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斜坡 第15章
    項自鏈從外邊剛回到辦公室坐下,就有人敲門了。開了門,原來是歐陽妮,項自鏈心情一蕩,吸口氣,故作鎮靜地說:「稀客稀客,前幾天想見你一面都沒時間,今天哪陣風把你吹過來了!」說完趕緊請坐。

    歐陽妮一身紫色披風,腳蹬長統靴,潔白的臉上浮起兩朵紅霞般的桃花。冷空氣南下,這兩天外邊冷風嗖嗖的,歐陽妮直跺腳,兩隻纖細的手相互搓揉著,也不說什麼,走過去捧著項自鏈的茶杯取暖。暖了一會,才吁著氣說:「哪陣風把我吹來?還不就是你從清岙鄉刮起的那陣陰風!現在倒好了,外界傳得紛紛揚揚,老百姓都說你是個大清官,送了溫暖解了寒。」項自鏈見歐陽妮凍得還在發抖,起身去隔壁倒杯熱水來。走出辦公室,項自鏈心裡奇怪,以往一有客人來,魏宏益總是很準時地把茶送來的,今天不知怎麼了,這麼久一點動靜也沒有。走進秘書室,魏宏益朝他笑笑,項自鏈還了個笑,心裡全明白了,看來昨天的苦心沒有白費。魏宏益身上的茄克衫不見了,代之以嶄新的西裝,長長的頭髮也不見了,一頭的精神。端水回來的時候,歐陽妮正在按空調的開關。項自鏈關上門後,笑著說:「你來了就是春天,最好的空調也沒你管用,咱覺得手心冒汗呢!」歐陽妮嫣然一笑,粉面生春。「別說得動聽,是讓開水燙出來的吧!上次來瓊潮採訪領導下鄉送溫暖時,你是不是故意躲著我?」「你這樣漂亮的大美人,我請還請不來呢!怎麼會躲著你!剛才你說外界傳得紛紛揚揚,這又從何說起,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啊?」項自鏈不敢太放肆,說了半句馬上轉移話題。

    「別當面說得好聽,背後難保會說,瞧這女人都快沒人要了。你的風光事,台裡在《寧臨新聞》中轉播了,還在《今日視線》裡做了特輯呢!我一知道就打電話到老家問了,上楊村的村民都說你是個大清官。聽說顏玉寶雙規了,有沒有這回事?」歐陽妮雖然仍冷得發抖,但一點也不影響聊興。

    項自鏈心裡直嘀咕,歐陽妮怎麼對顏玉寶一事感興趣?他一邊接腔一邊雙手端著茶水送了過去。歐陽妮忙伸手去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半截指頭輕輕地搭在項自鏈的手背上。項自鏈直覺得心癢癢的,一股暖流自丹田生起,迅速漫遍全身。他裝作沒察覺,打趣地說:「嫁不出去好啊!要嫁人了你還有時間來我這裡說話,這就是單身的好處,自由自在。」項自鏈本來想說,顏玉寶有沒有雙規得找紀委問去,可終沒說出來,一雙手微微地顫抖著。歐陽妮直笑,盯著項自鏈的雙手笑,笑得花枝亂顫。項自鏈尷尬了,忙縮回手,踱回到座位上。

    笑完了,歐陽妮又問:「消息封鎖得真緊,透點風好不好?顏玉寶會不會被判刑?」項自鏈搖搖頭回答:「正拿你沒辦法!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紀委說了也不算啊!得找法院。不過這事你就別再問了,問題複雜得很!」「是嘛!所以我才一個人上來問問你啊!我們台裡還有兩位同事在樓下正準備上來採訪你呢!」項自鏈掀起窗簾一角看了看了,果然一輛寫著寧臨電視台五個字樣的奧拓牌車子停在樓下。回過頭,項自鏈感激地看了歐陽妮一眼,心裡又是一熱。

    室內暖和多了,歐陽妮邊喝水邊瞟著項自鏈,問:「這次去清岙鄉,有沒有去玉女寺啊?那裡風景挺好的。」「本來打算好要去的,在瓊台工作的時候就想去,可一直沒去成,沒想到這回又橫生出這檔事來,全給攪了。你什麼時候有空陪我去看看?又可以省導遊費!」歐陽妮兩眼放光,高興得伸出小指頭要同項自鏈拉鉤上吊,說是一言為定,挑個春暖好花的日子一起去。「那好,所有開支你負擔,我只負責介紹。」項自鏈笑著爽快地答應了。大冷天也懶得出去,本想多聊聊,歐陽妮總能給他帶來莫名的興奮。可想到樓下停著的採訪車,項自鏈就不敢多留她了。「天這麼冷,叫你的同事也上來坐坐,喝杯熱茶。」項自鏈說過這話就後悔了。

    果不出所料,歐陽妮撅著嘴不高興地自言自語說:「想趕人走就直說嘛,幹嗎這麼拐彎抹角的。」項自鏈檢討不迭,忙說誤會誤會,這更給人以心虛的感覺。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趙新良要他過去一趟。放下電話後,項自鏈半歪著頭無力地攤攤手,表示無可奈何,說:「我倒真希望你能在這裡多坐坐的,可身不由己啊!早約好的,這回趙市長又來催了。」歐陽妮相信了項自鏈真實的謊言,滿意地說:「我還以為你要趕我走呢!那好吧,你去忙你的軍國大事,我去做我的新聞採訪。」說完,輕輕地在項自鏈的臉上親了一個吻,而後飄然而去。

    項自鏈呆在原地,一句再見也說不出來,張著嘴望著歐陽妮遠去的背影。過了好久,才粗粗地吸了口氣,彷彿這樣能把消失的背影吸回來似的。呆了一會,才意識到吻過的臉上火辣辣地烙人,項自鏈摸了一下臉,馬上縮回手,不知是怕手給燙著了,還是捨不得抹去那淡淡的唇英清清的幽香、炙熱的餘溫。等項自鏈反應過來跑過去掀起窗簾的時候,歐陽妮已大半截身子鑽進車子,只留下裙擺在視線裡晃了一下就完全消失了。車子一溜煙在拐角處隱去,項自鏈才戀戀不捨地放下窗簾。這時候電話又響了,項自鏈的心跳得更慌了,理也沒理一頭鑽進衛生間照鏡子。面對著鏡子裡真實又虛幻的自己,滿臉通紅頭大如斗,項自鏈想也沒想抓起紙擦掉左頰上那小小的淺淺的紫色唇印,然後捧起一把冷手往臉上抹去……等到鎮定自若地從裡邊出來時,桌上的電話機還在響著,項自鏈捋捋頭髮,哼了兩聲小調出了門。

    魏得鳴的家離項自鏈很近,一會就到了。今晚項自鏈上身穿茄克衫,下配一條半白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新買的運動鞋。當這身打扮出現在魏得鳴眼前時,魏得鳴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笑著問:「還沒到年底,就想卸任了?一身休閒呢!」「魏書記,我可一刻也不敢輕鬆,心頭壓力重,所以只好靠著裝來扮輕鬆。今晚特地來給書記你拜個早年,這也是工作啊!」項自鏈這身打扮事先並非沒有安排,他要的就是這種輕鬆閒適的心情和氣氛,在官場裡壓抑得太緊張了,雖然晚上的話題並不輕鬆,但至少可以談得隨和些,多點私人的感情。

    魏得鳴看上去很理解項自鏈的心思,泡上一杯熱茶後,要項自鏈同他坐到一張沙發上。項自鏈也不客氣,挨著魏得鳴坐了下來。

    「年輕人要挑重擔的,你不扛起來總不能叫我這個老頭子來扛吧!瓊潮工作剛起步,你的日子長著呢!聽宏益說,你工作起來不要命,連飯也顧不上吃。這可不好,革命工作也需要填飽肚子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魏得鳴說得很深情,很有感染力。項自鏈聽了心裡暖烘烘的,說:「魏書記,你是千斤重擔在心頭啊!比起你來,我的工作又算得了什麼!老冀伏櫪,志在千里,曹操說得好啊!你是心裡一盤棋,瓊潮上上下下的事,哪一件不操心,哪一步心裡都有個准。」魏得鳴笑笑說:「我怎麼能同曹操比,他是大英雄。在歷史長河中,我們只能算滄海一粟!人老了,也沒有其它要求了,只希望下一輩有個出息。自從宏益跟上你以後,我心裡就踏實了。唉,我這個兒子,真讓人擔心!」「魏書記,今晚一來是給你拜個早年,二來就是跟你商量商量宏益的事。」「我說嘛!你項自鏈就是滑頭,不是說好專門給我拜年來的?也好吧,宏益跟你近一年了,說說他的表現。你不要客氣,要一老一實地跟我說,這小兒子最讓我牽腸掛肚!」魏得鳴說這話的時候很輕鬆,言語裡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項自鏈心裡有底了。有些話只能別人先說出來,自己才能表態,魏得鳴用目光鼓勵項自鏈往下說。

    「宏益這小伙子不錯,腦子靈反應快。」故事得從外商考察談判說起。

    台灣一家生產計算機顯示器的老闆來寧臨考察投資環境。雙方談得很融洽,達成了初步投資意向,可在招待宴上出了麻煩。那老闆毫爽人,上輩是山東的,大概在席上多喝了酒,大談特談起計算機發展前景。席上的官員們沒一個懂計算機知識的,一個個只嗯啊地應和著。開始時,對方沒怎麼在意,可後來就越說越牛頭不對馬嘴了。

    第二天市裡有個會議要參加,當晚項自鏈和宏益住進了維多利亞酒店。碰巧在走廊上遇見負責談判的柳副市長。當時柳副市長正在打電話,要機要處趕緊找個懂計算機的人過來陪座,看樣子很急。打完電話轉過身,看見他倆,就劈頭蓋臉地問項自鏈懂不懂得計算機。因為事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項自鏈稀里糊塗地點了頭,說是懂點點,其實他那點計算機知識哪裡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柳副市長二話沒說就把他倆拉了進去。這時候氣氛尷尬極了,對方罵罵裂裂地埋怨寧臨人素質太差,政府官員象文盲。幾個陪同人員卻不得不陪著笑臉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因為這是寧臨市對外引資最大的一個項目。剛進門,柳副市長就把皮球往項自鏈身上踢了,臨時封賞,給他掛了個留美博士的頭銜。這麼一介紹,對方的氣焰頓時低下了半截,言語間客氣多了。落座後,項自鏈手心捏出汗來,暗暗示意魏宏益小心從事,多動腦子。剛敬完一圈酒,對方藉著酒勁又發難了,問計算機與人有什麼差別。在座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答不上來。就在這時候宏益端起酒杯遞到對方面前說,尊敬的貴賓!作為助手,請允許我代表我的博士導師向你致以最誠摯的祝福,並回答你提出的任何問題。當時大家都暗暗地擔心宏益會不會把事情弄砸了,柳副市長更是不斷地拿眼睛詢問項自鏈。情形所迫還能有什麼辦法,只好活馬當死馬醫了。

    「待雙方喝過酒後,你猜宏益怎麼回答?」項自鏈賣起了關子。

    魏得鳴聽了半天聽得稀里糊塗,不知道項自鏈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隨口問:「怎麼回答?」「計算機把軟件裝進硬件,而人卻把硬件裝進軟件。」魏得鳴還沒聽完,就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過了好一會,項自鏈繼續說:「在場的人個個都像你魏書記一樣笑得開心,笑得情不自抑。對方一定要宏益坐到他身邊,說要認他做小兄弟。後邊的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當晚就簽了投資合同書。連我這個假冒博士也沾了光,對方連說名師出高徒。」項自鏈定眼看看魏得鳴,繼續說:「後來宏益告訴我,台灣這幾年比大陸還流行黃色笑話,特別是官場和商場,較之大陸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看中國人也就這德性,所以他就出了這麼個損招,沒想到立竿見影哪!」魏得鳴笑了又笑,喟歎:「宏益從小很老實的,沒想到跟上你後,學得這麼滑頭了。真是名師出高徒,以後有什麼麻煩事,我准找你算帳。」談話很快轉入正題。「魏書記,我覺得宏益在思想上已經成熟了,處理起事情來,雅俗不拘能夠靈活運用,該讓他獨立行事了。秘書一處處長位置一直空著,是不是安排他到那裡鍛煉一番?」魏得鳴拍拍項自自鏈的肩膀說:「項自鏈啊!我沒看錯人,把宏益托付給你我就放心。你是宏益最大的恩人!這小子從小就喜歡同我唱對頭戲,總是逆著來。自從跟上你後,我發現他一天一天地變得開朗務實了。這幾天渾身上下換了個人似的,長頭髮不見,牛仔衣牛仔褲也扔進了垃圾堆裡,換上了西裝了。你的建議我接受了,回去後以個人名義打個報告給組織部。你也知道,我不方便直接出面做工作的!」項自鏈點點頭,表示回去馬上辦理。

    說完小魏的工作安排,魏得鳴又問起顏玉寶的事。「關於顏玉寶的處理問題,趙市長已經向我匯報過了。你是當事人,說說你的看法吧。」魏得鳴雖然臉浮春光,但一言一語始終保持著一個市委書記的慎重和沉穩。

    「我個人的想法是先收審顏玉寶,暫時不移交法院處理。瓊潮這兩年的事情沒少出,不宜再出現大的波折,無論從維護黨和政府的形象,還是為了大局穩定,都不宜擴大打擊對象。一切事情待四月份大選後再作定奪。」儘管項自鏈把話說得很隱晦很克制,魏得鳴還是歎了口氣,說:「你也知道,我是個就要退下來的人了,不希望在最後往自己臉上抹一把屎。這個顏玉寶也太膽大妄為了,不治難以平民憤。案子是一定要處理的,但不張揚不宣傳不搞典型不擴大打擊面不演變成政治風波,瓊潮太需要一個安定的政治局面。可有人迫不及待,非要拿這事做文章不可,到頭來恐怕自翻石頭自壓腳。」「趙市長也同我說過他的想法,所以我借這個機會向你匯報一下,好聽聽你的意見。我總覺得趙市長太急於求成了。」「這事本來應當由紀委來管的,你是局外人,卻沒想到清岙鄉之行把你拉到了矛盾的最前沿,成了始作俑者。小項你可要小心的,瓊潮的事複雜啊!外邊開始有人造你的謠了,說你有政治野心,想當市長。所以你一定要處理好同趙新良和嚴德坤的關係,盡可能從矛盾中轉移出來。你知道嗎?嚴德坤為什麼一直留在瓊潮不肯到寧臨去,並不是寧臨市太小容不下他嚴德坤啊!蔣多聞書記就是他當年在部隊裡的教導官。只是老嚴的性子強,用他自己的話說長城坍了石頭在,不能原樣砌回去就換個新的。他是貼了心扎根瓊潮的。」作為市委書記,魏得鳴不應當說這麼多的。或許是出於保護年輕幹部的責任心,或許是感激項自鏈培養兒子有功,魏得鳴說得語重意長。項自鏈沒有想到這麼快矛盾就集中到自己身上,經魏得鳴點撥,驚得手心裡捏出汗來。臨別時,項自鏈握著魏得鳴的手感激地說:「魏書記,感謝你的提醒和教誨,我會努力忘記發生過的一切,把精力集中到瓊潮的建設上來。」出了魏得鳴家,項自鏈心頭沉重,作為一把手的魏得鳴,對處理顏玉寶違法亂紀事件都感到十分棘手,那麼嚴德坤的勢力真的不可小盱。一個小小的鄉黨委書記竟會牽扯得如此複雜,項自鏈萬萬沒有想到,忍不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或許是天冷,或許是吐出的氣太長了,沒來得及緩過呼吸,一陣寒流顫湧來,渾身上下起了層雞皮疙瘩。項自鏈縮縮脖子,習慣性地提提衣領,沒想到茄克是件和尚衣,壓根就沒有領子。黑暗中項自鏈想縮回手,可還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天色非常陰晦,萬家燈火染紅的天空,浮著一層層厚厚的彤雲,似乎轉眼間就要下雪。瓊潮好多年沒有下雪了,連下雪的跡象都沒有過,儘管有人說這不正常,那怕年內落幾顆雪粒子露個兆頭也好。儘管冷氣直往脖子裡袖口裡褲管裡鑽,項自鏈還是渴望馬上就下雪,越來得快越好。頭頂上那層層疊疊的彤雲始終是重重的心理負擔,再不下雪恐怕就要壓下來了。想到過兩天春節就要來到,項自鏈覺得心頭同彤雲一樣厚重,腦子裡一片模糊。晚上九點鐘,小區裡的小路上已見不到一個行人了,只有他獨自踽踽而行。昨天還是黃裡透著一絲綠意的楊樹,一天之間全禿了枝頭,踩著吱咯吱咯響的落葉上,彷彿象踏在自己的心上,心一陣陣抽搐。延期處理顏玉寶是自己主動提出的,可當魏得鳴語氣沉重地告訴他就這麼安排的時候,項自鏈又從心底裡冒出冷氣。處理一個臭名昭著的鄉黨委書記,也要煞費苦心,那麼我們的黨委和政府還有什麼精力來處理更棘手更迫在眉睫的大事呢?

    回到房間後,項自鏈捧著本書《弗朗伊德精神分析》,想借此驅散心頭的陰影,可怎麼也不管用,一頁還沒看到底,又回到第一行了,滿腦子胡思亂想。其實這本書已經看過三遍,有些內容差不多能夠大致不差地背下來。捫心自問,在處理顏玉寶這件事上,他是包藏著某種私心的。精神分析結果明白無誤地告訴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他確實是懷著某種不確定的政治動機。如果說在上楊村的臨時應變,是出於一個當權者的良知,是出於一種政治本能的反應,是為了避免一場流血事件的發生,那麼在回途中對記者們的那番耳提面命,則多多少少含有顯示個人政治魅力的意圖。

    當項自鏈從衛生間裡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低落的情緒一掃而光,他的決心暗暗下定了,無論如何,顏玉寶這件事都要有個明確的結果向上楊村村民交代,向夏冬生交代,向政治良知交代。

    種子並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來萌芽,而一旦萌生出生機,種子就希望它擁有的空間廣袤無垠。在狹小的衛生間裡,思想就像膨脹的種子蠢蠢欲動,當兩瓣豆芽菜爆出嫩黃的時候,想像就彌滿了整個身心。從政以來,無論在瓊台、寧臨還是瓊潮,自己都是個副職,一直離游在權力核心的邊緣,從沒有接觸過權力的中心,說白了就是個幹事的奴才,不是發號司令的主子。想想近十年來,哪一天不是在別人的指使下幹這幹那,而真正屬於自己意志卻摸不到一丁點痕跡。自己學的是規劃專業,用官場的話說,終究是個學究式的人物,生來就是個副職的料子。項自鏈在心裡細細檢點,從縣裡的一把手二把手到寧臨市市委書記市長,沒有一個是理工科學校畢業的,絕大部分都是秘書班出身。在這個重文不重理的官場傳統裡,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腐氣酸氣,准文人們附庸風雅的惡習一旦流進了官場,就變了溜鬚拍馬搞浮誇。想到這些,胸中滌蕩著一股厚重的義不容辭的歷史責任感,中國太需要真正懂經濟懂建設的政治開明的學術式官員,而不是整天咬文嚼字的文人。大選在即,想到許鴻運幾次半明半暗的提醒,項自鏈決定要好好把握機會,進入權力的核心,一把手不成二把手也行。臥室裡有空調,溫暖如春,項自鏈披著襯衫托坐在床頭,思想一刻不定地運作著。狹小的衛生間容易讓人思維發散和膨脹,那麼寬敞的臥室則讓人思維深刻。這一帶的房子是為瓊潮高級官員和名賈富商而建的,檔次也拔高了一大截,空間大且高。二十多個平方三米來高的臥室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鄉下的老房子,自由自在沒有約束感。畫面切轉到趙新良,項自鏈從心底打了個噴嚏,想在大選前扳倒嚴德坤又談何容易,一個不自量力的傢伙!首先魏得鳴就不會袖手旁觀。如果真要拿顏玉寶做文章,恐怕瓊潮上上下下又要鬧翻天了,四月份的大選還不知鹿死誰手呢!事情已經出來,如何引導才是關鍵,放著顏玉寶不動,嚴德坤就會多一份顧忌,選舉就多一份勝算。嚴德坤並非庸才,很得民心,外界的評論更傾向於他,再說上頭又有蔣多聞撐著,這個人大主任的位置不坐到六十歲是不會退下來的。自己來瓊潮不滿一年,工作局面剛打開,要想往上挪一級正常情況下不太可能,恐怕連陪選市長的資格都沒有。即使做趙新良的陪選,嚴德坤會支持自己嗎?顏玉寶被雙規這筆帳他不算到自己頭上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首先要謀對事,想在瓊潮有進一步發展,眼前幾乎是沒有可能的。項自鏈忽然想到白人焦的話,難道四月份大選之際,正是自己調回寧臨之時?寧臨市裡候門似海,一個小小的縣級副市長,即使調回去也不過是個局長的位置。項自鏈想來想去覺得不是個滋味,更覺得要出去走走了。就在這時候,電話機響了。電話是許鴻運打來的,原來晚上有一批國外客人來瓊潮商討合資事宜,剛剛才散席,說是順便來看看項自鏈,問項自鏈是不是睡著了。以前許鴻運都是打手機給他的,這一次卻破了例,項自鏈一下子就明白對方的用意,忙說許老闆不怕累的話,就過來坐坐。五分鐘後,許鴻運的車子停到樓下,項自鏈剛剛穿衣完畢。

    兩人見面後也不握手,逕直引進到客廳。落座後項自鏈問:「原來許兄還是個夜貓子,喜歡深夜搞活動啊!」「你不是?不是一對拉不到一塊。晚上想來問你個事,急著呢!明天就得答覆人家。一家意大利公司想同我合股搞磁磚生產,我對合股這種方式並不熟悉,你看行不行得通?我也愁資金運轉不過來呢!」許鴻運開門見山,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項自鏈倒了杯茶,遞根煙後,問:「意大利的磁磚很有名氣的,不知道對方公司的實力怎麼樣?要是實力過硬,倒不失是個好夥伴,可以利用對方的資金技術生產出一流的中國磁磚來。」「對方實力沒什麼可懷疑的,我叫意大利的朋友瞭解過了。對方主要是看好中國市場,所以來尋找合作的。問題是對方提出要打他們公司的品牌,那我不成了一個代人做嫁衣的可憐兒了,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談判了三天,對方沒有妥協的意思,就這樣拗著。」項自鏈想了想,問:「又想利用人家的資金和技術,又想打自己的品牌,真是無商不奸唯利是圖哪,你當人家是白癡!取了老婆拐了兒子,這種事你做不做?」許鴻運啞然失笑,重重地拍了一下項自鏈的肩膀說:「要輕輕鬆鬆能讓對方掏腰包放褲帶,我還來這裡拉什麼皮條!前陣子你幫著出的點子,我回到公司廣告部一說,大家都傻了眼,說你快趕上新加坡總統李光耀了。所以今晚跑過來請你幫我出點子,有沒有辦法取個洋老婆生咱中國娃。」項自鏈沒理會許鴻運的調侃,靜靜地想了好一會,問:「對方談判代表裡有沒有意大利籍華人?」許鴻運驚奇地盯著項自鏈,問:「你怎麼想到這上邊去了?不瞞你說,我還特地要了人家的名片,對方的翻譯就是咱寧臨人,祖籍瓊台。私下裡給他送了禮,能幫的忙他都幫了,我看豆腐渣再也壓不出奶汁來。」「你給人家送禮,叫人家搞地下活動,幫你拉票?外國人根本就不吃這一套,再說那翻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拿公司利益來換取蠅頭小利!國外對於出賣公司利益制裁十分嚴厲的,不像我們國家一切都在無序中進行。」「難怪那小子在會上一言不發,原來是裝聾作啞,跟我打馬虎眼呢!」許鴻運拍著大腿大聲抗議。

    項自鏈這時總算從許鴻運身上發現某種不足,像他這樣風裡浪裡滾過來的生意人終究沒有脫離中國人的思維定勢和陋習,以為背後給人家送點禮就能換取更大利益。不過這並不影響項自鏈的心情,無論怎麼說,許鴻運都是個值得他學習和尊敬的老兄。他側眼看看許鴻運,許鴻運也看著他,神情有點迫不及待。項自鏈心裡有底了,故意低下頭來作沉思狀,顯得高深莫測。說是有底,其實也不擔底,據自己所知,外國進軍中國市場的公司投資生產磁磚的極少極少,也就是說他們對中國的市場不可能有太多的瞭解和掌握,只是抱著一種興趣而來的。猶豫了一陣子,項自鏈說:「能不能讓我見見那位翻譯,單獨見見?」許鴻運面有難色,但還是掛了對方的電話。不一會,一輛本田車停到了樓下,許鴻運問項自鏈要不要一起下去,項自鏈笑笑,要他一個人下去,自己站在門口迎接。

    對方是個年輕人,白皮膚黑頭髮,廿七八歲的樣子。上了樓,項自鏈抱著對方熱情地說:「親愛的兄弟,歡迎你回到陽光明媚的家鄉。」他說的是英語。

    小伙子很吃驚也很激動,回頭用流利的漢語對許鴻運說:「在意大利,大家都以為中國是個落後愚昧的民族,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縣級的政府官員會講一口流俐的英語。」許鴻運笑笑,回答:「中國正在日益走向富強和發達,我們的政府有許多象項市長這樣優秀的人才。」「中國有句話叫百聞不如一見,今天我確實感受到祖國異樣的風采。」這話既像回答許鴻運,又像在讚揚項自鏈。接下來,小伙子一直用英語同項自鏈交流著,許鴻運站在一旁插不上半句,臉上流露出既驚訝又羨慕的表情,唯一能聽懂的就是小伙子口中不時冒出的ok!他坐著無事可做,只好不停地往茶杯裡添水。大約半個小時後,小伙子站起來告辭,又一次熱情地抱著項自鏈說ok!項自鏈把熱情的小伙子送到門口,就停住了腳步。

    許鴻運硬要送他上車,對方也沒客氣。臨上車時年輕人握著他的手說:「你的朋友真棒,我想我們公司會作出讓步的。」弄得許鴻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心裡更敬重項自鏈了。回到房間裡,許鴻運纏著要項自鏈說說用了什麼妙計,讓對方如此興奮。項自鏈拗他不過只好和盤托出:中國是個神秘的國度,意大利是個浪漫的民族,在他們眼裡最能打動的不是中國的經濟,而是中國悠久的歷史。我告訴他,中國雖然實行了改革開放,但人們的思想還非常傳統,審美情趣和日常生活習慣仍遵循著的古老的方式。如果在中國生產陶磁產品,採用意大利式的藝術設計和品牌包裝,很難被中國人民所接受。要想盡快佔領中國廣大的陶磁市場必須適應中國的國情,最好採用意大利成熟的生產技術,生產具有中國民族文化色彩的陶瓷。最後我請他代為轉告他們公司的決策層,如果想在中國創造第二個唐三彩帝國,那麼請換上中國的牌子!

    許鴻運聽完,激動地摟著項自鏈說:「我看你就是李光耀了!」「什麼李光耀,你別高興得太早,成不成還不知道呢!」其實項自鏈非常得意剛才的表演,但事情還沒辦成,他不能流露出太多的自滿情緒。

    「不管成不成,就當是一場演說也是十分精采的,十分打動人心的。我派代表團談了三天,還不如你短短半小時管用呢!果真沒看錯人,你小子真行!」許鴻運情急之下說漏了嘴。

    「什麼沒看錯了!原來你早就打我的主意了?」「老弟啊!說得難聽了不?誰打你的主意。自從第一次聽你匯報工作那時起,我就莫名其妙地對你生出好感。你也知道的,在社會上混多了,很難對誰有真感情。」項自鏈聽得感動,歎了口氣說:「老兄啊!你也別把我當菩薩,我也就這點小聰明。現在正犯難呢!想請你幫我出出主意。顏玉寶的事,弄得我裡外不是人,現在謠言四起,有人說我愛出風頭,狗咬耗子多管閒事,有人說我有政治動機想當市長,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當時的情形你不出風頭不行啊,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一場流血事件發生?顏玉寶不處理,我沒法向上楊村兩千多村民交代,沒法向楊清白一家慘死的三口子交代啊!現在趙新良卻想借這個機會把嚴德坤擺平,掃清他擺正的最大障礙。」「小老弟不是我說你,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動機,顏玉寶這樣的人確實該殺,但你不必親自出場的,該由紀委來擦這堆屎。事情出來了,也不必唉聲歎氣,大不了不當這個市長,調個更高的位置不好嗎?我說你這個腦袋啊,搞經濟行搞政治就差一點了。四月份瓊潮大選,寧臨也大選啊!你是市管幹部,何必盯死在瓊潮呢?你說你想怎麼向上楊村村民交代向楊清白一家交代,我幫你來打理就好了。」夜深了,人們的心扉就像夜來香一樣盛開著,許鴻運的話說得直截了當,沒有一絲一毫的遮掩。

    「或許你說得對,我這人太仁慈太心軟,只適合搞搞事務不懂得政治鬥爭。處理了顏玉寶,無論對上楊村還是楊清白都自然有個交代,但現在不能處理,一處理瓊潮就會天下大亂。可現在不處理又到什麼時候去處理呢?過了四月份,魏得鳴不當書記了,嚴德坤還當他的人大的主任,我怕是夜多夢長,拖長了就不了了之啊!回寧臨不是沒打算過。我一個農民兒子,十個光腳丫一步一步走過來了,除了家鄉的大山可以靠靠,沒有其它可依仗的。那大山現在也靠不著,只有等到退休了或許可以學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項自鏈說完忍不住苦笑。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裝糊塗?沒記錯的話,你也算是張書記的貼心人?張書記就是你的靠山啊!」「這話怎麼說?張書記確實待我不錯,現在他老人家病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我怎麼好意思為一己之私而去打擾他呢!再說他也恐怕管不了那麼多了!」項自鏈沒想到許鴻運會出這樣的點子,心裡未免有氣,表情跟著黯淡下來。

    「唉!我說你項自鏈真是在官場裡白混了這麼多年。你不覺得奇怪嗎?張書記並不算很有能力的人,為什麼能在寧臨說一不二,連市委書記蔣多聞都忌他三分,因為後邊有靠山啊!新上任的省人大主任,未來的省委書記季文煥就是他的老部下,當年一起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試想想,為什麼季文煥一來寧臨就直奔張書記家,你以為他這樣做僅是為了體現對下屬的體恤,表現他的政治感染力。張書記要是像你一樣有學識的話,恐怕早就當上省委書記了,他的許多部下早已當上部長省長了。」項自鏈聽了大吃一驚,張書記既是他的老領導,又是他的老鄰里了,可自己竟一點都不瞭解他的過去和背景。張書記在他面前也絕口沒提。他一直在心中有個疑問,無論張祝同當組織部長還是當副書記,寧臨上上下下的官員沒有一個不敬若神明的。剛來寧臨那陣子,還以為是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可張書記的政治水平和領導能力並不突出,有時甚至有些固執有些偏激。原來老頭子身後藏著這麼大個背景,而自己竟渾然不知。項自鏈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才神經質似地問:「真的?」「這難道有假的不成!說不定張書記早已安排好你的去處了。還不抓緊時間去瞧瞧他老人家,他真是白收了你這個門生!」張書記的背景或許早已是個公開的秘密,可能因為太公開了,反而沒有人提起,或許大家都認為項自鏈就是張書記的人,所以誰也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項自鏈突然笑出聲來,笑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笑完了,還連說好笑好笑。許鴻運問他什麼好笑,他又不說,只是忍不住地喊著好笑好笑,弄得霧裡看花似的。

    確實好笑!官場裡一旦認定你是某某的人,那麼你可能一生都會打上私人財產的烙印,不管販賣到哪裡,都附著主人的靈魂。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認同著,誰也不會提起你從哪裡來又會打哪兒去。今晚要不是許鴻運提起,項自鏈恐怕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主人的真實面目。而大家恰恰相反,一定會在背後說他項自鏈有怎麼怎麼樣的背景。

    笑完,腦子裡掠過一串鏡頭:董步曉迎奉的舉動,馮部長曖昧的表示,魏得鳴和趙新良卑恭的態度,許鴻運刻意的親近,難道都是衝著張書記的面子來的?這麼一想,項自鏈更覺得沒了面子,找不到真實存在的位置,或許在別人的眼中,自己不過是附在大熊貓身上的一顆虱子,主貴奴榮罷了。還好,許鴻運下邊的暗示,多多少少讓他有了點安慰。

    「別顧忌那麼多,衝著你我兄弟情份,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只管說!不是我在你面前吹牛,相信在寧臨還沒有我辦不成的事。撇開張書記不說,你想上一級半級,我還是力所能及的。雖說你從政這麼多年,但真正的官場決竅,恐怕還沒摸到,用流行的語言說,就是政治上還不夠成熟,自己先試試吧,對你以後走上一把手位置很有幫助的。」許鴻運這番話正好說到他的痛處,項自鏈心中怏怏不快。作為朋友恰恰是推心置腹的實在話,自己又有什麼可責備的呢!項自鏈嫌許鴻運說得太露骨太直白,會心想想覺得就那麼回事,如果沒有深入交往,你撬著他的門牙,他也未必會說這些話。作為寧臨市第一大富豪,許鴻運頭上有了太多的光環,全國人大代表、國內著名企業家、省政協副主席、寧臨市總商會會長……他說得又何嘗不是事實,在寧臨確實沒有他辦不成的事!金錢往往同權力並駕齊驅,不管你承認與否,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像他這樣富甲一方的人物,許多時候一言一動無形中左右著政治局勢。想到這裡,項自鏈馬上調整好情緒,打哈哈說:「這不存心讓小弟我難堪嗎?顏玉寶這種小事,我還能對付得過去的,怎麼能勞請你的大駕!求到你的時候再說吧,今晚的話我全記下了!」許鴻運應了一聲「嗯!」就不再言語了。

    有外國學者研究表明,黑夜裡人與人的交往才能真正把心貼到一塊,語言的精靈總是在黑暗中擦出閃亮的火花,夢才是最真實的語言。依照這個邏輯,我們白天說的做的全是自己騙自己。項自鏈側眼看看許鴻運,嘴上問他要不要加點餐,心裡卻滿是做愛、孕育、偷情、盜竊、走私、殺人、放火等與黑夜有關的概念。許鴻運下意識的看看表,連說太晚太晚了,站起來告辭。兩人一直握著手直到許鴻運上了車。時間不知不覺中已是第二天凌晨三點了,項自鏈一回到房間就忍不住打起呵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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