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老胡也陷進去了。他才三十多歲,是一個典型的業務型領導幹部。前程無可限量。我說:胡關長,怎麼回事?你說詳細點,咱也幫你分析一下。老胡說,去年中秋,老程給我拎來一個禮品袋,說是過節了,一點小意思。咱在南村也呆了些年頭,領導親自給我送東西還沒有過,我打開一看,嚇了一跳。都是錢哪,一匝一匝的,有幾十萬。我說,程關,這是怎麼回事?咱可不能收。老程說,不收也得收,這是組織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拿組織壓我,組織上不會這樣幹。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大家都有份,我如果不拿,大伙都得退出來。也就是說,我會讓大家都不好受。老程說完就走了,他的臉色還很難看。那天我就坐在辦公室裡,看著這些錢,什麼也沒幹。一直坐到下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能退,不能交給組織,不能拿回家,不能用,我只好原封不動地把它鎖在保險櫃裡。老胡說完看了看角落裡那只綠色的保險櫃。我也看了一眼。
我下了南村碼頭後,就跟老胡少了往來,平時就通通電話,開會了大家才見個面。今天面對面坐在一起,才發現他頭髮全白了,十分刺眼。那只保險櫃在他心裡壓了一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我說: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交給組織吧,爭取從寬處理。老胡說:我知道南村問題大,但沒想到驚動了中紀委,聽老曹的意思,不僅班子有問題,還涉及相當一部分幹部。我沒帶好頭哇。我說:別說了,說也沒用,還是早點把錢送過去吧。我陪你走一趟?老胡走過去開了保險櫃,把錢拿出來。他說:連塑料袋我都沒動。
老胡不好叫司機。我開車送他去波樓招待所。到了門口。我坐著沒動,對老胡說:你進去吧,我在這裡等你。老胡把禮品袋拎在手裡,看著我。他說:我這一去也不知道還出不出得來,你不用等了。咱這個班子算是癱了,黨委成員就剩下你了,你可不能再閒著了。我說:這些事等你出來咱們再商量。你先把心裡這塊石頭放下來。快點進去吧。老胡進去後,我把車熄了火。頭靠在座背上閉目養神。中紀委派調查組來南村讓我也嚇了一跳,我原來還以為最多是個政策問題,走私在這些年是個普遍現象,沒有一個地方不走私的,只是規模不同深淺不一而已。沒想到裡面還有個腐敗問題。走私最怕跟腐敗掛鉤,走私又必須跟腐敗掛鉤。老程輕易就給老胡幾十萬,出手夠大方的,由此看來他陷得夠深的。
我在車上等了大半個小時,老胡沒出來。我開了CD,耳朵聽著音樂,眼睛盯著大門口。大門口出來了一個人,站在台階上四處張望。我認真瞅了一眼,赫然就是門哲。我打開車門,門哲看到了我,向我走來。我說:媽的,你怎麼來了。門哲說:托你的福呀,你上次去了趟北京,俺就成了老曹的跟班。我說:哇,你做了老曹的秘書呀,前途無量。門哲說:這次你可不能怪我,我一來就給關在波樓,今天是第一次出這大門。我說:先別說這些了,有事吧?門哲說:曹署長讓你進去一下。我趕緊把車停到一邊,跟著門哲走了進去。
老曹在波樓二0一房辦公。那是一個套間。單位經常在波樓開會或搞接待,對這裡的環境我是比較熟悉的。老曹住的這間房是最大也是最好的,但老曹在調查組的級別應該不算最高,這就是說中紀委把重點放在海關方面。門哲先敲了敲門,然後輕輕把門推開,他先走了進去,再把我讓了進去。老曹坐在靠左手邊的沙發上,他看見我,招手讓我到他身邊坐。室裡還有幾個人,都是海關的,但我不認識。我在老曹旁邊坐下,叫了聲曹署長。老曹說:小孫哪,好久沒見啊。我說:是啊,領導忙,難得下基層。老曹笑著說:大家聽到了嗎?小孫在批評我官僚主義呀。大家一聽全笑了。室裡本來很沉悶,笑一笑氣氛顯得輕鬆多了。老曹感覺到了,接著說:小孫哪,你是春風呀,你一來,咱們這裡就從嚴寒變成了春天了。你看看大家的臉,剛進來時是不是像霜打的茄子?現在呢,全是桃花了。我說:曹署長你別誇我,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這是用心良苦呀,變著法子給大家減壓。老曹說:讓你說對了,實話跟你說吧,小孫,我們在這棟樓裡已經貓了半個月了。今天才正式拋頭露面。這些日子可把大家憋死了,一是地方小,憋悶,二是我們的人窩囊,是非不分,沒有黨性,不講原則,看看這些舉報材料,再看看這些案例,真讓人窩火。老曹講起這些事來,臉又開始變青,大家把笑容收起來。我靜靜地聽著,不敢出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老曹滔滔不絕地咆哮了一通,突然把話收了回來。他看著我,說:南村這個班子爛得不可收拾了,我準備向總署黨組報告,趕緊調派幹部來加強領導,在新班子組成前,可能要給你壓壓擔子。
老曹的話把我嚇住了,我有些坐不住。我沒想到陪老胡跑一趟跑出了這麼檔子事。讓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我一沒這個本事,二沒這個心情。我在南村閒了兩年,修身養性,每天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已經習慣了。我曾經一門心思地想往上爬,好在一些人面前揚眉吐氣。後來又覺得就為這麼個鳥目的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未免太不值得,等領導一排擠我,我就讓自己得道成仙了。如今又要我再食人間煙火。我還真不慣呢。我說:多謝組織和領導對我的厚愛,可是我覺得,憑我的資歷、能力,就算在正常情況下,我也不可能帶領這個班子,何況在目前這個特殊的環境下。所以我希望領導慎重考慮。不要因為我把這個還可以挽救的集體帶到萬劫不復的境地。老曹說:小孫哪,這個決定不是我個人作出的,是我們小組集體研究的結果,我們是慎重的。總署對南村這個班子其實一直是十分關注的。對程忠應的不講黨性不講原則的做法也曾提出過口頭警告,我們錯就錯在心太軟,沒有當機立斷。在南村的問題上,我們也有責任哪。
老曹語重心長地教育了我半天,我如果再堅持就不像黨培養多年的幹部了。可我對老胡的事放心不下,畢竟是我陪他來的。他進來了,我卻升了官,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不知道怎麼說我呢。我說:胡峰巖的問題沒那麼嚴重吧,他可是身不由已呀。老曹一聽就把臉沉下來,他說:誰不是身不由己?南村出了這麼大的問題,這麼多人陷進去,就是因為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沒有一個人堅持黨性,我們的隊伍壞就壞在這些身不由己的人身上。
我知道老曹對我也有看法,這兩年我也沒有站出來,而是置身事外。當然我也的確不知道問題有多大。
離開波樓,我的心情很沉重。因為程忠應,因為胡峰巖,因為南村,也因為我自己,我的心情好不起來。經濟學家何清漣說:轉型時期的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人文精神。他說得真對呀。南村的經濟發展缺乏的就是人文精神,人們在利益的角逐中沒有自制,沒有理性,沒有公正,沒有博愛,只有對金錢赤裸裸的無恥追求。眾所周知,沿海沿邊地區,很多地方因為走私富了起來。人們說,窮了國家,富了地方。可是南村卻因為走私更加窮了,走私不僅害了國家,也害了地方。這是最讓南村人民痛心疾首的。
可這些東西對我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經走上了領導崗位。這可是我的初衷呀。
我開始主持全面工作,才知道這個擔子確實不輕。全關五百多人,有一百多個人有問題,而且大部分是科級以上幹部或骨幹。這個攤子不等於癱了?我主政的頭七天,天天有人來自首,而且金額都不小。他們不敢去專案組,先來找我,把存折拿在手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全都後悔得不得了。
相比起來,老胡算是小兒科了,那幾天我真替老胡難受死了。
接著專案組開始請部分幹部去喝咖啡,有些人去了就沒回來,有些回來了,卻給人監視居住。我不得不授權一些普通幹部履行科長職責,咱們得讓工作繼續開展下去嘛。可沒過幾天,我才授予大權的幹部就給人叫去喝咖啡了。後來專案組內部定了個精神,受賄金額在五十萬以下的,只要坦白交待,就可以回來上班,一百萬以下的,只要坦白交待,就可以免於刑事處分。這個精神一出來,又有一批人來自首。把專案組給嚇壞了。外面也抓了些人,市政府四大公司的法人全關起來了。市委常委、副市長杜建德給」雙規「,他兒子杜平在逃。那時我才知道張柴是杜建德的外甥,難怪這小子講話那麼沖。他跟阿容算是跟對了。
大魚基本上都收進網裡了,一些小魚小蝦還在外面。專案組算是可以鬆一口氣了。門哲給了我一個電話,說:咱哥倆喝一盅?我說:行呀,去怡情閣吧。我給辦公室主任張吉打了個電話,讓他坐在我辦公室裡,聽電話。
出了門我給阿文打了個電話。叫她在別墅區留了間房。這丫頭的生意越來越好,房間不夠用,又在酒店旁邊建了一片別墅區,吃飯住宿娛樂一條龍全方位服務。門哲吃波樓的飯吃怕了。那裡一日三餐全是套餐。伙食三個月沒變過。門哲說:就算是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天天在一起,三個月也要起膩,咱吃東西不講究,可也得有個變化吧。我說:行,咱給你變化一下。專案組進駐南村後,南村政府要幫忙解決住宿和吃飯的費用,專案組沒答應,所有費用全是他們自己掏腰包。為了保密,連廚師和採購都從北京帶過來。可把大家害慘了。
我在迎賓館門口等門哲。他說出來沒敢給老曹知道,還怕別人看見,不讓我到波樓接他。這丫挺的現在辦事謹小慎微,像個小女人,真讓我瞧不起。我把車停在路邊,搖開車窗,抽煙,剛抽了兩口,看見門哲貼著圍欄走了過來。我說:你假假的也算是個專案組成員,怎麼像通緝犯似的?門哲說:我現在比通緝犯還慘,通緝犯還有人跟他通風報信,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門哲坐在副駕駛座,要我給他一根煙。他說:媽的,老曹這人就好口酒,不抽煙,所以也不讓我們在辦公室抽煙,可把我們這些煙鬼害慘了,他不讓出去吃飯,自己要做表率,酒也不讓喝,怕喝了誤事,快把自己憋壞了。我說:找個時間請他出來喝一口吧?門哲說:那是你的事,咱不摻乎。
等門哲把煙抽完了,我才開車,把車窗關上。CD裡正在唱李娜的《青藏高原》,這丫頭唱得蒼勁,唱得高遠,唱得蕩氣迴腸。CD機是郝傑出錢裝上去的,音質好得不得了。門哲說:這才叫生活呀,乾脆咱下來跟你一起干算了個毯。我說:好呀,哥倆好呀,二鍋頭哇。
快到怡情閣時,我發現前面一輛車很面熟,一時想不起是誰的。到了怡情閣,我故意把車停下,等著那部車停下來。車裡走出三個人,一個是孟慶元,一個是鄭直,還有一個是嚴玫。我說:這丫挺的幾個怎麼沒去自首呀?門哲說:誰?我說:這幾個人你們得查查,那個肉頭肉腦的是行政科的科長孟慶元,他兒子孟曉剛是做生意的,他以前在監管科幹過,他老婆林麗娟以前在外經委,現在也出來做生意了,那個小年青是南村碼頭查驗一科的科長鄭直,那個小美人是市委書記嚴家峻的小女兒,易達貿易公司的總經理。門哲說:你跟這幾個人有仇吧?我說:沒仇,咱這是為國家分憂。門哲說:要查他們還不容易,叫人寫封舉報信過來,或者打個舉報電話。我說:說得是,咱們不能讓階級敵人消遙法外呀。
我把車停在二號別墅門口。跟門哲走了進去。阿文不在,有個叫小娟的部長等在裡面,見到我就說:孫大哥,請坐,先喝杯茶,白總一會兒就過來。她吩咐服務員倒茶,給我們上了幾個小吃。我說:小娟,我跟我兄弟說兩句話,這兒不用你們照應了,待會兒我叫你。小娟走後,門哲說:兄弟,我這一陣子可擔心你了,怕你給捲進來。咱立誠也是一條龍呀,是龍就要起浪。我天天看材料,看舉報信,就怕見到你的名字。想想看,要是你落到我手裡,我會怎麼炮製你?我說:咱先咬舌自盡。喂,電影裡咬咬舌頭就完蛋了,真有這麼見效?門哲說: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我給門哲一根煙,說:回頭叫阿文給你幾條煙,要什麼?門哲說:紅塔山就行了。他喝了口茶,說:阿文不是有部車在你手裡嗎?是不是先還給人家?你不怕人舉報呀?我說:那部車就停在阿文在翠華園的別墅院子裡,她有一把鑰匙,我有一把鑰匙。門哲說:你不是跟她有些金錢往來嗎?沒事吧?我說:咱跟她可沒有金錢往來?她沒什麼求我的,只有我求她的。對了,你問這些事幹嗎?是啊,這事我沒跟你說呀,你怎麼都知道了?門哲說:實話跟你說吧,有人舉報你呢。舉報材料老曹也看了,他壓下來了,叫我私下裡找你談一談。我說:敢情你不是欠一口酒呀?門哲說:咱欠酒也不欠在這個時候呀。我說:就這兩件事呀?不怕,我跟阿文沒啥事,咱跟這娘們兒有一腿,大不了就一個作風問題,作風問題如今還是問題嗎?門哲說:原則上不是問題,如果有問題了就是問題。我說:那咱們就不要有問題了。門哲說:真沒事?我說:沒事,我就吃一口喝一口,我還真不屑於拿,拿他幹嗎呀,我有得吃有得喝,我拿他幹嗎?門哲說:真他媽的邪門兒,你還有封舉報信,阿文跟郝傑居然也沒事,連舉報信都沒有,你說他們真的一點事也沒有嗎?我說:你是專案組的,你最有發言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