內了,就是牆外還不照樣如此。這皇帝的江山不也是這樣打來的?你看看多少人想做奴才還做不上了。你又有錢又會功夫,還是大案,你就著好好享用吧。」林山石的日子果然好過了很多,不用幹活,不用讀監規,還可以靠在牆上休息,只是就更無聊了。
到了晚飯時分,監獄外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上——路——了啊!」五倉的人瘋了似的,全部跑到門口,盯著望不見的外面全力地張望。
一老道說:「是李癩子!」
石月國歎了一口氣,道:「也不知李癩子家還有沒有銀子送。」
林山石道:「都要死了,有又如何?沒有又能如何?」
石月國道:「這個區別就大了。若還有些打點,劊子手只一刀,沒有疼痛的就可以結束性命。銀子給得多,這一刀去後,腦袋還能吊在脖子上,有一層皮始終連著不斷,喚做『一線牽』。那樣就是全屍,才好投胎。倘若沒錢,砍個把時辰,幾十刀都不死,也是常事。最後一刀人頭一定落地,還一定滾得很遠很遠,喚做『滾繡球』。倘若這荒郊還有幾隻野狗,這樣頭顱就可能被吃了,永世不得翻身。」
高大傻子道:「他家還有個屁錢,一點棺材本早就交給他們聖教主了。也是中了邪了,為了治肺病進了白蓮教,估摸著他的血立馬就要變成人血饅頭,給別人治肺病了。」
馬麻子道:「是的。就這個監獄,不知道靠賣這個『藥引子』賺了多少錢哩。饅頭蘸上還熱著的人血,治肺病最好,我家祖傳的醫書就是這樣寫的。也不知道白蓮教教主會不會接他去見彌勒佛。」
石月國道:「屁,他們教主沒成名時我就認識,就一個村裡的無賴。現早弄足了錢,跑到東瀛享福去了。身邊不知道多少東瀛女人。」說完全倉的男人咂巴了一下嘴巴。
林山石吃不下飯,心道:假如自己真要被殺了,這糊塗賬該怎麼向閻王交待?好在黎知府公正嚴明,數年沒有一個錯案,定不至此。自己還是在這服從號令,別節外生枝了。至於窩囊,老百姓不窩囊又能怎樣?不窩囊的不是王就是匪。
監獄的日子就是這樣漫若流水。一晃就過了半把月,林山石每天早上都起來掐著手指數日子,時間上斷不會錯。什麼難熬的日子,久了也就慣了,即使是想女兒,想徒弟,也不會覺得多傷心,反而都如蜜般甜。林山石覺得這破老天,讓自己有人可想,還算沒壞到極點。這監牢之內沒有盼頭的人可真不是一個兩個。希娣應當更調皮更漂亮了吧?肥豬康知道師父被抓,應該很著急天天打探消息吧?幾個徒弟中自己待他最厚,畢竟是大弟子;也不知鬼腳猴、木頭癡怎樣想的,或許他們會躲起來不趟這渾水?最想念婆姨做的肉滑了,等出去的話至少要吃上幾斤!
每天管教都要經過了望口看看。這時,一群囚犯就要開始喊口號:「反思悔過!認罪伏法!反思悔過!認罪伏法!反思悔過!認罪伏法……」剛開始林山石很不適應,總是張不開嘴,覺得很荒誕。石月國告訴他,看你樣子可能真有冤情,但那就更要大聲喊出來,越冤枉越要喊出來,人才好受。林山石試了試,果然如此。漸漸地,他望著牆壁上的「靜」字,覺得自己是不是真有點「罪」了。林山石開始拚命找自己的罪:十二歲練武時踢碎了兩個木人樁反冤枉是師弟干的;十三歲時對著一張春宮畫,看了好半天,還偷偷藏了起來;十四歲時曾偷看鄰家阿姨洗澡,為見到的半邊屁股興奮了半天;十五歲時喜歡一個姓黃的姑娘,想表白卻因師門規矩,不准學徒相戀而沒敢表達。但有一次見她在樹地熟睡,雖然什麼都沒幹,也確實起了邪念——這些算罪嗎?林山石平時不怎麼想問題,但在這裡時間實在多得發霉,他突然產生很多稀奇古怪的念頭。他感覺自己很倒霉,要是能出去就自由了,但又覺得自己在外面時其實也不怎麼自由,不過是吃得好點,穿得舒服點罷了。他隱約感覺其實外邊也是一座豐衣足食的牢籠,裡面和外面的差別,並沒有外面的人心裡想的那麼大。那教書先生「忠孝仁義、禮義廉恥」的講述,觀音廟裡十八層地獄的猙獰,其實也就是這八個字:反思悔過!認罪伏法!
林山石又想,別人坐監不是傷了人,就是得罪了人。自己既然沒有害人,就該多想想自己得罪過誰。思索半天,茫然無所得。林山石安慰自己:好在這黎知府是講道理的,講清楚後就當無罪釋放。
又過了幾日,煩悶終於擊潰了耐性。林山石想,就算被判兩年,也認了,怎麼講也誤入過匪幫。自己這麼年輕,兩年後出去也是一條好漢,就是不知能不能趕上希娣的出閣,會不會影響她找郎君?一想到這,林山石開始主動欺負新兵,沒理由地跟著石月國搶其他犯人的物品——凡審判完了的,每隔一個月親人可以送些東西來。林山石發現被搶者也沒什麼怨尤,被搶少點的往往感激涕零,因為這就叫「規矩」。一開始時他對欺負人深惡痛絕;待久一點時也興趣不大;到時間再長點時,覺得不欺負人時間過得太慢了,偶有含著不安的快感。林山石想,原來欺負人是被欺負者的一種基本需要。這就是輪迴的本相吧。
石月國和林山石在上鋪吃著花生米,幾個下鋪的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捶背的捶背,捏腳的捏腳。有一個剛進來的新兵表現很不錯,幫石月國把腳上的膿給吸了出來。石月國當場把他提到中鋪,每頓給塊肥肉吃。羨慕死了更多下鋪的人。林山石見小黃整天給他洗碗,有次上廁所沒帶紙,小黃第一個跑來送紙,於是也提拔到中鋪。為此,石月國不太高興,悄悄跟林山石表示,要注意倉內的統一調度,歷來只有頭鋪才能提拔人。當然林兄不是外人,想調也可以,但最好先打聲招呼,免得五倉分裂。林山石愣了愣。石月國忙表示按照監獄規矩,過一個月他就要換倉了,這頭鋪就留給林哥睡的,自己的倉內人脈也留給林哥。
林山石道:「呸。你別詛咒老子,老子是冤案,很快就會出去。」
石月國笑了:「哥們,說句實話你別生氣。這牛頭山是重刑犯待的地方。我是七進宮了,冤案也見過不少件,卻從沒有見過很快出去的。你當是戲台啊,冤案出來就有青天?除非你刑部有熟人,否則你越冤別人下手越狠,不這樣那些冤你之人如何才安全?所以還是不要抱這念頭的好,你不是有女兒嗎?找個關係,把她送給刑部主事做妾,還有些可能。」
林山石暴跳如雷,一掌把石月國推翻在鋪上,又對著下鋪一個新兵踢了幾腳,把無名火出了,終於惴惴的,無精打采起來。
監獄裡當然不全是壞人,大多數壞人都在監獄外。但只要是監獄,待久了,都會學複雜,很多世故人情迅速就通了。林山石望著每天上鋪「將軍」們的勾心鬥角,明爭暗鬥;下鋪「新兵」的阿諛奉承、溜鬚拍馬,覺得就像一場子大戲。監獄外興許也是如此的劇情,但監獄內更濃縮、更殘酷、更直接、更血腥。幸好自己有些功夫,可以超脫一些。在這兒,拳頭軟硬決定一個人在倉裡的地位。在這兒,為了一個舖位、一盤菜、一張被子和被子裡的一個屁,犯人們就可以打得頭破血流,彷彿身子不是爹娘給的。林山石覺得很幸運,但又想,難道我一身功夫,就為了在牢裡面不受欺負?
監獄裡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爭鬥,只有一個時間例外。五倉有個犯人叫「瘸子」,他的妻子也是同犯,被關在不遠處另外一棟樓裡。兩人只有一個小女,女兒無人照料,也就獲准跟著娘進來了。女犯平時要做些手工,好貼補獄官們的收入。每隔幾日,都有個時間,要從女犯倉走去手工作坊做事。路上要經過五倉的樓頂。這時,娘就要自己的女兒,使勁地喊爹爹。
平日裡互不服氣,天天勾心鬥角的壞人們,到了這個時候,就壘成人梯,把瘸子舉得老高。這樣瘸子的頭就可以接近高牆上獄卒巡邏時用的了望口,伸長著脖子看見女兒的腳,他大聲叫著女兒的名字。這監獄隔音很是厲害,聲音多半傳不出去,偶爾女兒真聽見了,又大聲地叫回給爹爹。那便是所有人的佳節了。
獄卒是最見不得犯人喧鬧的,但這事,居然也從來沒管過。
只有林山石聞聲,頹唐地坐在角落裡,眼淚不由地滑了下來。
終於有一天,獄卒提審林山石。林山石十分喜悅,又透著點惶恐。他走出門外,懂事地蹲下,霎時覺得陽光好耀眼。然後拖著沉重的腳鏈,拖著沉重的鐐銬,興奮地走了很久很久,終於到了衙門口,腳也被磨出了血泡——這種小事在人犯裡不算事,便懂事地蹲在一群犯人身後。原來跟戲台又不一樣,案子不是一個一個地審,是一堆一堆地審。
林山石終於見到了日思夜盼的黎知府,確實氣宇軒昂,玉樹臨風,就是有些虛胖,應該是喝酒過多。眉宇間似又憂色,又有幾分張狂。他先處理了一些公文,跟黃主簿、周通判們聊著政事。十來個犯人在外面被太陽暴曬,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兩人聊了一些官員陞遷、文章詩句。林山石似懂非懂,只想快點審判。前面那個年老點的犯人,已經暈倒在地,人犯再大的事也是小事,正如大人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在這兒自然也沒人理他。
過了一陣子,周通判望了眼犯人,道:「知府,前些日子,江東古橋邊出現一具無頭女屍,人心有些惶惶。知府不知有何訓示?」
黎知府想了想,睜圓眼睛道:「無頭女屍?本官判斷此女人已經死了。」
周通判拍著大腿道:「大人英明。案發時,人已腐爛,可見作案有些日子了。不知在哪裡緝捕兇手為好?」
黎知府道:「兇手不是還在城裡,就是已經逃在城外。」
周通判做如夢方醒狀:「大人指示得對,也不知如此頑凶——是怎樣個窮凶極惡的樣子。」
黎知府頷首鄭重道:「此人的樣子——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黃主簿一邊抄著大人的語錄,一邊讚道:「黎大人英明。難怪外人道,多年官場,只有黎大人從未說錯過一句話。我等一定盡力輔佐知府,打造好政通人和的三大漳州。」
林山石心裡突如被一盆子冷水澆下,這就是傳說中的賢官?
黎知府來了精神,道:「這才是大事,這才是大局。這繁花漳州已經基本完工了,只用一年時間把漳州府所有水仙花統統拔掉,種上有品位的蘭花,整個城市的格調就飄逸了。水仙輕浮,蘭花高潔,我們豈可學這些輕薄之輩,養些個輕薄之花?有人不理解此中深意,以為勞民傷財。殊不知這花品即人品,是移風易俗的大事。況且,諸位,現如今耿王爺跟京城諸大員多有抵牾。我們這些下面做官的都在刀尖上做事,什麼都會錯,只有種花千秋萬代都不會錯。」
黃主簿心想誰不知道漳州最大的花商是你的表弟?嘴裡道:「我們牢記知府教誨。這美人漳州、祥瑞漳州也在緊鑼密鼓的打造中。借我們漳州出的貴妃赫捨裡氏的關係,多選秀女入宮伺候皇上。這美人漳州是天大的好事。人人都歡呼雀躍,家有女兒的人家,誰不在倚門待幸?只是這祥瑞漳州,還有人謠諑不斷。說那天岸芷山起火,根本不是好兆頭;飛出來的也不是鳳凰,是火光照射下的野孔雀。」
黎知府怒道:「到底是燒壞的孔雀,還是鳳凰?此事不能由著別有用心之輩造謠。」
黃主簿義憤填膺道:「就是鳳凰,下官親眼所見。那一天,岸芷山天降神火,吉鳥出谷——這不是祥瑞是什麼?我們將此祥瑞上報京師,人人高興。這叫『盛世出祥瑞,鳳凰耀九天』。連這個都譏諷的人,簡直就不是人。」
周通判道:「小官這就把那些詆毀祥瑞的抓起來。那些茶樓裡傳謠的最不是東西。」
黎知府站起身整了整官帽,拱著手鄭重地道:「盛世祥瑞啊——天祐吾皇,國泰平安——那些破壞家國安泰的小人,一個一個給我抓起來。絕不心慈手軟!」
黃主簿道:「是,大人英明。盛世出吉鳥,鳳飛振國威。我這就叫捕快去辦。李同知已經召集了幾十個本土畫師,去岸芷山作畫了。他們會把看見的鳳凰畫出來了。然後寄去京城,讓多嘴者再無廢話。」
黎知府憂慮道:「這群人不要太多,要統一口徑。畫也要一致,要有閩南畫派的風骨,也要有審查,免得有人趁機生事。」
黃主簿道:「他們自然曉得的。這群人一直都最識大體,還有閩南詩社那班人也主動寫了不少祥瑞詩,已經呈了上來。但他們提出望今年州府多召集些雅集,多給些潤稿費,說『食無魚,出無車』,寫不好祥瑞詩。」
黎知府笑道:「這是應該的。周通判,你把準備投給捕快猛犬的費用,暫時挪一些到詩社裡。這祥瑞漳州是大事,養猛犬也是大事,但事情總有輕重緩急。今日不早了,把這些人犯押回去,明日再審吧?」
林山石聞言又急又怒,正想大聲鳴冤,老熟人趙捕快已預見了此點,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巴。林山石拖著幾十斤的鐐銬,又只好跟著隊伍往牢裡走去。
林山石氣問:「說提審,結果又不審了,這不是耍人嗎?等了快一個月了,結果就這樣。好在明日該會重新提審吧。」
石月國道:「不一定,也許明天,也許明年。林哥,你真當你是人嗎。別說人犯了,就算不犯事的人只要沒功名又哪裡是人?我們是羊,他們是放牧的,這叫『牧民』。一旦牧人覺得羊不夠乖,不是圈起來就是殺掉。」
不知因為什麼,第五倉竟飛進來一隻鸚鵡,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它吸引。高大傻子用褲子一甩,把小鳥弄到了手裡。一個小子道:「明天吃了吧。」
有幾個贊同,更多的人拿冷眼盯著他。
林山石命令道:「放掉!別仗著大力一些,像當官的一樣無恥。」
夜晚林山石橫豎睡不著,總還是想著黎大人或許會為民做主?第二日未能提審,鸚鵡飛回來吃了一頓飯,原因不明。第三日卻提審了,鸚鵡沒有回來吃飯,還是原因不明。
見到了夢寐思之的知府,林山石一肚子話卻不知怎樣說,因為這兒也必須一問一答。
黎知府問:「就是你加入了天地會?」
林山石跪著道:「回大人,是添弟會,不是天地會。」
黎知府道:「到底是什麼會?」
林山石道:「添弟會,但不是天地會。」
黎知府怒道:「好了,你當本官聽不懂人話嗎?案件清楚,人髒俱獲。擇日處斬。」
林山石一驚,道:「大人,冤枉,你聽我解釋。」
黎知府翻了白眼,一拍桌子,若無其事地走了。
林山石被押上囚車時,回頭一瞥,看見上次去他家的那個眼生的捕頭,正坐在府衙簾子後面,跟知府大人談笑風生。只見他左佩刀,右佩容臭,燁然若神人。而自己,倒像是一隻被押送的動物,一頭蠢驢,一頭被征服的牛,或者一個受傷的狼,偏偏最不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