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病有了起色,腦子反應正常,雙腳能夠落地行走了,就是左手有點不靈活,不時有麻痛的感覺,特別是陰雨天,人就像淋了雨的菜苗貼在土疙瘩上,蔫蔫的全無生氣。暑假裡,吳春蕊放棄了給學生補課賺錢的機會,整天在家中照顧著老人小孩。當老師的巴不得放暑假寒假,假期放假不放人,家長們望子成龍心切,不是送孩子上英語班,就是上藝術班。往年這時候吳春蕊工作比平時還忙,天天搞音樂輔導,工資照拿,還能賺個四五千外快。項自鏈常戲謔說學生是老師的搖錢樹,有事沒事多搖搖便豐衣足食養活一家人。這暑假倒好,吳春蕊不但沒賺到一塊錢,還把自己累垮了,大熱天裡汗淋淋的,額上眉角嘴邊竟長出細細的皺紋來。對著鏡子瞧一眼,還找出半截白髮,心一下就蒼老了許多。也正是的,項自鏈整天在瓊潮忙著,家中的重擔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以前年輕,幹起活來也並不覺得累,反而讓人充實開心。再說兩人工資收入也不錯,吃喝不愁,無憂無慮,倒覺得日子越過越年輕了。兒是娘的心頭肉,這話永遠沒錯,看著凱凱一天一天的長大,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吳春蕊的心就跟著輕鬆。雖說凱凱倒蛋,但說的話做的事都蠻有些道理,當娘的看在眼裡樂在心裡。女人就這樣容易知足的,有一個事業有成的老公,有一個稚氣又大人大樣的兒子,就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吳春蕊站在鏡子前,手裡拿著剛拔下的白髮,看著鏡中鬆弛下來的臉,忍不住想哭。自從項自鏈他媽來寧臨的那一天起,她就沒閒過一刻。雖然項香穎隔三差五來照顧母親,往往是前門進後門出,收拾了一半就擱著了。項香穎有項香穎的難處,身為一家合資的外貿公司業務主管,工作比項自鏈還要忙,她只能偷空跑過來給母親擦擦身子換洗一下衣服就走了。項自鏈雖然家裡走得比以前勤多了,可一個大男人平時就靠老婆侍候著,根本別想指望他幫這個閒忙。這樣一來,大部分時間就留給吳春蕊照顧了。吳春蕊又特別小心,做起事來認真過了頭,白天上班請鐘點工看著老人,一上完課就趕著往家裡跑,總擔心出什麼亂子,弄得自己神經兮兮的。本來日子過得閒適簡單,兒子中午在學校寄餐,自己也是在學校吃工作餐,晚上帶熟菜回家,再炒個青菜蘿蔔什麼的,一天就算過完。老人重病在身,不動不挪的,隨時要人看守著,還要上菜場準備一大堆菜候著老人的喜好,吳春蕊真的覺得有點受不了。可她得受著,像當年哄兒子一樣哄著老人,餵她吃飯喝藥,端尿盤洗衣服。哄兒子那是一種幸福,看著他哭只會心疼不會心煩;哄老人除了同情只會痛心。吳春蕊一半是身累一半是心累,整天對著項母這個活死人,自然就沒了好心情,連兒子凱凱都暗暗說她變得凶巴巴了。虧得老人話少,否則難保婆媳倆不紅眼。現在雖說老人病痊癒了大半,但吳春蕊的心病卻犯上了,她甚至懷疑這個家是不是也有點病態,就像自己這張臉,更像婆婆的身子骨。看著老人一天好似一天的氣色,她又忍不住問自己,要是自己的娘病了,會會也會生厭生煩,橫生出七岔八丫的怪念頭呢?
新學年開學的時候,老人基本上能自己料理生活了,吳春蕊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氣,只是臉上的皺紋總是若隱若現在潛伏著。女人就像一塊麵團,一旦在生活的油鍋裡炸過一次就別想再光潤如昨了。
人大常委會就要召開,項自鏈還在準備他的匯報材料。這兩天為了單丘水的事,他沒少跑路子,總算讓組織部鬆了口,答應暫時不動單丘水位置。當他把這消息告訴單丘水的時候,單丘水的反應照樣不冷不熱,只應了聲哦,好像不關他的事似的,害得項自鏈沒說完就掛了電話。匯報材料本來可以叫魏宏益代寫的,可項自鏈硬是自己熬了三個晚上,洋洋灑灑地寫出個萬言書。他心裡另有打算。瓊潮舊城改造已初見成效,主要幾條街道都澆上了柏油,本來街上車水馬龍水洩難通,現在看起來有點冷清。路寬了車暢了,城市變得有些陌生。路兩邊全是一道道圍牆,裡邊掛滿了吊機、樁機和混凝土攪拌機,一整個施工場地。等開完人大常委會,寧臨市四套班子就會輪翻來這裡檢查工作,這是一個機會,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要想短時間內把路兩旁的建築豎起來根本就不現實,項自鏈給魏德鳴出了個主意,在瓊潮市文化宮搞個城市布展,把規劃圖、標緻性建築立體圖和總體概貌三維示意模型搬上去,作為文化節的一個重要內容來辦。
項自鏈的耐性越來越好了,聽著趙新良的冷嘲熱諷,不慍不怒滿臉堆笑地解釋:趙市長你是債主,我是還債的,趙國亮頂多是個打工仔,過個一年兩載就叫他回寧臨安家。說來這傢伙也不容易,在瓊台幹得好好的,就因為性子太耿直得罪了人,才跑到這裡來找你大本家庇護。別以為債主這兩字難聽,在瓊潮只有大老闆才稱得上債主,有人叫你一聲債主,那等於往你臉上貼金鑲銀。項自鏈這話半真半假,但假話中聽,趙新良再也不好說項自鏈不是了。他笑盈盈地指著項自鏈的鼻子說,項自鏈啊項自鏈,你這張嘴怎麼就越來越滋潤了,大熱天也抹了油塗了蜜似的!可不是我看不起趙國亮,或者對你項自鏈有成見,再怎麼說我也是一市之長,你要找個幫手也得事先同我通個氣吧!趙國亮早兩天來過我這裡,小伙子人不錯,看上去老實能幹,我也就認了。趙新良突然轉過話風說,瓊潮建設任務很重,有個貼心人幫著你也好。你整天在外邊跑,可別只記著工作,而忘了成績,總結材料還是要早寫早修改,別讓人家以為你只知道低頭犁田,不知抬頭看天。領導幹部不但要干實事,還要講政治,這總結寫得好壞往往就體現出個人政治素質過沒過關。總結要寫得有時效性、針對性和鮮明的模範先進性,讓人家一看就覺得值得學習推廣。雖然趙新良表面上給足了項自鏈面子,說話的口氣變得隨和多了,可項自鏈心裡清楚他那心結不是說打開就能打開的,一個魏宏益已讓他耿耿於懷了,如今又來了個趙國亮,肚子裡一定挺不舒服。這番話表面上是教育人,實際上是說魏宏益這個秘書水平太差,連個總結都寫不好,不配做秘書。項自鏈聽了,只差啞然失笑。這報告是他熬了三個晚上親手一字一句寫出來的,就怕魏宏益疏漏了什麼地方!沒想到趙新良拿總結報告做文章含沙射影罵魏德鳴用人唯親。項自鏈倒巴不得他再說下去,自己真好藉機解釋一下,免得趙新良的成見越來越深。魏宏益用了三個晚上拿出初稿,辦事倒還利索,可年輕人就是毛手毛腳。主要是我工作佈置得太遲才廷誤了時間,真像趙市長你說的,我這個人只知低頭耕田,不知抬頭看天,文字功底淺薄,修改來修改去還是沒理出個條條框框來。不過還好有你撐著,什麼貨色只要經過你的手就變廢為寶,機關裡許多同志都說你是寧臨第一支筆桿子,省裡頭說到你無不豎起大拇指的。這樣好不好?小魏在我這裡也不會呆長久,你看有什麼合適的人先給我引薦一個?項自鏈話說得溫和,神情卻很專注,像在密談軍機大事。趙新良不多說了,鼻子裡嗯嗯著,看上去心裡踏實得多。趙新良喝了口水,問項自鏈下午脫不脫得開身。趙市長有吩咐,最重要的事也得先擱一邊,項自鏈麻利地點點頭,說是聽候處理。
今天是八一建軍節,項自鏈跟著趙新良到當地駐軍部隊裡轉了一圈,名曰擁軍愛民軍政一家。市長這樣走一趟倒底是不是有助於軍政團結,那只有天知道,但趙新良與項自鏈倒確是貼近了一些。回來的路上,趙新良說張書記病了,問他有沒有去看過。上級首長有個跌打損傷,對下級來說都是千年難逢的機會,平時想巴結還進不了門呢!不過大家都心照不宣,你修你的棧道我渡我的陳倉,各送各的禮各走各的門,誰會同你通氣搞聯盟。趙新良這一問,倒讓項自鏈大吃一驚,張書記不是前一段時間剛病過嗎?現在怎麼又病了?想問趙新良張書記倒底得了什麼病,剛半張開嘴就合上了,他改口說,「這段時間忙,沒時間回寧臨,吩咐老婆看過了,自己明天再去。」趙新良臉上微現驚愕,語重心長地說,「張書記這樣的老功臣也真不幸!今年就生了兩場病了。」說完,重重地一聲歎息。
項自鏈還以為趙新良在查自己與張書記的關係呢!他這一說等於告訴趙新良自己與張祝同親著哩!老婆能替丈夫探望,非親即故。
趙新良想了想商量著說,「後天就召開市人大常委會擴大會議,你到會介紹瓊潮城改工作,我負責書面匯報。開過會後,我們一起去看看張書記。老人家不容易啊!為革命建設事業奔波不息,他的病是累出來的。」項自鏈有十八根腸子,也彎不到趙新良的心事上,聽了這話忍不住紅了紅眼睛,心想張書記這樣的官也當到份上了,有這麼多人念著想著牽掛著。他還暗暗怪自己多心過了頭,對誰都按固有的思維模式提防著猜忌著!
回到公寓躺在床上,項自鏈又做起美夢來。不知怎麼的,好幾個晚上都夢到歐陽妮,夢到瓊台河、瓊台河上的瓊台橋,還有那茶香四溢的雅軒坊。有一次還在夢中與歐陽妮抱作一團呢!項自鏈醒來後仍記得每個細節。那一個晚上無緣無故地停了電,屋裡悶得像蒸籠,項自鏈便一人遛達到街上。街道兩旁擠滿了人,歌舞廳竭斯底裡地叫著,冷飲店裡熱鬧非凡,樹蔭下廊沿邊擺滿了乘涼的椅子,上邊躺著穿大褲衩的男女,小攤子擺到了路中央,叫賣聲響成一片,汽車擠得像爬行的蝸牛,拼著命狂吼。散步是不行了,項自鏈的耳朵裡全是嘈雜聲。避開熱鬧處,實在又沒有地方可走,到處都拆得零零亂亂。天一黑便只有路燈寂寞地照著幾棵無言的大榕樹,像在堅守著古老的歲月,可圍牆裡日夜不定轟鳴著的機器聲分明在不斷地向舊歲月發出告別,眼中的大榕樹怎麼看就怎麼傷感。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梗著,這時候他多麼希望街道還是以前的街道,榕樹還是以前的榕樹。瓊台也有好多榕樹,老家門前就有三棵上百年的。小時候,媽媽常坐在榕樹下納鞋底,妹妹在一邊安靜地扯著剪豆筋。媽媽從來都是早早安排生活的,夏天裡就納著秋鞋冬鞋。家裡的榕樹也特別神氣,枝繁葉茂,大概吸完了門前小河裡流過的每一點營養。所以河水就變得特別清,搞混了一片,流了三尺遠又清澈見底了。項自鏈沒走多遠就覺得背上汗膩膩地難受,臉也灰了一半。家鄉的石子路從來都清清爽爽的,連牛糞也散著淡淡的清香;那風更沒得說,一陣子過來,涼涼爽爽的,像河裡剛提出來的水滲進每一個毛孔。
聞著從工地裡散出來的刺鼻的電焊味,項自鏈只想掉頭回家。半途而廢好像與項自鏈的性格無緣,他感到一種淡淡的悲涼,便穿過一條小巷來到了瓊潮河邊。瓊台河流到這裡就變成了瓊潮河了。名稱變了,水也變了,有時渾黃有時半清,在大海潮起潮落中變化難定。瓊潮河是感潮河段,一天兩次漲潮兩次落潮,漲潮時混濁的潮水夾著濃濃的海腥味洶湧地滿過對岸的埠頭,落潮時潮水象遊子眷戀鄉土,慢吞吞地不肯離去。此時已過了漲潮時間,潮水正在緩緩地退去,河面變窄了,河水卻清了起來。斜對岸是綠油油的田野,田野上水稻長得正旺,偶爾傳來幾聲咕咕的田雞聲。田雞聲並不好聽,項自項還是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中扶著欄杆打起盹來,做了個稀里糊塗的夢:坐著一隻小船溯流而上,繞過玉女峰下,向老家劃去。河水很凶很急,可劃起來並不吃力。一路上青峰相迎,山花爛漫,還不時地有魚兒躍上船頭,項自鏈憐惜地把它們輕輕地托起放回清清的水中。後來就有成群結隊的魚跟在船後邊鬧歡,像在推船又像為項自鏈鼓勁,船划得更輕鬆了,沒過多久就到了瓊台橋下。歐陽妮早就站在橋上,揮著手帕笑盈盈地喊他的名字。其實瓊台河九曲十八彎,多的是水流喘急的峽谷,只能順流而下,無法溯流而上。船靠了岸,項自鏈正在繫纜繩,忽然一個洪峰撲面而來,打得項自項一個激凌就沒了影蹤。他自己也不知身在何處,可剛才不是勾到歐陽妮的手了嗎?
心中一陣慌亂夢消散了。睜開眼看看白茫茫的河邊連個帆影兒都沒有,項自鏈怏怏地覺得滿是失望。
近來總是有事無事就夢見歐陽妮,不知道她有沒有夢見自己呢?他常想。或許是想多了,有了牽掛,便做夢不斷。想到人大常委會擴大會議後,歐陽妮就要跟隨寧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和市政協來瓊潮檢查城建工作拍攝電視專題片,心中又有了寬慰。歐陽妮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寄托。在外工作,漂亮的女人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在瓊潮這段日子裡,自己整天孤身一人,不知有多少女人在桌面上向他拋媚眼呢!社會風氣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女人們有時候直率得讓他總有一種落伍的感覺。舊城改造階段總結會後,城建局辦公室裡的那個小傅在酒桌上硬要擠到項自鏈身邊敬酒。桌上有人戲謔問趙市長的面子大還是性子大,竟然讓她動了春心。姑娘偏偏頭反問了一句,項市長就是性子大,我喜歡又怎麼的,反正輪不到你頭上,吃醋也是干吃。說完一雙手掛在項自鏈肩上不肯放下來,弄得項自鏈好尷尬,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再後來背地裡就有人叫他性子市長了。本來酒桌上鬧個笑話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小傅不知從哪裡瞭解到項自鏈的住處,候在門口等到半夜。那晚有個應酬,一直折騰到十點半才回家,過道上項自鏈遠遠看到一堆東西貓在門口的椅子上,開始還以為哪個要飯的沒地方露宿,躲到他這裡來了。走近一看,原來是個姑娘。姑娘扮相很酷,一頭青絲染得像玉米須,紅紅黃黃地披著,一套緊身衣短了半截,露著個圓圓的肚臍眼,褲子是流行的花喇叭褲,底端誇張得像掃地車的吸盤。這不是白天裡見過的小傅嗎?項自鏈正要叫醒她,不想小傅膝跳反射似地蹦了起來。她揉揉眼睛,嗔怨著說,項自鏈我等你好辛苦呢!項自鏈本來就奇怪,一個大姑娘僅一面之緣,半夜三更跑到這裡來,不是瘋了也是暫時神經斷路。這回又直呼自己名字,更讓他吃驚了,在外邊誰見了他不叫一聲項市長?這姑娘倒學起單丘水的腔調,叫起自己名字來了。
「你病了,還是與家人吵架了,在這裡等我做什麼?」小傅不容項自鏈多說,雙手抱著他的胳膊反問,「人家等你等了這麼久,幹嗎這麼凶巴巴的,你才同家人吵架呢,我哪有這閒心。人家想你嘛!」小傅說完仰起一張漂亮清純的臉望著項自鏈,眼睛裡透著邪邪的渴望。
「想我?是不是吃錯藥了?」項自鏈在心裡問,他錯愕地盯著小傅發呆。城建局要討好人也用不著拿自己人當犧牲品,他們也太大膽了吧,把我想成什麼人了!項自鏈覺得這樣問太蠢了,改口問:「是不是搞錯了?你別開這玩笑!」「誰同你開玩笑,你長得像張國榮,也像我以前的男朋友,我早就在電視上琢磨過你了。人家等你等得這麼遲,你總得讓人進去喝口水吧?」小傅說完咽咽乾澀的喉嚨。
項自鏈這才意識到自己昏了頭,想想站在門外同一個女人這樣纏著讓人看了還真不好交代。開門也不是,還不知後邊要發生什麼呢?猶豫再三,最後還是開了門。小傅臉上閃爍著無可名狀的興奮。
小傅喝過水後,就跑進衛生間去了。項自鏈在外邊問她做什麼。她在裡邊反問項自鏈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氣得項自鏈衝進去一把把她拖了出來。小傅也很有個性,甩甩胳膊走了,丟下一句話:想不到還有見腥不饞的貓,「張國榮」一定瘋了。
你才瘋了呢?項自鏈想不到機關單位裡還有這號人物。後來一打聽,人家還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哩!
這樣癡癡地想了一陣子,歐陽妮又來了。他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可歐陽妮還是象影子一樣跟著,甩都甩不掉。不知怎麼搞的,這女人有著說不出的味道,在他的鼻腔裡舌苔上盤旋。她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會不會在瓊台河的盡頭想著自己呢?項自鏈總把寧臨江、瓊潮河叫瓊台河。歐陽妮就像瓊台河一樣成了他心靈的棲息地,每當天陰天晴困了乏了就想起來。
江風變涼了,項自鏈還在想著。有句詩叫思念也是一種幸福。
人民當家作主的意識增加了,大家就像發現寸草不生蟲鳥絕跡的死海獨有的理療效果一樣發現了人大的好處。都說死海不死,人大好大,許多在黨委政府裡覺得前途無望的邊緣人物,轉個身就成了人大副主任和處長什麼的。出席這次人大常委擴大會議的就有市裡四套班子和縣裡三套班子的頭頭腦腦。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黨委一條線跟人大的關係變得曖昧起來,本來人大主任都由書記兼著,大家也沒當人大是回事,現在鬧了獨立,反而受到尊敬了。據說黨委和人大分家在全國還只有寧臨市一家,弄得省委書記都臉上無光。可惜人大裡找不到真正的人民,人民也不關心人大,在電視裡一看到官腔官話,就趕緊換頻道,說這就是最大的民權,你演你的雙簧戲,我看我的西廂記。人民的含義太模糊,在中國除了在押犯在逃犯,所有的公民都是人民。內行的人都知道,有些事看起來模糊實際上清楚,有些事看起來清楚實際上模糊,馬克思辨證法就這樣教育人看問題的。單丘水私底裡同項自鏈說過這樣的話,人民的含義模糊了,人大的結構清楚了,人大的結構清楚了,人民的含義就得模糊,要不中國十幾億人口都爭著當家作主,這人大還不亂套!看著滿堂人個個不是這個長就是那個記,項自鏈覺得這會議開得滑稽。今天張書記一直沒露臉,想來真的病得不輕,要不硬撐著也會來熱熱屁股的。他覺得老書記什麼都好,就是這習慣不好,好像什麼會議少了他就開不成似的。這一天什麼都在聽,卻什麼都沒聽進去,輪到他八分鐘發言,先說通感謝市人大對瓊潮建設的關心和支持,再說通歡迎監督和檢查,最後才匯報瓊潮建設情況。天知道誰能聽出個所以然來!
會議練的就是坐功,可誰也沒學老僧打坐入定,主席台上對著空氣放大炮,台下交頭接耳老套套。今天的日子很特別,省人大主任季文煥親臨寧臨參加會議,會議一開始他就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開始時項自鏈覺得奇怪,寧臨市人大常委會擴大會議差不多變成了全市領導班子碰頭會了?直到季文煥在市委書記、市人大主任蔣多聞陪同下徐徐來到主席台中央坐下來的時候才明白其中的緣由,原來一幫人都是衝著季文煥來的。不知是市裡講排場還是捧省人大主任的場子,大家聽得特別地認真,偶爾夾著一兩聲議論,說季文煥此次寧臨之行醉翁之意不在酒。
季文煥講完話不久,一個人悄悄地退出場去。會議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蔣多聞匆匆地結束講話,象徵性地在台上呆了十來分鐘,跟著悄無信息地溜出會常這或許就是當頭頭的好處,高興時講幾句不痛不癢的大話,不高興拍拍屁股走人,台下的人就沒這福份,只好靠分散注意力來解困。主角一走,台下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項自鏈坐在後邊不時地注意著劇情變化,第二排的賈守道和柳副市長說得最勤快,兩人像親兄弟拉家常似的有完沒完,全沒把台上的人大副主任放在眼裡。不知為什麼,項自鏈看著他倆親密就覺得渾身不舒坦。
季文煥沒有給項自鏈留下特點的印象,只覺得嫌胖。
會議一結束,趙新良拉著項自鏈去看望張書記。項自鏈買了束康乃馨,趙新良兩手空空,他在心裡納悶。項自鏈本來想買個花籃的,有玫瑰、康乃馨、百合和滿天星的那種,可有趙新良同行,覺得還是從簡好。好什麼呢?說明自己同張書記關係鐵啊!再說自己從來就沒送過貴重的東西,破了例弄不好還要挨張書記批評呢?他記得張書記家的陽台上有好多的康乃馨,老人家就愛它,送這個也算門當戶對。趙新良一定是早就看望過了,要不才怪呢!可又為什麼急不可待地拉自己去呢?項自鏈百思不得其解。
張書記真的瘦多了,或許是許久沒見天日,臉色倒顯得白淨了許多。兩人老遠就看到他獨自一人巍顫顫地站在陽台上望著西邊絢麗的夕陽出神。走到樓下,項自鏈仰著頭輕輕地叫了一聲張書記。張書記耳朵倒出奇地靈,張著口就是說不出來。項自鏈心頭一酸,眼睛就模糊了。算起來自己有三個月沒看望老書記了,上一次看上去還好好的,怎麼說病又病了?開門的是王阿姨。王阿姨見是項自鏈,不禁紅了紅眼,強笑著同兩人打過招呼。上了樓,張書記艱難地招呼他們坐。項自鏈哪裡能坐得住,康乃馨往茶几上一放,便搶到張書記身邊扶著。張書記輕輕地甩甩手,但分明態度很堅決。
王阿姨說:「小項你別扶,老頭子強著呢!誰也不讓扶,每天這個時候都要站在那裡看夕陽。還說這夕陽不應當在西方,應當在東方才對。」項自鏈聽得半明不白,只嗯嗯地點頭。
王阿姨要倒水,項自鏈攔著她,說:「王阿姨你瘦了。我自己來,你歇著吧,咱不見外。」項自鏈倒了一杯茶遞給趙新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隨後轉到張書記身邊說:「張書記,趙市長看你來了。」趙新良緊跟著問了一聲好。
王阿姨續繼說:「不知為什麼,後來又說夕陽在西方也對,還說馬克思就是西方的。真讓人擔心!」張書記聽了這話,身體微微動了一下,努力地轉過身來。這時候夕陽還掛在西天。項自鏈想上前去扶,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張書記慢慢地踱進房間,坐在椅子上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緩過氣來就能說話了。原來老頭子不是不能說話,而是累得說不出話來。項自鏈見了又是一陣心痛。張書記軍人出身,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著體育鍛煉,身子骨一直健旺著,也不見長膘,瘦瘦的。現在重病在身,這性格卻沒被折磨倒,一轉身一抬步是鍛煉也是抗爭,那神情彷彿還透著軍人特有的颯爽。他一開口就說:「小慧,別在客人面前亂說,馬克思可不會收留我!馬克思老了,比起他我還嫩著呢!咱不惦老。」王阿姨單名一個慧字,張書記從年輕呼到老一直這樣叫著。
多麼堅強的老人,他無論病與不病都給人一種向上的信念。王阿姨不出聲了,萬事都順著他。在這方面,項自鏈覺得吳春蕊特象王阿姨。或許是機緣巧合,王阿姨對吳春蕊特別好,吳春蕊對王阿姨也特別投緣。有些人一見面就覺得和善親得來,有些人見一次面都嫌多。有了這層關係,項自鏈與張書記的關係更貼得近了,只差沒認乾爹,凱凱也喜歡上張書記家玩,左一聲爺爺右一聲奶奶,把兩老口子樂得像白揀了個孫子似的。
張書記先問了些會議情況。有趙新良在場,項自鏈得讓著些,遞遞眼色要他說。趙新良正愁插不上嘴,到了這裡,項自鏈象回到了家,而他卻像蹲了監獄,橫豎不是個滋味。趙新良感激地望了一眼項自鏈,簡單而恰到好處地把會議內容向張書記匯報了一遍。張書記又問了幾個細節。項自鏈早就知道張書記會問這些,覺得老年人有點不可思議,有事沒事總掛著工作。
人老話多,張書記問完工作又拉起家常來,就是絕口不提自己得了什麼玻可誰都看得出他心裡苦著。項自鏈又不好主動問,側眼看看王阿姨。王阿姨兩眼總是潮潤著,臉上擠著苦笑。
項自鏈說:「張書記你要多休息,別老牽掛著工作,工作永遠幹不完,身體才是最重要的。」「老頭子整天想著他的工作,好像他不幹工作這天就塌下來似的,真不知腦子裡裝著些什麼!」王阿姨插了一句。
「小慧這樣說可就不對了,讓人家聽了還以為我在邀功呢!這工作看來是幹不了,可心裡總擱著點什麼,不想不行啊!人老了好像更想做些事。」張書記說。
「張書記話說嚴重了吧,幹工作你永遠是最行的,在寧臨誰不知道你是個好當家。當家難難當家,你這病就讓工作給累出來的,只要休息充分等病養好了,工作以後可以再做。有你在,寧臨上上下下就帶勁。」趙新良說。
張書記擠出一絲笑,說:「幹工作得靠你們年輕人了,我這樣子看來是幹不了什麼了,瞎操心唄!」「張書記可千萬不能這樣說,是病就有藥。只聽說後悔藥沒有,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寧臨的工作還靠你頂著呢!有什麼我和項自鏈能派上用場的,你只管吩咐,只要你張書記一聲令下,我們馬上就回寧臨來。」原來趙新良想調回寧臨工作,難怪這麼熱心,一開完會連晚飯也沒吃就拉著自己往張書記家裡跑。項自鏈總算找到了答案。掐指算算,寧臨也就那麼兩個位置空著,馮部長提拔在即,組織部長的位置還不知花落誰家。另一個就是張書記的位置了,老頭子這樣不斷病著,工作看來是幹不成了,早晚得找個人頂著。再說趙新良本來就是寧臨市市委副秘書長下派到瓊潮的,回來安排個組織部長似乎不算太難。難的就是時間問題了,剛剛去瓊潮不到一年,不符合幹部用人制度。當然有人拉拉線,那另當別論,趙新良就是攀這根線來的。
張書記似乎聽懂了趙新良的話,慢慢地說:「瓊潮的事忙著呢!再忙我也不能抽了瓊潮的脊樑骨。你就耐心地在瓊潮幹兩年,等做出個成績來,組織自然會考慮給你加壓的。」張書記說完,橫了一眼項自鏈,似乎怪他多事,怎麼也摻和到這裡邊來了。
項自鏈張張口又閉上了,他能說什麼呢?這誤會還真說不清楚,心裡怨趙新良事先不打個招呼,害得他措手不及。
「張書記對我們年輕人總是關愛有加,在寧臨這樣,到了瓊潮你仍然一樣關心我們。今天我和項自鏈偷空來看看你,也沒帶什麼禮物表表心意,倒是項自鏈心細,知道你喜歡康乃馨。」項自鏈知道這話一半是說給張書記聽,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好像標榜他趙新良從來不巴結誰。
張書記又是輕輕地笑,不知是人老了想還童,還是心裡苦著裝樂子,說:「小項想得仔細,小趙粗中有細,我都喜歡。你們兩個在瓊潮要多碰碰頭,千方百計抓出個全省典範來,不負組織上的苦心栽培。幹部年輕化,像你們這樣年輕的幹部太少了。」張書記臉上很溫和,說起話來卻有點倚老賣老的樣子,這或許是老一輩幹部的通玻趙新良又借匯報工作為名,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最後還是張書記下了逐客令。他輕咳兩聲,說:「工作上的事可不能松,我老頭子一個,一時三刻還死不了,再說死了也是該死,死千死萬,沒有死殘,閻羅皇早就安排好的。以後你們把心多放在工作上,別管我這個半死人。」張書記這麼一說,趙新良就不好再嚕嗦什麼了,只得起身告辭,把一句「多保重身體」重複了七八遍。
到了大路上,趙新良扭過頭來問項自鏈,「你看張書記的病怎麼樣?以前好端端的怎麼就病成這樣了!」「鄉村裡有句俗話說,小病不斷大病稀罕,小病不生大病山崩。真不知張書記會怎麼樣呢?」項自鏈想到母親,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趙新良聽了也不回答,對著項自鏈嘿嘿地笑。
趙新良笑什麼呢?項自鏈在心裡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魏得鳴今年五十四,按照省裡規定,過了五十五這年關,便不能再陞遷了。現在魏得鳴在寧臨市市委常委裡排行第七,如果張書記撒手人寰或者退居二線,他很有可能順理成章地接替這位置。市委裡真正頂事的不是常委,而是書記小組。書記小組當然是書記、市長和幾個副書記組成。瓊潮出事後,趙新良才從寧臨市委副秘書長位置上換到瓊潮當市長,算起來比項自鏈來瓊潮早不了幾個月。事業剛剛開頭,要想馬上擢升一級談何容易!論資格和實力,只有魏得鳴才可能頂替張祝同的位置。但越新良年輕,年輕就是優勢,符合幹部年輕化的號召。如果魏得鳴接了張書記的班,那他就得再熬若干年了。項自鏈事先不知道張書記的病情,更想不到趙新良在打這主意。前前後後串聯起來想想,不覺哂然一笑。
官場上一個位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下級盼著上級早死,科員盼著領導早亡。可真要出事,又有多少人巴不得遲上一年兩年,讓自己趕上個好機會。人性的所有缺點在這個獨特的舞台上,一覽無遺地晾曬著。
就是這時候,許鴻運打來了電話,問項自鏈要不要去喝茶。江南人從祖先喝到現在,要是沒點茶性,就差不多沒了人性。項自鏈答應半小時後到常趙新良也不問是誰的電話,只說:「又忙了?」「一個朋友,要我去喝茶。」趙新良開過車問項自鏈要不要送一程。這是客氣話,項自鏈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想沾這個光,謝過趙新良,拐進旁邊一家麵館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