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十四章
    秋天開始了,迷茫的雨籠罩著華北平原。他打著傘立在一幢十四層高樓的樓頂平台上俯瞰著京城。天地是濕涼的,陰鬱的,整個京城像一個巨大無邊的盆景,迷濛又清晰,陌生又親切,玲瓏又浩瀚,古老又年輕。他生出一種要俯在京城大地上擁抱她的柔情。還有什麼比生命更美好呢?看那煙雨中一片片翠綠的樹,那扭動的街道,那像小甲蟲一樣的汽車流,那螞蟻搬家般密密麻麻的人流,到處都充滿了生命。

    他的思想現在是柔和的,沒有一塊板結,安詳地溶解在廣大的雨霧中。他就是雨霧,他就是秋天。說到底,天地不是人的父母嗎,自然的一切基因不都遺傳給人了嗎?人是自然的胎兒,生命的生滅不過是自然生滅的遺傳。你喜怒哀樂憂思驚恐,大自然不也有晴朗歡喜、雷霆大怒、陰雨哀傷、春風快樂、蕭瑟憂愁、黃昏思念、春雷驚動、海嘯恐懼?太陽有多火熱,人就有多火熱;江河有多深情,人就有多深情;山有多自信,人就有多自信;沙漠有多曠達,人就有多曠達。大自然的節奏化為人類生命的節奏,不光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還有音樂,人類的歌唱是大自然生命節奏閃出的光輝。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人和自然的關係,也從沒有這樣愛過自然。

    人們來家中看望他了,林虹及中學時的一群同學,後來又來了黃平平。大家熱熱鬧鬧坐在院裡,講了不少治癒的病例。還講:很可能你還不是癌症呢。

    人們說笑著,講起許多有興致的話題。

    到中午了,他說:在我這兒吃飯吧,家裡人今天都不在,咱們聚餐。

    吃什麼?人們都來了興致。

    炸醬麵怎麼樣?我來擀麵條。

    你還會擀面?林虹笑問。

    插隊時學的,大擀面杖,你們這十幾個人的面,我一杖就擀出來了。

    呵,還有絕招兒哇。來,我和面,賣苦力。一個男同學挽起了袖子。

    我去買肉餡,負責炸醬。黃平平說。

    那我幫你洗黃瓜,再拌點涼菜。林虹說道。

    好。他略略揮了一下拳,我先統計一下,你們都各吃幾兩?你四兩?你五兩?你三兩就夠了?你也三兩?你呢,不知道幾兩?不大不小的一碗就夠了?……

    他擀著面和眾人說笑著。多年沒擀了,有些生疏。但「運動記憶力」實在比別的記憶力更牢固。人常常把學問忘掉,但沒人時隔十年會把騎自行車的本領忘掉。一大團面光光亮亮,被擀扁了,擀寬了,擀長了,案板上早已鋪不開了,一層層卷在一米多長的大擀面杖上,成了個又軟又韌的大滾筒了。一下下摩擦著案板,呼地平拉過來,又一下下滾著推過去,面的薄邊像大扁魚的寬尾巴忽踏踏甩拍著。雙手在「滾筒」上左右移動著,均勻加著壓力,憑感覺知道面在越變越薄。忽踏踏推過去,呼啦回來,忽踏踏推過去,呼啦又回來,像站在舟上划槳一樣,身子一進一退,一進一退。他忽然感到一種恬淡的怡悅,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體驗到如此美好的心境。這又是為什麼?

    面擀好了,刀在「滾筒」上從左到右往透了一劃,面立刻攤成了六七寸寬的長條,整整齊齊的十幾層。再從右到左,一溜迅捷地切過來,立刻都變成了六七寸長的細麵條。先別叫好,還沒完呢,他說著,雙手五指張開把面往中間簸著、抖著,倏倏溜溜的細長泥鰍活潑潑地跳著蹦著,分離著,鑽過手指縫往下溜著,最後案板上一攤細溜光潔的麵條。

    真棒。人們喝著彩,林虹拿著毛巾伸過手來。

    他快樂地笑了,低下頭就著林虹手中的毛巾略揩了揩額頭的汗:這些夠不夠?他皺著眉,後仰著身子打量著這攤麵條。

    夠了。

    不一定吧,來,我分一分。你是三兩吧,三兩有這麼些吧?他用雙手掬出一捧麵條來堆在一邊。你也三兩,對吧,也是這麼一堆;你是四兩,得這麼多;你五兩,得這麼一堆;你六兩,對吧,得是他們的兩倍;你是一碗,得這麼一捧吧……面被他分成十幾堆,排列在案板上。「有你這樣分的嗎?到時就一鍋煮了。」人們早已笑得前仰後翻。「真看不出你這麼傻。」林虹笑得眼淚都濺出來了。

    他左右打量著這分好的十幾堆,煞有介事地點著頭:差不多夠了……哎呀,還沒我自己的呢。人們又捧腹大笑,林虹說:我們每堆分你兩根就夠了。

    當林虹站在鍋邊用笊籬輕輕攪著麵條,他站在一旁觀看時;當她在繚繞的蒸氣中轉過頭衝他一笑時;當他對她說:你會煮嗎?她說:你不放心?他說:我好不容易擀成了,你要煮成一坨了怎麼辦?她瞟他一眼時;當她說:你站在這兒幹啥,不會坐著歇會兒?他說,我看你煮麵,挺有意思的,兩人那樣對視了一會兒時;當她收回目光看著泛著白沫微微翻滾的面鍋若有所思時;當面煮好了,她一碗碗盛著,他一碗碗接過來時;當她把一碗碗麵放上黃瓜絲、澆上炸醬,他一碗碗手遞手準備給眾人端去時;當最後她說:就剩咱倆的了,你去坐下吧,他乖乖地來到院子裡,乖乖地在小板凳上坐下時;當她端著兩碗麵(綠綠的黃瓜絲,噴香的肉炸醬)與他面對面坐下時;當她說:吃吧,要醋嗎?他說:你要嗎?你要我就要時;當她和他看著人們邊吃邊說笑時,一種溫馨幸福的家庭氣氛籠罩著他,融化著他。天地間有一朵鮮艷的菊花寧靜地開放。他片刻恍惚,筷子停著。

    你想什麼呢?她問。

    他?剛才眼前隱約浮出北京清晨的景致,飄著若有若無的雨星,街上寬闊清靜,街邊有一個閱報欄,四五個人在那兒看報,他遠遠站在後面感到羨慕。他多麼想也能走過去安閒地擠在人群中,讀一讀報上最平常瑣碎的消息:哪兒有傢俱展銷會,哪兒可以訂牛奶,哪兒的小學生拾到了錢包交給了警察,哪兒的公共汽車過站不停,哪兒的飯館桌上油污不堪,郵局發行了什麼新紀念郵票,書店賣什麼新書,服裝店搞什麼有獎購買……我突然想看場電影。他從恍惚中醒來,說道。

    到我們電影廠看吧,最近有幾部相當好的內部片。林虹說。

    不。我想到電影院去看,看一場最普通的電影。

    小莉到了李向南家,推開虛掩的大門,一眼看見滿院人正在吃飯,歡快熱鬧。林虹和李向南坐在靠院門最近的一張小方桌旁,林虹夾起一筷什麼東西放到李向南碗裡,低下頭格格格地笑著,李向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用筷子夾了送到嘴裡。那情致刀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她抽腿退了出來,蹬上自行車飛快地騎走了。那天夜裡宇宙飛船失事的夢又縈繞在眼前,怎麼趕也趕不走。她該去哪兒?不知道。上了二環路,發瘋般騎起來。剛下過雨很涼爽,風在耳邊涼嗖嗖的,人可出了汗。過了一座立交橋,又過了一座立交橋,她終於慢了下來。腳蹬一上一下,看見自行車的前轱轆刷刷地勻速轉著。去找楚新星?饒小男?游泳?跳舞?寫作?逛書店?看電影?想到林虹很快就會成大明星,還聽說她繼承了遺產,成了暴發戶,自己都不能忍受。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她要見到李向南。什麼目的?征服?爭奪?報復?愛情?她眼前一再浮現出在報刊上看到的林虹劇照,一邊感到著自卑,一邊感到著驕傲。她抓住自己的驕傲,卻又懷疑著驕傲;她驅趕著自卑,卻生出了要消滅別人的狠毒。……她已經繞著北京城騎了多半圈了。環形路像個扣著玻璃罩的圓盤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她恨不能一頭撞過去,把它撞得粉碎,只有自己頂天立地。無數的人都小小的,低於她的腳面,仰視著她……

    他過去幾乎從不看電影,更不會看這樣一部純消遣性的、甚至可以說是「無聊」的喜劇片。然而今天,當他和林虹一人舉著一根雪糕走進影院時,當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坐下時,他又一次感到生活的溫馨。白天,電影院裡有不少戀愛的青年男女,看見他們相互偎依著滿是情趣。不是什麼叫座電影,人不多,也很涼快,他看得很入神。發明電影的人挺聰明。他說,吃完雪糕,用手絹擦著手。

    她在黑暗中轉頭看著他,笑了:發現生活的樂趣了?

    可能吧,我現在很想到人多的地方逛一逛。

    你不是最討厭逛商店嗎?她在黑暗中又笑了,看見她的眼睛牙齒都在發亮。我陪你逛吧。他們在一個個商店進出著,最後到了東風市場。琳琅繽紛的櫃檯,擁擠的人流,喧囂的世界。各種各樣的顏色、聲音、氣味在浮動。人們碰撞著,擁擠著,在櫃檯上東張張西望望,他傻瓜似的跟著林虹在人流中走著。

    你什麼感覺啊?她問。

    我覺得商店其實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他答。

    為什麼?

    人勞動半天,不就是要消費享受嗎?到這裡來實現他的權利。

    還有什麼感覺?

    他想了想:不過,老這麼逛我也受不了。

    她笑了:看來,一切都是有限度的,那咱們不瞎逛了,陪我買東西吧。

    她買衣服,他站在一旁發表著意見。她很樂意地聽著,低頭看看貼在胸前比試的衣服。我可不懂女人的穿著。他說。她笑了:女人主要是為了男人才打扮的,你是男人,有發言權。她又買吃的,他說:這我有發言權,但我的口味可能和你不一樣。她說:就按你的口味買。

    買了符離集燒雞,買了裡脊肉,買了魚,買了烏賊魚蛋,買了麵筋,買了魷魚,買了蘑菇,買了青椒、西紅柿、黃瓜、茄子,又買了蔥姜蒜……李向南雙手拎著兩個滿滿的網兜:你要買多少啊?林虹說:從今天起,我準備自己開伙做飯了。

    他知道她已分下房子:「我白幫你提這麼多東西?」

    「嫌累了?今天我請你,你要吃什麼?」

    「吃什麼館子也比不上我親手擀的面情義重啊?」

    「我也親手做頓飯叫你吃。」

    一輛「的士」把他們送到了電影廠。他站在她新居的門口左右看著,不敢往裡踏步:是不是要換雙拖鞋?她一指門口:換一雙吧,拖鞋舒服。

    我的腳太髒。

    那怕什麼?到衛生間沖沖。

    要我幫忙嗎?他來到廚房門口。

    我自己弄,你到房間裡看書吧,聽音樂也行,唱片磁帶,你自己挑。

    他坐在沙發上,踩著厚厚的新地毯,感到舒服溫馨,像女人的懷抱。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單獨坐在這裡的,自己有一種受到青睞的優越感。牆上有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中學時代的林虹,讓他感到親切。同時也發現:林虹明顯比那時大多了。沒有那麼晶瑩光亮了,當然,比那時成熟嫵媚了。

    你看什麼呢?她繫著圍裙從廚房過來,問。隨著他的目光,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我從父母遺物中找到的,喜歡嗎?

    喜歡。

    我這個家怎麼樣?

    挺舒服的。不過,我還是去給你幫廚吧。

    你去搬個折疊椅過來,看著我幹活。

    才一會兒,看見她淘米下了鍋,一摁,電飯煲紅燈亮了。這邊煤氣灶點著了,開始做菜了:你怎麼這樣利索?

    能者不難嘛,哪像你,擀麵條還要分堆兒算。

    她一邊說笑著,一邊手底下忙著,麻利而從容。米飯已是燜上了,飯煲已卡的一聲跳成黃燈,蓋兒撲嘟嘟地噴著蒸氣。魚已煎好了,放到沙鍋裡,加上豆腐文火燉起來。這邊又點著了油鍋熱著油,案板上同時切好了茄子,開始下鍋炒:本來想燒茄子的,怕你嫌油膩,做炒茄子。她說。然後,蓋上蓋燜一燜,又把肉絲切好,把洗好的青椒掰成不規則的片。

    怎麼不用刀切?

    用手掰出來的講究,好吃。

    她放下刀,掀開鍋蓋翻炒著茄子,又蓋上蓋,把蒜拍碎了,醬油、糖、醋、味精一調,再掀蓋,往裡一倒,嘩一聲,幾下翻炒,起鍋,一個白瓷盤:你端過去。她又利索地刷了鍋,熱上了油。該炒青椒了?是。她把切好的肉絲用姜絲、糖、醋、蒜、醬油、鹽、味精調好,同時油鍋便熱了。冒煙了。他在一邊急道。她笑了:我知道,你沒看油上還有泡沫沒下去呢。他一看,果然,油面上有一小片泡沫正在收縮。非要等泡沫沒了才行?他問。對。她說著嘩地把肉絲下了鍋,起來,油別濺著你。廚房又充滿噴香的油煙。把排風扇開開。她說道。

    哎。他過去拉了開關,窗戶上的排風扇嗚嗚旋轉起來。

    你服從命令聽指揮還不錯。她一邊炒著菜一邊笑道。

    三大紀律嘛。他到衛生間擰了一條濕毛巾過來,要不要我也給你擦擦汗?

    她用手背掠了一下額頭的頭髮,我不用,誰像你,幹點活兒忙得滿頭汗。

    他看看她,頭上沒汗。不由讚歎:你真能幹,忙而不亂,兵不血刃。

    哪是哪兒啊,兵不血刃也來了。

    接著又燒烏賊魚蛋。再放水做湯。她站在案前,把乒乓球大小的一個個油麵筋裡塞上肉餡,放到鍋裡。把燒雞撕開放盤。

    兩個人在圓桌旁坐下了。沙鍋魚,燒雞,燒烏賊魚蛋,炒青椒,炒茄子,湯,咱們是三葷兩素,五菜一湯。李向南指點著一桌佳餚讚道。

    你洗手了沒有?她像訓小孩一樣。

    洗了,你檢查。他伸出雙手。

    黑乎乎的,和沒洗一樣。

    勞動人民就這樣。

    好了,喝點什麼?她打開冰箱,為他斟了一杯橙汁:喝這個吧。

    他卻看著她。

    她覺察到了,直到這時,她一直忙碌的節奏才停下來。她也看著他:你要說什麼,又是「男人還是和女人在一起好」?

    他點點頭:這真好。

    她端起玻璃杯:來,為「這真好」乾杯。

    乾杯。

    她端詳著他,他最近更瘦了,眼窩下凹,胡茬也長了:「你該刮刮鬍子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絡腮鬍,笑了一下。

    「你還經常胃疼嗎?」她顯得隨便地問。

    「有點。」

    「來,吃這烏賊魚蛋吧,魚,青椒,茄子,湯裡的麵筋,這些都好消化。」

    顧小莉第二天打電話找李向南,他又出去了。又是林虹?她心煩意亂,不知該幹什麼好,盲無目的地瞎轉。糊里糊塗進了動物園,金錢豹在鐵籠內暴躁地來來回回急走著,她的目光也隨著跟過來跟過去。她太能理解它了:關在籠裡不可克制,要衝出去咬死一切敵人,可鐵籠又牢不可破,只能這樣暴躁地走來走去,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炸裂了。她也不能停下來。可走哪兒去?上電車,下電車,眼前又是那頭金錢豹。它的凶狠而又陰沉的眼睛,它對周圍世界不屑一顧的冷酷,它只能用走來走去發洩憤怒的忍耐,它的柔和而漂亮的皮毛,矯健而輕捷的步子,苗條而美麗的身段,都像女人。發洩仇恨最終用牙齒和利爪,她感到自己微微咬緊著牙。怎麼到了副食商場?那不是林虹?旁邊是李向南。兩個人提著那麼多菜,隨著人流往外走,看見他們親熱地說笑著。她呼地火上了頭,心中有七八把刀在攪動。見他倆坐上「的士」走了,她也趕緊揮手叫住一輛出租車坐了上去。您去哪兒,小姐?跟上前面那輛車。她說。她握住錢夾,想到「囊中羞澀」這幾個字。自己現在沒有林虹錢多。這個賤貨轉眼爬到她頭上去了。她生出一種寒傖、高傲混合出來的仇恨。美麗的金錢豹在眼前暴躁地走來走去。

    兩個人到了房間裡。飯是吃好了,這時坐下,他們相互看著,有一種吃飽了之後的倦怠和安然。一個金色的方形電子鐘在寫字檯上跳著數字,像一隻快樂眨動的眼睛。

    你在我床上躺會兒吧。

    不想睡。

    聽音樂嗎?

    他微微搖了搖頭。

    那幹啥?

    就這樣坐著吧。

    好一會兒,她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把雙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們相視著。她俯下身輕輕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這是他們第一次吻,純潔而又平靜。既沒增加什麼感情,也沒減少什麼感情。就像黎明發展到一定時候總要日出一樣。自然的,又添了光明。「看看我最近買的新衣裳好嗎?我一件件穿給你看。」她說。

    「好。」

    她拉開大衣櫃,又轉身看著他:「咱倆第一次吻,這樣平平常常,我沒想到。」

    「可我倒覺得沒有比平常的東西更好的了。」

    她走過去拉窗簾準備換衣裳了,手卻停住,看見樓下有一個穿紫色連衣裙的姑娘,不是她的樣子,而是她行走時急躁的節奏給了自己一種熟悉的刺激。她看了一會兒,認了出來,是顧小莉。她把紗窗簾拉上了,轉身說道:「咱們開始服裝表演。」「我去門廳吧?」「不用。」她拉開一架屏風遮住自己,「這就是幕。」

    各式各樣的裙子,白的,乳白的,灰白的,藍的,黃的,灰的,綠的,紫的,最後,也有紅的。各式各樣的衣服。各式各樣的裝飾。

    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個嫵媚的林虹,端莊的林虹,賢淑的林虹,高傲的林虹,純真的林虹,深情的林虹,活潑的林虹,爽朗的林虹,典雅的林虹,調皮的林虹,時髦的林虹,最後,她忍著熱,穿上了貂皮大衣,面前又立著一個高貴雍容的林虹。她又穿上了一條紅裙子,一件白襯衣,變成一個學生時代的林虹。她一次次從「幕」後走出著,做著時裝模特的各種姿勢:好看嗎?好嗎?他頻頻點頭:好看,好。她又問:這樣庸俗嗎?他回答:這樣很應該。她說了:什麼叫應該啊?你這回答完全不合語法。問你庸俗嗎?你說應該。什麼意思,應該庸俗?倆人都笑了。

    她又穿了一件黃色的太陽裙,脖頸、肩背都裸露著,下面將將遮住短褲,露著大腿。

    你還穿這?

    我要讓你看看嘛,你沒有這樣仔細看過一個女人吧?

    他是第一次這樣從各個角度欣賞、領略一個女人——她的身姿,她的笑臉,她的烹調,她的照料,她的吻,她的推心置腹。衣裙在床上攤了一堆,五顏六色。

    他看著牆上照片上的林虹,又看看眼前的林虹。

    她走過去站在照片旁:「哪個林虹好?」他笑而不答。她看看照片上的自己,撫摸著自己裸露的手臂:「我沒那時年輕了,皮膚沒那時有彈性了。」

    「看不出來。」

    「摸可能摸出來。」

    他沒好意思接話,過了好一會兒說了一句:「你再稍微胖一些,就會更好看了。」她打量著他,他稍稍有些臉紅了,覺出自己剛才的話中有著什麼意思。她卻穿著那件黃色太陽裙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頭貼在他肩頭。

    他拘謹了好一會兒,伸手輕輕摟住她,房間裡安安靜靜。

    「想什麼呢?」她問,感到他在想事。

    「想到上次來電影廠看電影了。」

    「嫌我那次沒顧上你?嫌我追名逐利,庸俗?」

    「你現在怎麼一下對我這麼好?我在想。」

    「本來就對你挺好的呀。」

    他搖搖頭:「是因為同情。」他摟著她的手鬆了。

    「不,是因為平等。」她一下轉過身在沙發上顛了顛,正對著他鄭重地說。

    有敲門聲。她聽了聽:不理他。又響起門鈴。她站起來想了想,套上一件前開扣的連衣裙,走去開門。是鍾小魯。她一笑:「是你啊,請進。」鍾小魯到了房間門口,一下站住了,看到了沙發上的李向南,也看到了滿床衣裙的凌亂,「噢,那幾家報刊的記者來了想見見你。你看是引他們上來呢,還是你下去?」

    「我下去吧,我這兒太亂。」她說,「向南,你在這兒坐會兒,我一會兒就上來。乾脆,你也跟我一塊兒下去走走。」

    「我不去了吧?」

    「走吧。」

    在辦公樓前的台階下,一片蔭涼,幾輛車,一群人。林虹一來立刻被包圍了:我們剛看完《白色交響曲》樣片,這部片子肯定打響。我們準備推薦它去參加國際電影節。你現在有什麼打算?紛紛提問。閃光燈亮成一片。她卻沒有忘記李向南:「我還沒來得及對你們介紹呢。我的同學,最好的朋友,李向南,過去古陵縣的縣委書記。」人們不知如何判斷這個介紹。隔行如隔山,竟有一半人沒聽說過李向南,但另一些人驚呼起來:你就是李向南?「一顆升起的新星」就是寫你?你被撤職了?

    他感到有些不是味,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

    林虹突然看到遠遠的樹蔭下一個紫色連衣裙在晃動,她知道是誰。心中驀然一動,眼前浮現出剛回北京,在范書鴻家,深夜若夢非夢的那幕想像。何其相似,莫非真是靈感應驗?

    她此刻是真正理解金錢豹的暴躁了。她來來回回在樓下走著。她跟到了電影廠,林虹就住在這幢樓上。李向南肯定上去了。他們買了那麼多菜,自然是林虹給李向南做飯吃。他們簡直是過到一塊兒了。他們怎麼吃?她給他碗裡夾菜嗎?她給他添飯?他吃著,她看著,心被勾過去了?

    這麼長時間了,他們肯定吃好了,現在幹什麼呢?坐在一起吃水果?她會用小刀一塊塊削著喂到他嘴裡嗎?在喝茶,喝咖啡?林虹的房間佈置得高級嗎?自己又感到一種嫉妒仇恨。他們會擁抱嗎,會上床嗎?火燎過自己的胸口和喉嚨。

    她沒吃飯,大中午幾個鐘頭在這兒走來走去。她一定要等到李向南,一定要問他個明白。她今天不把事情弄清楚,不把火發洩出來,就什麼事也不想幹。金錢豹在她心中走來走去。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愛?因為愛而嫉妒,還是因為嫉妒而愛?有人說天下若沒有愛,便沒有嫉妒。可若沒有嫉妒,會有愛嗎?那宇宙飛船失事的夢又浮現出來。哪個窗是林虹家她已打聽清楚,而這時她卻看到:窗簾拉上了。那含義還不明顯嗎?她要跑上樓去,砸開門。下唇快讓牙咬出血了。自己到底是為自己的幸福活著,還是為仇敵的痛苦活著?愛重要,還是報復更重要?

    看見他倆與一個陌生人一起下樓來了。

    林虹送李向南到電影廠外,已是黃昏了。小樹林一片濃綠,田邊的雜草也是一片濃綠,茂茂盛盛,半人高,鍍著橙黃的霞光。

    「秋天了。」幾天來,他心中不止一次地說過這句話了。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到處都是綠綠的?」她問。

    「就是因為它太茂密了,綠得這麼深,沒有發展前途了,該物極必反了。」

    兩個人不說什麼了。太陽剛剛落山,西山青黛發亮,天很光明,村莊上透明的煙靄裊裊上升。秋天是一年的黃昏。黃昏是一天的秋天。秋天和黃昏都是人生中的「惆悵交響曲」。惆悵因為有所失落,失落的人生無法追悔。他們並肩站著,面對著西天的光照。「很多人生道理,等明白了就晚了。」他說。

    「只要明白就不晚。」她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也許人生就是在明白時結束,人生就是明白的過程。」

    「所以你還遠不到結束呢,我覺得你很多事都不明白。」她掠了一下頭髮,盡量輕鬆地說。

    他搖了搖頭。他們似乎已在一起生活了一生。

    「好了,我該回去了。」

    他們往郊區公共汽車站走著。

    林虹忽然發現前面路口有一個穿紫色連衣裙的姑娘,心中不禁一震:顧小莉竟然在電影製片廠等了大半天。她平靜地說:「我不往前送了,就到這兒吧。」

    他看著她。「顧小莉在前面呢。」她說。

    他疑惑地轉過頭朝路口望了望,垂下眼想了想,然後伸出手:「那好,再見。」很平常的握手,李向南卻感到林虹的安慰。

    他轉身朝路口走去。

    現在,是和小莉面對面了:「你怎麼在這兒?」

    她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找你來了。」

    「剛到嗎?」

    她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上午就到了。」

    「……那你吃飯了嗎?」

    她咬住下唇看著他,又過了好一會兒:「沒有,我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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