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一早上九點,市紀委辦公室通知全體幹部開會,當大家稀稀拉拉地走進那個年久失修的會議室時,發現新任書記江濤已經早早地坐在了大會議桌後面,正在無聲地望著大家。他面前擺著一個茶杯,既不是真空鍍鏌的,也不是帶什麼礦石的,而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玻璃瓶子,外面用織毛衣的毛線縫了一個套而已。瓶子裡的茶看樣子是剛沏不久,還在冒著熱氣的水中上下翻騰。那茶也絕不是什麼好茶,浮沫很多,顏色也不清亮,和旁邊紀委副書記孫陪學喝的茶相比,明顯地差了好幾個檔次,
有幾個幹部看見了,彼此會心地相視一笑,對這個新書記的寒酸,他們早有耳聞,今天可以說是第一次領教。
一直到九點十分,人員還未到齊,來晚的幹部們三三兩兩地進來時還不忘說笑,進來以後互相要紙要抹布又擦椅子又抹桌子,顯得十分散漫,對新書記端坐不語是否已對大家強烈不滿渾不在意。
孫陪學看看江濤的臉色,扭過頭去用目光制止眾人,但眾人也許是早就習慣了這種作風,對他的提示沒有任何反應。
江濤看了看表,開始講話,他一開口,會議室才算安靜下來。
江濤的聲音不大,但力度很強,以致於每一個人都從他的話裡聽出了不滿甚至是憤怒的味道:「這次會議是由辦公室召集開的,會議開始時間定的是上午9點。結果9點10分人才到齊,又過了5分鐘,到9點15分才安靜下來。現在是9點17分。為什麼是這個樣子,希望散會後這次會議的召集人到書記會上說明問題,做出檢查並提出糾正措施。」
幾句話一出,有許多人羞愧地低下了頭,會議室內變得更加安靜。
江濤用他犀利的目光看看大伙,繼續不瘟不火地說道:「今天是我來千山市的第三天,這幾天我一直在走訪、觀察,找一些同志瞭解情況。老實說,我對整個紀委大院的狀況,對一些人的精神狀態感到很失望。這樣一種面貌,這樣一種士氣,怎麼開展工作?人家說我們紀委這些人應該是當代包公,應該是嫉惡如仇,剛直不阿,不像一群獅子也要像一群老虎,讓違法亂紀的人和搞腐敗的人聞風喪膽。如果都是今天這個樣子,拖拖拉拉,散散漫漫,我們只能做一群羊,做一群送到腐敗分子嘴邊的羊!所以,今天的會議主題就一個,整頓紀律,找到我們工作的精氣神。現在,就這個主題請大家發表高論!」
這高論怎麼發表?在座的每一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正在這個時候,常守一不期而至。他的到來既解了紀委幹部的圍,同時也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因為,常守一儘管是市委副書記,但自當上市長以來,還沒踏過紀委的大門,這次可謂破了天荒了。
常守一一來,就講了一通非常感人也非常鼓舞人心的話:
「同志們,我和江書記是有緣份的,十年前我們曾一起工作過。」常守一環視全場,很有感染力的笑道,「今天我是不速之客嘍,直接闖進了你們這個氣氛很嚴肅的會場。同志們,不會怪我莽撞吧?江書記從省城下來到咱們這裡來主持紀委的工作,做為一市之長,也是受彭書記委託,我有幾句話要和同志們講。首先我想說的是,對紀檢監察系統的同志們我是心懷歉意的,我來的比較少,關心和支持都不夠,我應該向同志們真心誠意地道個歉。第二我想說的是,這種局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眾人聽了,便熱烈地鼓掌。
常守一笑著做了一個手勢使會場安靜下來,「現在咱們千山市正在起飛,改革開放給我們千山人帶來了無限的生機。春天來了,花草樹木在生長,鮮花在盛開。但同時蚊子、蒼蠅、臭蟲、蠍子也多起來了嘛。所以需要切實加強紀檢工作。在這個時候江書記來了。江書記來自省城,見過大世面,胸懷和視野都很開闊,具有豐富的紀檢工作經驗,江書記的到來極大地堅定了市委和市政府對紀檢監察工作的信心。」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過去,由於種種原因,在福利分配、工作和生活條件的改善方面對紀檢系統的同志們有些不公平。同志們有意見,說隔著馬路的南北兩個大院,市政府最漂亮,現代化大樓越來越高,市委大院沒什麼變化,紀委大院就更破舊了。我做為市委副書記、市委常委和千山市的市長今天在這裡表個態,今後紀委的同志生活和工作條件一定要改善,福利待遇一定要落實,一定要在我們千山市廣大黨員幹部中形成支持和關心紀檢工作的風氣。我相信,在江書記的領導下,千山市的廉政建設和反腐敗工作一定會取得大的成績和新的突破。」
這一次,掌聲變得出奇地熱烈,連江濤都深受感染,掌聲拍得比底下的人都響……
二
市紀委二室的梅潔和王振海接到孫陪學的命令,讓他們把有關駝嶺縣上訪的材料整理成冊,呆會兒他來拿。王振海對此很不理解,一邊整理材料一邊問梅潔:「梅潔,你說,他什麼時候又關心起駝嶺縣上訪來了?」
梅潔道:「你呀,說話總是陰陽怪氣的,你不知道江書記在駝嶺被銬的事兒?」
「知道啊,可這事,不是處理過了嗎?那個叫丁丑娃的被除名、刑事拘留了。」
「那只是事情的表面,看任何問題,得透過現象看本質,同時還得看人。」
「看人?」
「嗯,孫副書記歷來都和一把手配合得好,這一次又如何能例外?」
梅潔說這句話的時候,把「副」字咬得很重。王振海聽到這兒,才多少有些明白。
兩人剛把材料整理好,孫陪學就抱著它們到江濤辦公室去了。
「江書記,關於駝嶺縣,上訪問題一直比較嚴重,特別是自桃花源開發區工程正式啟動後,上訪的老百姓簡直能排成一列長隊啊!」在江濤辦公室,孫陪學把材料放下,掏出一塊手帕揩了揩臉上的汗珠,嘴巴很利索地匯報道。
江濤放下手裡正看的材料問:「有什麼具體問題嗎?」
「具體問題嘛,主要表現在干群關係不大好、另外還有亂收費等等,反正是很嚴重。我們幾個人在底下琢磨了琢磨,大家都覺得群眾的舉報絕不是捕風捉影,桃花源裡面肯定大有文章。這個蓋子還是揭開好,揭開才是對黨和人民負責任,您說是吧?」
江濤點點頭。
「喏,」孫陪學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打印好的紙遞給江濤,「這是我們寫的建議書。」
江濤拿過來看了看標題,那上面寫的是:《關於強烈要求查處桃花源開發過程中存在的腐敗問題的建議》。
他把建議書放下,問孫陪學道:「桃花源開發區是什麼級別?」
「處級,是市直屬旅遊開發區。一期工程主要是修路,三通一平,現在已基本完成,馬上就要進入二期工程,二期主要是各景點的開發,一旦開發成功,千山經濟每年至少能增長幾個百分點。」
「這是好事啊。」
「事兒是好事兒,可據群眾反映,駝嶺縣交通局一些領導在搞一期工程的時候,吃吃喝喝,很不像話。」
江濤道:「有些應酬還是必要的,現在做成一件事很不容易。人不能只靠空氣生活呀。」
孫陪學變得激動起來:「您理解他們,我不理解他們,呂陽他們不光是吃喝,而且送禮成風。」
這句話吸引了江濤,他問:「有證據嗎?」
孫陪學稍微頓了頓:「據說,他們給省市有關部門的領導送過幾部手機。」
「有這事?」
「江書記,呂陽這個人絕對有問題。就說那天交通局的人銬你,就不是一般性質的問題。」
江濤擺擺手:「老孫,我感謝同志們關心我。那個事已經過去了,不提了好不好?至於你說的送手機問題,你派二室的同志下去調查一下,把問題搞清楚。」
孫陪學還要說什麼,見江濤已埋頭工作了,只好訕訕地走了出去。
三
三天後,江濤的家屬搬來了。
江濤的新家正好和常守一家住對門,十分好找。呂陽來的時候,江濤的夫人趙鳳蘭正在屋裡拾掇剛搬來的傢俱,那些傢俱都有幾十年的歷史了,有的掉了漆,有的用鐵箍箍著。
聽見有人按門鈴,趙鳳蘭趕緊迎了出來,一見呂陽愣了:「您是……」
呂陽陪笑道:「大姐,您還不認識我,我……算起來跟江書記是老朋友啦,他來千山路上最早認識的應該就是我。你們剛搬來,我也沒啥好送的,就給拿點兒盤子碗兒啥的……」
趙鳳蘭趕緊道:「快、快放地下說,怪沉的,我們啥都有,送這個幹啥?」
呂陽笑笑:「在我們這兒,朋友搬家,送盤子送碗是風俗。」
說著,呂陽把一套進口餐具放到牆根處。江濤的女兒江小霞從裡屋出來,倒了杯水遞給他:「叔叔,您喝水。」
呂陽接過水杯坐到沙發上,打量著江小霞:「這是江書記的女兒吧?長得可真俊,跟電影明星似的。」
小霞聽得高興,不禁反問了一句:「真的嗎?」
趙鳳蘭嗔道:「瞧這丫頭,給你個棒槌就成了針(真)了。」
呂陽笑了:「怎麼,江書記沒在家?」
趙鳳蘭道:「可不。我們娘兒倆忙活了半天了,還沒見他的影兒呢。」
呂陽打量著家裡破舊的家什,深有感慨地道:「是呀,江書記工作起來真是……」
趙鳳蘭問:「您也在市裡機關工作嗎?」
「不不,我在縣裡,駝嶺縣交通局。」
「那您和我家小霞她爸是……」
聽了這話,呂陽尷尬了,半天才道:「算是……一種緣分吧。」他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您忙著,我該告辭了。」
江小霞挽留道:「叔叔再坐會兒吧,估計我爸一會兒就能回來。」
「不了,回頭有機會我再來,」說著,呂陽從夾克衫口袋裡拿出一隻手機,對小霞道,「這個,小霞你拿著,出門好跟家裡聯繫,號碼什麼的都在後面貼著呢。」
趙鳳蘭一見,馬上擺手:「這可不行……」江小霞也推辭道:「叔叔,這個我可不能要……」呂陽大手一揮說:「咳,有什麼不能要的?叔叔給的,你就拿著就是了。」說著,他把手機硬往小霞手裡一塞道,「這東西……現在誰都有,很平常的,你先拿著玩兒,一定要拿著……」說完就向外走。
趙鳳蘭趕緊追出去,可呂陽在外面把院門關得死死的,不讓她出來。好不容易等她打開門走到院外一看,呂陽早已沒有了蹤影。
趙鳳蘭回到屋裡,就見江小霞打量著手裡的小巧玲瓏的手機,興奮地打開翻蓋撥著號。趙鳳蘭把臉沉了下來,小霞一見,滿心不情願地將手機放下,回自己屋去了。
到了晚上江濤一回來,趙鳳蘭把手機的事講給他聽,江濤的眼睛就瞪上了:
「這個朋友說沒說他叫什麼名字?」
趙鳳蘭搖搖頭:「他只是說自己是駝嶺縣交通局的。」
江濤明白是誰幹的了,他冷冷地一笑。趙鳳蘭見了,不免勸道:「哎,人家可是好意啊,你可別啥事都往歪裡想。」
四
月光大酒店座落在千山市中心,是全市級別最高的賓館,市府有重要的客人都往這裡送。為了工作上的便利,常守一乾脆為自己要了一個常年包房,十八層十六號。
看完每天必看的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和本省以及千山市的新聞,已是晚上八點多鐘了。常守一用食指揉著太陽穴,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一張巨大的寫字檯前,提起毛筆,在已鋪好的宣紙上,刷刷幾下,寫了一個大大的「龍」字。
某種程度上說,常守一是個書法家,他的草書寫得很好,有王右軍、懷素之遺風,飄若浮雲,矯若驚龍,氣勢磅礡,放逸流暢。正因為此,千山的很多單位和個人經常向他討要墨寶,沒多久,千山的很多地方,都掛(刻)上了他的題字。對此,他很得意。
「龍」寫完後,他又想寫些別的,再次提起筆,蘸墨,感覺墨水有些淡,便按了一下鈴。須臾,門輕輕地開了,一個女孩低著頭走了進來。
常守一的注意力仍然在那張紙上,他頭也不抬地問:「會研墨嗎?」
那個女孩有些緊張地答道:「會。」
常守一點點頭,身子向外側了側,讓出一點空間來:「研吧。」
女孩走到桌前,抓起了墨塊,哆哆嗦嗦地剛研了兩下,一不小心就把硯台裡的墨汁帶了出來,濺到了常守一雪白的襯衣上。常守一勃然變色:「怎麼搞的?」
女孩嚇得幾乎哭出來:「您……您脫下,俺去給您洗。」
常守一看也不看她,揮揮手,說:「你出去吧,再叫一個來。」
女孩一聽,帶著哭腔道:「別……常市長,您知道嗎?做您的服務員,是俺好不容易爭取來的……」
聽了這話,常守一愣了,他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起面前這個女孩來。
女孩今年也就十八九的樣子,長得很可人,纖細的腰肢,豐滿的胸部,曲線分明,尤其是那張哀婉動人帶著怯意的臉,讓他心為之一動。
常守一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柔和起來:「你是新來的?」
女孩兒點點頭。
「叫什麼名字?」
「紅……紅花。」
一個聽起來很俗但叫起來又很美的名字,常守一想。
「家是哪兒的?」
「駝嶺縣,丁家寨的。」
她那帶有濃重的家鄉土音,在常守一聽來,顯得很純樸,很動聽。
「為什麼進城打工?」
紅花把頭低下了:「窮。」
常守一聽了,喃喃地道:「是啊,人窮志短哪。」
聽了這話,紅花有些不高興地把頭昂了昂,她覺得自己窮是窮,但志卻不短,否則的話,自己也就不會這麼義無反顧地離開自己的家鄉,離開自己的戀人了。她看著常守一,想告訴他說俺離開家鄉丁家寨時,遭到了戀人張小山的堅決反對,小山雙手扯著俺肩上背著的包裹,幾乎是哭著讓俺回去。但是俺硬是從小山的手裡把包袱抓過來,上了山路,當天晚上就來到了城裡,成了這家大酒店的一名臨時工。你說,俺志短在哪裡?
但是,在這麼一個大人物面前,紅花只感到心裡一陣陣發虛,想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
常守一看著她,彷彿看透了她的心事似地問:「出來打工,家裡人沒反對?」
紅花說:「反對了。」
常守一笑了:「都誰反對了?」
紅花不語。常守一揶諭地道:「至少,男朋友反對了吧?唔,對了,在農村,你們把戀人不叫男朋友,叫什麼呢?對像?對吧?」
紅花撲哧一聲笑了,她覺得這個市長遠不像人們說得那般嚴厲,倒是顯得和藹可親,說話也挺逗的,讓她的緊張感打消了許多。她剛想回答市長的問話,范秘書長走了進來,她明白他們有重要的事要談,於是趕緊知趣地離開了房間。
常守一一直望著紅花的背影從自己視野消失,才回到桌前一邊繼續揮毫潑墨,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呂陽去了?」
范東趕緊回答:「去了,又端盤子又送碗的。」
常守一深有感慨地點點頭:「呂陽是個實在人,值得老江信任。」
「沒錯,就是實在得有些過。」
「怎麼?」
常守一看著范東,范東吞吞吐吐地道:「除了盤子和碗,他還送給江書記女兒一部手機。」
「什麼?」常守一一聽就急了,他抬起頭來,剛想發作,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把手中的筆慢慢放下,半天才道:「他可真生啊!」
這個「生」,是如今的一句時髦語,意思就是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