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海關 第33節:阿文真好玩
    一年一度的人事工作會議今年改在西山召開。同志們都覺得很新鮮。西山新起了一家酒店,叫嫦娥奔月,是按五星級酒店的規模設計和建造的。軟硬件設施都不錯,佔地面積很大,酒店門前的廣場像天安門廣場一樣雄偉壯觀。同志們站在門口,放眼望過去,只覺心曠神怡。大家讚歎不已,說南村人民真是有錢。後來知道這家酒店是阿容開的,大家都相互遞眼色,眼色遞到我這裡,突然轉了向。大家都知道我跟阿容關係也不錯,人家小姑娘不是送了五年茶葉嗎?儘管現在另攀高枝了,誰知道私底下是怎麼個關係。這就是說我裡外不是人。同志們不把我當兄弟,領導不把我當心腹,走私佬也不把我當朋友。

    大家說說笑笑,轉到湖邊去參觀。我很知趣,留在廣場看風景。跟鴿子捉迷藏。心裡想著領導是不是正在酒店裡,跟阿容發展偉大的友誼。這人簡直昏了頭,跑到走私佬的巢穴裡開人事會議。要是傳出去,我看他是吃不了兜著走。可領導有這個膽量,這個魄力,一定有所依侍,要不然,就是色迷心竅。阿容是個可愛的女人,值得幫助,但不能拿自己的事業和前途作賭注呀。我跟領導畢竟是多年的上下級關係,當初他對我也是關照有加,我得勸勸他。給他潑一盆冷水,讓他清醒一下。這樣一想,我就走進酒店,想找老程同志聊幾句。我盡到自己的責任,他要是執迷不悟,我也沒有辦法。

    我在總台拿了自己房間的鑰匙,順便問了老程的房間號。我和三個關長住在東邊,那裡是商務套房,其他同志住在西邊,西邊是標準雙人房。我進了自己的房間,把行李扔在地毯上,把自己扔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我得琢磨一下怎樣跟領導談心啦,如今我們已不是兄弟關係了,不能口無遮攔。一不小心,領導就會不高興,他不高興了也不會表現出來,在肚裡悶著,心裡卻忌恨我。我們現在是一個級別了,不過他還是我的領導,但他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訓斥我,這對他來說,可能是個痛苦的事。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以前的部下,突然有一天成了自己的領導,或者跟自己平級,那感覺是怪怪的。

    我躺了一會兒,正準備出去找老程。電話響了,一看是若塵的。這丫頭,早上才分的手,這麼快又想念我了?我說:喂,親愛的,想我了?若塵說:你在幹什麼?我說:不是一早就向你匯報了,開會呀。若塵說:知道你在開會,我問你現在正在幹什麼?我說:現在,正跟你講話,心裡想著你。若塵說:別不正經。我送你幾句話,多吃菜,少喝酒,多睡覺,少說話,多散步,少溝女。我早上忘了告訴你,記住了?我說:都是什麼跟什麼呀?

    接了若塵的電話,我打消了出門的念頭,回到床上睡覺。若塵這丫頭有點頭腦。別看她平時瘋瘋癲癲的,關鍵時候很清醒。睡到十二點,辦公室小宋來敲門,叫到二樓小餐廳吃飯。我洗了把臉,把臉上的油跡擦乾淨。

    同志們都入了席,一共三圍,三個關長分開坐。老程旁邊給我留了個位。我一進去,小宋就拉我過去坐。我坐下後,老程就說:開飯了。大家開始喝湯,接著喝酒。老程說:下午要開會,少喝點。有了老程這句話,大家盡量控制酒量,結果喝了六支軒尼詩,四打啤酒。酒足飯飽,大家回去午休。考慮到大家喝了酒,下午的會定在三點半開。臨走老程說:晚飯六點半,大家準時到。這話有點像說給我聽的,因為就我遲到了。都是聽了若塵的話,多睡覺,少說話。結果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搞清楚。

    回到房間,我開了電視。正在挑台,一窩蜂地湧進來五條漢子,都是辦公室和人事科的兄弟。他們說:開台開台。小宋過來拉我入伙,他說,睡了一上午,也該活動一下腦子。我有很久沒打過牌了,尤其沒有跟以前的弟兄打牌。下了南村碼頭後,大家見面的機會不多。我經常加班,就算有空也是陪若塵的多,或者陪領導。總之不可能在牌局裡消磨時光。想想以前在辦公室打牌的日子,那也是一種生活呀。我說:那就打幾圈吧。我知道弟兄們來找我,除了我跟他們還算合得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的房間大,有茶几,有茶具,有麻將台,凳子也多。並不表明我怎麼得人心。

    打了兩個小時的牌,把房間裡搞得烏煙瘴氣的。大家打牌時喜歡抽煙,一支接一支。我儘管不是煙鬼,抽的卻不比他們少。一開始大家還把煙屁股往煙灰盅裡放,打到興起,就往地上扔。後來服務員來我房間打掃衛生,看到滿地的香煙頭,臉色很難看。她嘴裡沒說什麼,心裡一定恨不得把我吃掉。

    下午的會由副關長老胡主持。人事科就去年的工作做總結,辦公室就今年的工作做計劃。最後老程做總結性發言。前後也就兩個小時。人事科做報告時,大家都在打盹,辦公室做報告時,大家差不多睡著了。大家都覺得,開會就像吃了安眠藥,想不睡都不成。我本來不想睡,可坐久了腰不舒服,就把頭靠到椅背上,這一靠就開始迷糊了,好像還睡了一小會兒。直到大家拍掌,我才醒來。然後輪到老程作報告。老程一講話,大家全醒了,因為涉及到人事變動。在座有好多人都挪了位子。有幾個機關的人下了業務現場,有幾個業務現場的人上了機關。還有幾個業務現場的人挪了位子。我的位子沒有動,因為動不了,就我一個副處級的領導幹部在唯一的一個副處級業務現場。我想要是能動,老程大概會把我也挪一下。他至少在後悔當初把我放下去了。我這樣一想就抬頭看了老程一眼,他正好在看我。遇上我的目光,老程把眼睛移開了。老程宣佈完科級以上幹部的人事變動,底下就開始小聲嘀咕,都以為聲音不大,但大家一起說話,噪音就大了,老程的話聽不見了。老程只好在上面敲桌子,他不斷地敲,底下的聲音總是停不下來。後來老程就去上廁所,大家一看老程走了,反而不說話了。

    一會兒老程回來,他清了清喉嚨,說:現在,由胡副關長宣佈幹部人事變動的決定。聽完幹部人事變動,大家又開始嘀咕。因為幹部人事變動範圍不大,按規定,很多人該輪崗了。可事實上該輪的沒輪,不該輪的反而輪了。譬如南村碼頭,有七個幹部在南村碼頭干了三年,按規定應該輪崗,但沒輪。到南村碼頭不到兩年的小張和小劉卻調到行政科了,一個管倉庫,一個賣飯票。

    我有點呆了。我是黨委成員,人事變動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人向我打招呼。按慣例,科級以上的人事變動應該由黨委討論決定。可我這個黨委成員事先一點信息也沒收到,事後也沒人向我通報。領導在宣佈決定時,一例在前面貫以「經過關長辦公會議研究決定:「,這樣就撇開了我這個黨委成員了,真是高明。本來我對這種事興趣不大,愛怎麼調就怎麼調吧,一哥說了算嘛。問題是別太為難我。把小張和小劉調走,這是誰的主張?簡直就是打我的耳光。我剛同意他們移交一批走私貨物,就讓他們夾著屁股滾蛋。叫我如何面對我那幫兄弟?老賴接著宣佈組長的任命。他媽的,把我的組長全撤了,換了幾個雜種上來。那幾個傢伙是出了名的二五仔,一邊做海關,一邊搞貿易,早就跟走私佬攪在一條褲子裡了。更可惡的是,把我的兩個副手也換了。老姚調到西村當主任,老陸調到南村當副主任。老許也調走了。換了一個一哥的親信,叫萬方。這人去年才調離南村碼頭,不是俺胡漢山又回來了嗎?這是什麼事兒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拿我開涮。這個會我還開什麼開?見你娘的大頭鬼去!

    我突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對同志們說:勞駕,讓條道。我手裡夾著皮包,一臉鄭重地向老胡走去。大家全靜下來,盯著我看,不知道我要幹什麼。老胡看我黑口黑面的,走起路來一陣風,臉上的肌肉開始d攣,目光發直。我走到老胡面前,把一張黑臉盡量靠近他的臉孔,我近距離地看見老胡的嘴唇開始抽搐了。然後我說:報告領導,我心裡燒得慌,要去一下醫院,向你請個假。我說完了就大踏步離開了會場。

    路上我給若塵打電話。我說:臭娘們兒,敢情你什麼都知道了。若塵說:知道什麼?我說:你別裝傻,你老實告訴我,誰給你透的口風?若塵說:虧你做了多年的海關,也算是在道上混的人,連遊戲規則都不懂。那婆娘還說,你好好反省一下吧。接著我給郝傑打電話,問他在幹什麼。他顯然說話不方便,頓了一下,叫我等一等,我等了幾十秒鐘,剛想把電話掛了,郝傑說話了。他說:在跟你的幾個兄弟沖涼,你不是在開會嗎?怎麼樣呀,全變了?我說:怪了,你怎麼知道了?會還沒開完呢?郝傑說:不跟你說了,等把你那幾個兄弟送走,我來找你,陪你喝一盅。

    沒等郝傑來,我自己先喝上了。我把車開到了怡情閣。讓咨客開了一間房,要了兩盤鴨下巴,三支二鍋頭。我叫服務員把三支二鍋頭全開了,一字擺開放在我面前。吃一口鴨下巴,喝一口酒。然後我伸出指頭,數盤子裡有幾隻鴨下巴。啊,總共是十八隻,三六一十八。六隻下巴一瓶酒。服務員看見我笑了笑,咂了咂嘴。跟著用手指在酒瓶上量了幾下。然後舉起酒瓶咕咕咕灌一氣,跟著再量一下,又灌一氣。一支二鍋頭兩三下給我灌進了肚。服務員有點給嚇著了,她快步走了出去,跟著進來幾個服務員,看著我喝酒。我說:沒見過吧,今天讓你們開開眼界。

    我喝到第三瓶時,阿文進來了。她在我對面坐下,說:我陪你喝。我說:你來幹什麼?我沒叫你來。我今天想自個兒喝,自個兒喝。不要人陪。我就三瓶酒,不夠喝。你別跟我搶酒喝。說完我把酒瓶抱在懷裡,還把鴨下巴往面前挪了挪。小姐們看見我這樣,全笑了。可阿文沒笑,她說:不要怕沒酒,喝完了我再叫人拿。你的酒量至少十瓶,你才喝了三瓶,才墊了個底。我說:你不騙我呀?那行,我給你喝一點,你的杯子呢,我倒一杯給你。我抓住阿文的手,往她手上倒酒。她把左手擱在桌子上,我還以為那是一隻酒杯呢。這回小姐們笑得前仰後合。阿文也笑了。她對一個部長說:還真醉了,你幫我一下,我扶他去休息。我聽見部長說:真醉了呀,孫主任的酒量,不至於呀。阿文說:你看不出來嗎?他心情不好。部長想把酒瓶從我手裡拿開,我一掌推開了她,我說:你,你幹嗎搶我的酒?部長說:你喝醉了。我說:誰說我喝醉了,我從來沒醉過,我喝不醉,我是酒仙,酒神。阿文突然對著我耳門大叫:你是酒桶,是酒鬼。你把酒瓶給我放下!我看她那麼凶,只好把酒瓶交給她。可我對她說:我沒醉,我還想喝。阿文就在我耳邊輕聲說:行,我陪你喝,這裡人太多,吵得很。我們換個地方,換個幽靜的地方。就我們倆,我們慢慢喝,喝他個三天,喝他個三年,喝他個三十年,喝他個三百年。只要你願意,喝多久都行。阿文真好玩,她一路哼著歌,像哼搖籃曲,一路哼著,哼著,把我哼進了夢裡。

    郝傑有好些日子不來找我了。他忙著圈地,建垃圾場。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讓若塵去幫他。若塵是自由慣了的,除了跟我談戀愛,還沒有一件事可以讓她忙上幾個月的。她的那家顧問咨詢公司開了不到三個月。我說去參觀學習一下,她卻說關門大吉了。後來她就游手好閒,今天幫這個做策劃,明天幫那個搞中介。後天就不知她在忙什麼。反正她做什麼也不向我匯報,我也不問她。日子就這樣嘩嘩地過去了。我跟若塵三天兩頭見個面,玩些感情遊戲,玩得好了,大家下次接著玩,玩得不好了,她就回去幫郝傑搞垃圾,我沒有其他去處,只好去上班。如今我上班清閒得很,跟以前在辦公室差不多。因為我這個主任給人架空了。副主任、科長、組長全是老程欽定的人選,跟我合不來。那天我在阿文的酒店喝多了,睡了一大覺,醒來後我就裝病,一個星期沒去上班。我住在阿文的酒店裡,好吃好住好睡。有點樂不思蜀的味道。老程很關心我,隔兩天打個電話給我,問我好點沒有,在哪家醫院。他想來看我。我說好多了,明天就出院。可他下次打電話時我還在醫院裡。這就是說我在欺騙領導,可領導也不生氣。後來阿文就找我做傾心之談。談完了就叫我回去上班,她還說,萬事不可不認真,也不可太認真。還說,一把年紀了,三十大幾,還爭什麼呢。其實我也沒爭什麼,我本來想爭一口氣,後來卻受夠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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