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海關 第34節:得意忘形
    我回到單位的時候,老陸已經開始主政了。南村口岸終於由一個科級單位變成了處級單位。下面設了三個科,六個組。原來我一個副處級主任領導一個科級單位的局面算是結束了。老陸見到我就說,領導,回來了。我說,回來了,老陸你臉色不錯呀,紅光滿面。老陸說:托領導的福。然後他就說:你有沒有空?我給你匯報一下這一周來的工作。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擰開茶杯蓋子,看到裡面乾乾淨淨的。這就是說我不在的時候,勤雜工天天在為我打掃衛生。我把杯蓋又擰上,看了老陸一眼。這同志以前愛跟我下棋,下輸了就撒賴,下贏了就得意忘形。每當這時候他前額就光芒四射,由於額頭以上沒有毛,這光芒就耀眼得很。如今好了,老陸禿前,碼頭的郭總禿後,這前禿後禿打理南村口岸,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說:老陸你剛才說什麼?老陸說:給你匯報一下工作。我說:嗨,匯報什麼?該怎麼幹就怎麼幹唄。

    我從雜物櫃裡拿了包茶葉出來。這是阿文年前送我的,還沒開包。如今給我送茶葉的是阿文,不是阿容,這給我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我抓了一撮茶葉放進茶杯裡。看見老陸還站在辦公桌前,就說:老陸,要不要來一點?這可是上好的烏龍茶。老陸說:不用,我先過去了。老陸走後,我就坐在辦公室裡喝茶。邊喝茶邊看報紙。一會兒阿文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在辦公室裡。接著她就跟我聊上了,講了幾件趣事,還講了個黃段子。現在酒席上流行講黃色的笑話,也算是一道下酒菜。大家笑著笑著,胃口開了,酒量也大了,酒足飯飽後,想起來還要笑幾聲。

    我看報紙的時候,一科的科長老楊、副科長小付進來了。他們說跟我報個到,接著跟我聊了幾句。老楊和小付走後,二科的科長小彭和副科長老胡進來了,也說跟我報個到,接著跟我聊了幾句。跟著三科的小伍和小季也來了。這樣我就把幾個科級幹部見完了。我想組長不知會不會來,要是也來,我可就慘了。這個儀式不知是不是老陸安排的。抬頭看看掛鐘,哇,十二點了,該吃飯了。在食堂見了面,大家可能不會再搞參拜儀式了吧?

    我們在飯堂吃圍餐,菜的品種由我們自己定。以前擺三圍,現在擺九圍。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南村的生意越來越好,貨運量越來越大。當然我們的關稅任務也越來越重,同志們也越來越辛苦,待遇也越來越差,意見也越來越大。凡此種種,我不再操心了,由老陸操心。但是一旦出了事,我也有個領導責任。這就是老程高明的地方,他讓你坐冷板凳,卻不讓你輕鬆。

    我走到大樓門口,看見郝傑的車停在外面馬路上。他的座騎是部黑色的奔馳,車牌號尾數是119。特別好認。我走過去,郝傑把車門搖下,他戴了副墨鏡,樣子像極了黑社會的打手。我說:請我吃飯哪?郝傑說:咱們是心有靈犀呀,上車吧。我說:我不上,你這是置我於不義呀。說完我就四處看,裝做怕給人發現的樣子。郝傑說:得了吧,誰不知道誰呀。他看我還在裝腔作勢,就說:再裝就不好玩了,上車吧,我有急事找你。我上了車,郝傑把車開到閘口,突然停了下來。他說:要不要到碼頭兜一圈,你有好些日子沒去碼頭了吧?我說:你想去碼頭看看自己的貨是吧?郝傑說:就算是吧,你陪我走一圈。

    我和郝傑在碼頭兜圈子。車輪以10公里的時速往前滾動。我們在泊位看鋼材,有十幾條船在岸邊,吃水線很深,我估了一下,大概在一千噸以上。有經驗的關員在岸邊站一站就能知道一船鋼材的大概重量。其實他們也不用親自到船邊察看,只要看一看貨主申報的重量就知道實際重量了。每個貨主享有多大的特權,他們有些什麼習慣,大家都心知肚明。同志們說,這叫吃虧吃在明裡,萬一有事,至少知道落個什麼處分。郝傑把車開到B區。我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廢舊物品,那是他的主打產品。他輕易不下碼頭,只要下碼頭,就會去B區看看。我後來才知道,別看一貨櫃全是廢物,值十幾到幾十萬呢。有時同志們把貨櫃倒空,等再裝回去,少了幾噸貨,郝傑可心疼了,他說那都是錢哪,幾萬塊呢。郝傑做生意時精打細算,用起錢來卻大方得很。這是他得人愛的地方。

    正是吃飯的時候,碼頭上空無一人,我和郝傑下了車,前面有幾個廢舊堆,那是剛從貨櫃裡倒出來的。同志們每天都要卸十幾二十個櫃,他們不怕短噸,也不怕品質問題,就怕裡面夾藏。每年都要從廢舊櫃裡查獲一大批汽車和機電產品。不過查出來也沒所謂,據說十次走私,一次成功就有利潤。碼頭有不少走私佬,同志們把碼頭的進出口商叫做走私佬。他們基本上沒有不走私的。在大家都在走私的情況下,不走私就意味著增加貿易成本。誰會有這麼傻。這就是說,郝傑也不會是個好鳥。儘管他的貨櫃裡還沒有查出汽車空調之類。這只能表明郝傑路子走得寬。他本事大。譬如說,我這個碼頭的大當家就給他拉著在碼頭轉圈子。他還美其名曰:陪我看看碼頭。

    我和郝傑在酒城吃飯。一坐下他就說:聽說廢物進口要許可證了,你趕緊幫我打聽一下。我突然想起這事好像有人提起過。可是我想不起是誰提起的。直到吃完了飯,要跟郝傑分手時我才想起來,原來是禿頭和小平頭提起過,那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有批洋垃圾莫名其妙就到了北方某個城市,沒人知道是誰把它們運進來的。這可把中央領導嚇著了。碼頭的老總味覺比較靈敏,馬上意識到中央會出台政策,禁止或限制廢物進口。南村碼頭一半以上的貨物是廢物。他們自然急了。

    我對郝傑說:一刀切是不可能的,肯定會有口子。你趕緊想辦法吧,爭取喝第一口湯。郝傑說:我有什麼辦法,在南村,在省裡,我都有辦法,可到了北京,我就沒轍了。我說: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到哪裡不都是一個錢?郝傑說:這道理我懂,可總得有人搭條橋呀。原來這小子想求我給他開闢北京市場。我想了一想,這事可能還真有點辦法。我首先想起了老柴。這老頭子學生遍天下,在外經貿部、計委和國家環境保護局都有人。他老人家一世清貧,寫了幾本專著,也沒拿多少版稅。不如給他開一條財路。我對郝傑說:行,我幫你問問。郝傑一聽可高興了,他說,立誠,你這個朋友我沒白交,我就知道你有辦法。來,咱們喝一盅。結果我跟郝傑喝了一支茅台,他才讓我回去上班。走前他一再交待,讓我幫他辦兩件事:一件是幫他查一下文件,看廢物進口的政策是不是下來了。如果下來了,第一時間告訴他。第二件是趕緊幫他疏通北京的關係,尤其是國家環保局的關係。他要拿到第一批進口證。郝傑喝了酒,有點得意忘形。

    我回到辦公室就給老柴掛電話。他上次來南村的時候,我把他的電話要來了,可從來沒跟他聯繫過。這老頭子比較古怪,你跟他聊學術問題他就津津樂道,你要是跟他聊家常,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柴不在家,我就往他辦公室打,有個女人接了電話,我想大概是他的研究生,一定是個女學究。我說:是師姐吧?我是立誠。那女人給人叫了聲師姐,有點高興,可是她想不起立誠是誰。我說:師姐,你叫叫老柴。老柴聽了電話,他也不知道立誠是誰。老柴這時一定在冥思苦想,想到他的那副模樣,我就忍不住心裡竊笑。其實這種情況我也經常碰到,人家講了半天,我就是想不起對面那傢伙是誰。這個時候我就不想,我總是把電話掛了。可老柴沒掛,我看他這麼老實巴交的,心裡十分不忍,我就自我介紹說:我是您的學生,是某某屆的。上次您來南村講座,我請您喝早茶。老柴說:呵呵,是你呀,還好吧?我說:還好。

    然後我就開始讚他。我說柴老師,您的《周作人研究》寫得真是好,《文學批評》也是特別棒,還有《拒絕權威》簡直是驚世之作,我有幾個朋友,把書店找遍了,就是買不到。老柴貴為名校的名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也經不住我一頓肉麻的吹捧。他在北京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說慚愧慚愧。其實要慚愧的是我,不是他。我吹了一陣,趕緊打住。我知道不能再吹了,再吹就露出破綻,他就要懷疑我的動機了。我說:柴老師,學生有一事相求,我知道您桃李遍天下,在國家環保局有學生吧?老柴想了想,後來大概拿出電話本查了半天,才對我說:有三個,一個副局長,兩個司長。我說:真是太好了,我最近在研究環境問題,有些阻力,想找個人開開綠燈。老柴一聽,哇,既是學術研究,又是造福人類的好事,應該支持。老柴說:好哇,你要他們的電話是吧?我說:您先把他們電話告訴我,然後麻煩您再給他們打個電話。就說我有事相求,至於具體什麼事你就不用說了,免得浪費您的時間。老柴說,行,沒問題,你們師兄弟也該互通有無。這個老柴,看來還不是一個糊塗蟲。

    我給總署的門哲打電話。叫他幫忙查查郝傑說的那個文件。門哲說:這事兒你也找我?低章。接著我聽見他叫小秘書去翻文件。趁這功夫他跟我侃上了:兄弟還好吧?我說還好,白天喝酒,晚上唱歌。門哲說,好哇,朝酒晚舞,咱們立誠越來越出息了。門哲在那邊瞎埋汰我,我就在這邊哼哼。門哲說:怎麼啦?不會說話了?我說:不是聽見了兄台的犬吠聲嗎?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門哲說:你這人啦,真是墮落了,跟不法之徒為伍,連話都帶著痞氣。我又哼了起來,哼了一氣,才說:兄弟呀,我范莊兄還好嗎?讓我聽聽他的吠聲。門哲說:儂的范莊兄已經不在這搭兒了,他老人家去了國家環保局。我說:這鳥人,挪了地方也不跟為兄打個招呼,邱八在吧?門哲說:沒死,不過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去了經貿部,管石油去了。如今就我自個兒在此地兒犬伏著,逮誰咬誰。門哲已經把文件拿在手裡了,他說:嗨,八個部級單位一塊兒簽的,比你還牛逼。我說:講什麼呢?是不是進口廢物要證明,哪一天開始實行?門哲說:這個呀,得容老朽慢慢看,你老耐心等待,大概半個小時吧,也就五頁紙,我老眼昏花,看得慢一點。門哲邊看邊說:這樣吧,立誠兄,你給我唱個歌,你知道看這麼個枯燥的東西還不如讓我去坐牢,你總得娛樂我一下吧。我說:行,我哼個搖藍曲給你聽。

    我哼完了,問門哲哼得怎麼樣。門哲說:你還真哼哪?饒了我吧。他終於把文件瀏覽完了,還真要進口證明,從五月一日起執行。門哲說:這問這事幹嗎?我說:幫個兄弟,垃圾大王郝傑。門哲說:他呀,這人挺有意思。我看這事得找范莊而卻步,他就管發證。我心想范莊算什麼,也就一個處長,他上面還有局長司長呢,那才是權力人物。

    臨下班時候,郝傑來了辦公室。他說自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他當然急,他在圈地運動中投了三千萬。政策變了,一不小心就全化水了。郝傑聽我說完了,一口氣鬆了下來。他說,走,去喝酒。吃完飯我們去溫泉泡一泡。我這神經繃了好幾天了。

    吃飯的時候,郝傑說:立誠,你得跟我去趟北京。這第一次見面得慎重其事。咱不能砸鍋。我說:咱去也是白搭,我跟那幫師兄,也是只聞其名,不見其身。我不去,人家還以為是個故交,去了人家就知道不是了。郝傑說:也是道理。

    飯後我們去泡溫泉。泡溫泉時我突然想起,郝傑已有好些日子沒請我泡溫泉了,我們混得太熟,他早不把我當回事了。加上跟若塵有那麼一檔子事,逢年過節他也不慰問我了。門哲還說這小子仗義呢。

    泡完溫泉我回家睡覺。剛躺下,郝傑又打電話來了。他說:立誠,我左想右想,還是得讓你去一趟。咱們得幾條腿走路。萬一不行了,你幫我拉上老柴。我說:你以為我是你呀,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咱也得有個組織原則吧?我還得請假呢,領導還未必批呢。郝傑說:得了吧,蒙誰呢,我明天一早來接你。九點鐘的飛機,在北京吃午飯。你給門哲一個電話,約邱八和范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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