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十五章
    黃平平跟陳曉時一同去清華大學召開一個女大學生座談會。

    公共汽車站上候車的人群黑壓壓一片,湧來湧去,罵著一輛輛不停的和裝上兩三人就硬關門開走的汽車。現在,他倆經過一番擁擠總算上了車。又經過一個個車站,看到下面洶洶嚷嚷的人群便不多在意了。當車不停站一掠而過時,看著下面奔跑的人群,他們反而有一種如釋包袱的輕鬆感。站站停,什麼時候才到目的地?這一站,有不少人下,車不能不停,下面的人搶著往上擠,下不去,上不來,擠成一鍋粥。一刻鐘了,車無法啟動。最後還有兩個吊在門口,上是上不來,下是不願下,門關不上,司機嚷,售票員勸,車上的人罵,黃平平也不耐煩地說道:「這幾個人擠什麼,不會再等一輛車?」陳曉時笑了:「人一上了車,立場就變了。」「是,人都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黃平平承認道。「可人應該不只從一個角度考慮問題。」陳曉時說。「我同意,人應該多換換角度,多換換處境。譬如在車上呆呆,在車下也呆呆。」「你這樣說,還遺漏一個重要角度。」「什麼角度?」「你自己想吧。」

    到學校了,一群女大學生在樓門口迎著他們。陳曉時發現在台階下站著一個女學生,她好像是被排斥在外,有一種怯生感。自己看她很面熟。「噢,咱們認識。」他向她伸出手。對方臉紅了,很靦腆地也伸出了手。她就是那個因為無法擺脫中年男教師的糾纏,一個多月前曾經到人生咨詢所找過陳曉時的易麗坤。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清華大學的呀?」陳曉時問。

    「聽說您今天在這兒座談,我就請假來了。」姑娘臉更紅了。

    「現在怎麼樣?」他問,對找他咨詢過的人,他都有特殊的親切感,猶如醫生對待自己治療過的病人,老師對待自己教過的學生。

    「我照您說的做了,他一開始老找我。」

    「後來呢?」

    「後來一切都正常了。」

    「他沒有惱羞成怒吧?」

    「沒有。我有不懂的問題找他,他還耐心給我講,情況和您分析得完全一樣。」姑娘眼裡充滿感激。

    「那好。」陳曉時感到高興,面前這位姑娘像是他親自教授出來的畢業生了。不禁想到那個男教師,心中漾出一絲寬容。你們不要太「聰明」了,以為可以任意玩弄純潔的姑娘,有人比你們更聰明,他能使姑娘們在和你們的交往中有智力的平衡,甚至還稍有優勢。

    黃平平則立刻顯得對一切都感興趣。實際上,她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是其他人的言談,而是自己這種「感興趣」的態度。這是她獲得信任、友誼、成功的妙訣。

    然而,她心頭始終籠罩著一團陰影,這兩天的遭遇太讓她氣惱了……

    聰明人也不是事事都如意,本來定好由她陪一個代表團出訪歐洲,可這時她卻在機關的生活會上挨了整。向她發難的居然是那個人人厭惡的女編輯修彩桐。矮矮胖胖,南瓜臉,坐在那兒陰陽怪氣就說開了:小黃工作有熱情,我是舉雙手贊成的。聰明有能力,我也是最最佩服的。可小黃許多事不檢點。上班下班,自由散漫,其他方面也太隨便。譬如這張照片吧,好多人都看了,影響不太好嘛。

    是她和武漢的小伙子齊勝利在東湖上照的。倆人穿著游泳衣在船上,她坐在他腿上。這照片怎麼會到了修彩桐手裡?

    修彩桐還在講:據同志們所知,小黃,你好像還在和一個從美國回國來的教授,叫翁伯雲吧,發展戀愛關係,這樣不檢點,影響就更不好了。

    關鍵時刻這麼一下,不用說,她的出國資格被取消了。

    沒想到會栽在她手裡。

    修彩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五十歲了,豬一樣,又老又黑又難看,可還一股子矯揉造作。讓人反覆想起一句名言:兒童天真是可愛,老頭老太婆天真是肉麻。她的最大特點是:嫉妒一切女人。同齡的她嫉妒,比她年輕些的她也嫉妒,作為一個編輯,她甚至嫉妒那些為她寫稿子的女人。什麼時候見過編輯嫉妒作者?什麼時候見過醫生嫉妒病人?什麼時候見過賣菜的嫉妒買菜的?她只能和一種人搞好關係,即她的上司。她的忸怩作態還真能魅惑一些男人呢,臭豆腐在一些人心目中還真是臭中有香。

    她,黃平平,照例是很聰明的。修彩桐這號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雖然人人冷淡她,自己卻從不怠慢她。修彩桐泡病假在家了,社裡發電影票,沒有人會告訴她,自己卻忘不了打個電話通知她一聲,還托人送去。對方總是對自己感激不盡。

    沒料到修彩桐居然向她發難。

    照片是還給自己了。修彩桐還假惺惺地說了一句:小黃,以後就不要隨便丟了,同志們撿到,給你提提意見就是了,換個人呢?要是給你放大到處張貼呢?要是寄給那位翁伯雲教授呢?

    座談會開始了。陳曉時在女大學生中很有些感召力。他的文章她們讀過不少,憑藉著這影響,他很從容地就開了頭:我希望聽到你們最暢開的傾訴。講人生,事業,愛情,苦惱,困惑,總之,你們現在每日最想的事,最處心積慮的事,最為之困擾的事,都可以講。提問題可以;願意接受我的測驗也可以。

    我要和你對話。一個女大學生潑辣地說道。

    很好。

    姑娘叫郗菲菲,很精幹。她眉飛色舞地說了一堆,她是學生會副主席,她喜歡社會活動,她學習名列前茅,她不願意循規蹈矩,她因為「風頭」出得多而到處遭人嫉妒,「我最恨的是嫉妒,我最苦惱的是無法擺脫受嫉妒。」……

    陳曉時問:經常有男同學向你表示愛慕嗎?

    怎麼說呢?郗菲菲看著左右的同學一笑:用她們的話說,就是鋪天蓋地。

    你是什麼態度?

    我?一個也看不上。我們這一屆不知怎麼搞的,男生都不行,都不如我們女生質量高,要個兒沒個兒,要才沒才,要風度沒風度。你學習好點也算,學習也不怎麼樣。看不上他們。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和一個男人相愛,但不能導致婚姻,譬如對方是有婦之夫,你會什麼態度?

    說真格的吧,他如果家庭生活痛苦,我就不理他,他如果家庭生活幸福,我就愛他。你問我準備不準備和他結婚?如果特別愛,他離了婚,我就和他結婚。

    你吻過嗎?

    沒有。我認為第一次吻是很神聖的,這個權利我不隨便給別人。

    你願意聽我談談對你的印象嗎?

    願意。

    我對你的第一印象是:你準備找一個比你年長的男人。

    太對了。郗菲菲拍手道,我絕不找比我小的男人。

    你希望得到的是那種兄長式的性愛。我可以描述一下你理想中的愛情:最好他什麼都比你強,知識比你淵博,個子比你高,性格比你成熟,你們外出遊玩時,也是他給你講這講那,(就是。我就願意這樣。)你呢,願意扮演一個幼稚無知的角色,這樣你才感到幸福。(太對了。)如果是騎車旅行,你甚至願意坐在自行車後架上,臉倚靠著他的脊背,哼著歌踢著腳,一會兒想起個問題:噯,那邊地裡是谷子還是草?他要是嗔你一句:連這都分不出來?你真是個小傻瓜。你就會十分幸福,還會撒嬌:我就是不知道嘛。

    您說得太對了。她就是這樣。郗菲菲左右的幾個大學生大笑著說道,有人還伸手胳肢她。郗菲菲一邊躲著一邊興奮地拍著手:陳老師,我簡直要喊您萬歲了。

    你會很任性,平時在家庭生活中會經常使小性兒,只願聽好話,生氣了就不理人,他要過來哄你。(她平常在班裡就這樣。女同學們又笑著和郗菲菲起哄。)可另一方面,你其實又很願意聽人訓你。(我願意聽訓?郗菲菲睜大眼。)如果他說得對,你確實感到自己錯了,你嘴上還硬,可心裡是服的。從心理上說,一個男人這樣訓你你是願意的,只會增加你的愛情。

    郗菲菲交待,你是不是這個心理?女同學們又起哄地追問著。她驚訝地盯著陳曉時:你怎麼知道我這個心理?

    你很願意理解自己,別人對你的任何不理解都會引起你的不滿。然而一般說來,你不大願意去理解別人,對吧?(嗯……我是不願意多想別人。)你有很大的幻想。願意生活浪漫。你有時不大願意正視現實,而且,很可能——你是學土木建築的吧——你不怎麼熱衷你的專業。對吧?你的表情已作了回答。(是,我更喜歡文學。)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戀愛過嗎?(沒有。郗菲菲搖頭。)不對,你不會沒戀愛過。我不會判斷錯。我真正要問的問題是:你是否愛過一個比你年齡大得較多的男人?

    女同學們都把目光朝向她。她沉默著,最後點了一下頭:上高中時,我愛過我大哥的一個同學。他早已結婚了。在外地。我沒有再見過他,可我怎麼也忘不掉他。

    陳曉時看了她一會兒:最後,你能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一下你的人生觀呢?

    我不能白白到世上來一趟,至少不能讓別人把我看成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好,這句話很誠實,我喜歡聽到真話。所以,我順便推翻你剛才講的一句假話,你說你沒有吻過,對吧?那不是真的。(郗菲菲低著頭,沒否認。)好了,我最後對你提兩點人生咨詢,願意聽嗎?

    願意。她抬起了頭。

    第一,你很善於理解自己,這是性格所致,但我還希望你能學得善於理解別人。多少增加一些對他人的理解力,對於自己的幸福是有利的。可以使你更聰明,不失去機會。明白嗎?(明白。點頭。)第二,我希望你去看看那個你曾經愛過的大哥的同學。(郗菲菲不解地看著陳曉時:我現在一直努力想忘記他。)你不是一直沒忘記他嗎?一直在懷念他嗎?所以你應該去看看他。你去了,看到他了,你的心理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你就明白我為什麼讓你去了。然後,你在心理上就完全自由了。你就能真正地愛了。

    黃平平速記著,她對這種座談很感興趣。郗菲菲這種女孩,有時並不一定很聰明,自己比她聰明。但一團陰影又像雲影一樣移過,想起昨天見到安晉玉的情景了……

    她坐在那兒隨便說著話,他在她身邊拿水果,倒飲料,獻慇勤。她又安寧了,修彩桐造成的影響並未怎樣擴散。人們無非在單位裡好奇地議論一下,不會當成什麼事的。然而,她又不安寧了。安晉玉居然還在和別的姑娘來往。

    這不是,還沒坐多會兒,安晉玉的臥室門開了,出來一個挺艷的姑娘,安晉玉頓時有些不自然了。「我走了。」那個姑娘瞟了自己一眼,很有些不高興。

    安晉玉站在兩個女人面前,頗有些為難。

    姑娘走了:「電影我不去看了,我還有事。」

    安晉玉尷尬地看看自己,猶豫了幾秒鐘,還是跟了出去,聽見他在門外低聲解釋什麼,又很快回來了,不自然地笑笑。

    怪不得安晉玉剛才對自己那麼熱情,事事答應,原來是想盡快結束談話,打發走自己。腳踏兩隻船,這種男人真是信賴不得。她很生氣,感到受了傷害,但嘴上不說什麼。那個姑娘留下冷臉的「懲罰」走了,自己要留下更有力的「懲罰」。她說:「本來,我想約你去看歌舞的,你不是還有事嗎?我就不打擾了。」她也走了。她更高明,絕不露一絲氣惱。安晉玉想表白什麼,後悔莫及。對這樣不專一的男人就要教訓教訓。

    灌月花(灌,很怪的姓),又一個女大學生發了言。她只簡單說了一句:如果我找愛人,對年齡沒有要求,比我大點小點都可以,只要不差太多。另外,男的也不一定要比我強,可以相互幫助。

    陳曉時注視著她。圓臉,很清爽,話不多。

    她回答著他的提問又講了幾句,知道她父母都是知識分子。

    陳曉時問:參加這個座談會,你有什麼感覺?

    她什麼感覺?真有意思的問題。她覺得自己像月下的一朵白花,靜靜地開著,她看著滿庭院鬥艷的紅花也受點刺激,可並不多嫉妒,她特別理解自己的位置,也習慣自己的位置。有一片月光照著她,她的花香也自自然然佔著一小塊空間。有人說,一個人一生不能只聽一支樂曲,一個人一生不能只愛一個人。可她寧願不那麼浪漫蒂克,她願意全心全意愛一個人:「有人講愛是喜新厭舊的,我覺得不是。」

    「愛一般是喜新厭舊的。」陳曉時說。

    她說:「……我不會喜新厭舊。我願意一輩子只愛一個人。」

    「一輩子愛一個人那是可能的,但愛還是喜新厭舊的。兩個人能長久相愛,不在別的,在於他們都不斷給對方提供著新意。懂嗎?」

    她懂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笑了。她和郗菲菲不一樣,她不進行不以婚姻為目的的戀愛,她不會去愛一個有婦之夫,如果真和這樣的人相愛了,「那我和菲菲相反,對方家庭生活若是幸福的,我就不愛他,如果他是痛苦的,我可以愛他。」「如果問我的人生觀是什麼,我就是盡自己的力量努力工作和生活。」

    「願意聽聽我對你的印象嗎?」陳曉時問。

    「當然願意。」

    你對未來的家庭是有理想模式的。其實一個未婚女性,不管她自覺不自覺,她對未來的丈夫和家庭有一個想像,一個標準。(我挺現實的,我不像有人幻想什麼白馬王子,我自己就是個很普通的人。灌月花說道。)這並不等於沒有想像。我往下一說你就會承認了。你對未來的家庭大概是這樣想像的:夫妻兩人應各有各的事業,誰也不依附誰,對吧?(對。)更具體說吧,這個家庭應該是這樣的:下班了,誰先回家誰就做飯。(太對了,我就是這樣想的。)你喜歡男女平等,喜歡相互尊重信任,你希望有自己獨立的事業,不願丈夫管制你,同時你又願意扮演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對吧?(是。)如果丈夫做一件特別偉大的工作,需要你作出自我犧牲,你也會心甘情願的。(是。)如果你的愛人重病了,遇到打擊了,你會非常細心周到地照料他。(是。)你現在雖然很年輕,但你對於以後做母親並不缺乏心理上的成熟。你喜歡小孩,願意親自帶他們,對吧?(女生們哄堂大笑,灌月花垂著眼笑。)並不是所有的姑娘在這個年齡都喜歡小孩的,你們想想自己就知道了。(是,我就不喜歡小孩,我永遠不要小孩。有人說道。陳老師,灌月花這些您怎麼看出來的?有人問。)憑我剛才和她對話時的判斷、感覺。還有,灌月花,根據我的猜測,你這種家庭生活的模式很大程度上是和你從小見到的父母的情況分不開的。(嗯……是。)我還問你一個問題:在你們家是不是母親更有主見?(……是。您怎麼猜出來的?)判斷人是一門藝術,我開人生咨詢所全憑這吃飯啊。(人們哄堂大笑。氣氛十分歡快。灌月花含笑看著陳曉時,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她看見自己連衣裙領口上露出的那塊彎月形胸脯,看見花裙下隆起的一對乳房,它們很飽滿,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著有些發熱,她想抱點什麼東西在懷裡……)

    我再給你提幾條人生咨詢,好嗎?

    那當然好。

    第一,你認為自己很實際,不好高騖遠,對吧?可我告訴你,那種好高騖遠的幻想你沒有,你卻有另一種幻想。你想像著人與人關係真誠單純,你想像著今後在一個友愛單純的環境中工作,你想像你的家庭和睦,你希望自己能安心地做想做的事情,你願意周圍沒有任何相互嫉妒傷害。對吧?(她很承認地點了點頭。)這種幻想,我們可以稱為把生活善良化的幻想。然而,實際生活卻不是這樣,要複雜得多,惡得多。因此,我對你第一個忠告是:要使自己正視現實,明白嗎?其實,你思想上很不願意正視現實的,你不願意結束學校生活踏入社會的。對吧?(是。)第二,你今後要避免輕信的錯誤。(就是,我們昨天還說她呢,她就容易輕信。女生們七嘴八舌說道。)特別對那些故作優雅博取你同情的男人要有警惕。當男人想賺取女人的同情心時,不管他用什麼手段都要明白:那是最虛偽不過的了。第三,你應該有更多的想像力。有些人野心大,能力小,會犯滑稽的錯誤,但你的「野心」太少了一點。這樣有可能丟失許多機會,許多原本可以爭到的東西會從你手中滑掉,懂嗎?第四,生活該更勇敢些。你會很嚴謹,但同時便會很拘泥。你應該更活潑些,大膽些,不僅在事業上,也在感情上。當然,做任何抉擇都該尊重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必勉強自己。能理解我這些意思嗎?

    黃平平卻在想:這個陳曉時,你坐在這群女大學生中,和藹,睿智,誠摯,扮演一個啟蒙導師的角色,看那些姑娘們多崇拜你。在她們眼中,你再崇高不過了。看看她們注視你講話時的眼睛,這就是你此刻講話的動力,看你得意的。不知為什麼,自己對這樣的場面有著強烈的反感……

    座談會開到一半,休息十分鐘,黃平平乘機告退:「陳曉時,我去找個人。後半截我不參加了,下午咱倆一塊兒回。」

    她到建築系找翁伯雲。

    怎麼?電視台正在拍攝對他的專訪。節目主持人,一個漂亮姑娘,二十多歲吧,自己認得,叫矯慧君,拿著話筒走來走去,春風微笑地導演著一切。往這邊坐坐,對,臉朝這兒看,表情放鬆些,她調度著翁伯雲,讓他在一張大寫字檯前坐好,在他面前排列著他的著作,有英文的,有中文的,硬皮精裝,燙金字,顯顯赫赫十幾大本。(自己還不知道他已有這麼多著作呢。)對,看著我,自然些。矯慧君指點著,便有人舉起兩盞大燈,有人端著攝像機嘩嘩地拍著,一個從美國歸來的建築學博士,又是台灣籍,年輕,溫文爾雅,又多著作,真是宣傳的重點。然後,又拍他講課的鏡頭。一群人呼呼嚕嚕湧進一間大教室,那裡早已坐滿學生。翁伯雲走上講台,從容溫和,學者風度,偶爾夾著英文。自己突然覺得:翁伯雲比以往更寶貴了。自己像學生一樣坐在最後一排,不由得想起一句格言:任何人都在他的舞台上表演出他的價值和魅力。拍攝下課的情景了,他微笑著走下講台,幾個女學生熱切地圍住他。他講解著,女生們不時又提出新的問題。他真耐心,像和自己在一起時一樣。這不免刺痛了她:難道他的善良關心並非獨獨給予她的?嫉妒像一隻貓爪從心頭伸上來,抓搔著她的咽喉。她真想讓他發現自己。他被簇擁著過來了,這才看見自己,他敦厚地一笑:我正身不由己呢,等我一會兒吧。他又被擁到了會議室,她也只好跟進去。他此刻無暇顧及她,但她仍很自信。很快這一切就都結束了,他又只和她在一起了。這會兒是拍攝矯慧君和他的對話了。你今後有什麼打算?你還在寫新的著作?你對清華大學的學生有何評價?你滿意自己的工作嗎?你想念在美國、在台灣的親人嗎?我的打算是好好教書,好好寫書,好好生活;我正在寫新的書;我很喜歡我的學生們,他們朝氣蓬勃很可愛;我滿意我的工作;我想念我的親人;我還有什麼打算?我想盡早找到合適的對象,結婚,成家……兩個人一問一答,談得真親切,矯慧君眼裡含著笑意,甚至有一絲愛慕。她很美,在國內知名度很高,是很紅的節目主持人。她對翁伯雲也很感興趣?自己又感到一絲妒忌,自己是不常有妒忌的,因為她一貫自我感覺優越。她此刻仍感優越,想到和翁伯雲在一起時,自己如何隨心所欲,恣意撒歡。那是她在他這兒才有的特權吧?又到室外拍攝了。清華園綠樹成蔭,拍翁伯雲一人朝這邊走來,與迎面相遇的師生們打招呼。他很自然,同他平常一樣敦敦厚厚,沒有一絲做作,把假的完全當真的來。總算都拍完了。他和電視台的人握手告別,他和矯慧君握手的時間格外長些,矯慧君一直不抽回手,說笑著,揚手,再見。都走了。翁伯雲還久久地目送著他們,小麵包車拐彎了,他才轉過頭,才發現自己:你一直等著呢?

    她可不是一直等著呢,可她沒有生氣,她很少真正生氣,只是有些不高興:你那麼光彩奪目的,哪還看得見別人。翁伯雲笑了:那燈光照得我眼花,是看不大見。

    兩個人在濃蔭遮蔽的校園裡走著,她告訴他自己是來開座談會的,順便看看他。她還說:中國這種宣傳報道你領教了吧?就是讓你按它的要求說一些它需要的話,假話空話都不少。她有意無意地貶低著剛才的電視採訪。翁伯雲卻認真地抓抓後腦勺,笑了:我對他們說的都是真話。說著,他站住:平平,我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什麼事?黃平平第一次見翁伯雲這樣鄭重其事。翁伯雲說:坐下談吧。

    兩個人在長條石凳上坐下了。

    「我想結婚了。」他說。

    「結婚?」她沒想到他如此突兀地、明確地提出問題。

    「我不能再等了。」

    她不知如何接話。翁伯雲已經三十四歲,再不結婚是太晚了。可她……

    「我想有個家,有個妻子,我希望今天聽到你明確的意見。我只問你這一次,也只打擾你這一次。」他溫和地看著她。

    她該回答什麼?翁伯雲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這是「最後通牒」,她不能繼續曖昧下去。然而,她回答什麼?答應他,她將成為有夫之婦,她將以這種形象出現在社會,那再清楚沒有了:她從此失去了許多自由,她在男人中的魅力將大為減少,她調遣男人的力量也將大大削弱,當她魚一樣在社會上游來游去時,身上便有了無形的羈絆,她將承擔做妻子的義務,經常圍起圍裙下廚房,她還將為他生孩子。這太可怕了,太沒意思了。不答應他?他會就此和她分手?自己心裡明白:像翁伯雲這樣的人,這樣的學識、地位、涵養、性格,以後是很難遇到了。她不想失去他,那是她的窩,她的依靠,她的退路,將來某一天,她實在累了,可能要到那個窩中去的,那是她萬無一失的戰略儲備。戰略儲備就是備而無患,就是必要時用,就是也可能不用。然而,此刻她才明白:翁伯雲再敦厚,也不能一直做她的儲備。他怎麼能不結婚?他更不能沒把握地等下去。他的脾氣好,性格溫和,可她不喜歡他的身體,她見過他從洗澡間出來,裹著浴巾,渾身的肉鬆款款的,溫乎乎的,沒有線條,沒有腰,胸上有一片淺毛。她不能想像他的擁抱,不能想像他的身體壓迫自己。那太不舒服了。

    「我沒有思想準備……」她只能先這樣說。

    「那你現在想想,我等著。」他溫善地說。

    「我今天實在回答不了你,讓我再想些天。」

    他看了看她,「你是很聰明的姑娘。我一直在等你的回答——雖然我沒有明確提過——你不會不知道。」

    她無法否認,事情是這樣的。

    「你今天回答不了,以後也回答不了的。」他說道,「我以後不會再打擾你了。」

    她看著他,說不出任何話。今天來找翁伯雲,本想好好訴說一下這幾天的遭遇。那個南瓜臉的矮胖女人修彩桐如何如何壞,自己出國的機會如何如何被取消,還有,安晉玉那樣的人如何如何虛偽,既追求著她黃平平,又和別的女人來往……可沒想到,她再也不能對翁伯雲沒完沒了地傾訴了。她感到尷尬。看來,一個人總要遇到一些曖昧不過去的問題的,圓滑,有些時候也沒用。「我真的還沒好好想過……」她停了一會兒,才又說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願意和你在一塊兒,我一直覺得和你是最好的朋友……」

    「現在看來是朋友,也只是朋友。」翁伯雲不無黯然地說道,仍顯得很誠懇。他凝視著樹根下的一片青苔,一隻紅甲蟲在那裡爬行,過了一會兒,他說,「什麼事明確了,還是讓我高興的。平平,我還會把你當成好朋友的。」他停頓了一會兒,笑了笑:「我最近非常想結婚了,要不太寂寞了。」

    她用誠摯的目光凝視著他,迷亂的心中卻有一個思想在閃動:難道事情只能這樣結束了,再不能和翁伯雲保持那種特殊又含混的關係了?她希望再有一段抉擇的時間。

    「這裡有幾個姑娘的照片,你幫我參謀一下。」翁伯雲拉開放在腿上的大黑皮夾,拿出幾張照片。一個,一看就是江浙一帶的姑娘,南方風韻,亭亭玉立,顯得活潑灑脫,是研究生。第二個,一眼就認出來了,電影演員,最近上演的《遠去的白帆》就是她主演的,很單純。這第三個,竟是剛才電視台採訪翁伯雲的矯慧君。側影,含情脈脈地笑著。「是她?」「是她。前幾天別人剛介紹的。」

    她心中說不出的酸楚,怪不得剛才拍電視時他回答說想盡早結婚時,矯慧君那微笑的目光中含著一絲異樣。她第一次感到心的疼。她是從來不痛苦的,沒有人讓她痛苦,雖然她知道許多人在為她痛苦。她是快活的,驕傲的,她沒有真正迷戀過任何一個男人,也不願意專屬於任何一個男人。可她現在有了痛苦。她感到自己臉上的笑不那麼輕鬆,每一條肌肉都含著她心中的酸楚。她原本是翁伯雲寵愛的小天使,可他沒有任何纏綿地就把她放置於一邊了。她覺得有些委屈,可她能撐住自己。她本來坐在陽光燦爛的田野中快樂玩耍,可現在天一下陰暗了,她感到淒涼,她真想有一隻溫厚的大手來撫摸她。她很少哭過,可她現在有點想掉淚。

    她困難地笑笑:「都挺好的,我參謀不出什麼意見,要靠你自己選擇。」難道她和翁伯雲的美好情誼就此告終了,他為什麼不能再多等等她?她不願意天陰,她不願意回家,她還要在田野上玩耍。沒人真正愛護她。……

    和陳曉時一起乘公共汽車返回的路上,她盡量顯得沒心事。

    「你還記得咱們來時路上談的問題嗎?」陳曉時問。

    「記得。」

    「你知道你遺漏了一個什麼重要的角度了嗎?」

    「我知道了。」

    人人都是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所以,人人又都該從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