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吃飯時間,咖啡廳裡沒幾個人。我們在二樓找了個房間。小姐給我們送了杯紅茶。我對小姐說:把門關上,沒有叫你不要進來。楊洋說:咱可是沒吃早餐。我說:我也沒吃,等聊完了正事,我請你吃野味。楊洋說:你要跟我聊什麼正事?告訴你啊,別想打歪主意。本姑娘不嫁人。我說:我也不想娶你,最多跟你睡兩覺。楊洋說:做你的白日夢吧。我說:白日夢先不做,咱問你句話,你得老實答覆我,幹嗎跟我的初戀情人過不去?她惹著你了?楊洋說:沒惹著我,惹著了咱們的國家機器。我說:沒這麼嚴重吧,要勞你的大駕?楊洋說:你還不知道她幹過什麼吧?除了賣假證,還涉嫌炒外匯,騙稅,走私。你這個女朋友可不簡單呀。我說:抗議,她不是我女朋友,不過是初戀情人而已。楊洋說: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一個沒葉的浮萍,何以根深葉茂,原來有你這潭深水在養著她。我說:喂,你可是警察,下結論要講證據。楊洋說:對你講什麼證據?你一噘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幹什麼。我說:那咱就不噘屁股,直接拉屎了。楊洋說:拉吧,愛拉就拉。我說:從本質上說,甄由美不是壞人,她顯然是給人利用了,咱們是不是換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楊洋兩眼盯著我,滿臉詭秘的笑容。我說:不說了。咱這是何苦呢?人家賺錢,咱做冤大頭。楊洋說:就算我不抓她,她也沒有好日子過。我說:行,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我請你吃野味。
跟楊洋吃飯時,公安朋友打了個電話過來。說三言不行了,問我過不過去見一面。我一聽說不行了就呆了。我跟三言沒什麼交情,可也是一場朋友。心裡有些難過。他臨死前就想著見我,也不知道要跟我講什麼。我說:那哥們兒就沒有留下一句話?公安朋友說:正想告訴你,他臨死前清醒了一下,醫生說是迴光返照。他就說了一句話,他說快送甄由美走。甄由美是什麼人?你可得跟我們講清楚。我說:問三言,他是當事人,咱這會兒忙得很,得陪女朋友吃飯,再聊吧。我把電話掛了。心想三言還是一個情種呢,甄由美有什麼魅力,讓他捨身忘死?
領導通知我去開會,討論垃圾問題。參加會議的有各部門領導和業務骨幹。大家之所以對這個問題引起重視,是因為中央和省領導在報紙上作了批示。老程親自主持會議並作重要講話。他先讀了報上的長篇報道,接著讀了領導批示,然後問大家有什麼看法。大家都不出聲。大家都知道這個問題沒法討論,討論了也沒用。於是領導讓大家看錄像。是前天的焦點訪談節目。主持人面無表情地講起了南村的垃圾問題。接著是記者採訪的鏡頭。那些東西平時大家司空見慣,早就熟視無睹了,但一旦入了鏡頭,就顯得觸目驚心。記者在採訪時問洋垃圾的來源,他問的是一個舊電腦店的店主。那傢伙說:哪裡來的?南村口岸進的,我們有報關單。記者說:全部都是從南村口岸進的嗎?店主說:那當然,這裡是垃圾集散地,從南村口岸進來方便,人家進口也要考慮成本嘛,難道跑去上海進?記者接著去了另一條街,採訪貨櫃車司機。大家看到一條長長的街道,貨櫃車排成了長龍,街道兩邊都是等著買貨的垃圾佬和裝卸工人。記者把麥克風伸到一位司機面前,問:你從哪兒來的?答:南村碼頭。又問:全部是從南村碼頭來的嗎?司機把頭伸出窗外,看了看長長的車龍,說:全是,這後面二十幾輛全是我們車隊的。這件事把大家都氣昏了。最氣的是老陸,他說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其實南村口岸的情況我還是清楚的,要說沒有進洋垃圾,那是假的,要說全從南村進,那也是不可能的。記者接著採訪了海關和商檢局,最後採訪了地方政府。大家要麼拒絕採訪,要麼推卸責任。
這個會開得很沉悶。大家都覺得遲早會有這麼一天。遲早會出事,但事情鬧到多大,誰也不知道。可再怎麼鬧,也是集體的事,牽掛不到個人,所以大家都不著急。唯一有點心神不安的是老程,因為他有個領導責任。我坐在老程的旁邊,覺得他有些不對勁。會議定在九點開始,老程遲到了,他是九點過十分才到的,大家都等著他。這種情況比較少見。領導開始講話,講幾句喝一口茶,他喝茶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實際上他口不渴。證據是老程把空茶杯打開,舉到嘴邊,發現茶杯空了又放下來。如是幾次。會議開始時,服務員給大家倒了一輪茶,然後就鬼影也見不到一個。領導的茶杯空了也沒人給他加水。大家都端坐不動。要是平時,人事科長早就站起來給領導添茶水了。
會議開到十一點。辦公室的副主任小劉突然進來了,他走到老程身邊,對著老程耳語了一通。老程就對大家說:市政府通知開緊急會議,我想大概也是討論垃圾問題。對這個問題大家要引起足夠重視,我先去一下市政府,下面由胡副關長主持會議,一定要找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
老程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胡副關長主持會議。讓大家發言。大家要麼不出聲,要麼在底下嘀咕。就是沒人願意出主意。會議開到十二點,老程仍沒回來,而且看樣子也沒有回來的意思。胡副關長給老程打電話。他的手機關了。胡副關長說:奇怪,老程從來不關機的。出了什麼事?說完看著我,好像我可以給他一個答案似的,我知道老程連睡覺都開著手機。他關機是有些不對勁。可我也不知道他幹嗎要關機。胡副關長說:大家去吃飯吧。大家於是一哄而散,找地方吃飯去了。不願意去找地方或者找不到地方的就結伙往飯堂走。
下午領導沒說開會,也沒說不開會,按照慣例,不說開會就等於不開會。吃完了飯大家作鳥獸散。我也回到了南村。回去以後才發現老陸還沒回來,他的兩個副手也沒回來。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出茶葉泡茶喝。會議室裡的茶葉本來質量就差,服務員泡茶的水平又不高。那茶要多難喝有多難喝。可開會的時候除了抽煙就是喝茶。我抽煙抽到嘴唇都起泡了,只好拚命喝茶,然後找借口上廁所。開一次會,大家都要上幾輪廁所。有些人進了廁所並不拉尿,站在廁所裡抽煙,聊閒天。
我一個人一間辦公室。我的辦公室很大,外面有會客室,裡面有臥室,有衛生間。這是按照關領導的規格配置的。但我並沒有怎麼用,因為我很少坐在辦公室裡。我原來還管點業務,南村辦事處下面有三個科,都由我管。由於不太聽領導的話,領導就讓我靠邊了,管管黨務、人事、工會之類。但這些東西實際上不用我管。因為上面還有一個人事部門專門管這些。我的工作就是上班、下班,拿工資。至於上班幹什麼,領導不管,下班幹什麼,領導也不管。我自己管自己,出了問題我自己負責。到了下午四點鐘,老陸和他的兩個副手回來了。他們的辦公室就在我的辦公室旁邊,他們的一舉一動全在我的眼皮底下。這三個人一進來,走廊裡就瀰漫一股很濃的酒氣。這就是說他們沒少喝,而且像是故意喝給人看的。我想他們大概有壓力。這壓力是無形的,壓得大家喘不過氣來。三位科長進了房就蒙頭大睡。電話掛了起來,門也鎖上了。大家不想幹活了。有幾個幹部拿著報關單上來找科長簽名,把門敲得山響。
我喝了一壺茶,抽了半包煙。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碼頭。晚飯跟若塵在大排檔吃。吃完了飯去泡吧,泡完了吧去看夜場電影。看到激動人心的時候,電話響了。若塵正在吃爆米花,聽到我的電話響就扭頭看我,還問:是哪個小姐打來的?在她看來,這麼晚打電話一定是歌廳或桑拿房的小姐,她們剛幹完活,想在回去睡覺前找個大傻冒請她們吃宵夜。我看了看顯示,是老程老婆打來的。卻故意說:楊洋這丫頭。若塵一聽就把電話搶了過去。她對著電話就說:臭婆娘。然後她的臉色就開始變紅,繼而變白,她對著電話說:對不起,對不起。把電話給回我,同時在我大腿上使命掐了一把。我痛得一哆嗦,一邊替自己按摩,一邊接電話。我說:嫂子,這麼晚了還沒睡呀?有事嗎?老程老婆說:老程到現在還沒回來,也沒個電話,還把手機關了。我有點不放心。我說:老程呀,他上午給市政府的人叫走了,說是開緊急會議。老程老婆一聽就驚叫起來,她說:市政府?你說市政府?不可能吧?咱老程可是個老實人。老程老婆一叫,倒讓我警醒起來。咱跟市政府可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市政府也從來不通知咱們開緊急會議。這市政府通知咱們開緊急會議的先例倒是有過,開會的人去了就回不來。檢察院要抓咱們的人,也常常是通知去市政府開會。我說:嫂子,老程不會有事,他大概是喝多了,你安心睡吧,明天一早我就讓他打電話回去。
我對若塵說:咱別看了吧?若塵說:為什麼?我說:老程可能出了事。若塵說:關我們看電影的事?我說:不關,電影不好看。若塵說:是不好看,咱不是看電影,咱坐在這兒享受人生。我說:咱單位出了大事,你覺得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若塵說:你沒貪吧?我說:最多算個蒼蠅。若塵說:蒼蠅也要打啊,不會把你抓起來吧?我可是跟你講清楚,你要是進去了,我可不等你。若塵說,你別盯著我,我是女人,沒幾年青春。看她一臉正經的樣子,倒像說真的。若塵說,老實坐著,現在深更半夜,你想去幹什麼?咱倆就安安靜靜地呆在一起。明天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自由人。不過你別怕,咱們畢竟處了這麼多年,要是你真的進去了,我不會一下子就跟你反臉,只要政府允許,我會去看你。你別擔心,就算我找了男朋友,我也會帶著男朋友去看你。
這婆娘真可以把我氣死。
送若塵回到宿舍已經三點半,回到我住的地方已經四點。我沖了個涼。倒到床上就睡著了。若塵說她一個晚上都沒睡著,翻來覆去,想著我進去了後她會是一種什麼境況。
早上八點,給一個電話吵醒了。是人事科打來的,通知我八點半開緊急會議。這讓我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我想起要給老程老婆打電話,可不知該對她講什麼。我洗了把臉,找出剃鬚刀刮鬍子。把下巴刮得青裡泛黃。
八點半我趕到了單位。人事科老劉守在門口,看到我就說:在八樓禮堂,快上去。我把車停好,坐電梯上去。進去嚇了一跳,黑壓壓的坐無虛席。我心裡說:單位大會沒少開,還沒有這樣齊過。前三排是科級以上領導,後面是普通幹部。再看主席台。我的天,都是什麼人呀。總署紀檢組長、總署辦公廳主任,還有七八個紀檢幹部。還有一個熟面孔,副署長老曹。老曹面無表情,臉黑得像鍋底。
會議由總署紀檢組長主持。老曹先講話。他宣佈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老程被」雙規「(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交待問題)了。老曹說,同時被」雙規「的還有市委、市政府、邊防局、商檢局等部門的重量級人物。這些人的名字聽起來如雷貫耳,老百姓根據他們的愛好給他們起了雅號,譬如高爾夫關長、蘭花市長、賭王局長。這就是說,南村的問題不只是海關的問題,但海關是重災區。涉及的人最多,出的問題最大。老曹說,我不怕跟大家交個底,這次中紀委派出了精兵強將,徹查南村的問題,要一查到底。南村四大走私集團的骨幹人物已經全部束手就擒,正在交待問題。在座的各位有沒有問題,各人自己心裡有底。黨組希望有問題的同志爭取主動,坦白交待,徹底交待,爭取從寬或免於刑事處分。接著總署紀檢組長講了話,他最後宣佈了中紀委調查組和海關各位紀檢幹部的辦公地點和值班電話。
散了會,我本來想跟老曹打個招呼。我往主席台上看了一眼,老曹耷拉著眼,低垂著頭,顯得十分疲倦。我想他未必還記得我,就算記得,此時此刻也不方便跟他套近乎。我站了起來,跟著人流向外走。電梯口站滿了人,大家都在耐心地等電梯,我往樓梯口走去。走到七樓,老胡從後面趕上來了,對我輕聲說:來一下我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老胡把房門關上,還上了鎖。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歎了口氣。我說:出了什麼事?老胡說: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這一年多我沒睡個安穩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