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十三章
    今天是李海山的七十大壽。

    對於社會,是一個沒有多少人知道的老人的生日;對於全世界,按概率算,這一天有十幾萬人在過七十週歲生日;對於地球,轉了四十多億年了,這沒多大意義,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生命記錄了其短短的七十圈公轉和70×365=25550圈自轉而已;對於宇宙,更無需談了。然而對於他自己,則標誌著進入古稀之年了。

    他坐在那兒看著兒女們一群蜂似地嗡嗡旋轉,客廳的大小茶几上堆放著拜壽的部下們送的各色禮物,紅花喜慶,都是紀念品,送送也無妨。八仙桌上一大盤一大盤的菜上著,買來的烤鴨切好了,鹵雞切好了,熟牛肉切好了,金華火腿切好了,川味香腸切好了,松花蛋切好了,醇香濃郁。紅的酒,綠的酒,白的酒,黃的酒,一瓶瓶豎在了桌上。廚房裡丁丁當當菜鏟響著。那個大盤子洗好沒有?是李文敏在喊;馬上就來了,正洗呢。是秦飛越答道;向南,再剝幾頭蒜。是李文靜在說;好,就到。是向南應道;紅紅,你擺筷子,擺碟。是向東將筷子、小碟放到八仙桌上。

    人齊了,都圍著坐下了。還有王媽媽呢?王媽媽端著一盤菜進來了:我還要接著炒菜呢。王媽媽,先喝杯酒再去。人們勸道。老阿姨笑著在圍裙上擦擦手坐下,向東端來一個大托盤。「姥爺,您看。」紅紅一掀紅綢布,一個特大的生日蛋糕,上面已插好七十支小紅蠟燭。「我來點吧。」紅紅拿起火柴。李向南擺了擺手。「爸爸,」他看著父親,「辰巳午未,您不是未時生的嗎?」李海山點點頭,只有大兒子記得這一點,「是,我小時候有個小名,叫未來,未時來的。」紅紅拍手笑了:「未來就是將來,未來就是沒有來。姥爺,您還沒來呢,沒生呢。」眾人都笑了,竭力增加著壽辰的喜慶氣氛。「爸爸,未時就是中午一點到三點。」李向南說,「這才十二點。咱們先喝酒,等到未時了,再來點蠟燭吃蛋糕,好不好?」

    「好。」大家紛紛拍手。

    「爸爸,我們先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長壽。」李向南端著酒杯站起來。

    其他人也都端著酒杯站起來。

    李海山也端著酒杯站起來,兒孫們的臉上浮著真誠的祝願,一隻隻酒杯中的紅酒在晃動,好像一顆顆年輕的心臟,你們年輕,你們好好跳動吧,整個世界就是這張八仙桌,堆著佳餚,聚著兒女,開著大門,照進白亮,外面是白晃晃的太陽,裡面是灰黯黯的老屋。前兩天,他正式離休了。他一下感到老了,一個人坐在暗屋中發呆,想適應新的現狀。天下最大的苦惱是寂寞,幾日來接連下雨,天灰地暗。到處是髒污的積水,到處是不透氣的雨霧,老屋返潮,白灰斑駁脫落,門嘎吱吱潮脹了關不上,被子濕涼,台階上青苔漫生,讓人想起荒山古剎,今天總算開晴。兒女們竟然搞得這樣熱鬧,難為他們苦心。向南正向自己敬酒,可自己嗓子有些發堵,蒼啞地說了一句:「向南,你能喝酒嗎?」

    人們都靜了,一杯杯酒在空中懸著,都想到了不願想到的事情。

    「爸爸,喝了這一杯,我就戒酒了。」李向南說道。

    那天散完步,林虹要叫「的士」送他回家。他拒絕了。林虹沉鬱地看了看他,目光像在撫摸他,他想到了母親。帶著這種惆悵,他獨自在雨中走著。雨小了,麻絲絲的被風掃來掃去,頭頂好像結了一個巴掌大的血痂,一皺額就牽得疼。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姑娘,紅色的雨衣下一雙裸露的小腿在一上一下蹬著。自己沒有抬頭。什麼是情慾?對女人的興趣,還有愛情?那是生命有保障時才有的「奢侈」。雨中的北京該是清新的吧?然而,一想到這個命題就感到疏遠,毫無興趣,像嚼一張揉皺的灰紙。對自然的愛也是生命力多餘了才有的奢侈。生命最寶貴?有人說是信仰,可信仰也是生命者的意志;有人說是事業最寶貴,那更是生命未謝者才入世而談的事情。生命力衰竭了,便有靈魂出世,再接著肉體也便超脫了。雨好像停了,只有零星的雨點在水面上製造著輕微的紋漪。雨傘是他頭頂的天穹,古時先有避雨的亭子,後有避雨的活亭子——傘。人在這個構思上的飛躍,不知經過了多少困難的思維,最後由一個聰明腦瓜發明了。其實,各種發明只是人類智慧在某一個點上的靈光一閃,當人類在為天花、結核等疾病痛苦——生命的痛苦轉為智慧的痛苦——於是就有一個人率先發明了疫苗、青鏈黴素。那癌症呢?前一陣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一個被癌症奪去了丈夫的妻子決心畢生為癌症研究募捐,自己那時無動於衷,很隨便地置之一邊了。現在才理解了那位妻子的虔誠,因為自己立場變了。

    人是多麼不願意理解與自己立場不同的東西。

    人往往是很自私的。只有自私——種種的慾望、功利——被打擊了,沒出路了,才想到對人類的愛。講人類,講愛,都是苦難階級的思想家。那些億萬富翁在發家時一個個爾虞我詐,弱肉強食,不擇手段,踩著別人的血汗爬上黃金的頂峰。成功了,人也老了,生命力衰竭了,想到死了,於是便有對人類的愛,便慈善了,救濟了,捐建一個又一個醫療中心。

    可笑。

    兩邊的樓房影子般慢慢移過,一個變得陌生的世界……

    看到酒席進行得熱鬧,李文靜放心了。為了這個特殊情況下的壽辰,她煞費了苦心。告訴弟妹們不要提父親的離休,老人這兩天情緒很壞。不要提向南的病,那只會增加心理壓力。

    李海山也盡到自己活躍氣氛的責任了。豪爽,風趣:你們左一個敬我,右一個敬我,我這兒坐著真像個座山雕了。兒女們都笑了。他又講:離休是好事,我計劃好了,到過去打過仗、工作過的地方走一走,搞點社會調查,還接著寫我的回憶錄。

    李文靜說:爸爸,您一離休,我們都為您高興,再也不用糾纏在瑣碎事務中了,可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來,向南,你再斟上點啤酒,和爸爸再碰一杯。

    好,爸爸,我和您再碰一杯。李向南端起酒杯。

    李文靜湊著趣:爸爸,您酒量大,向南喝啤酒,您這一杯可得是白酒。對對對。其他人也呼應著。她指著向東:你怎麼不喝了?向東一手抓著酒瓶,頭抵在肘彎內,兩眼直直的,這時猛然抬起頭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她是長女,是大姐,應該支撐這個家。她感到從未像現在這樣有力,責任使人堅強?似乎是這樣。愛使人有力量,這是真理。但,有力量會使人愛——這個逆定理成立嗎?

    最近,她被出版社提拔了,從一個普通編輯變成新辦刊物《文化世界》的主編。一下忙了。組織編輯部,安排人事,選派副主編,召開約稿會,研究發行,確定封面,與評論界接觸,與作者交談,她一心一意要把刊物辦好。活動範圍大了,請示的人多了,作決斷的時候多了,笑臉也多了。自己是個小小的軸心,周圍旋轉著一定的質量。編輯部是個小小的太陽系,正好十人,一個太陽,九個行星,嗚嗚地旋轉,各有各的軌道,她處在中間。「你幹什麼去?」「我去開會。」一輛小轎車緩緩駛出辦公大院,她坐得穩穩的低低的,看見窗外的人們,他們低下頭衝她打招呼。她主持了兩次作品討論會,上了一次電視,不知不覺中她注意起穿著裝束來。據說,這是女性年輕化的表現。第一次染了頭髮,自我感覺就精神了。在家的時間比過去少了,星期天紅紅外出,她不再悵然若失了。

    他獨自在很深的夜裡想,筆又在紙上漫不經心地寫下了:「目前的形勢及我們的任務、策略」。什麼形勢?他想自嘲地哼一下,沒能做到。自嘲也需要一定的生命力。自己到底還能活多久?看見自己灰暗的身影了,穿著古時士大夫的長袍,在綠幽幽的光照下寂寞地站在舞台上。小莉深紅色的身影在黑暗的背景中一次次凸現著。又有舞台上紅色的特寫光線追著她,身著白裙的林虹站在舞台中央。

    過幾天將做最後檢查,恐懼沒有用。誰不怕死?生命的直接表現就是求生怕死。

    還是要理理自己的思想。要自覺,要堅強,要戰勝任何疾病。他寫著,但是,自己不能指揮自己了,因為不相信自己的聲音。指揮自己確實是難事。一生都體會到這一點,現在又在體會。駕馭自己就要製造駕馭自己的情勢——想到這句格言了。然而,它也顯得軟弱無力。人常常知道真理,又常常不能按真理去做,因為缺乏那必要的心理力量。指揮一個人同指揮天下人是一樣的,曉之以理容易,迫使之實行真理,就千倍地不易了。他又陷入恍惚。檯燈照下一方雪亮,一方雪亮模糊成空闊天地,空闊天地中他一個人孤零零直立著,站成了一個瘦長的「人」字。橢圓的地平線像個大蛋,他立在蛋上。蛋中孵出個大鳥來?他也變個鳥飛翔?

    自己是屬虎的,哺乳動物,不是從蛋中孵出來的。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十二屬相,典型的中國風俗。圖騰崇拜的遺跡?讓一個粗通中國文化的外國人猜謎,最好的謎語便是:「一人一個,全中國十幾個,它是什麼?」……

    別走神了,還是要集中思想。要戰勝自己,因為他想生。「目前的形勢」是什麼?生命的危機。比起這個危機來,事業的危機都不算什麼。天下萬物都可以權衡出輕重來。危機如此,友誼、愛情、幸福、失敗、痛苦……無不如此。這個痛苦的出現使那個痛苦顯得輕了,是這個痛苦更重些。這個幸福使那個幸福顯得黯然,因為這個幸福更燦爛。自己一生都經歷過什麼值得回顧的幸福、痛苦、成功、失敗呢?

    眼前漸漸浮現出一條崎嶇的山路,佈滿大大小小灰白的石塊。路右邊是陡峭的坡,左邊是深谷。對面山下是平原,到高處則是茫茫的雲霧了。能看見自己迎面攀登上來,時而俯身,很用力,時而直著身子,顯得輕鬆……

    為什麼浮出這樣一個畫面?自己的一生可能就是這樣吧:總在努力,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艱苦;有崎嶇,總還上來了。很平常,不值得有什麼悲悲憤憤。

    奇怪,現在會有這種淡泊的情緒,難道平時那些悲壯慷慨都是矯情?

    其實,自己的一生看著坎坷,但很平常。這就是自己面對人生終結時第一次有的思想。你說你奮鬥,你說你百折不撓,一旦跳出了自我欣賞、自我中心,(人是不是都這樣?把自己的一點痛苦、歡樂、成功、失敗、努力、煎熬……看得無比大,看成世界上最巨大的存在?)就發現自己原來「很平常」。他神思朦朧了。窗外是黑夜,一塊矩形黑暗。眼前卻幻覺出京城廣大的夜景:一條條寬闊的街道,一排排路燈,一幢幢樓房,稀稀疏疏一兩輛汽車,一兩個行人……

    人就是這樣,只看到一窗很小的天地,卻幻想成廣大的世界;也許他的人生是渺小的,卻自以為是天下最宏偉的戲劇。有位作家說,他發現許多人(多得不可想像),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都有這樣的感慨:我的一生才曲折呢,真要寫出來比什麼書都了不起,其實說這話的人大多經歷再平常瑣碎不過了。

    為什麼自己在沒有死的準備時,一直沒有清醒的自省呢?癌症,死,這個巨大的情勢加在自己身上了?想起與陳曉時的談話了。現在進行自我剖析,還有心理阻力嗎?他想了想,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自己沒有那種要變成炸彈的悲憤了。他此刻最希望的是能好好活下去;然而,他覺得自己該寫點東西,要不一生沒做什麼像樣的事,太虧了;他相信自我剖析的書寫出來會比自己以往的作為有價值,他此刻剖白自己沒什麼心理阻力了。

    自己要死了嗎?當然不。

    這樣一問答,他明白了:一個人有了死的準備,但還懷著生的希望時,他會最正確地估計自己,既不妄自尊大地把自己看得多麼了不起,能明白自己的渺小,又不妄自菲薄,還看到自己的些許價值;既不盲目熱情,漫無邊際地浪費生命,也不冷如死灰,還知道珍惜時間做點最有意義的事情,人一生永遠應該這樣。

    秦飛越與李文敏同大家一起湊著興,該碰杯就碰杯,該起哄就起哄,但兩人之間卻冷冷淡淡很少有話。李文靜敏感到了,有意逗笑:「文敏,你和飛越碰一杯。」李文敏斜瞟著秦飛越,秦飛越眼也不抬,往嘴裡丟著松花蛋:「我們倆碰什麼?沒由頭。今兒是爸爸生日,來,爸爸,再敬您一杯。」李文敏冷冷地撇著嘴。「你們倆吵架了?」李文靜笑著問。「有什麼可吵的?人活得太認真了,才會一天到晚爭啊吵的。」秦飛越依然不理這碴兒。「爸爸,來,我再給您斟上。」

    夫妻倆最近關係相當緊張,李文敏發現丈夫有了情人。

    「你……」她氣得說不上話來。

    「我怎麼了?夫妻之間感情得不到滿足,有缺口,必然到外面尋找。」

    「我不要孩子,可我也沒有不讓你……」

    「沒有不讓我什麼,不拒絕和丈夫睡覺就行了?」

    李文敏眼裡噙著淚花:「咱們離婚。」

    「離吧。」秦飛越蹺著二郎腿,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李文敏噎得兩眼直愣,一句話沒有。

    「離不離啊?我可不是鬥嘴,要離,咱們這就去。」秦飛越說道,他放下二郎腿,「咱們還是各自想想吧。有結果了再談。」說著,抄起一把老頭才用的大蒲扇,穿著大花褲衩,趿拉著拖鞋,溜溜躂達上大街乘涼去了。

    他看著路邊坐小板凳聊天的一家家人,蹚著步慢慢走著。天下事本無所謂,可女人不對勁兒了就難湊合。李文敏一天到晚就是個小姑娘樣,看她的肩背平平板板,簡直像個從早到晚忙作業的中學生。沒結婚時,他以為自己就喜歡這樣的女人,結了婚,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沒有對比就發現不了真理。性愛也一樣,眼前浮現出另一個女人的形象了。穿著碎花連衣裙靠在湖邊石欄上,有股艷勁兒。「她」總像股熱旋風在自己身邊捲來捲去,總嫌他不熱烈,(「你就會老夫子氣。」)總把濕燙的吻仰面送給他,(「想我嗎?我可是想死你了。」)聽他講話時,總是高興地笑,(「你講得真有意思,我再吻你一下。」)約會時,一見面就高揚雙臂撲過來,進了房間,桌上總預備好他愛吃的飯菜或零食,推開臥室,床是早已鋪好,等著他們上去狂熱拚搏,然後,「她」就會雙手搭在他肩上越來越緊地摟抱住他,她的激動與熱烈把他整個刺激起來了,他變成了古羅馬角鬥場上勇武的角鬥士。他不是豆芽菜,他過去只是沒有遇到一個能將他調動起來的女人。

    他遛了一大圈回來了,李文敏低著頭坐在床邊。他不看她,倒水,喝水,扇扇,在書櫃中翻書。轉過身,她還是那樣低頭坐著。

    「咱們倆調試一下關係吧。」她說。

    「調試?」

    「搞一個調試時期。爭取相互適應。我不和你吵了,盡量理解你。你也不要再找她了,好嗎?」

    「……好吧。」

    她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她認識秦飛越的那位「她」。她把自己與「她」做了全面比較,多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對於男人,她可能是太沒吸引力了,像是個「過家家」的小女孩。

    可怎麼改變自己呢?自己天生就這樣。這能怨她嗎?她不會挑逗,沒有風情,只願和丈夫做個無拘無束的朋友,還願意得到丈夫兄長般的呵護,她願意當小妹妹。她希望一有高興事,就嘟嘟嚕嚕倒給他,一有煩惱就得到他的勸慰;她願意他疼愛她;然而她現在才發現:她並沒想到關心他。

    她不成熟?她缺乏女性?她不會來事兒?

    她喜歡樸樸素素的學生裝,她喜歡穿褲子,不喜歡穿裙子。「你不會注意些穿著?」他這樣一說,她立刻生氣:「我就願意這樣,嫌不好看別看。」她喜歡的一切,他不喜歡。她現在才明白。還有呢?他不是嫌過她的穿著色彩太暗,款式太舊?還嫌過她鞋子太邋遢?還有,坐在床上說話時,他上來吻她她就生氣,推開他:「你別老膩味人。」結果把他推到別的女人那兒去了。

    她為什麼不想要孩子呢?這是不是影響感情的重要因素?要改變自己,就從這兒開始吧,可她確確實實不想要孩子。不光是怕耽誤時間,她從心裡就不願意當母親……

    噢,不要走神,笑一笑,舉起酒杯,今天是爸爸生日。

    小院裡就他一個人。天又陰了,似乎又要下雨了。他鋪開稿紙,沉思片刻,鄭重地寫下了題目:「我的自白書」。

    他決定用自傳與論文相結合的形式記述並分析自己的一生。在什麼情形下,發生了什麼事,他如何的處境,如何的行動,在這行動背後,他心理活動是什麼,有何慾望、目的、野心,有何道德規範,有何認識、經驗、理論,有何策略、計謀、手段,進行多層次、多方面的剖析,一定毫無遮掩地一筆筆寫。這樣,人們或許能從這部手稿中看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其實,社會和政治遠比人們通常所認識、所描繪的要複雜得多。他記得自己上高小時在課堂上曾常常喜歡略朝一邊坐,其實是想偷看旁邊一個漂亮女生裙子下的小腿。哪有那麼純潔的人?

    沒什麼框框,就這樣平平穩穩地寫下去。通常人們所不敢承認的諱言之處,他承認了,直言了,就是形成力量的地方。社會和人生充滿虛偽,一個人敢於真實,就必然引起震撼。不著急,一天寫十頁稿紙,一年就是六十多萬字。無論如何,自己要堅持著寫完……

    李向東感到暈暈乎乎。自己坐在了船上,是在哪兒?海浪湧動,船在水的丘陵上馳上落下,桅桿左一斜右一傾,像個轉不穩的陀螺。他是與陸靚一起乘漁船出海玩?上個暑假?他那次坐在船頭吐了?海的浪濤是美的,在暈船嘔吐的人眼裡,就沒什麼美了。女人和海一樣?

    向東,少喝一點吧。這是誰的聲音?是哥哥在對他說。我能不能喝自己知道,不用你們管。他接著給自己斟酒。醉酒有什麼不好?人有時候需要用酒、用藥物使自己進入一種迷幻狀態,要不西方人為什麼吸毒?東方人為什麼坐禪、練瑜伽術?神情恍惚,超世脫俗。

    醉了,醉了,都晃開了,船起伏著,那是自己嘔吐的海面。大海不是黃的了(剛離開海岸時,是黃的),不是綠的了(剛才曾是綠的),也不是藍的了(馳入深海後,大海就變成藍的了),是五顏六色的,各種油彩令人作嘔,哪來的詩意?

    眼睛發澀發黏,眼珠忽冷忽熱,目光黏糊糊地溢出去,打量這一桌人。「她」又浮現在自己眼前。陸靚,自己的同學,戀人,親愛者,可以有種種命名。臉白白的,眉毛細細的,看著很清秀,可現在發現她的臉有些方,身材是亭亭玉立的,可現在才發現她的肩與上身有些窄。他和她怎麼了,鬧分手了?

    他只覺得無聊。他獨自在空蕩蕩的大學校園裡走,時而生出一陣狂熱,想狂奔,竄上單槓,抓起籃球跳投。翻了兩下,胳膊酸了,跳投幾個也出汗了,便洩了氣,脫下外衣往肩上一搭,繞著操場的跑道溜躂。發現陸靚在身旁,便又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及至發現一個空罐頭殼,一腳把它踢飛,走到它跟前再一腳。踢著它繞圈,終於不耐煩了,狠狠地一腳:滾你媽的。匡啷啷,把它踢到操場中央了,一下覺出透頂的無聊。

    怎麼這麼無聊啊?他煩躁地說。

    誰知道你?陸靚說,她一直跟著他。

    怎麼才能不無聊?渾身就像有蚊子咬一樣,難受極了。

    自己笑一笑,可能就好了。

    這方法挺有意思,好。他放聲笑著,仰身笑著,發狂地笑著,整個操場同他的胸膛一起發抖,笑完了,真管點用。他高興起來:咱們再聊點什麼?

    也沒什麼可聊的。

    怎麼沒有?我來提話題。

    聊了一陣,是沒什麼勁,他掄起衣服狠命地抽打著眼前嗡嗡飛舞的蚊蟲。抽了半天,又啪地把衣服搭在肩上,還是無聊。你說,我最近怎麼老覺得無聊?

    大學生活本來就挺無聊的。陸靚說道。

    可我不承認,我看不起那些無聊的同學。

    你現在比他們無聊得更厲害。

    他怎麼了,不是曾野心勃勃嗎?用一年課餘時間寫了一本書《自控論中的自控論》,原想在校期間就來個一鳴驚人,可幾經周折沒能出版,幻想成了泡影。又在校內發起搞了個「新科技開發咨詢公司」,自封為總經理,印名片,組織人,前呼後擁折騰了幾個月,也不了了之。這以後就逐漸滋生了無聊感?學習,就那麼回事。學校表面熱鬧,其實灰沉沉的,像個大墳墓。只有談戀愛有刺激,有快感。可戀愛也有無聊的時候。得到了就那麼回事。

    天下最難忍受的是無聊——這句格言他今天是理解了。放暑假他不願回家住,和陸靚一起在學校住宿,讀書,游泳,性愛,要發生的都發生了,成天摟在一起也沒什麼勁。女人的身體有如一本書,來回讀還有多大意思?他常常把這本「書」一下推開,夠了。可實在沒事幹,又只能把「它」打開,隨便翻翻。

    你說我該幹點什麼?他問。

    我也不知道。她答。

    我最好去學拳擊,不是別人把我打倒,就是我把別人打倒。我發現,我和這個世界毫無關係。我沒敵人,也沒朋友。我不知道該怎麼活著。……

    向東,酒別喝了。有人把一杯橘子水放在面前,杯子上那只黑瘦的手,又是李向南。

    少管我,不要以為你就有什麼了不起。他一下推開。

    你怎麼了,真醉了?父親微微瞪眼了。

    畢竟是父親的生日宴,眾人還維持著歡悅的氣氛。

    好了,該點蠟燭了。紅紅拍著手喊道。大舅,你不是說一點到三點是未時嗎?現在兩點了,正好是中間。來來來。李向南張羅著。大蛋糕端上了桌子中央,雪白的奶油上轉圈插著七十支小蠟燭。紅紅劃著了火柴:你們不要搶著點,我來點嘛。一支一支都點著了,匯成了金燦燦的一片。姥爺,您吹啊,最好一口氣吹滅。

    李海山笑著點點頭,俯身準備吹,不知為何,人們都屏住了呼吸。李文靜心中在想,自己已經快四十歲了,該吹滅四十根蠟燭,往下幾十年該如何過;李向東在想,自己活到七十歲,還有四十多年,這麼長,該幹什麼?李向南卻在想:是誰發明的過生日吹蠟燭?一支支蠟燭點燃著,吹滅一支意味著自己死去一歲,這種紀念方法太殘酷了。李海山吸足氣湊了過去,七十根蠟燭在眼前亮晃晃的,一瞬間化成七十根擎天圓柱,矗立在一片燎原大火中。他恍恍惚惚入了其中,流煙般掠閃過一生。算了,別多想了,一口氣吹過去,吹滅了一大半。人老了,氣沒那麼長。又吸了一口氣,對付剩下的一小半就從容有餘了,可吹完了,還剩最後一支。

    姥爺,還有一支呢。紅紅說道。

    六十九根蠟燭冒著一縷縷細細的青煙,只剩最後一支紅蠟燭還灼亮地燃著。

    留下一支,讓他亮會兒吧。李海山說。

    一家人竟一下靜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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