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十二章
    金象胡同一號。

    莊韜回到自己家了,西院二號,兩間靠廁所的西房。陰,潮,臭,剛才硬著頭皮鑽進院,現在更是硬著頭皮鑽進家。家很小很擠,「鑽」字傳達出了自己的全部感覺,田鼠從田間回到洞穴裡,就是這種感覺吧。越來越深,越來越暗,越來越泥土氣,越來越安全——但這安全感他是不需要的。

    他在那些寬寬敞敞的會議室中,在寬寬大大的主席台上,面對著成千上萬的聽眾,放開著魁梧的身量,還放開著他的談笑風生和氣派,噹噹噹地像個大鐘。回到這個家就要收縮起來,在晦暗中摸索著在一個吱嘎嘎響的竹椅上坐下,擠著放下寬大的臀部。沒文化的人講屁股,而有文化的人講臀部,這就是語言的文明。要語言美。他想起自己在主席台上的講話了,人們哄堂大笑。自己講得很風趣,就要這樣深入淺出。

    「你回來了?」先聽見聲音,才在陰暗中看見老婆那張黃臉。「這麼黑還不點燈?」「省點吧。」「這能省多少?」他笑笑,但沒說下去。節約不在這上,此乃小農式的節約。現代化的節約是愛惜時間,愛惜人才,愛惜知識,愛惜資金。又想到站在主席台上的講話了:補襪子的勤儉精神要不要?我說要。但這種精神在今天有新的表現了,補襪子的時間去讀一本書,搞一項革新,創造幾萬倍於一雙襪子的價值。這就是我們對舊時代的發展。不是襪子不補了去花天酒地,這又是我們和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區別。……和老婆就不須講這些了,她沒那麼高層次。沒文化,比自己大五歲,農村人,現在完全是個在炕頭做針線的老太婆了。而自己,則是一派年富力強的中年幹部形象。

    ……「是你?……你來幹啥?」老婆從豬圈旁直起身,半天認出來,怔怔地問,手裡傾斜的豬食勺滴滴答答流著泔水。

    「我接你來了。」他看著她那張衰老的黃臉,「我去年平反了,一直在找你和孩子們。」

    「你……你來接我?」她囁嚅著,看著他一身的卡制服,堂堂皇皇,她癡呆呆地搖了搖頭……

    年輕的朋友們,什麼是愛呢?愛就是理解,沒有理解就沒有愛。我理解祖國的偉大,我愛,我理解人民的偉大和苦難,我愛。我理解我愛人當時離開我是迫不得已的,所以我不但不存在對她原諒不原諒的問題,而且還愛。愛還在於給予,而不在獲取。一個人愛勞動成果,因為他在其中傾注了血汗,一個人愛子女,因為他給予了子女許多的愛撫。我們愛一個人,首先的意義是給予,不是獲取。

    人們為他的崇高鼓掌,為他忠貞的愛情鼓掌。

    「莊校長在家嗎?」一個慕名而來的小伙子愁眉不展地坐下了,「您最關心年輕人,所以,我有件事想求您幫助解答。」小伙子幾次戀愛都失敗,「我的標準一點不高,就是一條:要漂亮。」

    我看你的失敗是必然的,漂亮有什麼用?再漂亮能漂亮一輩子?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還漂亮?那時她的牙掉了,腰也彎了,嘴也癟了,還漂亮?那你還愛不愛?他說到這兒不由得斜著看了老婆一眼,她正坐在床上縫衣服,臉又黃又皺。小伙子也不由得往那兒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氣,低頭又聽了一會兒訓導,禮貌地告辭了。

    「她」又在眼前浮現出來。三十多歲,藕荷色短袖彈力衫,百褶裙,身材勻稱,微笑著站在他面前。莊校長,我對學校工作提點建議。好,你提吧。他非常和悅地聽她講。她講得很認真很直率,聲音很文雅很好聽。校長辦公室沒人了,老師早已走了,路燈亮了,兩人才出了校門。我沒事,再陪你走一段,她熱情地說著。兩個人並肩輕鬆地談著,他非常清楚地感到自己在她身邊的魁梧和她在自己身邊的輕盈。和她一起走路,他能感到平時感不到的習習小風。他平時走路很急,步子又大,心中又想著事,感覺自然就粗。

    「她」和他一塊兒出差上海,兩人佇立於吳淞口。這裡長江寬近百里,江風浩蕩,白浪嘩啦啦撲上岸來,水霧迷濛,一艘帆船在顛簸起伏著。「她」很輕捷地往後掠了一下短髮,裹緊被風吹得呼啦啦響的風衣,快樂地嚷道:這兒真好,我不喜歡市裡,不喜歡南京路,擠死了。我喜歡這兒。他說:我也是。她笑了:那我們情趣完全一致。……

    他看了一眼老婆在枕套上繡的大紅花。

    「莊校長。」門外有人叫,「她」的聲音。「總算找到了。」還沒等他站起來,「她」已經進來了。「來來,請坐。」他連忙說道。

    「坐吧,您喝水嗎?」老婆也趕緊下了床,熱情地招呼。

    「您是……」「她」有些猶豫地判斷著。

    「這是我愛人。」他介紹道。

    「噢,我早就聽莊校長在報告中講過您了。」

    大四合院內,第二大矛盾是用水用電。只有一個水龍頭,一個水表,水費怎麼交?只能按人頭。全院總水費除以全院總人數(179人),等於每人應交水費,各家再乘以自家的人口。那些一天到晚在水龍頭旁用水的人就遭人背後白眼。

    一家上海人一天到晚用拖布拖地,用抹布擦地,水龍頭旁總碰見他家女人,白皙皙的臉,不是高挽胳膊在嘩嘩大放的水中沖洗,就是提著桶、拖布在一旁耐心等待。你好好等吧。正在洗衣服的人格外拚命洗,多洗,久洗。我不多用點水,水費就白補貼你們了。人們都含著這心理,到水龍頭旁就嘩嘩開大,往多了用,結果每月水費上升。

    用電,全院只有一個總電表。電費就按各家的瓦數攤了。每月總電費除以全院總瓦數,是每瓦電費,各家再乘以自家的瓦數。可瓦數是各家自報的,雖然每月收電費時也再登記一下看一看,可誰保得住你平時不把小燈泡換成大燈泡?誰又保得住你一到晚上就又裝個床頭燈?至於誰家熬夜多,通宵的亮,人們就更有氣不能提了。難道專門派個人記錄各家熄燈的時間?天下哪有那麼多公平合理的事,吃點虧就吃點虧吧。

    可是你若私用電爐就誰也受不了啦,激起公憤了。全院現在總瓦數才一千多瓦(這是明報的,實際可能高得多),你一個電爐就兩千瓦,誰替你攤電費?嚷也好,罵也好,在院門口黑板上貼一張佈告:請自覺,不要偷用電爐。都不管用。到了晚上,院內燈一暗,電壓下降,電爐又打開了。你當院罵罵,他可能停了,等大多數人家熄了燈,到電表下看看,它正嗖嗖轉得飛快。

    誰出面管?誰願得罪人?都瞎嘈嘈,頂啥用?人們對這種侵犯公共利益的事,常常是停留在氣罵而已,侵害公眾利益遠比侵害個人利益安全得多。公眾的人數越多,你的侵害越可肆無忌憚。

    「莊校長,你看這該咋管啊?」有人請教莊韜。他皺皺眉,一揚頭:要從啟發教育入手。「教育能管用?」能,關鍵看你用什麼辦法。他決定親自管管,一個傑出的教育家就要到處創造奇跡。他用毛筆寫了一封公開信,貼在大院門口的黑板上。

    用電爐的朋友:

    你一定是因為工作、學習忙,沒有時間生爐子。我特意買了一個煤油爐送你,這比電爐更安全。用電爐,一是舊線路超負荷承受不了,一旦失火,危害於你,殃及大家;二是個人積怨甚多。一個人讓眾人指著脊背是不愉快的,不宜於身心健康。

    一個關心你的人

    黑板下放了他新買的煤油爐,旁邊一塑料桶煤油。

    接連幾天煤油爐沒人取走,可用電爐停止了。人們紛紛稱道:莊校長,真服了您啦,您真有辦法教育人。他也談笑風生:人都是有廉恥心的,要的是善於啟發引導。天下哪有不化的頑石?它不化,是溫度還太低嘛。正說著,電燈一暗,黃弱得厲害,眾人面面相覷,說不上話來。用電爐的又開始了。

    抓這用電爐的。人們憤忿了。「怎麼抓?挨家挨戶查?誰會把電爐擺出來讓你看見?這不是辦法。」莊韜搖著手。不用挨家挨戶,是誰用,猜也猜出來了。「你猜有什麼用,證據呢?再說,一旦撕破了臉,就難教育了。」教育家又擺手。那怎麼辦?

    人們平時是散沙,不散不正常;但他們在公共利益被侵犯得太厲害時就團結起來了,不團結不正常。不再請示教育家就開始行動。深夜了,大院的燈差不多都熄了,七八個人躡手躡腳來到大院門口的電表下,電棒一照:轉得風車般快。不是用電爐是用什麼?

    他們又輕手輕腳走到小北院,一排北房,他們悄無聲地在四號門前停住。大熱天,小屋門窗緊閉,拉嚴著窗簾,透出微弱的亮光,真是做賊心虛。他們用借來的儀表測了一下伸進屋裡的電線。房矮線路低,稍欠腳就夠著了,儀表很先進,不用接連,一感應就有了指示:小屋裡正在大瓦數用電。他們相視了一下開始擂門,屋裡燈一下滅了。他們更用力的擂門,今兒別想躲過去。聽見裡邊慌張了一陣,一個男人充滿敵意地問:誰,幹什麼的?外面的人粗著嗓子沒好氣地嚷道:派出所,查戶口的。裡面一下老實了:好,好,我就開門。燈亮了,門開了,人們像擠過一個瓶頸呼啦一齊湧進去,只有這樣,人們才有勇氣,然而,卻一下都愣在那兒了。

    主人熊國兵是挺魁梧的男人,穿著個小褲衩滿臉恐懼地立在那兒,手裡拿著一雙筷子,地上的電爐正咕嘟嘟煮著雞蛋掛面。床上緊裹著毛巾被有點哆嗦地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半裸女人。粉紅的裙子褲衩掛在椅背上。他老婆不在家?

    好一會兒人們才反應過來,有個男人嚥了口唾沫說:我們是來查電爐的。

    熊國兵立刻活了:「我從今以後再也不用了,我認罰。這個月大院的電費我一個人都出了。」他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幾十元鈔票塞過來,沒人接。「你們抽煙嗎?」他又拿起煙來分散,人們自然都客氣地推讓。「來來,大夥兒坐。」他搬椅子拉板凳,顯出一股圓通世故,人們當然不會坐。有個婦女端起氣來,正正經經地說了兩句:「以後你別再用電爐了,二十八家一個電表,這理兒你該明白。」「我說過了,永遠不用了。再用,我算對不起大夥兒的教育,望大家擔待擔待。」他拔下插銷,端下鍋,通紅的電爐絲頓時見暗,他提著插銷線,把電爐拎起來:「你們沒收了吧?……不?那我明兒一早砸碎它,扔在大院門口垃圾堆上。大夥兒明兒眼見為實。」

    月光下,西院北房二層樓的陽台上,簷影下,只立著七號的女孩子。她仰頭看著天上又快變圓的月亮,斷斷續續哼著歌。她回頭看那邊六號家,陽台玻璃門開著,紗門緊閉,半透明的紅色窗簾後面有微微移動的人影。她和他約好,今晚在陽台上聊天的。怎麼不來?

    六號,就是那家一天到晚拖地的上海人。上中學的兒子正在和父母商量事,小妹妹坐在檯燈下聚精會神地做著作業。奶奶要從上海來北京住住,但她行動不便,誰去上海接她呢?父親說道:「瑞瑞倒是放暑假,但是……」「他太小了,自己還照顧不過來呢。」母親說道。「也是,瑞瑞還太小。要不咱倆誰去吧?」

    吉小瑞,為第一次與父母一起共議家事而感到興奮:「爸爸媽媽,我已經快十六歲了,完全可以勝任,我去吧。」他是男子漢。

    「不行。」母親說,扶了一下眼鏡。

    「還是我去吧。我正好有一本書稿要送到上海出版社去。」父親說。

    吉小瑞更有勁頭了:「爸爸,這件事也交給我吧。」他渴望到社會上闖蕩。明天就動身。他忘了今晚陽台上的約會。

    莊韜,像所有人一樣晨起晚睡,晝勞夜夢。他的許多夢也是不便講給他人聽的,荒唐,沒邏輯。人在夢裡就變成另一個樣了?自己的思想還要繼續改造,靈魂還須進一步淨化。

    人活著要崇高,人要追求道德美。他到處講。同志們,同學們,如果我們沒有美好的道德,就好像赤裸的野人,那怎麼行呢?有的年輕人在生活中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左右有多少白眼全當看不見。那像話嗎?有容貌,有地位,有金錢,有權勢,都比不上道德美更寶貴。

    他外出開會,正好又是「她」陪同。路過一個路口,一個灰頭土臉的農村婦女坐在馬路邊咳嗽著,一口又一口地吐著痰。真不講衛生。「她」嫌惡地說著,側臉而過。是不講衛生。他也說著,從旁邊走過去。但他又站住了。怎麼,丟東西了?「她」回頭看著他。他猶豫了一下,又走回那個農村婦女面前。你怎麼了,為什麼坐在這兒?他問,聞到了難聞的餿臭味。婦女仰起髒污的臉沒精打采地看了看他:來北京找兒子——他在這兒做木匠——沒找著,病了。說著又咳吐。他看著髒穢的咳吐物,噁心翻胃,硬逼著自己蹲下身,和藹地問:你是哪兒來的,哪兒不舒服?感覺到「她」也慢慢地走回來了,站在自己身後。都問明白了,他攙著婦女一點點站起來,走到附近一家醫院。替她掛號,陪她看病,對醫生護士做解釋,為她交藥費。最後,給了這位農村婦女回老家的車費。

    開會誤了,人疲勞不堪,身上又髒污又難聞。「她」不遠不近地和他並肩走著。我應該不應該這樣做?他問。「你為什麼不再送她去火車站?為什麼不替她買好票,再攙著她上火車?」「她」這樣說道。他站住了:你什麼意思,批評我沒做到底?「我沒批評你,我是問,這些事你管得過來嗎?」

    他一路上在縈迴這個問題。他為什麼沒再做到底?又問:「如果那個婦女是麻風病,渾身腐爛傳染,自己還會攙她嗎?」這件事,他後來一次又一次在講台上公開了出來,「我根本不像人們宣傳的那樣完美。」但台下卻為他的完美崇高熱烈鼓掌。「你真是個好人啊。」有人寫信這樣說,那個農村婦女臨別時也曾這樣說。

    他做了一個夢,飄飄逸逸走近來一個人,打量著他微笑。

    又一個夢:臉盆中的豆芽搖頭晃腦地鑽出水面。

    他又回到金象胡同一號,每天都得過那窄夾道兒。這位滕處長也太霸道了點,瞅這兩間新蓋的房,再看他背著手站在門前那份趾高氣揚,真像魚肉鄉里的劣紳。但自己照例還和他打招呼,他對自己也顯然比對別人客氣得多,哼。

    自己受了二十多年罪,生活一旦安定,這麼快就發胖了。坐沙發,坐小汽車,和人們一一握手,氣宇挺軒昂,可擠著過這夾道兒是不太舒服,壓抑,進了家也不舒展,憋屈。和老婆不多說什麼,她忙她的,他忙他的,晚上也不在一塊兒睡。飯好了,她叫他一聲,他便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站起吃飯,飯桌上說兩句家常話。

    四個孩子不斷地提要求,二十三歲的一個,二十一歲的一個,十九歲的一個,十七歲的一個,遞減數列;男女男女,符合村俗講的「花生」。他們向他要錢、要東西、要出國。

    他去年出過一次國,美國,去看親生父親。離別幾十年,父親見了,難免很感慨,但多少又有些生疏。問了問國內情況,問了問他的情況,問了問他早已去世的母親,陪他在美國走了幾個地方,給了他不多的一點錢。父親早在美國又娶了妻,有了兒女。對他自然較淡。他能理解,但又很失望。他在美國言語不通,在街上走,匆匆的行人和汽車,街道和商店都是冷漠的。一個新鮮而又無情的世界;一個繽紛而又單調的世界;一個讓他大開眼界又讓他難以親近的世界。他不適應這裡,這裡也不需要他這樣的教育家。他在這裡無足輕重,沒人理睬,走過街道,像掉進自動電話塞幣孔內的一枚硬幣,像高樓大廈下一根陳舊的燈柱。這裡信奉豪華的酒店,汽車,明星,億萬富翁,球場上的狂熱,酒吧裡的瘋狂,沒有人聽他的道德宣講。他真愛中國啊。

    他回國了,大講對中國的愛,大講美國再富,給他再優越的物質條件,他還是要回到祖國生活和工作。他的愛國熱情感動了自己,也感動了台下的聽眾。都知道他巨富的父親在美國。在熱烈的掌聲中,他說:我愛中國,因為我需要祖國,祖國也需要我。一句真實而又崇高的話。

    國家和人民更器重他,他成了政協委員;青年人更敬仰他,給他寫來無數滾燙的信,而兒女們卻……。他嚴厲了,不行,你們這些要求不行。出國要自己爭取,外匯我本來就不多,給你們影響也不好,我準備把它捐了。他把幾百美元捐給學校買儀器。他又向崇高近了一步。

    兒女們真不爭氣啊,自己的條件才改善了三年,他們便一下忘了過去,只知道父親是校長,是教育家,是知名人士,要仰仗,要依靠。爸爸是爸爸,你們是你們,你們要自己努力。孩子們撇撇嘴走了,他們不是在他身邊長大的,本來就生分,自己要注意態度。教育家要耐心,但他恰恰對子女缺乏足夠的耐心。教育家要善於教育一切人,但他恰恰感到教育子女之難。「子女面前無教育家」,不知怎麼,他想到這樣一句格言。

    孩子們是妻子帶大的,該是聽她的,他卻吃驚地發現:他們開始看不起母親了。「你懂什麼?」小女兒這樣對母親說道,「你什麼都不懂。」大女兒的同學要來,她說:「媽,你進裡屋忙乎去,待會兒我們要在外屋說話。」「我坐這兒又不礙你們事。」做母親的正盤腿坐在床上湊著窗戶亮紉針。「怎麼不礙事?」「那等他來了,我再給你們騰地方也來得及啊。」女兒斜瞟了母親一眼,輕輕哼了一聲,到院門口等同學去了。

    妻子不在,他把兒女叫到一起。你們是母親千辛萬苦帶大的,現在她頭髮都白了,你們怎麼能看不起自己的母親呢?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愛,就更不會愛別人,不愛別人只愛自己,是最沒道德的。你們懂嗎?

    兒女們低頭不語。半晌,一個說:我們沒有看不起。

    你們沒有看不起?那好,你們以後每天回家,都要陪母親坐一坐,和她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家裡也是很寂寞的。你們理解嗎?

    爸爸,你為什麼不和媽媽多說說話?

    ……

    大四合院內,第三大矛盾是言語矛盾。言語既能敗壞人名譽,也能直接干涉利益。沒有比言語矛盾更複雜的了。一句話能得罪一個人,一句話能搞臭一個人,一句話能結下一輩子的冤仇。孩子打架了,兩家大人出來,一句話不對,彼此便傷了和氣。所以,人們公開使用語言還是慎重的,畢竟多少年住一塊兒,遠親不如近鄰,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暗地裡嘴就很難閉住了。趙錢孫李,說長道短,總不會斷的。誰家娶的媳婦剛過門就肚子大啦,誰家半夜拉來幾根木料啦,誰家女婿升了官啦,誰家夫妻鬧不和啦,誰家男人和別的女人胡搞啦,誰家又買了洗衣機啦,夫妻之間議論,再鄰居之間議論,由近及遠,便在院內形成輿論。

    熊國兵第二天就將電爐摔碎在大院門口的垃圾箱旁,人們都見了,可並沒有減少對他的議論。東家的舌頭伸到西家窗內,西家手支著耳朵聽了,又把嘴伸到北家,北家聽了,又把話傳到南家。最後只剩熊國兵老婆不知道。她不知道,熊國兵也便還是沒事人。

    初中輟學當工人,沒幾年「文化大革命」,當了駐校工宣隊。威風了幾年,又回到工廠。不費什麼力氣,聊聊,笑笑,生活上幫點忙,就搞了個剛進廠學徒的女知青當老婆。

    他的本事就一個字:油兒。

    他在家坐不住。不上班了,睡醒懶覺,打著哈欠,趿拉著拖鞋,左鄰右舍地聊聊,把誰家門裡門外都照上一遍,看看都買了些什麼吃的用的,議論議論價兒。然後溜溜躂達,糧站門口,菜店門口,肉店門口,都站一站,再到裡面櫃檯上斜著身靠靠,和營業員們閒聊。東一句西一句,有說有笑。他又高又塊兒,臉龐又俊氣,女人們都喜歡他。他怎麼唬住老婆的?哼,瞅你那樣兒,真看不上你。告訴你,喜歡我的娘們兒有的是,你要對我有丁點兒不好,立刻蹬你的蛋。我立馬兒找個比你好得多的大姑娘。老婆上過高中,家庭出身又不錯,可整日惟恐失去他,裡裡外外把他伺候得像個大爺。

    他在家是個大爺。活得舒舒服服。可出了門,大爺另有套數。這不是女營業員們笑罵他了:「瞅你成天游手好閒的,真不是個好男人。」他笑笑:是不好,可有人要就行。「誰要你?你老婆瞎了眼啦。」沒人要才好呢。「好什麼?」削價處理給你呀。「去你的。」女的掄起一把芹菜就要抽他。他縮頭舉手佯裝遮擋:行了,我的好大姐,我怕你還不行?「怕了咋說?」下輩子我要和你成一家,再不敢游手好閒了。眾人哈哈大笑,他給他們帶來了熱鬧。說笑夠了,他挑一把芹菜,揀倆西紅柿,今兒我一個人在家,隨便炒個菜,這一點不值當給你們錢了。「又來白蹭。」營業員們嗔罵道,由他走了。

    一上午轉一圈,肉店裡買幾斤便宜骨頭,上面肉還挺多,糧店裡不花米票買出平價大米,再到西瓜攤說笑上一通,幫著卸卸瓜,又白抱回兩個沙瓤大西瓜。回屋一見老婆,說話氣粗了:沒長眼,還不接著點?看看你老漢的本事,一分錢買回一毛錢的貨來。伸著腿坐下了,搖開扇子了,罵開人了,等小圓桌上丁丁當當擺上盤,冒上熱氣,他吱兒吱兒地飲開酒了,一盅又一盅。花生米往嘴裡一丟,干香脆;糖拌西紅柿一片片送進口,涼酸甜;白酒熱辣辣往下走,真來勁兒,渾身酥熱舒坦。三天不喝酒,人就沒了筋骨。老婆在身邊忙來轉去,他把著圓桌獨斟獨飲,真像個大爺。恣意。

    老婆說著:誰家擺書攤,掙了幾萬了。誰在廠裡混上副科長了。誰……他聽著不耐煩,往後擺手:他們掙錢掙去,當官當去,不稀罕,我只圖活個自在。他又一舉盅一仰而盡,盯著花生米盤,筷子如雞啄,一連丟十幾粒入嘴。

    他好好活著,憑什麼勞神?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掙錢,他會。掙大錢,他嫌累,小錢,他不是一直掙著呢。

    誰有我認識人多?別的不說,就說鐵路上,全國幾十條線上都有我鐵哥們兒。東北長春,瀋陽,哈爾濱,上海,天津,武漢,重慶,西安,廣州,昆明,銀川,包頭,呼和浩特,你說去哪兒吧?他要去,不花一分錢還坐臥鋪。這不是,剛跑了一趟北戴河,背回一簍螃蟹,一倒賣,掙了六十元。自己還美滋滋地來了兩隻,蘸上薑末醬油醋,好好喝了一升啤酒。

    這是真事,更要吹,連真帶假的一樣吹。哪個鐵哥們兒,是給中央張部長開小車的,哪位鐵哥們兒在五金廠當供銷科長,哪位鐵哥們兒是百貨大樓的頭頭兒,又有哪位是公司經理,還有一位是民航售票處的負責人,再有一位在廣交會工作,再再有一位是上海某商店的經理……簡直是朋友遍天下,關係遍全國。他靠著櫃檯有聲有色吹上半天兒,女營業員們眼都聽直了。

    凡是他認識的,都是他熟悉的,而凡他熟悉的都是他的鐵哥們兒。對張三講,李四是他好朋友;對李四講,張三又是他熊國兵的好朋友。張三、李四碰一塊兒了,說起他都會搖頭:我和他不太熟。真真假假,沒幾個人能分辨得清。你不信?他從皮鞋廠一下買回四十二雙最搶手的新式樣皮鞋,一倒手,掙了一百多。你不信?他托列車員從四川運來一筐橘子,三角錢一斤,到北京賣一塊五。你是他鐵哥們兒,他一塊二賣你十斤。

    你說穿他的吹牛:你那位鐵哥們兒怎麼說不認識你?他會說:那是他不願告你。你再揭他的底,他也不在乎,一笑了之。他臉皮厚,沒惱過。天下最有用的東西就是厚臉皮。

    和他相處時間長的人不相信他,和他相處短的都相信他。相處短的人多,相信他的人也便多。就為他辦事,然後又求他辦事。托他買輛「永久」牌車啦,買台名牌子的縫紉機啦。他把錢都收下了,有時真替你買來了,有時東西沒買來,錢也沒影兒了。你一次又一次找他要,他便笑笑:等兩天吧。

    欠錢多了,他也覺著不是事。乾脆賭一賭,一晚上撈上千八百元,就都還清了。可一下,卻輸了千八百。

    這回大爺不大爺了,自在也不自在了。沒敢和老婆說,想了想,聯合兩個鐵哥們兒從南方往北京販生雞,借錢,挪公款,跑了一趟,沒弄好,又賠了八千。

    這下可鬧好了。擱在旁人頭上快上吊了,他毛是有點毛了,可還沉得住氣。我沒錢,你們總不能逼著我死吧?賴著。老婆回娘家,他還有心思把菜店裡的相好領回家過夜,半夜又被「查」見了。他還是輪胎臉皮不大在乎。可眼前當下立著一個人,金象胡同一號院內的鄰居,借了他五百元販雞的,現在伸手來要了。

    月光下,陽台上,影影綽綽的簷影下,只立著六號的男孩子吉小瑞。他從上海回來了。一人坐火車,一人照顧奶奶來京,一人去上海出版社,代表父親送書稿,一人東忙西跑,各種人談話交涉。熱風吹,太陽曬,他黑了,瘦了,精幹了,成熟了,有社交經驗了,多了各種見聞了。上海城市的繁華,黃浦江的擺渡船,南京的長江大橋,火車遇上小偷,有人走私被查住,蘇州的鹵豆腐乾鹹酸辣,德州的西瓜二十斤一個,上海女孩子的裙子漂亮……他要告訴她,而她不在了。

    女孩兒叫沈浩莉,到廣州她舅舅家去了。從此在廣州上學,再也見不到她了。自己那天晚上為什麼忘了陽台上的約會呢?那天她是不是要和自己商量去不去廣州呢?

    抬頭,月亮已經圓過又缺了,像個胖梳子歪著。倒是皎皎潔潔的,照得夜空碧藍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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