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給大地鋪上了一層金黃。呂陽騎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就聽見從山坡上傳來了一陣男人唱的伊伊呀呀的兒歌聲:「對著天空說聲我愛你……」這是台灣小虎隊唱的歌。呂陽抬頭遠遠一看,就見一塊巨大的山石上,常守一正和自己的兒子啞巴三子用啞語唱著兒歌。他們相得益彰,其樂融融,構成了一幅和諧甜美的圖畫。
看著看著,呂陽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當年常守一在駝嶺縣當縣委書記的時候,呂陽是他的辦公室主任。倆人既是上下級又有著上下級之間很少有的深厚友誼。所以,常守一沒少到呂陽家裡來。當上市長以後,常守一來的次數就少多了,屈指一數,這是有限的第三次。三子很想念這個當大官的伯伯,總是比劃著手勢讓呂陽去請他,呂陽每次便苦笑,市長工作這麼忙,哪裡有時間陪你?沒想到,今天常市長又來了,可想而知,三子他,該會有多高興啊!
呂陽沒有去打斷他們,而是回到家,告訴老婆,趕緊烙大餅、準備大蔥和蘸醬。他知道,常守一在城裡吃慣了大魚大肉,每次來都喜歡吃這一口,他還為自己找了個理由說:吃大蔥壯陽。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常守一和三子回來,一坐下,就捲起一張大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呂陽媳婦在一旁看著,心裡十分過意不去:「常市長,光吃這……行嗎?要不,還是讓俺家呂陽帶您去下館子吧?」
常守一看她一眼,佯裝生氣道:「哎呀,你們跟我客氣什麼嘛?我來的少了,就是有些生份兒。」說著,他看看孩子,問,「三子,該上小學了吧?」
呂陽點點頭:「嗯,市裡才有聾啞學校,要去,得托人。」
常守一聽了,二話沒說,拿起手機給范東打了個電話,幾句話說完,三子上聾啞學校的事便算說妥了。
呂陽很感動,喃喃地想說什麼。常守一擺擺手說:「你什麼也不用說。」
吃完飯,常守一要走,呂陽把他送到門口,囁嚅著問了一句:「常市長,你週末到我這兒來,不光是為了吃這大蔥蘸醬吧?」
常守一看他一眼:「咋,非得有事才能到你這兒來?」
呂陽兩口子笑了,常守一上了奧迪車,車啟動的時候,他落下車窗,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來的時候,從新修的公路上經過,感覺質量不錯。」
呂陽點頭道:「嗯,一級。」
「聽馬懷中講,鵬程建築公司的經理朱昌盛為這事兒賠進去八十萬?」
「那是他自己說——」
常守一擺擺手:「老朱他們也不容易,你也要體諒他們。」
直到此時呂陽才鬧明白常守一今天來的真正意義。他想說什麼,但司機一加油門,車已經一溜煙地下了山坡,他只好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
過了幾天,范東打電話給呂陽,說要請他吃飯。呂陽推托不掉,只好赴約,可屁股還沒坐熱,他就沒鼻子沒臉地問了范東一句:「又是替朱昌盛當說客吧?告訴你,別的事都好說,這事不行。交通局沒錢給他,也不該給他。」
范東不動聲色地笑笑:「嘿嘿,你這縣交通局長當得不錯,有點爺的感覺了。」
「爺?我感覺我跟孫子差不多。」呂陽說罷,把杯裡的酒一口喝乾。
范東用筷子點著他的腦袋:「你呀,有些東西一學就精,可有些東西總是點不透。」
「沒錯,我就是這麼一種人,沒辦法。」呂陽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掉,「朱昌盛說是做工程賠了,可實際上呢?我心裡跟明鏡似的,只能賺,不可能賠,無非是跟他預期的目標差了點罷了,所以啊,想從我這兒撈回去,門兒都沒有。招標的時候,好話說盡,現在又搬你范秘書長,搬常市長,想壓我。哼,我誰的賬都不買。」
范東聽得刺耳,輕蔑地一笑:「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以為你生活在月球上?說話摟著點兒。」
「我得按合同辦事。」
「合同,合同,你是合同的奴隸啊?什麼事就不能變通一下?桃花源二期工程就要開始了,你可不要傷了企業家們的心,影響咱全局的工作。」
「傷心總是難免的。朱昌盛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
這個呂陽,范東想,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必須得給他施加點壓力。
「你怎麼屬四季豆的,油鹽不浸呢?我告訴你,紀委要拿你開刀了。」
呂陽聽了,果然有些吃驚:「你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你別管,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就你現在這德行,出了事,沒一個人幫你。」
呂陽站起來,頗有些悲壯地說:「是禍躲不過。」
范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你敢說,你只買過五部手機嗎?」
呂陽啞然不語,頹然坐下。范東拍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你做那些事是為了修路,於情說得過去,於理就講不通了。江濤那個人,不可小瞧啊!就說那次他被銬吧,事後不聲不響的,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足見此人城府很深。俗話說,咬人的狗不露齒。誰能說你不是他面前的肉骨頭呢?」
呂陽喝掉杯中酒,有些洩氣,說:「多謝你老兄提醒,你說,我該怎麼辦?」
范東朝櫃檯處拍了一下掌,說:「小姐,買單。」
呂陽說:「我來吧。」
范東把他的手推開:「快拉倒吧,我瞭解你,又要掏自己的腰包對不對?」說著,他把錢遞給小姐,叮囑了一句,「開個發票。」
結完賬,出了餐廳,到了大街上,范東開了腔:「呂陽啊,像咱們這種芝麻官,背靠大樹好乘涼。沒有常市長就沒有你我的前程。老朱那頭,我看你還是辦了;紀委那邊,我找找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噢,差點忘了說,三子上學的事我已經安排妥了。」
這一下,呂陽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二
正是午飯時間,紀委食堂裡一片喧聲鬧語。江濤和梅潔、王振海坐在邊上的一個長凳上,一邊吃一邊聊著呂陽的事。
「呂陽原先是鎮辦中學的語文老師,」王振海嘴裡一邊嚼著個鏝頭一邊有些含混不清地道,「總在報上發表個豆腐塊什麼的,後來到縣委辦公室寫材料。常市長任駝嶺縣縣委書記的時候,他當縣委辦公室主任,一幹就是六年。常市長到千山市工作後,呂陽到縣交通局當了局長。他這個人工作還不錯,也干實事。」
梅潔聽了,撇了撇嘴:「他送禮,也特能送。」
王振海聽出梅潔譏諷的意思,意欲反駁。江濤擺擺手,說:「孫書記說的呂陽送手機的事,調查得怎麼樣了?」
王振海道:「我們下去後,讓他們填了一份自查自糾表,結果,他們報上來的數字是五部。」
「就送了五部?」江濤有些奇怪地問。
王振海說:「哪裡,是買了五部自己用,一正一副兩個書記加上三個副局長,都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
「呂陽呢?」
「我正要說這事呢,」王振海看看江濤又看看梅潔,「你們說這事怪不怪啊,書記副局長一人一部,呂陽身為局長,卻一部也沒有。交通局辦公室主任說:給他他不要。」
江濤道:「這麼說,他們沒有違紀?」
梅潔把飯盒往旁邊猛地一推說:「誰知道是真是假。你剛才說他們買了五部手機,哼,要我說啊,恐怕十五部也不止。」
王振海點頭道:「我也相信他買了十五部不止,可干咱這一行的,得有證據。」
梅潔站了起來:「我要是有了證據,早把他『雙規』了。」
江濤聽了梅潔的話,笑了笑,沒說話,從口袋裡取出呂陽送的那部手機,把它放在桌子上。梅潔和王振海見了,有些發愣地問江濤:「江書記,這是啥意思?」
「這個嘛,是呂陽送到我家的,算是證據之一。」江濤提起壺,往飯盆裡倒了點熱水,咕嘟嘟喝了兩口道,「證據是扎扎實實做工作得來的。梅潔、振海,你們辛苦幾天,到電信局查查底帳。」
梅潔一聽樂了:「嘿,這個方法好,到電信局一對不就全出來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江濤說:「可這樣做,得拉網啊,十幾萬用戶過一遍,夠你們受的。」
梅潔說:「辦法雖然笨了些,可效果好。」
王振海在一旁聽得著急:「江書記,那得多大工作量啊?」
江濤看著他:「怎麼?你害怕了?」
王振海撇撇嘴:「我?才不會呢!」
「那就好,你們呢,到電信局查,我去底下查,爭取撈一條大魚,算是我到紀委的第一炮吧。」江濤說。
三
接下來是個星期六,一大早,江濤就坐上了去駝嶺縣的長途汽車,他要到丁家寨去看望自己的師傅耕耕老漢。
江濤和耕耕老漢相識是在文革初,當時,江濤那幹了一輩子革命的老父親因受排擠和迫害被發配到貧窮的龍潭縣,江濤跟著父親,成了龍潭縣木器廠的一名小木工,木器廠給他指派了一個師傅,就是耕耕。
三年學徒生涯下來,江濤不但從耕耕老漢這裡學會了木工活兒,而且還從耕耕這裡學會了不少做人的道理。他跟耕耕的感情一直很深,可以說情同父子。耕耕老漢退休後,回到老家,他一個人沒有妻子兒女,江濤便幾次去信讓他搬到省城去和自己一起住,但都被耕耕老漢拒絕了,江濤一直把這引為憾事。
現在好了,他來到了千山,即使耕耕老漢不到他那裡去住,至少兩人的見面機會多了。
為了這次見面,江濤還專門抽出半天的時間做了一把適合老年人休息的折疊躺椅。真可以說人還在車上,可心早已飛到了師傅的身旁。
這個時候,耕耕老漢正和丁家寨的村民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開會,聽村長魏明理談搬遷的事兒。
魏明理四十出頭,說話總是那麼慢條斯理,有板有眼,眼下,他正說到關鍵處:
「這個,鄉親們,今天這個會,還是跟桃花源二期開發有關。大家都知道,啊,咱們丁家寨村是整個桃花源旅遊景點的中心地帶,最好的風景都集中在咱這一塊,要說呢,咱每天都看見它,啊,這山,很高,這天,很藍,可就是沒人家常市長那兩下子,就想不到把它建成一個……一個……啥?旅遊景點。不過,這也怪不了咱,誰叫城裡人不在城裡享福,非願跑到咱山溝溝裡來呢!總之吧,上面說了,桃花源旅遊開發是關係到每一個千山人切身利益的大事,每一個熱愛家鄉、願意造福後代子孫的人都應該……啊……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咱們呢,沒錢,但可以出力嘛。將來開發區建好了,啊,有這個……這個渡假村,啊,有這個……水上樂園……咱這兒呢,守著個最好看的景點一線天。對,你們往頭頂上看,咳,就是咱平常說的那個山縫縫,還有,啊,高樂高球場……」
幾個年輕人笑了,其中一個站起來:「村長,那不叫高樂高,那叫高爾夫球場。」
張大娘舉起了手裡的納鞋底子,沖那個年輕人一舉道:「去!你給我坐下,聽村長講,你懂的還能比村長多?」
大家又笑了起來,唯有一個人躲在人群裡沉著臉,他就是張小山。
魏明理接著說:「用不了半年,咱們的耕地就沒了,祖祖輩輩靠土裡刨食吃的習慣就要變啦,變成什麼呢?變成了可以拿工資的工人,到那個時候,啊,每一個被景區選中的人,都要好好地幹。要幹就幹出個人樣,讓人家說老區人民果然是好樣的。」
未等魏明理說完,小山從村民中走出來,衝著大傢伙開了言:
「你們就是愛做美夢,想當工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爺們弟兄啊,大娘大嬸,跟著城裡人屁股後頭跑,能有你的香餑餑吃?哼,現在的事,全是說的比唱的好聽,可實際做起來呢,根本不是這麼一回子事。就拿這修路來說吧,當時吹得天花亂墜,說要致富,先修路,咱聽了,二話沒說,把最好的地讓出來了,可路修好了,咱們富了嗎?啊?你們說,咱們富了嗎?咱們沒富,人家交通局富了,他們靠啥富的?靠收咱老百姓的血汗錢。這意思是啥呢?這意思是打了咱的左臉,咱還得把右臉伸過去。這種傻事,俺張小山是絕不再干了,這次誰要占俺的耕地,拆俺的房子,俺就跟他拼了。」說罷,小山把身上的褡褳往肩上一搭,揚長而去。
村民們開始議論紛紛,吵成一片,有附和的,有反對的,有想心事的。魏明理一看,趕緊開了腔:「唉,要說呢小山說的也是實話,這個交通局是做得過分了,可咱們不能因為縣交通局一家不地道,就說整個開發區建設不地道吧?」
張大娘站了起來:「村長啊,你葫蘆裡究竟賣的啥藥,你就全倒出來吧!」
魏明理猶豫了一會,覺得還是說出來的好,就道:「這個嘛……俺也沒啥好瞞的,咱村得集體搬遷。」
群眾一聽,頓時像炸了窩一般,更加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魏明理便高聲喊道:「鄉親們,靜一靜,靜一靜,你們聽我說嘛,按照上級的說法,咱丁家寨村在這兒,跟周圍的景色不太協調,影響……景點的完整和美觀。所以呢,上級已撥下專款,給咱們在山後邊蓋一個新的丁家寨村。要是大家同意捨小家顧大家,那從今天起,就做好搬遷的準備,家裡的東西該歸置的歸置歸置,該扔的就扔掉。到時候搬遷的命令一下,咱們就全體遷移。」
張大娘站起來:「那,咱的地,還有,這山林,俺承包了五十年呢,上面就沒個啥說法?」
魏明理點點頭:「有,有,只是,不多,可能達不到大傢伙的滿意,俺把實底亮給大家吧。咱們全村搬遷,不管現在你們家有多少住房,新蓋的統統一家按六間計算。舊房可以拆走,每間補助1500元。」
不等魏明理說完,村民們嚷嚷起來:「一間才補1500元,還不夠壘間茅房呢!」
魏明理接著說:「還有,承包地按實際畝數計算,每畝補貼2000元——」
這一下更是炸了窩:「才2000元?光買樹苗俺花了多少錢?」
「肥料、種子,光投入就不止這個數!」
「麻子不叫麻子,坑人嘛。明理,這可不能搬!」
「鄉親們,靜一靜,靜一靜,」魏明理覺著自己的嗓子都要變啞了,他使勁地吼著,「鄉親們哪,為了將來的好日子,該犧牲就一定要犧牲啊。改革開放是大事,市裡搞開發區是為了改變咱們山區落後面貌,咱不能給你塞塊肉你反咬人家手指頭。補的錢呢,俺也覺得少了點,可畢竟,千山很窮,讓政府一下子拿出許多錢來,不大可能啊。而且,將來開發區招工優先考慮咱們,大伙仔細掂量一下吧。擺在咱們面前的有兩條路,要麼,不要這個工程,咱接著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要麼,勒緊褲腰帶,明天走向致富路,你們選吧!」
魏明理這話一說,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了,而是將目光集中在了全村最有威望的耕耕老漢身上。就見半天不語的耕耕老漢敲了敲煙袋鍋,站起身來,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個字:「搬!」
眾人聽了這話,都不再說什麼,拿起小板凳等隨手的東西往回走。會就這樣散了。
耕耕老漢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自己才起身往家走,沒走幾步,就被後面趕來的張大娘追了上來:「哎——他耕耕叔,你別慌著走啊!俺問你,真搬啊?」
耕耕老漢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張大娘,誠懇地道:「小山他娘,信我一句話,自古活人難,守著窮窩就更難;人挪活,樹挪死。相信我,新建的村錯不了。」
張大娘道:「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說搬,那麼容易啊?」
耕耕剛想說話,一抬頭,就看見江濤站在自己面前。他笑了,笑得臉上十分燦爛。
進了耕耕的家,江濤把自己做的那把椅子打開,扶著耕耕老漢坐下,頗有些自誇地道:「怎麼樣?耕耕叔,我的手藝沒生吧?」
耕耕坐在椅子上,左看看,右摸摸,前後晃動著,點點頭:「嗯,還行。」
江濤一聽師傅說行就更加高興:「來,我給您捏捏背。」說罷,順勢為耕耕拿提捏著,耕耕很舒服地享受著:
「嗯,手還是這麼有勁,行。江濤啊,還是早些年我在木器廠帶你學徒常說的那句話,到哪兒也不能丟了看家的本事,不管這世界發生啥鬥爭,啥運動,只要你掌握了吃飯的手藝,到哪兒也餓不死。」
「您說的對。要沒有你老人家收我做徒弟,我混不到如今。說起來,您老對我那是天高地厚的恩情啊。我今天來,就是想把您接到千山,咱爺們兒一起住。」
「省城我都不想去,別說千山了。我這人,在鄉下住慣了,自在。」
「那……我也不勉強您,您什麼時候想我了,就進城,成不?」
耕耕連連點頭:「成,成,成。」
話題一轉,耕耕想起前兩天小山講給他的事,便問:「哎——我聽說,你才上任,就被銬了,是嗎?這可不是好兆頭。」
江濤解嘲道:「師傅,這不算什麼。你可別咒我,我還想到北京當大官呢!」
「啥意思?」
「不當大官證明我沒政績,幹得不行唄!」
耕耕長歎一口氣:「看來你們當官的,心裡想的,都差不多。常市長一門心思開發桃花源,也是為了政績吧?」
江濤搖搖頭:「也不能這麼說,為千山辦實事總還是好的。」
耕耕站了起來:「嗨,反正當官的是當科長的想當處長,當了處長想當市長,當了市長想當省長,沒完沒了的往上走啊!不過,只要是別忘讓咱小百姓能吃好飯,咱何嘗不盼望你們成佛做祖呢?」
江濤道:「看來你老對我也沒什麼信心了。」
耕耕笑道:「對你沒信心,早把你打出去了!說一千道一萬,咱山裡人活著不易。咱駝嶺是個窮地方,可也是個寶地,單說這山溝裡,到處長滿了野果子,運不出去,爛在溝裡,成了天然的果醬。你到那兒走一趟,那個甜,那個香,能讓你醉了。自打我退休回了這兒,就替鄉親們想轍,去年,小山他們一合計,湊錢買了輛農用車,跑起運輸來了。新公路沒修好的時候,就交養路費啥的,扣除後,一年下來,還能賺個千八百的,貼補點家用。可自打新公路建成,一天跑個來回,光交養路費就得二十塊,還賺個球啊?純倒貼了。新公路走不成,那就走老路吧,沒想到老路他也不讓你安安生生地走,要封。幾個後生也是年輕氣盛,就跟他們幹上了……」
江濤說:「要說呢,修路收費,也無可非議。但為了強制大家都走收費的公路,就把老路封了,這……確實不應該。」
耕耕歎口氣:「咳,大權掌握在人家手裡,還不是想咋定就咋定?尤其那個呂陽,在鎮上教書的時候,還挺實在的,咋兒一當官就成那樣了。」
正說著,張小山進屋來了,一見江濤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說:「江書記,這是交通局給俺們的收費條子。您看看吧。」
江濤接過來仔細地看著,耕耕在一旁樂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到這兒來,肯定不是為了接我。」
江濤說:「那我是為了啥?」
「你呀,是想搞調研。我還不瞭解你?」
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四
「聽紀委的人講,駝嶺縣交通局用公款買了不少手機。」范東沏了一杯香茶,遞到正伏案看文件的常守一手裡。
常守一呷了一口茶,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好啊。」
范東說:「呂陽找過我,說心裡沒底。」
常守一掏出一把小梳子,梳著頭,一邊梳一邊說:「他心裡還能沒底?現如今,他牛氣得很哩!」
范東知道,常守一是為呂陽拒絕給朱昌盛八十萬補償的事耿耿於懷,但事兒已到了這個份兒,總不能落井下石吧?更何況呂陽和他,都是常守一忠實的部下,這個時候不幫忙,什麼時候幫?想到這兒,他沉吟著對常守一道:「呂陽買的手機大部分送了關係戶,也是不得已的做法。有些事情他也向金局長做過匯報。」
范東以為他提到金雅麗常守一會有所反應,可沒想到常守一卻仍似若無其事,不輕不重地來了一句:「這我就不清楚了。」
范東心便有些沉,但仍不甘心地說:「我擔心的是江書記,一門兒心思查到底——」
沒等他說完,常守一便很乾脆地打斷了他的話:「查嘛,耳朵眼上的腐敗早就該清理一下了。」
范東說:「呂陽畢竟工作勤勤懇懇,要是因為手機的事栽了,會影響一大片的。」
常守一擺擺手:「呂陽性情耿直,讓他受受挫折也好。范秘書長,我可提醒你,你不要往紀委插一腳。」
常守一話說到這個份上,范東明白再說什麼已是多餘的了,他只能暗地裡在心裡祈禱,但願呂陽不要出大事,同時也不自覺地在心裡罵了一句:江濤多事,呂陽呢,整個一個不識時務!
他這麼想,常守一想的卻跟他正好相反,他一邊在屋裡踱步,一邊深有感慨地道:「范東啊,要我說,江濤果然能幹。查手機和查公款吃喝風一樣,都是查對黨和政府形象影響很不好的問題。難得的是目前全國好像還沒有哪個地方清理這個耳朵上的腐敗,虧他想到從這裡切入,這是要在全國推廣的創經驗之舉啊!」
范東聽了,只好在一旁陪著乾笑,「公款吃喝、公費出國這些事兒都很難查,查手機我看也查不出什麼效果。」
常守一看他一眼,沒接他話茬,而是熱情洋溢地給江濤打了一個電話:「喂——江書記嗎?我是守一。我聽說了,你正在電信局清查、清理濫配濫購公費手機,我對你表示支持。我想給你提個建議,你這次行動應該有一個響亮的口號,我看就叫『反對耳朵眼上的腐敗』,怎麼樣啊?」
江濤聽了,很是感激地道:「感謝常市長的指點。提議很好。至於宣傳嘛,我看就不必了,工作才開頭,也沒什麼好宣傳的。你說呢?」
常守一聽了,便多多少少有些失落,道了聲:「也好。」訕訕地放下了電話。
范東的心裡這才略略有了一點平衡。
五
梅潔、王振海他們從電信局查帳回來,馬上向江濤做了匯報,說駝嶺縣交通局這麼一個不足百人的科級單位,卻買了四十三部手機,大部分用於送禮,違紀事實清楚,觸目驚心。
江濤聽了,連夜召開了中層以上幹部會議。會上,梅潔向大家通報了有關情況。江濤二話沒說,先叫眾人把自己身上的手機、呼機都交出來,眾人聽了,雖十分不解,但還是按指示做了。江濤打開抽屜,將這些東西鎖進去。然後站起來道:「出發吧。」
孫陪學愣了:「出……出發?去哪兒?」
江濤說:「駝嶺縣。」
孫陪學苦笑了一下:「這麼晚了,大家總得回家做做準備吧……」
梅潔也說:「是啊,江書記,我們總得回家拿一些換洗的衣服吧?」
另外一個同志站起來問:「江書記,可……不可以給家裡打個電話?」
江濤搖了搖頭,非常堅決地道:「不可以,出發。」
眾人只好服從。大家都明白,江濤這麼做也是出於無奈。過去紀委查案子,經常出現的情況就是,你剛趕到調查現場,對方早就知道了消息,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弄得你十分被動,所以,有時就得採取這種極端的保密措施,哪怕有些不近人情。
這就樣,在夜裡十點的時候,一輛滿載著紀委幹部的麵包車「呼」地駛出紀委大院,向著駝嶺縣開去。
夜空,一陣悶雷滾過。起風了。那是下雨的前兆。
車到駝嶺縣已是午夜,除了傳達室和值班室裡還亮著燈,交通局大院黑魆魆的,江濤等人下了車,二話不說就奔值班室。讓值班的人馬上把呂陽找來。值班的人說呂陽去省裡還沒回來,江濤又讓他們將財務科科長喚來。值班的聽了,猶豫了半天也沒有行動,江濤便問:「怎麼了?」
值班的囁嚅道:「財務科長……財務科長……她是我們管委會馬主任的老婆。」
「那又怎麼樣?」梅潔說,「一個老婆有什麼了不起,至於嚇成這個模樣,要是省長夫人你還不得尿褲子啊?快!叫你叫你就叫。」
財務科長叫大香,長得又肥又胖,一來就滿走廊亂嚷嚷:「誰呀誰呀,這麼晚了還把老娘從被窩裡嚎出來,有事兒明天再說不行嗎?」
梅潔說:「我們是市紀委的,到你們這裡辦案,請你協助一下。」
大香說:「紀委,紀委怎麼啦?紀委就不讓人睡覺啦?合著你們都是鐵打的,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是吧?」
王振海在一旁早就受不了了,此時聽大香這麼撒潑,上前便道:「您不是想睡覺嗎?那就去賓館睡吧?我們早把地兒找好了。」
大香聽了,有些發懵:「啥……啥意思?該不是綁……綁架吧?」
梅潔哭笑不得:「你就跟著我們走吧。」
一直到拂曉,對大香的「雙規」一點也沒能奏效。
梅潔把政策講了幾籮筐,大香始終是這麼一句:「我掌握的情況?我掌握的情況就是我們只買了五部手機,一部不多,一部不少,你就是再問一千遍一萬遍,我還是這話。」
「你說你們只買了五部,那電信局用戶登記單上的四十三部是怎麼回事?你這個財務科長能說清楚嗎?」梅潔說著,把從電信局抄來的底單摔在大香面前。
大香卻眼睛眨也不眨:「說清楚?我說不清楚。電信局出錯的事多了,前兩天報紙上還登著幾個教授為了電話費的事告他們呢!」
梅潔說:「你少轉移話題。」
大香兩手一攤:「你們不是派人去查帳了嗎?查完了你們就應該知道我們到底有沒有問題。」
梅潔說:「我相信你們的賬面上沒什麼問題,可是帳面以外有沒有問題就難說了,你作為財務主管,應該知道,做假帳是絕對不允許的。等帳全清了,你就被動了。」
大香聽了這話,騰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我要給我們家老馬打電話。」
梅潔也站了起來,擋住大香的路,斬釘截鐵地道:「不可以。」
大香已是心浮氣躁:「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市紀委的嗎?你什麼級別?副科吧?我們家老馬可是開發區的主任,正處。」
梅潔冷笑道:「這事跟你們家老馬沒關係。你就是你,把你的問題說清楚。」
大香喊了起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喊著喊著,聲音也高了,內容也變了,成了:「非法拘禁啦!非法拘禁啦!」
王振海在外屋聽得熱鬧,此時推門走進來怒斥道:「李月香,吵什麼吵?誰非法拘禁你了?你做為黨員,幹部,難道不知道這種方式在紀委叫雙規?」
大香又強硬起來:「我再說一遍,我沒有問題。」
王振海嘿嘿一笑:「好啊,那,梅潔,你去歇會兒,讓我跟她聊會兒。」
大香渾身一軟,癱坐在凳子上,在紀委這幾個工作人員面前,她算是無計可施了。
六
呂陽從省交通廳一回來,就聽說了紀委進駐工作組的事,他沒敢到單位露面,而是去了管委會,想向馬懷中討個主意。
馬懷中此時也正為大香回不了家而煩躁著,他問呂陽:「常市長知不知道這回事兒?」
呂陽說:「給范秘打過電話,他告訴我不要怕,說不就是手機送禮的事兒嗎,你甭理他們,讓他們查,看他們能查出什麼事。」
馬懷中用手點點呂陽:「你呀,你上他的當了,他這是往外推你呢。」他有些焦躁地打開窗戶,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涼水,說,「都是你小子幹的好事。朱昌盛的事,你辦了嗎?」
呂陽搖搖頭:「沒有。」
馬懷中轉過身來:「你呀你呀,你說你連常市長的面子都不給,不是自找沒趣嗎?得,現在,出事了,沒人靠前幫你,你就自作自受吧。」
呂陽歎口氣,剛想說話,呼機響了,他看了看,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馬懷中問:「誰呼你?」
呂陽答道:「還能有誰,紀委的人等我呢。這回呀,我看來是要栽了。」
馬懷中開始在屋裡轉圈子,轉了一會兒,在呂陽面前停了下來,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道:「咱哥倆都是從山裡窮人家掙扎出來的,在這種事兒上你可不能犯傻啊。范東說讓你頂著,看江濤到底能查出什麼來,我勸你甭冒這個險。倒是應該反過來,應該主動去找江濤說明情況,把我幹這些事的前前後後全盤都說出來。你呂陽利用交通局的小金庫購買大量手機到外邊打點各路神仙不假,但你確實是為了給桃花源開發工程跑錢,可這一切,人家紀委不知道啊,人家只知道你這是搞腐敗,是為自己陞官發財為子女親屬做各種安排。所以,你最好給江濤說明白,所有這些送禮送手機的事兒都是金局長同意的。我敢打賭,他只要一聽說這一切都是金雅麗安排的,馬上就會了結了你的案子。畢竟,江濤初來乍到,還不敢跟常市長作對。」
呂陽道:「那……你的意思是……把一切推給金局長?」
馬懷中詭譎地一笑:「我的意思是,把矛盾上交給常市長。」
呂陽猶豫道:「這……你得讓我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