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斜坡 第9章
    單丘水住在寧臨江邊,那裡有個住宅區叫湧潮小區。小區臨江而建,背靠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環境得天獨厚,最對文人口胃。

    兩人心裡高興,開著慢車兜著風,不時地瞥一眼湧動的江面。天色好得出奇,月亮圓圓地掛在天邊,玉人似的在淡淡的雲層裡穿梭著。寧臨市雖然熱鬧,但有了開闊的江面為背景,人心也沒了躁動。原來城市也有它寧靜的一刻,這一刻的寧靜更讓人覺得愜意。住在農村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份寧靜是多麼寶貴的。人永遠是最矛盾的東西,城裡的人們總想著農村的靜謚和淳厚,而農村人又是多麼強烈的希望自己能過上城裡人奢侈的生活。寧臨江同瓊台河一脈相承,不過是同一條河的上下游而已,可一到了寧臨,就管叫寧臨江了。江比河似乎要氣派一些,城裡人就愛擺氣派。寧臨人確實同瓊台人不一樣,要氣派得多,不管衣食住行都不是同一個檔次上的。項自鏈點上一支煙悠然自得地吸著,搞不清自己是瓊台人還是寧臨人,不過自己明顯地感覺到那氣派越來越不能少了。

    趙國亮大概還沉醉在酒席上的氣氛裡,直到項自鏈停了車催他出來,才回過神來。兩人跌跌撞撞上了樓。門是敞著的,門口的燈卻沒亮,只有裡邊房間裡透出淡淡的光。兩人捏捏手提著腳摸了進去。反正單丘水是單身一人,他們也不怕嚇著誰。進了大廳,視覺慢慢適應過來,隱隱約約只見廳裡亂七八糟地散滿東西,還混著一股難聞的餿味。摸到淡淡的亮處,一股強烈的煙味嗆得兩個准煙民都有點受不了。項自鏈輕輕地推開半扇門,只見單丘水木然地坐在寫字檯前,嘴裡叼著木柴塊似的雪茄,煙頭和鼻子都冒著濃烈的煙。單丘水雖說是個文人,但並不邋遢,平時整潔得像個小媳婦,這會卻蓬頭垢面。書房裡亂得像機關鎗掃過一樣,地上散滿了零零落落的書。項自鏈緊緊地捏了一下趙國亮的手,隨後一前一後悄無信息地退出大廳。兩人在門外嘰哩咕嚕了好一陣,隨後趙國亮故意把門踢得雷響,彷彿有人搶劫似的。踢門聲沒把單丘水打動,倒把自己嚇得一大跳。隔壁鄰居傳來了一聲見怪不怪的叫罵聲:這個瘋子!就是有人跳樓好像也不關他事!難怪城市裡有那麼多自殺者,人情冷漠到冰點。這時候項自鏈還有心旁鶩,腦海裡跳出老子筆下的大同世界: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他自己也覺得想笑,可無論如何又笑不出來。印象裡老覺得農村人太嘮叨,可這時候要有人過來找單丘水嘮叨幾聲,情形或許不會這麼糟,城市也少些悲劇。真正的悲劇還沒發生,兩個不知算是城裡人還是鄉下人的人闖了進來。項自鏈覺得自己要扮演一回鄉下人了,趙國亮剛才那重重的一踢只是整個劇情的序幕。單丘水這樣一個淡泊名利的人有什麼事讓他看不透而自尋煩惱呢?過了好一會,書房裡還是沒有動靜,兩人只好折回去。都走到身邊了,單丘水還是連頭也沒抬。要是行竊者起了歹心,手起刀落,看來他也絕不會眨一下眼。沒辦法,項自鏈只好開重腔叫名字,可還是沒有反應,趙國亮跟著吼了一聲,照樣效果全無。這就更奇了,活人總有個喘息聲吧!單丘水連眼珠子也沒轉一下。項自鏈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死人終於從鬼們關轉了回來,單丘水嘴裡的煙應聲落地,一口氣接了上來,哇地哭了。小孩子哭叫人見了心痛肉痛,大男人嚎啕起來,還不揪心揪肺?項自鏈和趙國亮相對無言,抓頭挖腮一臉無奈。眼淚雞卵子般地掉了下來,一滴就濕了一大片報紙。人們都拿淚如斷線形容傷心委屈,可單丘水落淚就像一泓清泉涓涓流出,吸引著項自鏈驚奇飢渴的目光。順著滾落的淚滴,項自鏈的目光掉在了報紙上。那是兩份寧臨日報,一舊一新,舊的一份是兩個月前印發的,新的那份部份內容項自鏈還清晰地記著呢!寧臨日報是黨報,份量也特別足,一份日報就是兩張對開紙張,兩面印得滿滿的,每逢週末還有增刊,共三張。單丘水為什麼單挑兩份日期不同的報紙呢?也不知給翻過了多少遍,新的皺了舊的破了。一個報人還有什麼報紙能讓他如此反來覆去地看不夠看不厭?項自鏈仔細看了看,原來兩份報紙上分別刊登了一篇雜文,一篇叫《也說文人相輕》,另一篇叫《秀才當官》。毫無疑問,都出自單丘水之手。

    也說文人相輕

    人說歷史是一部成王敗寇的鬥爭紀錄,也說歷史是統治者念不完的家譜。或許是角度不同,我想歷史也是一本文人吵吵鬧鬧的實錄。真實的歷史早就成了歷史,留下的只是的片段,永遠也無法完整複製。所以就有了拍不盡的唱不完的歌講不盡的故事來戲說。哲學上的歷史就是曾經真實的存在,雖然記錄歷史的文字只是符號,但符號傳達著錯綜複雜的歷史,否則,單憑考古學家的幾片秦磚漢瓦是無法把歷史串連成線鋪張到面的。這樣一來,文人無意中就成了歷史的代言人,「四書五經」裡到處飄蕩著歷史的影子。說這些有點偏離主題,似乎與文人相輕沒有多大關係,其實不然。不是說歷史是最好的詮釋嗎?太早的歷史,文字已無能為力了,能翻閱到的也是些粗淺的線條,構不成表情達意的畫面。說歷史還得從公元前771年周王室迅速衰微提起。史稱春秋戰國時期,社會動盪,但文化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道家、儒家、陰陽家、墨家、農家、縱橫家、雜家……家中有家,大家分小家,百家爭鳴,喋喋不休。公孔雀求愛總喜歡展示漂亮的翎羽,各家喋喋不休同樣也是為了爭取統治者的支持,以求採納推廣本門學說見解。於是無數精采的辨論誕生了,即使主張清修無為的道家也按捺不住,逢人便是一籮筐對宇宙、自然、社會、人生的哲學教材。各家之間的爭辯從不間斷,文人相輕也就難免,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放一把大火焚書坑儒,才宣告自由壯觀的百家爭鳴告一段落。

    這樣看來文人相輕古來有之,並不是新鮮事。把百家爭鳴的學論辯論說成是文人相輕,未免有點牽強穿鑿。可後代的文人們越來越沒了祖上的風采,除了常有面紅耳赤的爭辯,更把長舌婦饒舌鬼謾罵、詛咒和誹謗的那一套用到了語言文字裡。就像小孩打架,諸侯打仗一樣,說白了都是為了佔上風,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相比之下,文人相輕就顯得溫文爾雅得多了,沒有流血流汗,可見文人相輕值得文人們為之自豪驕傲,畢竟符合文明發展規律。這樣也就罷了,可一旦文字攀上王侯將相,情形就完全兩樣。弓箭頭上安了毒藥,文字就像不長眼的彈頭,射向不一個角落,多少無辜者應聲而倒。秦始皇焚書坑儒是一個代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是一個代表。前者殺無赦,百家無一倖免,吵來吵去吵了500年,卻落得個如此下場,始料不及。這秦始皇也真沒良心,連幫他統一六國的縱橫家也沒放過;後者僥倖,儒家一枝獨秀,但也寂寞。這樣看來,文人相輕可悲可歎。

    或許是這種大結局迫使文人們覺醒過來,不知哪一日,百家歸九流,九流合三教,儒、佛、道三教同氣連枝,文人們跟在王侯將相後邊相安無事了千餘年。可文人終舊是文人,主見沒了思想仍在,留下了一大堆唐詩宋詞元曲閃爍人寰。到了近代,洋槍洋炮復活了文人們久已寂寞的心思,舊病復發在所難免,走狗文學、漢奸文學開始走紅大江南北。有識之士又起來大聲疾呼,文人相輕重新拉開序幕。「五四」以後,文人相輕得首推魯迅一家三兄弟,周作人、周樹人、各持己見,吵得整個中華民族雞犬不寧,稱得上那個時代最典型的代表。

    從歷史看來,文人相輕總與時勢動盪不分開來,時勢動盪,百事凋零,唯有文化欣欣向榮。文人們正會鬧中取靜。

    或許歷史與文人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現在國泰民安,文化市場卻熱火朝天,各種意識形態粉墨登場,書店裡的書多得讓人想不通中國什麼時候就冒出了一大堆作家。一天一個樣,三天大變樣,隨便翻開哪本書,首頁裡就探出一個個陌生的面孔,賊頭賊腦地窺視著讀者口袋的深淺。天真的不一樣了,一年賺百萬的作家就能列出一大筐,難怪文化路上比城市的交通還繁忙,經常塞車,多少文學青年苦苦掙扎著巴望著哪一天自己也能作價待估。或許文化路上太擠,或許是寂寞難熬,有人受不了這混濁的空氣,站起來大叫某某先生是個超級騙子。這一聲雷吼,是好心為文化路上走疲了的人們提提精神,還是文人相輕?那要問他本人。現在是個強調雙贏的年代,大家相互捧捧場打打氣還差不多,誰有閒情跟誰來氣!百萬大獎等你拿,還不伸手接著!!!要知道孔子如果健在的話,也一定拋開周遊列國的辛苦,放下手中還在續寫的《春秋》,湊五湊六地寫上一本百萬大作《愛的故事就在床上》。憑他老人家的名頭,不賺幾千萬才怪,還可以外加一個單本賺錢最高小說吉尼斯獎!文人相輕在商業社會裡已失去往昔神采,痞勁注定功夫白費。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雙百方針一如既往。既然文人不再相輕,就像孫猴子成了佛,西遊記就也只能到此為止,再續也是狗尾續貂。

    這篇雜文項自鏈早看過,他還特地打電話同單丘水開玩笑說:少寫些敏感性話題,特別是官場上的事,寫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同政治擦上邊。文場是陷阱,當心不再相輕的文人們專找你當活靶子;官場是險灘,那些黑老大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惹惱了,說不準哪一天把你剁成肉餅釣海參。你是腳踏兩條船,文場官場都沾邊,別以為自己是救世主,亂髮你的靈丹妙藥。

    單丘水當時一笑了之。項自鏈也沒真正放在心上,只是憑他多年從政經驗,勸勸朋友少摻和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免得自尋倒霉。單丘水還自以為是地調笑項自鏈:當官當得膽小怕事,畏頭縮尾,患上了多疑症。事情果不出所料,問題就出在兩篇雜文上。上次去見白人焦時,單丘水就隱隱約約感到些什麼,可文人的迂勁最終蓋過了所謂的理智,沿襲著本性繼續著未競之事業。

    單丘水哭得無淚再哭的時候,抹著鼻子訴說起前因後果來。自從第一篇《也說文人相輕》見報後,社會反響倒沒什麼,文人堆裡卻爬出不少復活的靈魂來,個個發表言論加以抨擊。單丘水本來就是文人,正愁沒個熱鬧,只要投到寧臨日報的批評,不管言詞多麼激烈,一律給予照顧,每天三件照發不誤。文人多少有點促狹鬼心理,同一個問題爭吵得越厲害,越覺得自己有拋磚引玉之功,就像平庸的醫生無意中碰對了疑難雜症患者用藥的藥引,便到處宣揚自己治病救人妙手回春的本領。單丘水對人家頭頭是道的品頭論足,心中感到無比的快慰。他才不會在乎別人說三道四呢!可《秀才當官》一見報,當天單丘水就給社長叫到身邊訓話。

    有句大家熟知的話叫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這話裡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秀才手無縛雞之力,整天只知道之乎者也地說理論事,另一層是說兵者動刀動槍賣弄武力不講理。可一旦秀才當了官,那情形就兩樣了,碰到兵不但講得清,而且還可以指指點點讓兵爺們唯唯諾諾點頭稱是按理辦事。秀才當官息干戈興道德理法治,善莫大矣!可以說繁榮了兩千年的封建社會,與實行科舉制度以文選才是分不開來的。

    封建社會裡,雖然不乏有「皓首窮經一生,半點功名全無」的悲劇,但「朝為讀書郎,暮登天子堂」也並非一句空話。再說受當時生產率發展水平的影響,朝庭不可養那麼多官爺們供著,擇優錄取,沒考中的秀才們苦著也只能苦著。可時下「朝庭」裡像是閒錢多得發慌,大朝庭小朝庭都是金玉滿堂,就連小小的一個鄉里也少則幾十人多則兩三百號人。要說這些人物都是秀才或者是舉人進士什麼的,那咱也無話可說,朝庭珍惜人才廣納賢士,好歹是個進步。再看看這些人物的檔案,除了一兩個識文斷字替人握筆桿的秀才外,絕大部分是初中小學學歷,還有白字先生一簍籮,離秀才的標準差著一大截呢!這些人雖說並不一定是兵爺出身,但作派卻差不厘,同堂的秀才見了他們也是噤若寒蟬,咱老百姓更甭提了。

    再看看大小朝庭裡的皇帝老兒,差不多都與秀才無緣。這年頭秀才不當官,難怪黨群干群關係每況日下。兵者凶兆也,唯恐避之不及,咱老百姓誰不想圖個安穩日子!這一個個不著兵服不帶兵刃的官爺們常無理取鬧,喝咱的吃咱的拿咱的也不說,可一不高興就拿咱試悶棍,這冤往哪裡申?

    現在的秀才吧還真不爭氣,只知搖筆桿不思進取,官是不當的,要當也當副手,絕不出頭,說是文人胸中少大志難掌舵。這就怪了,難道那些胸無點墨的黑老大能把得住這大輪船!唉!咱老百姓只得顛著點。不提孔聖人,不提魏征,不提王安石,就說咱親愛的毛主席吧,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要罵死秀才了。想想他老人家當年的書生意氣,用兵打仗就像寫狂草一樣,行水流雲般地贏得了三大戰役,輕輕鬆鬆地撐起了咱新中國。這倒好,叫你們齊身治國平天下,卻個個縮頭縮腦,這不成心給咱秀才抹黑嗎?

    別以為退退讓讓人家就當你是謙虛,把官帽子戴到你頭上來。現在不是提倡終生學習嗎?教育大發展,神聖的學堂早已放下尊嚴,那些黑老大們都成了我北大、清華、復旦的高才生了。一千年不要只爭朝夕,別看他們只呆在學堂裡才那麼幾天,可過不了一年半載,黑臉就變成白臉,手裡握著的文憑比你的不知要硬上多少倍。你還蒙在鼓裡,人家早就大器晚成了。

    還不醒醒?咱老百姓可盼著你為民作主呢!秀才當官咱就服,你就別謙讓了,再過些日子當心連侯補的機會都沒了。知識分子的參與為咱黨的成立準備了幹部基礎,秀才們你們要繼承傳統,繼往開來啊!當然千萬要記住,別壞了德性,讓咱老百姓分不清誰是秀才誰是兵。

    社長也是文人出身,見單丘水懵懵懂懂不知大禍臨頭,直搖頭歎息。

    同是文人也分六等三檔:一等文人讀書治世,二等文人讀書治書,三等文人讀書興業,四等文人讀書保哲,五等文人讀書取巧,六等文人讀書作秀。前兩者劃入一檔,治世治書功夫多在書外,天生靈性,是人中龍鳳;後兩者歸入末檔,巧取作秀,以文飾面,也就是我們平時常說的文痞文霸。一檔文人,打娘胎裡生成,咱們無緣拈邊,三檔文人,你我都不屑拈邊,所以只能高不成低不就。承認這個事實,我們就認真做兩檔文人應做的事,難得糊塗啊!社長連抽了三支煙後才雲霧般地吐出了肺腹之言。單丘水先前大不以為然,跟著社長吞雲吐霧。待眼裡的煙霧散開之後,才明白過來,原來項自鏈的話應驗了,背後一定有不少大人物在施壓。多年搞文字工作,養成了懶散心態,刀架在脖子上也懶得眨眼睛。單丘水還嫌社長嚕嗦呢!不就是豆腐塊文章,豆腐塊般的事嘛,值得這般抽悶煙放空氣!一隻手扇了扇凝聚不散的煙霧,朗聲笑道,老季啊,你是一等文人,我是二等文人,二等聽一等的,咱就當沒寫過行嗎?

    剛扇走的煙霧又瀰漫過來,眼睛澀澀地難受。

    老季終於來氣了。宣傳部放話了,黎……唉!黎市長也說了,你這是蠱惑人心,唯恐天下不亂呢!誰都知道,寧臨市這些頭頭腦腦們,雖然都混了個大專本科文憑,但實際上初中沒畢業的還大有人在。什麼不好寫,偏寫什麼秀才當官,他們看了聽了心裡會舒服嗎?不拿你當鼓動搗亂,謀權篡位就算萬幸了!說什麼當你沒寫過,白紙黑字呢!我要沒猜錯的話,現在辦公室裡的電話打爆了,各路英雄正在忙著聲討呢!話還沒說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秘書張小英站在門外,神色匆促而略顯慌亂,由於氣喘,一時半刻竟說不出話來。看看滿室繚繞的煙霧,她猶猶豫豫地進了房間。張小英正要開口,冷不丁瞥見悶在角落的單丘水,為之一驚,欲言又止。老季明白秘書的意思,招手要她說下去。原來省裡有家娛樂報紙轉載了《秀才當官》,一些人見了關心激憤起來,刨根問底直追到寧臨。現在省日報社王社長打來電話,口氣甚是責怪!

    丘水啊!這後邊還知道會發生什麼呢!你先別走開。老季邊說邊大步向辦公室走去。

    老季終沒讓寧臨日報人失望,在他好說歹說下,王社長總算鬆了口,答應做做工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們常說凡事不能以偏蓋全,又說以點帶面,反正情形需要,橫豎都是個理。這事一鬧開來,寧臨日報工作有誤,省報社就沒了光彩。王社長先是疾聲厲色的批評,再是細聲慢語的說教,最後就幫著出謀策劃平息是非了。從中央到地方,沒有哪家部門希望下邊出亂子的,以點帶面嘛!帶好面上有困難,所以就從點上掩蓋!省裡是平息了,可市裡卻剛揭開鍋。市長常務會上,有人就提出來說,此人心術不正,當年就是靠投機取巧,憑一篇《人事體制-從官太太看開》混到了市裡的。黎市長雖然在會上沒就此事表態,但也沒阻止,結果市長會議就變成了黨委政治討論了。這下老季挺不住了,看情形不處理不行,余其坐著挨批,不如主動請罪。老季找單丘水談話,要他作個書面檢討,說是為了保護幹部,萬不得已。

    單丘水這段日子更不好過,夜裡常有人打電話來論理、責問、詰難、恐嚇。昨天還收到一封匿名信,警告他以後別亂塗鴉,要不就斷了他的爪子。單丘水迷惑了,困頓了。這是什麼,這是流氓行為,可上面為什麼也支持流氓行為呢?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學優則仕的啊!秀才當官合情合理!面對著老季無奈的臉色,單丘水也沒有好臉色,當場吵架出門。有什麼可怕的,不就是撤職丟飯碗嘛!檢討?你就不能讓一個知識分子維護他那一點點的清高和自尊嗎?

    真正的朋友並不在於相互索取或謀利,算起來項自鏈也就趙國亮和單丘水兩個朋友。那司長同學本來感情沒得說,可經歷了這麼多年,友情最後還是經不起住歲月的考驗,在各自的位置上失落了原有意義上的關係。朝集社和苟曉同不過是利益上的苟合,更不值得一提。在歲月滄桑裡,或許誰的心裡都珍惜著那份珍貴的友誼,可大家都藏得深深不輕易表露,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斟酌著。現在單丘水有難,項自鏈能袖手旁觀嗎?趙國亮並不比項自鏈輕鬆,他蹙著眉頭想了一回,朝項自鏈眨了眨眼,隨後對著單水說:「今天難得我們三人又湊到一塊,項自鏈剛剛從瓊潮趕回來,肚子還餓得呱呱叫,我們去外邊吃排檔怎麼樣?」單丘水愣了愣,問趙國亮現在幾點鐘了,得到的回答是七點。這個謊說得漏頭百出,兩人一身酒氣,誰會相信他們還餓著肚子呢!只要稍稍有點時間觀念的人聽了都會發笑,可單丘水還是信以為真。項自鏈想笑,但怎麼也笑不出來,心想單丘水除了他們恐怕也不會有其他朋友了,誰受得了這癡呆氣。這人平時總是丟三拉四,上單位不帶包,開會忘記帶筆記本,出門經常不關門,小偷都不知光顧了幾回。老婆是個愛打扮的准麗人,年輕時大概迷戀於他不拘一格的文人氣質,稀里糊塗地跟他結了婚。結婚後才知道文人氣質一點也不可愛,本指望這樣一個老實人可以安安心心依靠一輩子,哪知道自己倒成了單丘水的枴杖,處處得護著他,幫他穿衣服打領帶擦皮鞋,為他煮飯熬湯做菜。新婚不久,神秘感完全消失,最大的優點變成了最大的缺點,覺得文人也是人,比常人還不如的一個人!

    在老婆眼裡,最偉大的丈夫終究只是個丈夫,如果無法分擔家庭責任,那只能遺棄。反省過來,才知道自己找丈夫結果找了個兒子,整天得侍候著。於是還沒來得及留個一男半女,就離了婚。

    趙國亮看上去大大裂裂,可細心處一絲一毫都不放過,看情形就知道單丘水這個糊塗蛋還沒吃晚飯呢!於是連哄帶騙拖著下館子去了。項自鏈走在後邊,看著他們的背影,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要不是原來就是同學,自己會不會交這樣的朋友?

    男人不懂廚藝,更不會下廚子,可只要一頓美餐,精神就活躍起來,他們天生就是生活的享受者,連單丘水這樣傻里傻氣的人也不例外。等到桌上六盤菜掃個淨光的時候,單丘水的臉色便不再那麼陰鬱了。這段日子裡一定是餓壞了,項自鏈和趙國亮只是象徵性地動了動筷子,差不多看著他風捲殘雲般地消滅了三葷三素。吃完後,單丘水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世道!不知是對自己吃相的總結,還是覺得罵一罵解氣,有助於消化多日來的委屈、傷心、失落和煩惱。出了館子,單丘水嘴角還掛著油油的菜汁。可在項自鏈和趙國亮眼裡,那慢慢往下流動著的是笑容,不是菜汁。真的,單丘水笑了,笑得像嬰兒吸足了奶水睡在母親的懷裡一樣,天真、滿足、平靜。雖然三人在桌上幾乎沒有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但單丘水分明感受到千言萬語不足以包含的安慰。他那笑容裡是不是藏著一句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回到房裡後,看著單丘水平和的樣子,項自鏈實在不想多說什麼。可不說不行,文人極容易好了瘡疤忘了痛,說不準明天就發起瘋來犯傻事。

    單丘水像是看透項趙兩人的心事,撇撇嘴說:「你們有話就直說吧,這段日子我都挺過來了,誰的氣沒受過,還怕你們倆,別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單丘水這一說等於為他倆開了道口子通行,趙國亮便老實不客氣地教訓了起來。或許是單丘水的變化觸動了項自鏈有點麻木的心思,他跑到走廊裡,帶好門掏出大哥大給家裡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兒子琪琪。小孩子一副大人嘴臉,開口第一句就問項自鏈在哪裡,為什麼還不回家,聲音也是硬巴巴地帶著責問。項自鏈問過他有沒有做完作業,接著又問奶奶好不好,最後吩咐他要及時睡覺。凱凱更沒好氣了,嫌項自鏈說話公式化,用的全是老三套,還問他羞不羞,自己這麼遲了也沒見個人影,還好意思讓人家及時睡覺。項自鏈今晚心情特別耐,要是平時不教訓兒子才怪,他檢討似地說自己忙,脫不開身,要凱凱聽話。隨後把單丘水的情況簡簡單單地告訴了吳春蕊,說自己得幫著開導開導,會遲些到家。吳春蕊雖然平時嘴上嫌單丘水拎不清,但打心裡沒成見,覺得也是一種活法。人家現在有難,她知道了也會讓項自鏈去勸慰勸慰的。再說外邊的事,她從來不管不問,全憑老公做主,對項自鏈早出晚歸早就習以為常了。項自鏈說,她在電話線那頭認真地聽,不時地嗯嗯幾聲。最後好奇地問項自鏈今天怎麼啦,想起來打電話回家說一聲。要知道項自鏈平時根本就不提這些事。這一問倒把項自鏈問得打了個噎,更覺得愧對家人了。或許是單丘水的遭遇引發了他的同情心,同情心激發了家庭責任感。項自鏈想了想回答說,多聯絡聯絡領導感情,結果換來了吳春蕊半嗔半嘻的一聲輕罵,老不正經!

    當項自鏈返回屋裡的時候,趙國亮還在做單丘水的思想工作,要他裝模作樣低個頭認個錯,免得讓領導總覺得他是個眼中釘肉中刺。單丘水有單丘水的理由,他沒犯哪條王法,沒礙著誰陞官發財,就說了幾句實在話,還要自己低頭認錯,哪這世上還有公道嗎?再說事情已到了這地步,他們還能拿自己怎麼樣,再多就滾回瓊台打游擊。

    項自鏈接著單丘水的話茬批駁開來,不過說得很委婉很有耐性,不知怎麼地今晚他不想動氣:回瓊台是個出路,那裡山清水秀空氣好,最適合你搖筆桿子。要真的回到瓊台,人家會怎麼想?家裡人又會怎麼想?你又不是回瓊台當縣長書記!卸甲歸田也得等到退休了再說。就說你能裝聾作啞隨別人在你背後指指點點,可你的家人能行嗎?你的老父親老母親能行嗎?東家跑來問你家怎麼啦,西家湊上來打聽誰家孩子犯了事,他們這把老骨頭丟得起這老臉嗎?還不活活給氣死!氣死了如果算在別人頭上,那你還可以找他們算帳,弄得好可以省點棺材錢。可這帳只能算到你頭上,人人都會罵你是個不孝子,是個孵不出鳥兒的毛蛋!這樣一來,隱居是別指望了,千古罪名倒全落下。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出了山門,再想回去做和尚,那是萬萬行不通的,寺有寺規家有家法,咱好歹活出個樣子來,免得裡裡外外不是人!

    單丘水是個大孝子,讓項自鏈說得竦然動容,只有點頭的份。他仰天長歎了一聲唉,隨後又自我解嘲似地說,我就這樣在寧臨耗著總行了吧,反正也不想圖什麼前途了!

    項自鏈嗯嗯兩聲,隨後繼續著他的遊說。你這事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老季是個性情中人,不會落井下石,你要理解他的難處啊!上頭風吹得緊,他還不是為你遮著嗎?你不圖前途,可寧臨日報上百號人還得安生呢!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我理解你,可必要的時候還得低個頭。再這樣執拗下去,市委宣傳部就可以找個名正言順的借口整頓日報社,到那時倒霉的就不只是你單丘水一人了。現在報社上上下下還是同情你理解你的。可一旦屎拉到自己頭上,就難保他們不把這霉氣劃到你帳上啊!你看這樣好不好?老季的工作我再做做,你得趕緊回去上班,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過兩天在會上象徵性的說幾句好話,你又不損失什麼,老季也可以向上頭交差啊!

    單丘水一言不發。項自鏈明白了大半,這事就算這樣定了。

    市委正在醞釀對單丘水的處理決定。項自鏈當晚就從朝集社那裡得到信息,便心急火燎地趕到張書記家尋求庇護。文人有那麼一點點可愛,還有那麼一點點可憐。張書記除了這一句評語,並沒有就此事發表意見,更沒有個態度。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說得清清楚楚,張書記既然不想明確表態,項自鏈也就只好當它是街頭巷尾揀來的故事演繹一番。輿論是根導火線,禍從口出,事因筆起,小項你可要明白這個理啊!張書記最後表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態,這是告誡、勸勉,或許是醒世恆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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