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斜坡 第14章
    第三天消息爆炸開來。項自鏈從車裡出來,遠遠就看到市府樓前小幹部們三五成群地談論著什麼。或許是春節就要到了,大家臉上多了一份喜氣和笑容,可笑容裡分明透著一份幸災樂禍的表情。項自鏈鄙夷這種小市民心理,抬抬頭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似地走過來。眾人見了,相互對視一眼,鳥獸般散開,各自躲進了辦公室。

    剛坐下,魏宏益送茶進來,順便告訴他顏玉寶昨天下午在市裡被雙規了。項自鏈只嗯了一聲,算是作了回答。

    魏宏益越來越懂得辦事了,見項自鏈不出聲,放下茶杯就要告退。

    項自鏈叫住他問:「小魏我們相處快一年了,你實話告訴我做這份工作滿不滿意?我怎麼總覺得一個復旦大學畢業生呆在縣級機關裡做領導秘書太可惜了。你也知道的,所謂秘書不過是為領導送送茶倒倒水,做些官樣文章,還有就是領導不方便出面又不得不做的事,秘書就成了最好的代言人。」

    話一出口,魏宏益驚得合不上嘴,好久才感歎:「項市長你也這麼說啊!好多領導都把這位置當恩惠施捨給年輕人的,又有多少年輕人夢寐以求。說實話要沒有我老爸這層關係,還不一定能當上你的秘書呢!」

    項自鏈又問:「以你一個有知識有見地又淡泊名利的明眼人看來,是不是覺得官場裡挺滑稽挺可笑的?」

    魏宏益從來沒有聽項自鏈探討過如此嚴肅的話題,驚訝之餘又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點過頭後又後悔了,忙辨解似的說:「以前覺得官場裡確是那麼回事,下屬見了領導就像雞啄米,上級訓下級就像刀切菜,大家公開場合講些冠冕堂皇的話,做起來全是苟且之事,說白了都是為了一己之私,所謂創政績不過是為了尋找陞遷的基石。可自從跟上你以後,慢慢地悟出點道來,也漸漸地轉變了看法。整天看著你忙前忙後,為了瓊潮的建設事業日夜操勞著,一種責任感便油然而生。剛畢業分配到機關工作,總覺得委屈了自己,天天做著文字遊戲,反正領導怎麼說我就怎麼寫,學校裡學的知識幾乎派不上用常我常想與其這樣懵懵懂懂地過著,還不如乾脆去寫小說更實在,弄得好還能混個作家頭銜。」

    項自鏈聽了差點笑出聲來,悶了好一會才說:「你也不用拍我的馬屁,這個環境差不多都被馬屁污染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今天要同你說這些話嗎?一是因為你這股癡氣,二是因為這一年來看到了你可喜的轉變。說實話,開始時我還真不喜歡你做我的秘書。有句話你一定聽多了,讀千卷書還需行萬里路。萬里路是什麼?不就是立身處世之道嗎?培根就說過書不能多讀,多讀就是讀死書死讀書;書又不能不讀,讀書可以明理怡情養性。用孔子的話說讀書就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那不過是封建社會讀書人的最高理想,在現實中往往很難實現,真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又有幾人呢?人生在世不外乎名利二字,商場上得意,仕途上得志,學術上有所建樹、藝術上有所創新,以上四種情況,差不多可以用來概括天下所有讀書人的追求了。以你這股癡氣,或許在學術研究上可以大展鴻圖,可惜你已踏進官場的大門,要回頭重來又談何容易!再說天下哪條道路不是曲折綿長的,但只要用心經營,總會有所收穫的。比起以前來,你確實有了很大進步,處人處事不再孤傲,不再是個狂生了。正因為看到你這些變化,今天才特地找你談談,希望對你以後的人生有所幫助。在瓊台教書的日子裡,我也有一股癡氣,不過我是因為窮,窮得心生自卑。自卑又往往是自傲的方式表達出來,不願同別人打交道,更不願看人家的眼色行事,對當官的深惡痛絕。直到當上副縣長以後,親身體會到山區群眾生活的艱難、生計的無奈,我才真正自我反省,覺得自己是有幸的,畢竟讀了點書,見過一些世面,也覺得應當做點事,為當地經濟發展盡點力,為天下不平事盡份心。其實人在官場並不是真的就喝喝吃吃混日子,吃吃喝喝是世風,我們無力改變它,要緊的是你在這種世風下時刻不忘做點利國利民的實事。因為官場本身就是各種利益關係的交織點,身在其中就得隨時把握好自己的立場觀點,協調好各方關係,使之朝理想的方向發展。所謂談笑中強虜灰飛煙滅,說的就是政治策略運用的最高境界,不是有人說政治就是不流血不流汗的戰爭嗎?西方人主張人性本惡,中國人主張人性本善,所以外國人上教堂多是懺悔,常說主啊!我有罪,中國人進廟宇多的是祈禱,常說神佛啊!賜福給我吧!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儂本善良,當然應該有個好報應,這是國人普遍的心態。也就是說我們的人生取向多帶有功利性,往往以個人得失作為衡量是非對錯的標準,而非法律。所以中國的事情就難辦,稍有不慎就會引起個人感情糾紛,官場也是如此。身為一名官員,既要從組織利益群眾利益出發,保證國家方針政策、法律法規的實施,又要考慮到周邊關係的協調,顧及到個人利益,以盡量不傷害同志感情為基礎,一句話團結就是力量。這樣你就能明白官場裡熱熱鬧鬧,關係複雜的原因了。所謂關係網,說白了就是人情兩字,沒有緊密的人情關係,你再有本事也辦不成一件正事。所以在官場裡最要不得的就是癡氣和清高,只有與大家打成一片,你才能如魚得水,才能實現報國為民的雄心壯志和抱負。讀了千卷書,能不能行萬里路,就看你能不能悟透其中的道理。話說回來,癡氣和清高是一種難得的品行操守,把你的傲氣藏進骨子裡,灌注進做事原則中,那麼你將無往而不勝!」

    魏宏益聽得入了神,好久才說出一句話:「項市長,我明白了,人不可有傲氣不能沒傲骨,我總算理解其中的意思了。謝謝你,衷心地謝謝你這番推心置腹的教誨,我會銘記終生的!」

    「你能明白我這番苦口婆心就好。等過了年,我馬上向組織推薦你去秘書一處當處長,以後就看你個人努力了。記住一句話,人間正道是滄桑!」

    魏宏益再也禁不住感情衝動,雙眼紅紅地掉下淚來。

    項自鏈輕輕地批評他說:「哭什麼哭啊!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做英雄,怎麼像小孩子一樣哭了。」

    魏宏益抹抹淚委屈地說:「項市長,你比我爸好一百倍,從小到大只知道他整天板著臉罵我沒出息。看著他那張黑臉我就覺得官場裡沒一個好人。」

    「他是你爸,當然要對你嚴格要求。找個機會好好溝通一下,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以後還要向你父親多學習呢!」項自鏈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並不輕鬆,看著魏宏益抹鼻子的樣子,真不知這個狂生以後會不會給自己惹出什麼禍來。人往往是宿命的,項自鏈放在心裡說:「就看你的造化了!」

    魏宏益見項自鏈只顧埋頭看文件,拿起紙巾擦乾淚,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其實項自鏈並沒看進去什麼,只是裝模作樣而已,瞥見魏宏益昂首挺胸走出門外,心裡才感到踏實,心想孺子可教。

    下午趙國亮找上門匯報發電廠進度情況。關上門,趙國亮就亮開嗓門:「老項啊!清岙鄉一行收穫不少嘛!逮了耗子挖出糧倉,你這不是狗管貓事,多此一舉嗎?」

    「多此一舉?癩子沒碰到毒日,當然不知道頭頂癢!讓你趙國亮去體會一下,就不會說風涼話了。」

    「老項啊!說話可要憑良心,我什麼時候拆過你的台?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恐怕瓊潮大街小巷到處都能聽得到了。」

    「外邊怎麼說?說我項自鏈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這事我還管到底了!」罵完後,大概覺得有點過火,緩緩氣說:「誰叫我不幸呢?碰上這種爛事,那顏玉寶也太不是東西了!」

    「老項啊!外面的風聲很緊,婦聯、工商聯裡都有人在說,你項自鏈存心不讓人過年了,挑這時候尋事出風頭。」

    項自鏈一聽,心裡明白了大半,知道有人在背後發動輿論攻勢了。

    這時候趙新良推門進來,問:「兩位在嘀咕什麼呢!」

    項自鏈沒想到趙新良這時候會找上門來,忙站起來說:「哪陣風把你趙市長吹到我這裡來了?請坐請坐!」

    魏宏益送上三杯茶過來。項自鏈端起一杯遞給趙新良,讓出自己的座位給趙新良坐。趙新良也不客氣,挪挪屁股坐了下來。項自鏈便同趙國亮並排坐在沙發上。

    趙國亮見趙新良不說話,站起來說:「趙市長是不是給項市長送紅包來了,那我得迴避一下。」

    「我送紅包還能少了你趙國亮嗎?五百年前是一家,老祖宗會罵我無情無義的。」

    這樣一說,趙國亮又重新坐了下來。

    開過玩笑後,很快轉入正題,趙新良說:「顏玉寶已經掛起來了,這傢伙仗著上頭有人,死不承認在計劃生育上做了手腳。項自鏈你早點同夏冬生聯繫,叫他盡快把顏玉寶違法亂紀的材料送到臨時檢查組手裡。那個老頭子倒爽快,還沒進公安局的大門,就招供不諱了,兩年來共偷豬八百多頭。難怪一年多來鬧得人心惶惶的,都說是親和幫搞的鬼。我看是個別人不自重不自愛,仗著資格老興風作浪,這回瞧瞧他怎麼連棺材本都陪進去。」

    項自鏈沒想到趙新良來這裡就是為了講這些話,說得也太掉價了,那像一個市長的樣子!這些事只要紀委部門去處理,常委會上有個通報就算過關了。但趙新良畢竟是上司,項自鏈不好當面駁斥。剛才趙國亮的話倒提醒了他,婦聯工商聯早有人說他項自鏈煽風點火了。趙新良的態度明擺著非置嚴德坤於死地不可。過年過節了,項自鏈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再說嚴德坤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在瓊潮這麼多年,不是趙新良一個後生想扳就扳得動的。

    「我馬上同夏冬生聯繫,盡快弄清案子的底細。瓊潮正值多事之秋,發電廠的餘波還沒完全平息,現在又出了顏玉寶一事,是不是建議臨時調查組盡快弄清案情,盡早結案,都過年過節了,大家圖個安穩。」

    「你項自鏈怕了,是不是有人在背後耍花槍了?我趙新良不怕,你怕什麼!要弄就弄個水落石出,不是群眾都對親和幫憂心忡忡嗎?乾脆來個徹底交代,讓老百姓過個安穩年。想到老百姓,我們就得多操點心啊!」趙新良說得語重心長。

    看來趙新良是貼定心要拿嚴德坤開刀了,項自鏈也就不再開導,應付著說:「我個人一定同組織保持一致,再說這事也是我先挑起來的,後悔活堅決不幹!」

    趙新良好像並沒有聽出項自鏈語中帶刺,繼續表達他懲除腐敗的決心:「對於嚴重破壞社會穩定,危及地方治安的一定要從重從嚴處罰,不管涉及到哪一級領導,也不管他背後有多硬的靠山,一定要一追到底。只要我們立場堅定,我就不相信撬不開顏玉寶的門牙。」

    這話怎麼就像紀檢幹部就職演說,項自鏈聽得很不舒服,又不好直接挖苦,便裝作細心聆聽的樣子,一言不發。

    趙新良瞧瞧項自鏈,還想繼續說下去,頓了頓又看看趙國亮,終於合上了嘴。閒下來沒事,扯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就走了。

    望著趙新良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趙國亮關上門朝項自鏈扮了個鬼臉說:「我這個本家怎麼看都不像個市長,反倒像個紀委書記。」

    項自鏈笑笑:「你也不能這樣挖苦人家嘛,可要理解人家的迫切心情。四月份就要召開人大會議了,他這個代市長能不能擺正還掌握在別人手裡,他能不急嗎?你也知道的,嚴德坤這人雖然平時愛同組織上唱對頭戲,但客觀上加強了民主建設,擴大了人大在群眾中的影響,前一任市長不就是被他挑落馬下的嗎?沒有他的努力恐怕發電廠這案子一時三刻還破不了!」

    「哦!可顏玉寶這案子又同嚴德坤有什麼關係呢?」

    「顏玉寶是嚴德坤的連襟啊!所以案子就變得複雜起來。嚴德坤這幾年倒沒少做好事,日月幫和光頭幫間接搗毀在他手裡,沒有他一再向政府施壓,我看現在還照樣猖狂著呢!」

    「看來你還蠻理解嚴德坤的。想想嚴德坤的後半生也夠背時的,副師級轉業十幾年,卻沒升上一級半級,還鬧出個落選的笑話來,難怪他處處不滿。」

    「嚴德坤個人能力是不錯的,但聰明反被聰明誤,我看這一次他可要倒霉了。提拔顏玉寶這樣的角色,就走錯了第一步,又鬧出個半真不假的親和幫來,看他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

    「老項啊!先別關心別人,關心關心自己吧!這時候說不准嚴德坤正在背後罵你呢!」

    「沒什麼可說的,罵也只好隨他罵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就事論事,不要把矛盾搞大了,弄得瓊潮市上下不安寧。」項自鏈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明白一場拉鋸戰在所難免。

    「我看這件事沒那麼簡單,看趙新良剛才的態度就知道了。話說回來,趙新良這樣做也迫不得已,前車之鑒,不得不防,要是人代會上不能擺正,他不成了第二個嚴德坤!」

    趙國亮說完後,突然又感歎起來:「趙新良急著擺正,我可急著擺偏呢!要不要也找嚴德坤算一筆帳?」趙國亮說這話,一半玩笑一半真心。來瓊潮這麼長時間了,一直沒有掛上副市長頭銜,組織部文件裡只在他的名字後來了個括號,括號裡注著副處級三個字。公共場合人前人後,大家都叫他趙市長趙市長,聽起來心裡酸溜溜的,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

    項自鏈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拍著肩膀安慰說:「等忙過顏玉寶這案子,我向組織提提意見。先說說發電廠的進展情況吧!」項自鏈沒法給趙國亮下保證,只好撇開話題。

    「……發電廠土木工程部分基本上完成,過了春節就可以進行第一台機組安裝調試,寧臨市用電緊張的局面將得到根本性的扭轉。」

    項自鏈聽完後吩咐趙國亮再次組織專家進行現場勘測,校正尺碼,確保機組一次安裝到位。

    臨分別時,趙國亮拉著項自鏈的手說:「老項啊!我還是為你擔心,顏玉寶這事弄不好你就成了靶的,小心啊!最好找個機會同嚴德坤談談。」

    項自鏈反問趙國亮:「這事能談嗎?越描越黑,靜觀其變吧!」

    趙國亮剛走出門口,又折了回來,猶豫了一下說:「有些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項自鏈感到事態嚴重,趙國亮同自己說話從來都是快人快語,這回卻猶猶豫豫閃爍其詞。「什麼事?」

    趙國亮沒有回答,走到走廊上前後瞧瞧,確定沒人才輕輕地關上門,順手擰了保險。「老項,你不覺得發電廠有些不正常嗎?」趙國亮一臉認真。

    項自鏈跟著認真起來,低下頭又猛地抬了起來。「發電廠總讓我心存疑慮,但說不出所以然來。怎麼你有異常發現?」

    「工程是寧臨直管的,上次出事卻只逮出瓊潮的,你不覺得奇怪?」趙國亮沒有正面回答項自鏈。

    「單憑奇怪和懷疑是沒用的,得有根據。這事弄不好牽連到寧臨的主要領導,我們不能瞎猜疑。有種預感揮之不去,發電廠遲早還會出大事。省重點工程多少人盯著呢!割了熱痱瘡,留下大毒疤,聽說外邊已經起謠言了。我們要慎而慎之,一不小心就跟著栽進去,永世不得翻身哪!」項自鏈說完自己的憂慮後,又問趙國亮是不是發現可疑形跡。

    趙國亮站起來不安地踱了三個圈,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又點起煙猛抽起來。項自鏈也不急,點上煙悠著,最近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有涵養了,每逢大事總能平心靜氣。

    過了十來分鐘,趙國亮安靜下來,瞪著眼珠問:「老項,你不會同這問題有牽扯吧?這話咱本不該問,這時候不問不行了,要打要罵你以後再找咱算帳!」趙國亮眼睛紅紅的,佈滿血絲,眼瞼青黑腫脹,顯然昨晚沒合眼。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些兒女情長的廢話!怎麼昨晚想我想得失眠了?告訴你咱活得好好的,沒做第三者插足,跟這事不沾邊!我的大情人這下你放心了吧?」項自鏈話說得輕鬆,但口氣不容懷疑。

    兩人對視一眼後,趙國亮歎聲氣:「那就好!」

    「好什麼?你掌握了核心機密?又患得患失怕把咱害了?」

    「害誰都可以,咱不能害你啊!我的大情人。不說那麼多了,先看看這個。」趙國亮從包裡摸出一本裝幀精美的產品介紹書遞給項自鏈。

    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除了幾個報價的阿拉伯數字外,全是德文,項自鏈一點名堂都看不出來。他皺了皺眉頭,徵詢的目光看了看趙國亮。

    「德國葛朗氏集國機電製造公司的產品介紹書唄!」

    項自鏈明白了一半,「報價和購買價有出入?」

    趙國亮起身翻到第六頁,指著中間的一欄說:「三號動力組渦輪單價折合人民幣三千萬元,我們購進一對,加上其它花費最多也只有六千五百萬,可帳面上的價格是九千七百萬。這出入太大了!」

    項自鏈驚得搭不上話,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不是提價了?報價表是前幾年的吧?」難以置信!一口氣吃下三分之一設備款,聞所未聞!

    「去年六月新翻印的介紹書,有效期至到今天八月。德國人很注重信譽的,絕不會臨時變卦。」

    「進口稅呢?」項自鏈盡往好處想,試著驅走可怕的夢魘。

    「國家基礎工程,海關一路放行,即使有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五!」看來趙國亮把可能出現的情況早早就估算在內。現在剩下的只有一個可能,讓人想起來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室內的空氣高度緊張,兩人點著煙默不作聲地抽著,彷彿這樣能燃盡一場災難。

    打開窗,一陣寒風吹來,煙霧隨即散去,項自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其實寧臨冬天的風並不冷,冷的是人心。項自鏈重新關上門後,玉宇澄清靈台來神。

    「這份介紹書從哪兒弄到的?既然人家有備而來,不應該如此疏忽大意!」

    「夾在設計圖紙堆裡的!當時我就懷疑,設計圖紙保管與設備購置分屬兩個處室,怎麼會無緣無故湊到一塊呢?很明顯有人做了文章。」趙國亮的聲音越壓越低,但字字鏗鏘有力。

    聽到這裡,大致可以作如此推斷:寧臨電廠建設總指揮部有人洞悉到其中陰謀,既不甘心某些人陰謀得逞,又不敢直接舉報,怕最後陰謀沒揭開自己反倒遭人暗算。於是那個知情者就把德國葛朗氏集國機電製造公司的產品介紹書夾在設計圖紙裡按正常途徑送到瓊潮現場指揮部,希望有人慧眼識用心,把裡邊的種種貓膩暴露在陽光之下。那人可謂用心良苦,這樣做即使大行其道,也不為一般人所注意和洞悉,必竟懂德語的人在瓊潮市可謂鳳毛麟角!退一萬步說,就是被人發現了,也可以解釋為無心之錯。購置渦輪合同簽訂已過去一年半時間,眼看兩台機組就要安裝調試,那個聰明人暗地裡一定罵蒼天無眼了!就在這時候,趙國亮無意中看到了這份介紹書,某種不確定的因素激發起他的好奇心,驅使他認真翻看介紹書尋找個中懸念。那麼聰明人是誰呢?能接觸到產品介紹書的就幾個有數的人物,市長黎贏權、當時任市府副秘書長兼副指揮的趙新良、總工雷興業、副總工曹志長、機電工程師範揚清。按情形推斷不外乎三者之中選其一,除了雷興業、曹志長、范揚清還能是誰呢?

    推測情況與趙國亮的敘述大致不差。自寧臨電廠上次出事後,各種傳言從未斷根過,前不久又流行起新玩意:寧臨電廠一個廟,沒死爹來沒死娘。

    七葷八素和尚經,隔三差五做道常

    拔出兩條簷頭椽,留下一根老方杖。

    物必自朽蟲後蛀,大小彌陀啥兩樣。

    傳言不知打何處來,但編得很有水平,個中含意不是市井人物隨口胡謅能吹得出來的。瓊潮前任書記叫維長棟,市長叫孟業柄,名字中都佔了個木字旁。如果兩根椽指的是他倆,那麼老方杖就非黎贏權莫屬了!這番心思項自鏈當然不會在趙國亮前面說起,意象推測姑妄論之不是一個成熟官員的秉性,何況趙國亮心思慎密,說不定早就想到這一環了,只是沒明說罷了。傳言往往是民眾的心聲,它總應和著某種契機,說書的常講民心就是天意,那麼傳言就是天意的載體和媒介,它的出現和傳播就會引來一場風雲際會山河變色的變故!

    事關寧臨電廠台前幕後,項自鏈不能不細細推敲。傳言是誰編的呢?德國葛朗氏集團機電製造公司產品介紹書又是誰夾進圖紙裡?會不會是同一個人所為?這時候他想起了機電工程師範揚清。

    范揚清留著一頭長髮束成一支甩在腦後,要是素不相識一定以為是個搞藝術的先鋒派畫家或者歌手之類的職業青年。他畢業於清華大學機電系,後來留學德國,回國後被寧臨市作為第一批高級人才引進。小伙子三十沒出頭,做事踏實生活時髦,日裡苦幹八小時,忙完圖紙翻論文,夜裡干苦八小時,又是泡吧又是泡桑拿。正因為這個性子,項自鏈印象特深刻,還當面稱讚過他,說是時代好青年。寧臨電廠建設將近尾聲,指揮部的人馬大都閒著無所事事,時代好青年又跑到當地一家剛剛起步的電台當起主持人,主持《寧臨夜話》欄目。開始時,指揮部裡有人調笑他吃在碗裡盯著鍋裡,可沒過多久大家就屏聲靜氣了。《寧臨夜話》節目收聽率高過寧臨電視台收視率,那家電台也跟著出了名,廣告業務雪片似地飄來。夜話之類節目,大都是女性主持,大男人新鮮出爐最多熱上三分鐘,可范揚清熱度不減,少男學他的裝束,一襲格子衫一頭馬尾松,少女奉他為偶像,牆上掛著床頭貼著夢裡想著。范揚清就乾脆辭去指揮部工作,做起職業主持人。在瓊潮孤身一人,夜深人靜的時候,項自鏈偶爾也聽聽《寧臨夜話》,范揚清幽默的言詞中夾著德國人最可寶貴的憨厚,清清的嗓聲象萊茵河靜靜地流進心田。其實最打動聽眾的還是他那雪萊式的詩歌,平白的抒情,無窮的意境,不深不淺的寓意。想起范揚清,項自鏈就想起了那首詩——《雪松》。

    老家門前

    雪松躬向村口

    是探詢我的歸蹤嗎

    靜靜的清波下

    小魚輕輕搖過你綽綽投影

    微風吹來

    那一身逸逸飄搖

    該是隔岸村姑的披風

    穿過落拓季節

    星星點點的浮白

    如青絲裡繞著的淡淡思緒

    空濛的天際

    一朵雲緩緩地醉在肩頭

    若有若無地壓沉了心事

    飄泊的腳步還有多遠

    雪松高了根也深了

    一個外地青年來寧臨打工受騙,辛苦工作半年全打了水漂,又逢情變,女友棄之而去投入他人懷抱。失望之下,青年萌生了輕生的念頭。他打電話向范揚清訴說了苦悶、彷徨和無措,言語間處處流露出絕望。聽得出對方是個重感情有修養的年輕人,范揚清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了幾句,在徵得對方同意後,輕重有致地朗頌起這首優美感人的詩句。青年人被磁石般的聲音吸引了,聽完後久久地屏住呼吸,像有千迥百轉的水在胸腔裡奔騰著喧瀉著,最後在一聲輕輕的略帶喟歎的謝謝聲中結束了彼些的對話。父母召喚著遠方遊子的歸來,家鄉的一草一木期盼著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正是這份珍藏在每個外出務工者心中的濃濃思鄉之情和對親人的眷戀之情,讓年輕人重新拾回自我存在的意義,安全地走出了生命途中那迷茫的淒絕地!

    項自鏈無心想像范揚清主持風格有多麼地出色,性格是如何地多重,才藝是怎樣地豐富,此刻他只想問,范揚清會不會就是那個夾寄葛萊氏集團機電公司產品介紹書的人,是不是那個傳言的始發者?心裡的回答是肯定的,有著良好的職業道德,行事不拘一格,懂德語善詩文,別說指揮部沒有第二人,就是整個寧臨也找不出兩三個。

    想到這裡,項自鏈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或許是為自己合乎邏輯的分析推斷而得意,或許是為介紹書和傳言的出現而暗暗驚喜,或許為范清揚的行為後果而擔心呢!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笑裡有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由。

    「介紹書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項自鏈略略睜大眼睛盯著趙國亮問。

    「或許有其他人見到過,但心知肚明的我想也就三個人,你,我,他!」

    項自鏈裂裂嘴,手指壓到對方的腦門邊數落著回答:「說得倒輕鬆,你我他,滿世界的人全捲進來了!」

    趙國亮沒理會,只問:「怎麼處理?」

    「你說呢?」

    「找你拿主意呢,這事體太大太燙手,沒有千斤頂不招重擔活。」

    「攬了瓷器活自有金剛鑽,別耍滑頭,先說說你的想法。」項自鏈忽然嚴肅起來。

    「公共場所屎拉褲襠穿不得更脫不得啊!」趙國亮歎了聲氣,「視而不見撒手不管吧有失黨性,檢舉揭發吧引火燒身,一輩子讓人背後指指戳戳蓋大櫻」「既想黨性又想人性,瞧你這德性!」項自鏈站起來走了一圈,點上煙慢慢地吸了一口。「黨性人性沒這麼大的高帽,但起碼的政治良知不能喪失!」

    「哦!我忘記了你的黨齡比我長得多呢,當然你的覺悟也比我高得多。」項自鏈順便挖苦趙國亮,「這事單憑良知、人性、黨性還是不夠的,一本產品介紹書能說明什麼問題?它只能說明價格有出入!至於出入的原因那是另一回事,你我都管不了也管不得,所以只能做顧問,能說則說不能說就三緘其口!」

    「老項你的意思是……」顯然趙國亮給他弄糊塗了。

    「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想保住你的黨性,又不丟你的人性!」隨後兩人合計起來。

    第二天下午,趙國亮沒有透露半點行蹤,悄悄地去了一趟省委,嚴格地說只是去了一趟省委大院。他什麼也沒做,把那份沉甸甸的裝著介紹書複印件的牛皮信封塞到省紀委書記的信箱後,當夜就趕回瓊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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