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斜坡 第7章
    市府禮堂裡坐滿了市政建設公司和其他建築公司大大小小的頭們,市長趙新良正在做全面建設新瓊潮的動員報告,左邊依次是政法委書記張天明、規劃局長胡洪亮,右邊是項自鏈、建設局局長鍾浪濤。項自鏈看上去正襟危坐,可心不在焉,一雙眼不時地瞅著台下。許鴻運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同邵燈明一同來參加會議。他見項自鏈看自己,便眨眨眼呶呶嘴算是打了個招呼。眾目睽睽之下,項自鏈只裝沒看見,把目光掃到了最後一排。在最後邊的魏宏益向他丟眼色,那意思項自鏈心裡全明白。經過一個月的相處,項自鏈覺得小伙子變得可愛了,就是有時候犯牛皮氣,象自己當年一樣強得讓外人難以接受。

    有些東西真不好讓人理解,魏得鳴怎麼會養著這麼個可愛的兒子?閻羅王點兵,鬼使鬼差,莫不是亂了門道?父子倆實在找不到一點相象之處,連長相都沒有一點血脈相承的地方。魏得鳴深沉老辣,老於世故。而魏宏益卻書生氣十足,特別愛同老爸唱對頭戲。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按父親鋪設好的路子走下去了。原來兒子喜歡理科,老子硬要他讀文科,再後來就進了市政府工作,就這樣一步步在父親圈好的軌道上滑行著。可魏宏益偏偏不諳機關裡的機關,直著肚腸同人打交道。因為父親是書記,大家更敬而遠之,弄得他在偌大的院子裡連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都沒有。加上平時又沉默寡言,更覺得心裡煩。這煩惱就成了一根看不見摸不著又無處不在的隨時可以點燃引爆脾氣的導火線。於是父子之間便彌漫著火藥味,老頭子怨兒子沒出息,小子恨老子多管閒事。

    要是討厭一個人,往往連他周圍的人也看不順眼,邵燈明就這樣成了小魏心眼裡的一條蛆蟲,只知道圍著他老爸這堆爛肉爬行。魏宏益壓根兒就看不起附炎趨勢,有奶就是娘的銅臭氣,常罵邵燈明是個奸商,還說老爸總有一天會給他害死。有一次聽完魏宏益的訴苦,項自鏈問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這小子憨憨一笑,說是佩服項自鏈那股凜然正氣,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作派。邵燈明也夠狠的,一扔就是五萬元。這五萬元沒有砸扁項自鏈,倒砸出項自鏈與魏宏益的感情來。魏宏益剛才眼神一牽一扯,項自鏈就知道他又在心裡罵邵燈明了。

    這時候項自鏈卻高興不起來,潛意識裡為邵燈明叫屈。這邵燈明也真是的,你要送錢送物給人家,哪怕隱晦一點含蓄一點也好,為什麼要這麼張狂,這麼趾高氣揚,這麼囂張跋扈!咱要是真的接受了你五萬臭錢,日後還不唯你馬首是瞻!雖然當時氣血上湧,直追到邵燈明家訓斥了一頓,圖了一時痛快,可不知有多少個夢裡,出現這樣的情景:邵燈明把五萬塊錢翻了個倍,巴裡巴結地偷偷地替自己把房子裝修一新,還搬來了29英寸大彩電、真皮沙發、柚木坐椅……有時從夢中驚醒,項自鏈暗暗罵自己犯賤,沒有黨性不講原則。不是常擔心工程建設捅出漏子嗎?現在剛剛起步,怎麼自己先動搖了?胡思亂想了一陣,又覺得好笑,可終舊沒有笑出來。時間一久也就原諒了邵燈明,覺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或許人家還百試不償呢!私營業主給官員送禮成風,早已不是新聞。前幾年群眾高唱國際歌,意見紛紛,中央地方也層層下文件明文禁止暗地教育,但此風只長不消。再後來,人心都講散了,領導也懶得唬著臉,講話往往一帶而過。群眾更不用說,見怪不怪勞騷沒了笑話多了,對於干部受賄和男女緋聞一視同仁,常掛在嘴角抹油。身在官場多年,項自鏈不算見多識廣,但個中道理還是明明白白。

    趙新良還在作報告,項自鏈汲汲鼻子耐不住了。今天是星期六,他整整一個月沒回家了。老婆好幾次都在電話裡嘟噥著,那哎怨的聲調把他拉回到久遠的記憶裡。在瓊台當副縣長那陣子,這聲音他是經常聽得到的。想到這裡,項自鏈胸口一熱,神情就有點恍惚起來。稍稍偏過頭看看趙新良。趙新良話正講在興頭上,他只好老老實實地坐著消磨時光。

    自從魏宏益當了自己的秘書,趙新良對項自鏈的態度就謹慎起來,兩人除了公開場合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外,私底裡很少有超過三句。項自鏈雖然心裡早想到這結局,可真臨到頭上,又覺得喉管裡癢癢的難受。人為什麼總是這樣小心眼呢?仿佛這世界從來都只有兩大對立的陣營,人與人之間只有敵我,只有順從和對抗,而沒有妥協沒有調和沒有折中!項自鏈想想又覺得好笑,怎麼玩得都是小孩子把戲,那麼愛憎分明,那麼天真得可愛,這世界真是一清二白了!

    雖然他恨不得腳底抹油溜出會場,病埸上的母親還瞪著眼盼兒子回家呢!母親已躺在寧臨一醫裡三天了,自己這個做兒子沒去看過一次,也不知道病情怎麼樣了。老婆在電話裡總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聽不出個大概來。可這時候他不能走,就算他與趙新良之間沒有魏宏益撂著,他也不能走。一把手沒走,二把手絕對是走不了的,否則你就是沒大沒小,不尊重領導。好不容易挨到趙新良講完話散會,許鴻運又湊上前來,項自鏈只好應付幾句。不想許鴻運才說兩句就提到了他母親生病住院一事。多年的官場經驗告訴他,這裡邊一定有蹊蹺,不過項自鏈並沒露出聲色,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只盼早點打發掉許鴻運,早點趕到醫院看看母親。邵燈明這一次倒識相,見兩人說說笑笑,便道了聲項市長好就走開了。閒侃了幾分鍾,禮堂裡空空的,只有三個工作人員悠游地整理著桌椅。項自鏈正要打電話叫司機過來,許鴻運伸過手拉著要送他回家,說是順便路上談點事。項自鏈看看時間,已是中午十點半了,便梗了下身子,點頭同意。

    其實司機胡瑞英昨晚酒後獨自駕車,撞了南牆,自己那輛嶄新的奧迪成了變形金剛,擋風玻璃裂成烏龜背。項自鏈在醫院見到司機小胡的時候,他頭裹紗布,檢討不迭。多少次交代他要小心駕駛,別闖禍生事,丟了政府形象,可這家伙簡直鐵打銅鑄的腦袋,水潑不進!項自鏈強壓著心頭的怒火,說了幾句安慰話,叮囑醫生好好照看。

    這時候司機和車子都在休養,一個醫院裡進補,一個修理廠裡美容。項自鏈便成了赤腳醫生,靠雙腳游走江湖。現在許鴻運主動提出要送他回家,項自鏈反倒覺得自己愚弄了一顆善良的心,為剛才撥電話叫司機這一魯莽行為而羞愧!直腰、伸脖子、僵立、點頭,在四部曲裡完成了這一心路歷程。

    “咱正急著趕回家吃頓老婆煮的飯哩!”兩人便親密地鑽進了車子。

    項自鏈越來越不信任小胡了,想著就氣不打一處來。平時項自鏈沒少告誡,可小子當面點頭如儀,背過身就忘乎所以。昨晚要不是交警認出是他的車子,恐怕丑事早就見報了。

    車子是奔馳牌的,那感覺全然不一樣,飛奔著象藍天上的白雲,觸摸著無一處不熨貼。人比人比死人,貨比貨不是貨。項自鏈側臉看看駕駛座上春風滿面的許鴻運,心裡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許多在官場上得意半生的人,一退下來就成了廢人,不!簡直是廢物!踢一腳也不會滾的廢物,誰也差使不動!隨著權力的轉移和消失,名聲、地位、金錢、待遇都跟著暴跌,以前的同僚不再與你套近乎了,下屬在你面前也不再象先前那樣恭敬。有時候搭個便車,沒品沒級的司機也四個鼻孔出氣,有事沒事還對你直哼哼。

    項自鏈才三十五歲,仕途上可謂一帆風順,按理不該有英雄遲暮的感歎。不知道是長久沒有摸到老婆的身體,引起內分泌失調神經紊亂,還是母親無端端地病倒在醫院裡,心裡擱著塊石頭而陷入胡死亂想,他感到莫名其妙地煩躁。閉上眼想平息一下繁亂的心緒,可一合眼,就浮現出吳一高蒼老憔悴的身影。

    半個月前,項自鏈在一家書店前無意中看見了老吳,當時還以為自己看走了眼。眼前的老吳同幾個月前截然兩樣,滿頭花白,佝僂著腰,一慣剛毅的神情全都萎縮進松弛耷拉的臉皮裡。當老吳擠出干癟的笑容握著他的手時,項自鏈才確定沒認錯人。起初,項自鏈還以為老吳剛生過一場大病呢!沒想到是怨氣難消,結成了解不開的心玻老吳一開口就大罵縣長賈守道不是東西。賈守道在瓊台縣十年沒辦成一件正事,這回給陳擎棟到市裡參了一本。市紀委、市組織部組成聯合調查小組到瓊台調查了半個月,得出的結論是瓊台縣個別部門領導無方,致使地方經濟一直徘徊不前。這件事項自鏈剛來瓊潮時有所耳聞,自己前兩年在瓊台工作過,是是非非他也不想作什麼評論,說好說壞對自己影響都不會是正面的。對於賈守道的底細,他心裡最清楚不過。一個連初中都沒畢業的人能過五關斬六將,從五十幾萬人中脫穎而出,短短七年從鄉裡的一個水利員爬到了副縣長位置,賈守道的政治手碗確有過人之處。不過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找了省委裡一個不知轉了多少彎的遠親作靠山的,所以才安安穩穩地在瓊台當他的土皇帝。陳擎棟初來乍到,或許不知道賈守道底細,或許是新官上任急著放三把火,結果兩人在常委會上就紅了臉。再後來就鬧到了市裡省裡,害得賈守道差點兒丟了烏紗帽。丟烏紗帽的理由是賈守道在位這麼多年,一條寧台線改造工程都沒完成,無法得到幾十萬瓊台鄉親父老的信任。雙方勢均力敵的交鋒結果,達成了官場上常常出現的相同結局:領導雙方毫毛無損,下屬部門頭頭跟著做替罪羊。吳一高時任交通局局長,承擔了義不容辭的責任,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被強制退休了。

    項自鏈突然明白第一次在陽光假日酒店見面時,老吳欲言又止的原因!不禁為他大叫委屈,問他為什麼不上訪不上告。

    吳一高苦笑著說,我這把年紀的人還上訪什麼?要是你項自鏈當省委書記或者省長的話,那還真得試試呢!再說在這裡幫兒子打點書店,整天與書作伴,遠離爾虞我詐的官場,也算找到了好歸宿。

    老吳這麼一說,項自鏈心裡雪亮,明擺著的事實,陳擎棟和賈守道省裡都有人撐腰,象吳一高這種不算處分的處分總不能告到中央國務院,再說中央國務院也管不了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還能說什麼呢?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拍拍老吳越來越往下駝的背,匆匆地鑽進車走了。

    寧台線開工不久就折了一員大將。想到吳一高被強制退休,項自鏈的心情更沉重了,他怎麼也沒料到踏踏實實任勞任怨的吳一高會落得個如此下場!為這件事他還特地打電話責問趙國亮。趙國亮也是有苦難言,只說了一句朝中無人莫做官,誰叫自己上頭沒人扛著,明哲保身只能睜只眼閉只眼委屈老吳了。當時項自鏈大罵了趙國亮幾句,後來想想也是的,再犧牲一個趙國亮又能怎麼樣呢?他只能放在心裡禱告寧台線改造再別鬧出什麼事來。

    後來才知道,吳一高離任後,馬新軍官升一級,接任了他的位置。項自鏈聽趙國亮說起此事,心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本想合上眼定定神,沒料到滿腹心事全湧上腦海,項自鏈睜開眼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些糟糕事。可有些事你越有心回避,它就越鑽心咬肺,讓你坐立難安。想到憔悴蒼老的老吳,直歎萬事轉頭空。上次在陽光酒店,吳一高十有八九就處在陳賈斗爭交鋒的火線上,他後悔自己大意,如果當時做點工作,或許能保住吳一高!

    許鴻運拿眼睛瞄了他幾眼,項自鏈下意識地還了幾眼,可自己渾然不覺!此時此刻他陷入深思,覺得自己象一顆流星,不知來自哪裡,又去向何方,只是無意中闖入了大氣層,獲得了短暫的輝煌。卻不知道這一切什麼時候燃燒揮發殆盡,迎接他的死寂和黑暗又在什麼時候降臨,但這一切分明撲面而來,就象車外晃過的一景一物。迷迷糊糊中,官場便成了蒸發流星的大氣層,進了官場的人就成了流星。項自鏈的額頭上不由自主地滲出冷汗來。

    可從許鴻運的身上,他看到了一顆永遠閃爍著光芒的北斗星!只要乾坤不顛倒,隨你斗轉星移,光芒依舊。都說九丐十商,在滾滾的市場氣息中,這種觀念已完全顛倒過來。特別是這兩年,各地選派到省裡到北京參加人民代表大會的人民代表們,已不再是一般的人民了,多的是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即使評勞模也不再是鐵人式的苦行僧,而是家有萬貫的大款。項自鏈忽然意識到時代潮流已把自己遠遠拋到了後邊,覺得胸口有口氣上不來。人家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看來這話還真不假!人應當抓住權力散發出來的光芒,誰知道這光芒象流星一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消失無垠了。項自鏈從來沒有想過這層關系,驚醒過來又暗歎慚愧,為自己剛才的荒謬想法而感到心驚肉跳。這是多麼可怕的念頭呵!

    市場經濟這只無形的手開始觸摸項自鏈的心窩了。

    許鴻運見他從怔呆中清醒過來,就說你想你的吧,我不打擾你就是了。

    項自鏈抬手一看,自己足足有二十分鍾沒有理會許鴻運,忙半真半假地說,許老板你跑起來都比別人走起來穩啊,睜著眼也能睡大覺!

    許鴻運怔了一下,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這一笑笑掉了壓在項自鏈心頭的千斤石,他忽然想起許鴻運還有事要同自己商量,就問許鴻運有什麼急事。

    許鴻運的回答很干脆也很憨,說是就想送送項市長,借機聚聚舊,沒別的意思。

    項自鏈不輕不重地說了聲老滑頭。

    許鴻運笑得更憨了。

    這憨態裡讓項自鏈看了就覺得心裡踏實,不經意中又增加了幾分好感和佩服。有的人天生就是梟雄,長著一副老實巴結的臉,雄才大略全藏在心中,默默地支配著這個時代的主流。許鴻運就是這樣一個人物,絕大多數場合都顯得謙虛卑躬,把張揚的內心封堵得嚴嚴實實,卻無處不滲透著他的影響。這一點在接下來的情節中便有了進一步的印證。

    項自鏈一只腳還沒踏進病房,就感覺到緊張氣氛。母親床前圍坐著妹妹項香穎、妹夫江海天、妻子吳春蕊,大家表情關注,帶著隱隱的擔心,兒子凱凱一改往日調皮搗蛋的形象,默默地陪坐著。項自鏈三腳並作兩腳來到母親床前,看著形容枯槁的母親,情不自禁地紅了紅眼圈。老人臉色鐵黑,呼吸息微,雙目緊閉,只有眼瞼下尚未干透的渾濁的淚跡表明她還有知覺。項自鏈附在母親耳邊喊了三聲娘,老人的嘴唇艱難地蠕動著說不出話來,兩行淚跡更濁更濕了。項自鏈忙問妻子這是怎麼回事,吳春蕊瞪了他一眼,那意思說你現在問這話,是不是太遲了。妹妹遞上病理報告單。其實不用看,老年高血壓綜合症誰個不明白!項自鏈接過病理報告單,一字不漏地看了。“高血壓腦神經壓迫症,病情嚴重,需作特別護理。”項自鏈知道母親這輩子恐怕再也不能完全清醒過來了。這種病對身體瘦弱的人來說,發病機率少之又少,病發先期病人往往身體綿軟無力,雙頰發燙,繼而不時地感到頭暈眼花,到後期才會出現眼前這種情況。張樂天的老婆就是死於這種病的,項自鏈看完病理報告單就感到手腳冰涼。母親一個人住在農村老家,平時雞鴨魚肉聞都不聞不到,更別說吃了,一個瘦瘦弱弱的身子骨怎麼就撞上高血壓這種毛病!項自鏈鎮了鎮神,回過頭來正要找醫生了解有沒有痊愈的可能,要多少治療費用,只見妻子和妹妹正在樓道上同許鴻運合計著什麼,還說著什麼感謝之類的話。真讓人費解,他們怎麼快成了一家人了!見項自鏈注意自己,許鴻運說了幾句安慰話就走了。

    找醫生了解的結果讓人大吃一驚:要有個盼頭,先准備二十萬再說,還沒個准頭,生死自負,簽字生效。項自鏈還沒把這段話說完,妹妹就插嘴了,真要等你來告訴我們這些,母親恐怕早就入土了!你也真忍心,讓我姑嫂倆全扛著!吳春蕊這回也沒好臉色,三人只差沒在病榻前大吵起來。項自鏈點頭如雞啄米,連連認錯。出了氣,臉也紅過了,姑嫂倆開始要項自鏈拿主意:主治醫師說了,手術成功率百分之三十,住院費用就是那個數,後期藥物支出沒個七萬八萬就等於前功盡棄。

    項自鏈好一陣子才喘過氣來,醫院也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夫妻倆多年的積蓄不過是七八萬塊錢,就算兄妹對開分擔,自己還得負債十來萬。項自鏈有點心痛錢了,可一看到母親那不停蠕動的嘴,嘴裡不時滲出的唾沫,不知怎麼搞的,就聯想起奶頭和乳汁。想象中自己正含著母親的奶頭,一口一口地吮吸,一點點地長大。這只是潛意識裡的反應,真實的記憶告訴他,母親是如何含辛茹苦拖拉著兄妹兩人長大成人,如何曉大義識大體送他到遠房伯父那裡識字斷句做文章,如何白天抓工分夜裡編竹席積攢點辛苦錢供他們上大學。想到過世的父親,自己沒有盡到做兒子的孝道,項自鏈一陣心酸,覺得再也不能失去這次彌補母親養育之恩的機會,不管結果如何都要盡到為人子女的責任。再說這錢人花人賺,都是水上流的事,沒必要計較。有一個社會上流行的不算卑鄙的念頭跳上他的腦海,只要暗暗放個風,說自己母親重病住院,以照料為名請個假,保證同僚、下屬和那些有求於他的人自覺地把錢送上門來。前不久,寧臨市電業局局長兒子結婚,婚宴一排就是百來桌,盡賺了百萬。賺錢要賺得巧賺得妙,得做出讓人聞得著但看不出提不上抓不住把柄的絕活來。婚喪嫁娶,養病做壽,生兒育女,人情往來全是傳統禮節,這一套在官場上早被習演得爐火純青,成了變相的受賄索賄,但誰都說不上一句閒話。當官的不在於工資多少,能不能生財有道,就看你肯不肯劍走偏鋒,讓手中的公眾權力傾斜到周圍的追隨者。瓊潮市多少建設項目從他手上過,又有多少人巴望著他來提攜,項自鏈大權在握,只要松松手錢就會象雪片一樣飛進他的屋簷。

    項自鏈正要開口安排治療,項香穎沒好氣的問,是不是心痛錢了,還猶豫什麼呢?看你這個做兒子的還不如一個閒人爽快!

    什麼閒人爽快,還有人幫你墊錢不成?項自鏈嫌妹妹嚕嗦,要她說個明白。

    看不出你這個朋友還真仗義,幫了天大的忙也沒跟你邀功。項香穎從小就佩服自己的哥哥,患難見人心,見項自鏈這個時候還絕口不提母親治病一事,平生積累的兄妹感情都化作了一肚怨氣,連怨項自鏈忘恩負義。

    項自鏈從來沒見過妹妹這樣嘮叨過,也沒好氣地說,你別數落我,等我說完了,你再來罵我好不好?隨後不容項香穎有插話的機會,一口應承說,母親的病拖不得,費用我來負擔,你願意出我也不勉強,反正多多少少我抱簍底就是了!

    項自鏈這樣一辯解,項香穎也就不好再提他的不是了。她看看項自鏈剛毅的臉說,這才象我心目中的哥哥,娘就生了我們兩兄妹,我們對開付帳,絕不拖大哥你的後腿。這醫療費不是一萬兩萬,一時也拿不出來,多虧了許老板幫忙墊了底,明天就開始手術……項自鏈一急忙拉拉妹妹的手,輕輕地問,你說許鴻運墊的錢?項香穎見他緊張,茫然地點點頭。項自鏈心裡咯登了一下,神情嚴肅地要妹妹在別人面前絕口不提這事。項香穎見哥哥認真,意識到這事並非一般的人情往來,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圍走動的人群,怕旁邊橫伸出幾雙耳朵來。

    三人想個再三,覺得大家空耗在病床前母親也醒不過,干脆雇傭一個保姆守著,自己也好脫身洗個澡休息片刻。最高興的是兒子凱凱,聽說馬上可以回家,臉上的神采一下子活躍起來。

    回家路上吳春蕊在車裡直打瞌睡。凱凱倒是覺得什麼都新鮮,摸摸這摸摸那,問項自鏈車子是不是他的,花了多少錢買的?最後說,我明白爸爸你為什麼這麼久不回家了!逗得項自鏈哭笑不得。

    回到家,項自鏈說了幾句漂亮話哄老婆孩子睡著後,一個人躲進了書房暗暗盤算著。許鴻運默不作聲地幫他付了這筆巨額醫療費,項自鏈本來想好的“集資方案”只能取消了。真不知道該感謝許鴻運雪中送碳,還是埋怨他處心積慮?這家伙心裡打著什麼小九九,項自鏈心如明鏡。天下沒有白得的錢財,如果就這樣接受了他的恩惠,那麼以後就得顧全他的面子。可許鴻運憑什麼相信自己會接受這筆錢,又怎麼自信這不筆不菲的開支能給他帶來十倍百倍的回報。無商不奸,許鴻運不可能平白送他二十萬元。可不管怎麼說,人家出手這麼大方,自己總得打個電話說聲感謝之類的話。當提起電話正要撥通對方號碼的時候,項自鏈又改變了主意,輕輕地按下了中斷鍵。這種事還是心照不宣為好,暗暗打定主意,以後不管兩人在什麼場合碰面,絕口不提只字。

    此時,項自鏈興奮不已,一切精神陰霾在金錢閃耀的光輝中掃除得一干二淨,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這種感覺甚至比當年吳春蕊第一次踏進他那寒酸的宿捨還讓他激動。初戀的感覺回來了,一切美好的回憶湧了上來,想到那二十萬未曾謀面的錢財,就仿佛是第一次在夢中索取愛情的撫慰,與夢中情人邂逅,相邀作伴!吳春蕊曾經就是他的夢中情人。在瓊台中學時,自從第一次見到她,項自鏈就怦然心動。單是那雙S形的背影,就可以掉下多少男人的眼珠子。對著面,那一張玉狐臉干脆就是滿月裁下的玉盤,那高傲的五冠裡分明透著菩提樹般神聖凜然的氣質。吳春蕊避人避進了他的房間裡,雖然那時他極力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可心卻禁不住狂跳。項自鏈有個秘密,一直沒有向別人提起,連老婆也沒有。這秘密盤踞在心靈深處溫暖了八個春秋,現在又在浮上心頭:那一天發現吳春蕊穿著睡衣站在面前時,他啊地一聲打翻了墨水瓶,那不是因為吳春蕊來得突然嚇著自己,而是看到了睡衣下隱約可見的女人的胴體,天地造化的傑作!吳春蕊的身體發育得丁是丁卯是卯,可這丁丁卯卯又融合得天衣無縫,高的象奇峰突起,低的如暗河潛流。那一刻他在心裡喊,這要是我的女人多好啊!所以那天他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地同吳春蕊談畫風論音樂說文學。可以說當時他成了一只發情的公雞,一直在不斷地向對方展示它美麗的毛羽。

    把權力金錢的交換同愛情相提並論,讀者一定會責怪作者的荒誕不經。可天下有許多離奇古怪的事,當事人在感觀上是完全一樣的,初戀、初孕、初為人父、初次做賊當強盜、即使是第一次吃螃蟹,那感覺都是新奇、刺激、興奮。項自鏈第一次接受他人大筆款子,那興奮激動簡直按捺不住,一雙腳把地板踢得崩崩響,可惜邊上沒有墨水瓶,否則又得一地塗鴉。項自鏈覺得喉嚨裡癢癢的,想笑,想放聲大笑,可老婆孩子就睡在隔壁,只好強忍著。這一忍倒忍出個城府來,以後的日子裡不管有多少天大的好事,他都不再大笑了,那怕同歐陽妮纏綿緋惻巫山雲雨,也只放在心裡暗自得意。

    朝集社、苟曉同好幾次打電話找他碰碰頭,都給項自鏈回掉了。前段時間瓊潮市的工作太忙了,他實在騰不出空閒來,此次回家說什麼也得聯絡一下感情。人相熟到一定程度,那默契勁就上來了,只一聲招呼,三人就象獵狗聞到了狐味,直向陽光假日酒店撲去。

    桌上留著一張字條等吳春蕊過目。

    剛坐下,朝集社就招呼小姐上酒。幾盤冷菜一上,三個人就碰開杯。苟曉同的熱情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點燃起來,竟主動勸起酒。項自鏈因為前兩次沒時間碰頭,算是損了朋友面子,在苟曉同監視下自罰三杯。在瓊潮這段日子裡,幾乎每個中晚餐都在酒席上度過,吃了建設局,再吃城管局,嘗過園林管理局,再嘗各個工程指揮部,今天是開工典禮,明天是竣工驗收,後天又冒出個立項審查,反正天天公務在身,餐餐酒菜飄香,還有什麼山珍海味能打動他的胃口呢!不過項自鏈這回象吸食了鴉片,渾身充滿著活力,覺得每個菜都是為他特意精挑細選的,他頻頻舉杯直喝得苟小同、朝集社連連告饒。

    酒到酣處,除了酒話,就是掏心掏肺的心裡話。還沒等項自鏈問,朝集社不知從哪裡打聽來的消息,把黎市長親自駕車到玉女峰下燒紙錢,貼神符的事一股腦地翻了出來,臉上浮起的神情全是鄙夷之色。項自鏈雖然喝了八分酒,可人醉心不醉,見朝集社如此直接了當地說出黎市長的秘密,心裡就起了層雞皮疙瘩。在官場上混,除了眼觀四方耳聽八面外,還要俯首貼耳少開金口,更不能背後說領導是是非非,否則你的政治覺悟就讓人難以信任。朝集社剛開口,項自鏈輕輕地踢了他一腳,可這家伙全無反應。項自鏈側眼看看苟曉同。苟曉同哭笑不得,上玉女峰的事本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這麼快就傳到朝集社耳朵裡。他只顧夾菜,全當沒聽到片言只語,連催項自鏈喝酒。項自鏈會過神來,跟著喊喝喝喝,拉上朝集社干了一杯。朝集社還在嘟噥著,項自鏈忙借機扯淡,說向兩位領導匯報工作。所謂工作全是酒席上聽來的葷段子,聽得旁邊的小姐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苟曉同側過頭來問小姐,我們桌上的酒是不是全讓你一個人給喝了。三人聽了大笑,小姐更加扭怩不安。項自鏈憑空賺了二十萬,心裡高興,看兩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提議到咖啡廳坐坐。苟曉同看看表,見時間不早了,說留到下次吧。朝集社嚷著不肯,硬要拖苟曉同去咖啡廳。苟曉同依了他,可這家伙剛說完就閉上猩紅的雙眼趴在桌上睡去了。

    到了帳台,項自鏈搶著結過帳後就往電梯裡鑽。苟曉同一手架著朝集社,一手往項自鏈口袋裡塞東西。項自鏈低頭一看,原來是餐飲發票!兩人對視一眼,嘴角上掠過微笑。

    看看身邊爛醉如泥的朝集社,項自鏈輕輕喟歎。朋友貴在心直可快,可這家伙真的只配坐在家裡喝喝咖啡搞搞文字了!再看看苟曉同,苟曉同雖然臉上透紅,但氣閒神定。真正喝了酒說酒話的人得數苟曉同,方寸不亂,項自鏈自歎不如。都說酒能識性,一點不假。從這以後,項自鏈打心裡同集朝社隔著一堵牆。

    喝過咖啡,項自鏈死活要親自送他們回家。兩人客氣幾句,便鑽進了車子。兩家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項自鏈正為先送誰回去犯難,苟曉同從後邊拍拍他的肩,說先送朝集社,自己順便到東城有點事要辦。

    走了朝集社,項自鏈回過頭來問苟曉同還去不去辦事,臉上掛著怪怪的笑。苟曉同跟著笑出聲來,笑過後輕輕地說,項自鏈啊項自鏈。語輕意長!兩人心會神領,搭檔向西城駛去。臨別時,項自鏈打開車後蓋拿出一件鴻雁牌羊毛衫塞到苟曉同手裡,說是這天氣最合適了。苟曉同爽快地接受了,說別人的東西他不敢要,領導委派的任務推諉塞責就不好了。鴻雁羊毛衫是瓊潮市第一塊牌子,還上了中央電視台做廣告。項自鏈也搞不清是誰送給他的,車箱裡就有四五件,還有其他一大堆東西。

    十點鍾,項自鏈回到家。吳春蕊說他是當官當野了性子,夫妻才見面就賊快地溜出去,干脆別回來算了。項自鏈滑頭,說是不忍心打擾她們娘兒倆休息,說完這話,又歎了一聲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女人就打心裡原諒丈夫,催他快去洗漱休息,說是這樣忙死忙活,這官不當也罷。項自鏈親了一口老婆,輕輕地說了句頭發長見識短。

    小別勝新婚,這一晚夫妻倆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肉體搏殺。半個小時後老婆合上了疲憊的眼皮睡著了。按常理,偃旗息鼓後該有一番休整,可項自鏈怎麼也睡不著,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這一天下來,發現自己全變了,變得比一個正常人吸食了白粉還要快得多。自從決定接受許鴻運二十萬塊錢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以往的項自鏈了。想到嚴批邵燈明送錢那一幕,便在心裡問自己,項自鏈啊項自鏈,難道言正辭嚴的拒絕只是一種虛偽的掩飾嗎?難道只是嫌邵燈明送的錢不夠多嗎?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變得這麼快!是救母心切?可自己並不打算還許鴻運錢啊!自己多次在工作會議上強調干部要講廉潔,絕不能在工程建設上出現貪污受賄,所有這些話只是小孩子玩過家家,或者是玩政治噱頭,一場場虛構的游戲?他忽然記起了張書記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干部隊伍就象一個水桶,哪裡出了問題都會漏水,要是不及時修補,整個桶就會報廢。現在想來這話不算全對,不管桶有多大,盛的水都不會滿過桶岸,總要比桶岸低那麼一點點。在瓊潮干部隊伍裡,領導就是這桶沿上的一節桶箍,只要銜接得好,中間有個別毛孔滲幾滴水無關緊要,不會輕了整桶水的重量。許鴻運送他的錢只不過是其中的一滴,只要桶箍以下部分不漏水,就無關大局。想著想著,項自鏈覺得自己就是統領部下的桶箍,所有戒貪奉獻的廉政講話,不過是桶箍禁錮桶板一種形式。

    可形式下面掩蓋著桶箍臌脹的私欲和貪婪!欲望剛剛撕開金錢的裂口,誘惑的潮水還沒來得及奔湧而出,項自鏈的心理防線卻瞬間崩潰了。

    母親的手術安排在下午。項自鏈一早起來買好老婆孩子的早點,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給花草澆水。當轉身進門的時候,突然猶豫起來,他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家,四壁黯淡,空間狹窄,覺得還不如瓊潮市的單身公寓,渾身上下全不是個滋味。原來溫馨的家庭,此時此刻變得寒酸冰冷!這只是一剎那的感覺,當他在沙發上坐下來的時候,身上暖和多了。節氣已近小寒。

    忙習慣了,突然閒下來,項自鏈還真心慌。這時候老婆穿著睡衣走過來坐在旁邊,問他同許鴻運的關系。項自鏈只說是朋友。朋友這麼大方,結婚七八年了還沒見過哪個朋友借你個兩萬三萬哩!吳春蕊說話有點兒咄咄逼人。項自鏈剛來寧臨市那陣子,跑斷了腿才湊了一萬五千塊錢,好不容易安下了這個家。這回項自鏈還沒回家,人家就幫他墊付了二十萬,能不教她懷疑嗎?項自鏈歪了下腦子說,不過是幫忙湊個急用,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吳春蕊見丈夫說得肯定,也就沒有深究,只告戒他千萬別有其他想法,能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咱不圖什麼,只要一家平平安安就好了。平時老婆說這樣的話,項自鏈常常引以為榮,說她人美心地好,可這回不知咋的,有點嫌她嚕嗦。雖然嘴上還是客氣地應酬著,說老婆教訓得是!

    一家人剛用過早餐,項自鏈的手機響了。電話是苟曉同打來的,說是黎市長缺一腿,叫他來湊數。項自鏈正想找個機會向黎市長匯報工作,平時想上門還難呢!機會來了,豈能錯失!自從到白人焦那裡圓夢後,黎市長心裡就有了他的位置,可這位置離中心腹地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項自鏈有自知之明,知道只有不斷接觸,才能不斷鞏固發展自己的領地,最終占領腹地。人說到底是個感情動物,雖然領導看人往往是挑剔的,但領導也是人,眼珠子黑多白少,看多了看慣了便看得順眉順眼起來,連對方的缺點都會變成閃光點。項自鏈二話沒多說,十五分鍾後准時到常地方還是陽光假日酒店,位置可就高得多了。項自鏈早就聽人說過陽光假日酒店是市裡內定的招待所,這回總算有幸親眼目睹盛況。當他從電梯裡出來,拐進二十八樓頂層會議室時,眼界頓時開闊了許多。那不是因為站得高看得遠,而是驚訝於室內超豪華的裝潢,比進酒店時還驚訝。前腳剛踏進酒店大廳時,一位妖嬈的小姐就上前問他是不是項市長。項自鏈心裡暗暗納悶,只習慣性地點了點頭。小姐微笑著做了個請的動作,領著他串堂過道,進後廳上電梯直奔頂層。陽光酒店以前他沒少來,卻從來不知道後廳另辟奚徑。大門是雙重的,一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鐵門隔著兩個天地。小姐輕輕地按了一下手中的遙控器,普通的大門輕快地向兩邊推開,露出了一張紅木鏤花屏風。小姐輕輕旋轉了一下旁邊的一個暗扭,不久由遠而近從裡邊傳來了腳步聲。屏風敞開了,原來是一扇暗門。開門的是苟曉同,他朝小姐瞥了一下眼,小姐彎腰鞠躬請項自鏈進門。驚魂甫定,身後的鐵門又徐徐合攏了。項自鏈立在原地環過四周,恍如隔世!入口處是一對高約八十公分的白玉麒麟,通體晶瑩剔透,散發著尊貴祥和的氣息;整個頂層面積不下四百個平方,可站在裡邊一點也不覺得空洞落寞。地上鋪著法國進口的鵝毛絨地毯;四壁是宮殿式的拱圍分欄設計,一幅幅神話故事傳奇、梅蘭竹菊、山水風情畫鑲嵌其中,鎏金灑銀滿廳生輝;各式高檔真皮沙發錯落有致地擺放其中,邊上放置著精致的茶幾酒器,仿佛在准備一場國宴招待會;頭上是塔式吊頂,五顏六色的燈光從塔角灑落下來,織出一地夢境般的迷幻……項自鏈看傻了眼,直到苟曉同催促才回過神來。躡手躡腳跟著拐進偏門。裡邊的小天地更是別具一格。

    黎贏權、柳人志、許鴻運,還有一個不相熟的人打牌正打在興頭上。項自鏈便小心翼翼地站到黎贏權身後觀牌。說是觀牌,其實心思全放在五個小姐身上。這五個小姐,個個面容姣好,眉目盼顧生輝,身段流暢,身高一米七光景。可細看之下,就有點分別了。依在黎市長邊上的,無論氣質神情都稍贏一籌,一對鬼魅眼閃爍著撩人心魄的魅力。黎市長正要出牌,鬼魅就嗲了起來。一聲“干爹”酥了市長的骨頭,他掉頭感激地看了“干女兒”一眼,忙換了一手連牌甩了出去。這一來,黎市長贏得主動權,三兩下手裡的牌全光了。黎贏權搓搓手,嘿嘿干笑幾聲,捏了一下“干女兒”的臉蛋說,寶貝人長得漂亮又有政治頭腦,能把握時機,不愧是陽光假日酒店的金牌小姐。干女兒確實身手不凡,不緊不慢地應聲回答,說是市長爸爸英明,納讕如流,善於聽取下屬的建議。大家也異口同聲地跟著說黎市長慧眼識英才,審時度勢決策有方。這一回合下來,黎贏權和柳人志各贏了三吊血。

    三吊血是多少?這得從寧臨市流行的牌規牌風說起。不管是玩骨牌還是紙牌,寧臨市都管叫輸血。這叫法當然是為了討個好口彩,上賭桌誰不想贏錢,大家都盼著只輸入不放出。人各有命,賭博也跟著命裡走,命貴命賤,一吊的份量也有天壤之別。沒錢的小百姓一塊錢算一吊,闊佬們一萬塊也是一吊,總之量力而行,十塊百元千錢都是一吊。歐洲人講究血統,中國人講究身份。黎贏權在寧臨的身份特殊,項自鏈心想這三吊也就是三百元吧,沒料到許鴻運遞過來的竟是三沓厚厚的百元大鈔。那是大滿貫三萬哪!項自鏈驚得目瞪口呆。一旁的苟曉同朝他眨眨眼,不知是說項自鏈你可別失態,還是說只有這樣才對得住黎市長的身份哩!項自鏈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口袋,口袋裡藏著三個月來的所有收入,大概也就是八九千塊錢,還不夠上桌玩一次的資本!等苟曉同收好錢,黎贏權才抬頭看了一眼項自鏈。項自鏈忙張著笑臉說黎市長好。黎贏權應了聲好。項自鏈這才依次同大家打過招呼。輪到最後一位,項自鏈試著問,這位是陽光假日酒店的大老板吧?許鴻運誇項自鏈好眼力,一眼就認出這裡的當家陳九蠱。項自鏈從進門看到這排場起,就斷定他的身份了。要不哪來金玉滿堂紅袖添香?否則黎贏權有再大的膽也不會公然招遙有江洋大盜就得有洗錢黑窩!黎贏權贏了錢性情好,要陳九蠱猜猜項自鏈是誰。結果陳九蠱一下子就說出項自鏈的身份。大家哈哈大笑,都歎英雄惺惺相識。如此一來,氣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五個小姐嘰嘰喳喳地吵著要他們再摸一把。原來這幾個人常聚到一塊打牌,約定成俗,三盤為滿,說是消遺。柳人志還沒等她們說完,就摸了一把身邊這位小姐的胸脯,口上還喋喋有詞地說,摸一把就摸一把,咱摸兩把也不怕。小姐並沒退縮,反挺胸迎上,倒壓得他縮回了手。黎贏權拍拍身站了起來,要項自鏈頂著。項自鏈正在猶豫,只聽黎贏權說,玩過大吊,就玩個小吊吧!咱不圖錢,只圖個高興。說完在小姐的挽扶下拐進了一個房間休息了。項自鏈早就聽說市裡有個銷金窟,要不是親眼所見,還真不相信有這檔事。嫖賭不分家,看著黎市長摟著干女兒遠去的背影,真不知嫌惡還是感激?要沒有他這一句話,今天自己非難堪不可,就憑口袋裡這點錢,項自鏈絕對不敢坐下這屁股。現在好了,聽說是玩小吊,一顆心頓時落了下來。

    四人坐定剛開始摸牌,坐在一旁的一個小姐無聲無息地貼上了他的背脊,挺挺的胸脯頂得賊緊。項自鏈覺得一陣癢,從後背直竄前胸。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摸牌一邊體味著異樣的感受。這感受還真是異乎尋常,堅實飽滿又酥脆韌軟。人與人身體接觸本來十分平常,可一旦校准位置,那感覺就全不是一回事。正怪癢癢地難受,背上開始有了滑動,一陣子磨蹭伴隨著一陣濃郁的香氣,搞得項自鏈暈頭轉向。特別是這氣味,呼吸一口就緊張一陣,讓人心血沸騰。項自鏈實在受不了折騰,強作精神地拉過小姐,要他幫著摸牌。這一招出手,小姐既不好推卻,也不好再來小動作,只有乖乖聽他擺布。一只手遠遠地搭在她的肩上,裝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可頭別過去老遠,躲著沸騰心血的氣息。項自鏈看著小姐不情願地摸著牌,心裡暗自得意。在這場交量中,他開始掌握了主動。

    寧臨市前一陣子流行骨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又改玩紙牌了。寧臨人特別喜歡“雙扣”。說到“雙扣”,還真貼近寧臨人的個性。打法上大致同“爭上游”差不多,不同的是對坐的雙方是一家,另兩方湊一家,誰先出完牌,誰就是頭贏。要是一家兩人最先跑完了牌,那麼對家就被雙扣了。所以內行的人出牌時時照顧到對方的牌氣,力求雙雙出線,爭取雙扣雙贏。寧臨人不管是打牌還是經營事業都喜歡雙扣雙贏,幾個人伙同一氣,絞盡腦汁去挖盡外人口袋裡的錢財,而後一人一份皆大歡喜。寧臨市有今天的經濟繁榮,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這個傳統。最好的傳統一旦流通到官場裡就變了味:要麼一條心跟到底,利益共享、風險互擔,要是心存二志,就等著被雙扣。對於立場不堅定,意見滿腹的家伙,一定要剔除干淨。這是寧臨市上上下下達成的不成文的官場協議。

    今天這個局面除了驚訝,就是嫌惡和興奮,看著衣冠整然的人物們一邊調情,一邊甩牌,項自鏈臉上禁不住一陣陣發燒。可身在此境,他也只有裝腔裝勢,做做樣子了事。小姐的騷勁大概被項自鏈折磨的消散了大半,直到打完三個回合,仍規規矩矩地坐在旁邊一聲不吭。最後結算,項自鏈和柳人志各贏六吊血,折合鈔票六千塊。項自鏈沒想到吊小血不小,竟差點嚇出冷汗來。不過仔細思量,就沒有什麼可值得大驚小怪了。第一個回合就贏了三吊,項自鏈覺得邪門,自己明明是一把爛牌,卻莫名其妙地雙扣了人家。第二回留心觀察,原來許鴻運和陳九蠱一直在暗暗地交換眼色,打牌時兵當將用,將當兵甩,良苦用心換取了滿堂歡笑。這種牌不打白不打,難怪黎市長常來這裡開碰頭會。項自鏈正要把錢往口袋裡裝,許鴻運、陳九蠱、柳人志不約而同地把一沓鈔票往身邊小姐跟前丟。項自鏈趕緊打住,慌亂中忙抽出一打放進小姐的手裡。他可不能一個人壞了規矩!許鴻運站起來推說有急事,匆匆地溜走了。

    就在許鴻運走後不久,整個大廳的窗簾都自動拉上,封得嚴嚴實實點光不漏,忽然旁邊過道上亮起了昏暗的彩燈。一幕落下一幕上演,項自鏈意識到真正的好戲就要來了。只見一行人魚貫而出,一對對拐進早已安排好的單間裡。身邊的小姐又活躍起來,拖著項自鏈的手進了第三個門。此時的項自鏈又驚又怕,他先前想的不過是陳九蠱按排些小姐湊個熱鬧,至於黎贏權,那另作別論,誰叫他是一市之長呢!這回輪到自己頭上還真手足無措呢。

    一個人偷偷溜走是萬萬不行的,那等於壞了門規。人家都一腔熱血往上沖,你獨自臨陣脫逃,等待的只有軍法侍候。再說自己想逃也不知道退路在哪裡,入口那扇普普通通的鐵門是行樂者的最有力保險,也成了囚禁項自鏈的鐵窗,沒有專人開啟根本無法進出。小姐已風情萬種的依在懷裡,項自鏈無心關注房間裡豪華的設施,他的心隨著濃郁的香水味搖晃得厲害。那香味裡透著迷亂性情的刺激,在牌室裡他就領教過了。小姐不容他吩咐便伸手解他的衣服,項自鏈近乎盲目地任她擺布著。既來之則安之,他在心裡默默地勸慰著自己。只一會時間,全部的武裝解除了,而小姐已拿起她最有力的武器。項自鏈正想阻攔,小姐伸手關了燈,乾坤在瞬間顛倒過來,白衰陷入了夜的包圍,饑渴的欲望馬上升騰起來。項自鏈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想拒絕又不能自抑,帶著嫌惡、興奮和迷亂的心情,稀裡糊塗又積極主動地配合著。隔壁已傳來誇張的呻吟聲,象發情的母豬在嚎叫著,呼喚著公豬的蹂躪。項自鏈捏著小姐碩大的乳頭重重地搓揉著,象在發洩情緒,又象在詛罵自己。這是什麼?是嫖娼,是下三爛行為,是動物配種!在最後一刻,原神歸位了,項自鏈一把推開小姐……早有人評說,十億人口九億賭,還有一億打呼嚕。這話雖然誇大了點,但不算過份,中國人好賭好嫖的習慣確實讓國外望塵莫及。要不是國家嚴禁開設賭局和妓院,恐怕全國各地的賭博和賣淫場所比公共廁所要多上十倍!單就寧臨市市區來說,一次嚴打,就逮出賭徒五千,妓女千二,許多嚴打打不到的地方還未計在內。賭博嫖娼也分檔次:陽光假日、維多利亞、國際大酒店等最高級別消費娛樂場所,有最高人物進進出出護著,自然沒人來查賭查淫;中等級別的酒店賓館有區裡的、部門的頭頭腦腦護著,麻煩不容易找上門來;即使是小小的一個街道轄區也有各自的自留地,當地派出所只派出不入內,一般情況下也相安無事,除非上級部門要完成額定任務搞個突然襲擊,才會逮著幾個倒霉蛋充數。

    賭是賭過了,呼嚕卻沒打成,項自鏈從床上翻滾下來後,等待他是懊喪、眼淚和驚悸。項自鏈點著一只煙默默地抽著,無聲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而下。完了,全完了!自己不是人,是蓄生!沮喪的心情在黑暗中不斷地擴散開來,他詛咒妓女,詛咒苟曉同,詛咒柳人志,詛咒黎贏權,詛咒一切衣冠禽獸的家伙。聽著周邊房間裡傳來的隱隱的呼嚕聲中,他真希望這呼嚕聲化作索魂小鬼,無聲無息地帶走這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也帶走自己這個膽小怕事的懦夫!時間象是定格在極度的絕望之中,項自鏈一個人坐在大廳裡,半包煙不知不覺中全化作霧氣彌散在局促的黑暗中。

    等到燈光再亮起的時候,一行人個個精神抖擻地走了出來。項自鏈抹抹緊繃著的臉,擠出笑容同大家打招呼。見項自鏈早早就候在一側,黎市長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小項年輕力壯,前途無量。平時市長的贊揚總讓他受寵若驚,這一次聽起來仿佛是身邊炸開的一個悶雷,壓得項自鏈喘不過氣來。柳人志大腹便便,走起路來四平八穩,他抹抹額頭,問:“黎市長,今天的碰頭會是否到此結束?”黎市長點點頭說:“看來柳副市長意興未盡,回去吧,給下次留點余地,一口吃不成胖子,可別太貪功!”於是一行人提提褲帶聳聳肩,下樓去了。到了大廳,苟曉同湊上前來問:“項市長今天開眼界了吧?”項自鏈點點頭算是認了。苟曉同不無得意,說是自己在市長跟前提了他的多少好處,市長才答應讓項自鏈來的。無可奈何,項自鏈藏了一肚子火,還得感謝苟曉同兄弟情深,處處不忘照顧著。

    酒店門口,大家一一握過手,講過冠冕堂皇的話後才各自鑽進車走了。項自鏈開著車漫無目的地轉著,不知不覺就到了雅芳軒。時間已經是十一點鍾了,早餐攝入的能量遠不能滿足整個上午高強度的體能付出,可項自鏈一點也不覺得餓。找了個地方停好車,一個人上樓要了一杯碧螺春。中午的茶室客稀人少,只有桌椅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項自鏈看著空蕩蕩的廳堂,一陣酸楚湧上心頭。踱步走到曾經與歐陽妮對坐的角落,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窗外發呆。這時候多想大哭一場,多想有個人陪在左右說說心裡話!可這裡只有幾個不相識的人冷漠地喝著熱茶,彼此沒有片言只語。這些人是不是都同自己一樣丟失了靈魂,還是來這裡尋找某種安慰?在項自鏈眼裡,零零落落的幾個散客一定遭遇了某種不幸,外邊的太陽已無法烘暖他們透涼的心,只有來這裡喝熱茶聊以溫暖冰凍的血液。要是這時候歐陽妮來這裡多好啊!項自鏈好久好久沒有想過歐陽妮了,在他情緒最低落的時候歐陽妮卻蹦出腦海。原來她一直藏在項自鏈心靈裡的某個角落,只有他的精神真正回到靈魂的安息地,才會想到她念著她見到她。

    隨著最後一顆淚珠的滾落,項自鏈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迷亂的雙眼穿過茶香浮動的氤氳,他看到了裊裊娜娜的歐陽妮正向他走來。這是真的嗎?歐陽妮來到了他的身邊,當項自鏈睜大眼細看的時候,歐陽妮真的就站在他的身邊!項自鏈結結巴巴地說,歐陽妮,真的,你來了?歐陽妮還是初次見面那樣冷若冰霜,她只淡淡地說項市長好雅興啊!這女人怎麼啦?幾個月不見又認生了!項自鏈感到絕望。人難道都這樣反復無常嗎?象項自鏈這樣混跡官場多年的人,早就練就了處亂不驚的心態,至少不容易在別人面前表露出真實的喜怒哀樂。可今天不同,他再也無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一雙眼睛首先萎頓下來,緊接著頭顱跟著耷拉在肩上。女人心遇鐵成鋼遇雨化水,見項自鏈一個大男人在公共場合如此頹廢,歐陽妮便伸出手輕輕地攏了攏他零亂的頭發。項自鏈抓著歐陽妮的手,近乎哀求地眼神裡透著炎熱的希望,嘴角蠕動了一下又緊閉起來。歐陽妮象讀懂了什麼,挪挪椅子坐了下來。此刻任何語言都成了多余的點綴,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曾經意氣奮發,讓他一直牽掛心頭的男人。項自鏈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問歐陽妮喝點什麼。你說我要喝點什麼呢?歐陽妮撲哧一笑。這笑聲把項自鏈帶回了第一次同她一起來這裡喝茶的情景裡。難道自己來這裡只是尋求那一份感覺嗎?他答不上來,感覺裡碧螺春的香味已彌布心頭。就來一杯碧螺春吧!它是某種信號,某種見證,某種安慰。那麼歐陽妮又為什麼來這裡呢?難道也是為了某種信號?某種見證?某種安慰嗎?天下的巧事總有它的必然,這時候項自鏈無心了解歐陽妮的想法。過了好一回,歐陽妮才問他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什麼也沒有,只是心裡煩,項自鏈能說什麼呢?難道說自己如何放蕩,如何與妓女糾纏一塊,差點兒就翻雲覆雨!冰山美人顯得特善解人意,見他沉默,也就撇開話題了。這倒讓項自鏈在感激之余多了幾分內疚,自己是什麼人,一個壞蛋,一個孬種,害得著讓她跟著受罪嗎?喝了一口茶後,安慰似地問,你近來過得好不好?好著呢!聽上頭的意思,我們就要到瓊潮搞個城市建設專題片,准備在全市宣傳推廣。普遍反應說你干得不錯,頭頭腦腦、社會輿論評價都很高啊!到時候還得請項市長幫忙,讓我這個專題片拍成個閃光點,我可指望仗它評職稱的……歐陽妮津津樂道,仿佛自己成了瓊潮市城市改造的最大受益者。說到要拍專題片,項自鏈真有點慌了。有什麼好拍的,瓊潮市現在給我拆得瓦是瓦磚是磚的,演武打片還差不多。再說幾個項目剛啟動,牆上掛掛的規劃圖都還在腦海裡沒成形哩,你們搞新聞的反倒比我們還急。歐陽妮掩面而笑,臉色緋紅。項自鏈才知道上了這丫頭的當,原來她在逗人開心呢!

    等兩人出了茶室,項自鏈又是滿面春風了。照例開車送歐陽妮回家,臨別的時候,還深情款款地甩了一句話:到時候高舉雙手歡迎你來瓊潮作客!

    剛掉轉車頭,項自鏈想起了什麼,飛似地向醫院開去。想不通歐陽妮為什麼這個時候會來聊興齋,他開始宿命了,莫不是鬼使神差?

    當他趕到五樓手術室的時候,妹妹妹夫老婆孩子早候在門口多時。大家見他進來,只交換了一下眼色,誰也沒有同他打招呼,項自鏈忽然臉上發燒。母親重病在身,自己都干了些什麼?一陣冷氣自腳底伸起,直竄腦門,冷汗不由自主從額頭蹦了出來。當母親纏滿紗布從手術室裡推出來的時候,他第一個上前問情況怎麼樣。醫生點點頭,表示手術相當成功的時候,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象這類病人醫院裡很少給人動手術的,原因非常簡單,即使動了手術也極少能真正康復,身體癱瘓的一側永遠無法恢復正常的生理機能;再說患者往往年事已高,手術風險大,做子女的寧願老人在神志不清中默默地離開人世,也不願看著親人在手術台上挨上幾刀後魂飛魄散。這不能責怪做子女的不孝,人們對苦痛煎熬的忍耐力往往是十分有限的,看著頭腦清醒,半身不遂,整天哭天搶地的父母,誰不喊一聲生不如死呢!或許由於這個原因,當項自鏈感激涕零地握著醫生護士的手,不斷重復著謝謝的時候,大家都竊竊私語著,說他是個大孝子。可誰知道大孝子心裡藏著對母親深深的內疚和自責!項自鏈悄悄地關了大哥大,無論如何今天他都要守在母親的床前,直到他醒來睜眼看到自己這個不孝的兒子。當親手把母親蓋好被單後,項自鏈鎮定了一下精神,打發一家人回家歇息,一個人坐在床邊專注地看著只露著七竅的母親。項自鏈心裡在想什麼呢?說出來或許大家都很難相信。他正在努力尋找回憶,回憶裡母親那張熟悉的臉。可他的目光無法穿透薄薄的紗布,無法辨認紗布下這張臉是不是屬於自己的母親。一種強烈的震憾感襲遍全身,自己怎麼連親生母親的臉都想象不出來!回憶裡只有母親中年裡那張健康慈祥的臉,可那張臉同眼前的境況太格格不入了。這十多年來,在自己的心中竟找不到母親的臉,一張記錄歲月滄桑的臉!是的,自從工作以來,自己沒有一次認真地端詳過母親的形容變化,沒有真正關心過她的生活起居,每次回家都是例行公事般地一掃而過……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了,項自鏈就這樣癡癡地想著,流血的心禁住抽搐起來,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

    當母親睜開眼的時候,城市的夜生活已過了高潮。一家人圍著老人,問長問短,直到醫生走過來制止,大家才安靜下來。這時候項自鏈才覺得肚子鬧饑荒,端過櫃櫥上的冷面條,三兩下扒個淨光。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緊接而來的是沉沉的睡意,頭一歪就打起了呼嚕。今天太累了,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創,不知道可怕的夢靨會不會乘機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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