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市中天房地產開發公司成立後,在市國土局的大力支持下,很快拿到了開發城南土地項目的紅頭文件。開發項目很多,工業、商業、文化、教育各個領域的都有,中天房地產公司率先入駐開發商業住房。
中州市鳳南縣為此還專門成立了城南新城開發園區,大力支持中天房地產的開發。當然地方政府的支持都離不開胡寶亮的牽線搭橋。鳳南縣成立開發園區那天,賈總專門宴請了鳳南縣的縣委書記、縣長等一班子人。
宴會是在鳳南縣最好的一家酒店舉辦的,縣長把來鳳鎮的鎮長也叫到席上來耳提面命一番。
這種場合自然離不開胡寶亮的亮相。秘書長的到來,為宴會提高了不少檔次,滿桌的的人都覺得萬分榮幸。
席間胡寶亮說話的姿態高得很,他說,「鳳南縣一直是個農業大縣,工業並不發達,市委領導們心中是有數的。這次中天房地產公司到這兒來搞開發項目,無異於為鳳南縣注入了新的經濟活力。希望鳳南縣的黨委上下則個,還有政府各部門要大力支持房地產開發,爭取鳳南縣的經濟實力再上一個新台階。」
縣委書記立即贊成道:「秘書長說得好!今天我們縣委主要的成員都在這裡,我們要把秘書長的話牢牢記在心頭,回去後召開會議落到實處!」
胡寶亮是中州市委最年輕的一個常委,前程不可限量,他說的話,鳳南縣委的頭頭們焉敢不聽,一個個雞啄米似的點頭。
那來鳳鎮的田鎮長級別最低,點頭最勤,縣委書記、縣長是待胡寶亮說完了後再點頭,他是胡說一句就點一下,大家都沒點頭了,他還猶帶了慣性似的,坐在位置上不停的點著頭,這樣子似乎只有他領會得最為深刻。
他這模樣惹得中天房地產的公關部的女經理在一旁咯咯直笑。這個女經理不是旁人,正是王春艷煞費苦心才安排下來的王老闆洗腳城做過「雞」的那個領班。
城南新城的征地工作,在市縣兩級政府的密切配合下順利展開了。政府征地公告迅速散發到來鳳鎮轄區內各個村落。
公告的內容是:一、中州市鳳南縣實施城市規劃建設,經中州市人民政府中州府發地(2002)109號文件批准,同意徵用鳳南縣來鳳鎮引鳳村、埡口村、黑山村的土地60.1674公頃。該宗土地經徵用後,將作為中州市鳳南縣實施城市規劃建設用地;二、被征地人員的補償及安置,按照中州市政府(1998)43號令,中州市征地補償安置辦法市政府(1998)45號令,及國家有關征地、拆遷安置方案辦理;三、被徵用的土地及財產(含房屋及地上附著物青苗等)限期於2002年12月30日前自行到各村委辦公室核對登記,逾期未登記者自行負責。
此次屬於征地範圍的有引鳳村的四個社,還有埡口村的兩個社,黑山村的兩個社。被征地在冊的村民見到自己的名字貼在牆上,大都歡欣鼓舞的奔走相告。他們感覺自己就快是城裡人了,即將告別這塊世代束縛他們的土地,只有那些老人數罵著他們背叛了祖宗,是些忘恩負義東西。
李國旺也在牆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但他並不覺得特別高興。他尋思著那天晚上來這兒的三個客人,真是到這兒來考察的。這不,他們這裡這麼快就搞開發了。
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是從心底裡盼望著鄉親們能過上好日子的。他通過這麼多年的努力奮鬥,也算明白了窮則思變的道理,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以前窮得家徒四壁,如今擁有了三樓一底的小洋樓。
其實他即使沒有這次征地的機會,他家的日子一樣過得越來越好,他甚至已和二伯商量好了,明年開春,把二伯的那三間平房也拆了,重新修一幢和他一樣的三樓一底的洋房。他打算要打建出一家比原來規模更大,更上檔次的農家樂來。
但人家都已經來開搞發了,管他的呢,他還是得先支持人家的開發,再說了,條條大路通北京,只要自己勤勞肯動腦,哪條路又不致富呢?李國旺想通了這點,就和其他村民一起高高興興地登記去了。
登記處設在村委會辦公室,其實就在村長的家裡。李國旺他們村長姓田,名旺財。這名字聽來有點搞笑,好像是城裡誰家給貓狗起的名字。農村也不講究這些,小孩生下來後,為了好撫養長大成人,就起名貓呀狗的俗名,日子久了,喊順了嘴就糾正不過來了。這田旺財的名字大抵就是這樣形成的。
李國旺他們去的時候,前面已經登記了二三十戶,大家嘻嘻哈哈的笑著,看樣子還是挺滿意的。
田村長遠遠的看見李國旺來了,特地從人群中招呼了他一聲,「旺哥,你來了?」
「啊,我來了。」李國旺立刻回應了他。
其實村長的年齡比他還大,但因為李國旺開著農家樂,家裡有了錢,村長反而稱他為哥。開始李國旺還不習慣,給村長糾正過幾次,村長還是這麼叫他,久而久之李國旺也習慣了。
李國旺等前面的人登記得差不多了,才湊上前去看自家的情況。村長早已把寫著李國旺名字的那一頁翻到他面前,只見上面登記的內容是:李國旺,戶主;配偶,劉正紅。李國旺看見配偶劉正紅這幾個字時候,忍不住咧開嘴笑了,心裡湧起蜜甜一樣的感覺。
這劉正紅是他們村裡唯一讀過高中的女子,算是文化人了,知書達禮,模樣也俊俏,現在卻成了李國旺的媳婦。李國旺怎能不感到驕傲?她今天沒能來,是因為她已經有了八個多月的身孕,不方便到處走,他讓她在家好好歇息。
李國旺見登記表上登記情況是:耕種土地面積一畝二分;住宅房屋建築面積455.65平方米……其他數據也大致不差,二話不說就在核對無誤一欄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田村長見不費口舌李國旺主動就簽了字,心頭也很高興,抖抖索索從懷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紅梅」來,遞給李國旺一支,然後自己也點燃一支。
「村長,也給我一支嘛。」旁邊的老栓也是個癮君子,他伸出手去向村長討要一支,那手卻被村長用手板打了一下,沒給他。
「嘿嘿!」老栓很是難堪的站在那兒,尷尬地訕笑著插不上話。
李國旺接過了煙,問村長:「村長,我們下一步人頭和土地如何補償呢?」
村長生怕節外生枝,支吾著說:「旺哥,你不用擔心,那都是按國家政策計算好了的,不會有錯。」
李國旺見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失望的走了。
別的村民見李國旺都簽了,便紛紛在自家的名下落了名字,或是按了手印。
因此,引鳳村的土地登記工作竟是十分的順利,不到三天就全部登記完了。
田旺財在向鎮長匯報時,得意非凡,那意思是自己工作做得好,鎮領導應該獎賞一下。田鎮長是他本家堂哥,少不得也誇獎了他一番,讓他回去繼續好好幹工作,到年底鎮裡總結時,會把引鳳村的工作成績表一表。
田旺財的尾巴更是翹上了天,拐出了鎮政府大院就到鎮東頭的小酒館喝了二兩小酒,快到傍晚天黑時才飄飄然回去。
其他幾個村的登記工作也和引鳳村差不多,沒有遇上多大的阻力。
其實田旺財所說的國家政策計算補償標準,那是唬人的話,那補償的標準都是胡寶亮等人早就策劃好了的。
中州市房地產公司先是拉了一些想入駐城南土地開發的企業,預籌了一筆資金,用來應付征地的首付款;然後房地產公司向各大銀行申請開發項目抵押貸款,抵押物自然就是城南的徵用土地。
這樣的作法在房地產商內部叫做「借雞下蛋」,中州市各大銀行一看有國有土地和政府信譽作擔保,誰還有不信的,紛紛主動要求貸款給中天房地產公司,只恨行動得晚了,被別人搶了先機。
這麼一來,中天房地產公司簡直成了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倒擺起架子來了。中天公司的賈總也成了搶手貨,各大銀行的行長們天天打電話宴請他,爭著要貸款給他們公司,樂得賈總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早晚應酬忙得很。
這次來鳳鎮共有592戶在征地範圍:其中引鳳村四個社295戶,人頭計1068人;埡口村二個社168戶,人頭計515人;黑山村二個社129戶,人要少些,只有404人。八個社共計有近二千個人。每人農轉非補償費是21800元,只是這筆費用就要支出四千多萬,以後還要支付房屋拆遷安置費、青苗費等,大約也在六、七千萬左右。兩項合計起來就需要一億多資金儲備,當然預算資金跟實際支出是兩碼事。這裡另外還有本細帳,比如農民的自建住房大都是土牆,或是土木結構,面積雖然大點,但計算下來也不值錢。按照土木結構房屋每平方米200元計算,一百平方米的房屋也就才補償二萬元。而一百平方米的回建房,按每平方米480元建安造價計算,每戶還要倒補開發商二萬多,超出安置面積的房子那就補得更多。
這是一樁公道的買賣。農轉非人員用開發商補償的費用去支付安置房的價款後,他們會發現自己原本看似豐厚的腰包已經所剩無幾了,有的連支付安置房的費用都困難。
胡寶亮和他的中天房地產公司做著發財的美夢,開始了一場關乎生死的賭博。
他們忽略了一個人,這個人被他們打倒過,過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但是後來也正是這個人打破了他們發財的美夢。這個人就是原工商局局長馬萬里。
馬萬里自從被革職以後,無臉再回工商局去面對原來的下屬,整天神情恍惚呆在家裡苦熬著日子。
家裡人也埋怨他,兒子說他,「老爹也真是的,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晚節不保。」女兒也說,「爸爸你這樣做,實在是丟了我們的臉面,讓我們人前人後都抬不起頭來。」馬萬里氣道:「我都給你們說過了,沒有那回事,這是有人陷害我!」「你說你被冤枉,那人家公安機關的偵查算啥,人家怎麼一口認定你就是那麼回事!?」兒女們仍是認定父親做了那種事。「老東西的,敢做不敢承認!丟人現眼!」馬萬里的老婆氣得把鋪蓋卷從臥室裡拿出來,丟到客房去。「從今天起,你自己到客房去睡!」後來一連幾天都不和他說話。
馬萬里更是感到孤苦,整天愁悶著不知道這日子如何打發。他原先身體很好的,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像老牛一樣不知疲憊的埋頭苦幹,吃飯又快又香;如今這麼一折騰,烏黑的頭髮已變得斑白,腿腳也沒有原來利索,聽力大不如前,做事丟三拉四。飯沒吃完就去上廁所,進了廁所又忘了帶紙巾,儘是諸如此類的事。
老伴見他身體垮得實在不像話,還是心疼得很,在心裡先原諒了他,每日和他說些體己的話,再做些營養的東西調養,也給孩子們打了招呼,不要再拿刺耳的語言刺激老父親了。這樣,馬萬里在家人無微不至的關心下,身體和精神才慢慢恢復了。然而每當他在家人面前為自己辯解的時候,他們總是用那種似信非信的眼神望著他,這讓他很是生氣,但也無奈。
他經常一個人靜靜的呆在屋裡,腦海裡一次又一次把那天發生的事仔細篩過,希望從裡面的每一個細節中搜索出證據來;往往到了關鍵的地方,腦海裡是一片空白,就像劇本正排練時導演突然叫了停。這是怎麼回事呢?只記得那天清醒過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那麼是誰在他不清醒的時候,導演的那一齣戲?這個人為何要將他置於死地才甘心?馬萬里百思不得其解。馬萬里啊,馬萬里,你真是英雄一世,卻栽得如此齷齪!屈辱啊!
一個上過越南戰場的老兵,一個真正的血性男兒,馬萬里每每想到這一層,就禁不住老淚縱橫,但那是無聲的,他多麼想哭出聲來,他都強忍住了,他怕家人或鄰居誤以為他是因悔恨發出的聲音。
這麼多年來,他記得只有在越南戰場上流下過眼淚!那時他在部隊任營長,他們營擔任713陣地的主攻任務。那一仗打得異常激烈,從凌晨四點發起進攻,到第二天傍晚八點拿下陣地,他所在營的三個連加一個加強排,戰到最後只剩下不足一個連的編制。他的老戰友,指導員也在那次戰鬥中光榮犧牲了。他忘不了老戰友臨走時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告訴他:不要為了他的離去而難過,一定要堅守住陣地,這陣地是戰友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他抱著老戰友漸漸僵冷的軀體,淚如雨下。
戰火的硝煙,鍛造了馬萬里鋼鐵般的品質。他轉業後就把黨交給的工作當作和平時代的陣地,在工作中講原則,講正氣。他認為自己如果不這麼做,他就對不起犧牲了的老戰友,辜負了那臨別期待的眼神。
那麼誰會是那黑幕後的主使人?
他知道自己在任局長期間,肯定得罪了一些人,估計著就是這些人處心積慮的想報復他。他把任職期間的工作情況在本子上先梳理了一下:第一,先排除工商局內部的可能性。工商局的幹部中和他有直接矛盾的人好像沒有,當然這也說不準,因為他是一把手,沒人敢明裡對著和他幹,像副局長牛大同就和他貌合神離。但這事不可能是牛大同干的,因為牛大同膽小怕事,這種事他是幹不出來的;而且,牛大同的職務上面還有一位常務副局長,即便自己下台了,也輪不到牛大同來任局長。工商局裡其他幹部就更不可能幹這事。他在任工商局局長期間,雖說工作上是雷厲風行,稍微嚴厲了點,但處理的問題都不是空穴來風,那些經過批評教育的同志都能夠虛心接受;另外,他在市局職工的生活福利上操勞費心,同志們是看在眼裡的。前年,市局建辦公兼職工宿舍樓缺乏資金,眼看著一幢大樓建起了半邊不能封頂,全局的人都急得沒法,他身為一局之長,硬是在中州市人民銀行行長辦公室外面守了兩宿,最終感動了那個行長,貸了二千萬解了燃眉之急。這件事,全局上下無不感動,大家打心眼裡尊敬他、佩服他。即便是他現在沒當局長了,局裡的老少爺們說起他的名字,沒有不伸大拇指的。誰也不相信他會幹那事,都認為是有人陷害他。
第二,在工商局接觸的外界矛盾中,那可能性就要大得多了。因為他的原則性強,有些人的期望辦到的事就有可能辦不成。在他印象中,中州市就有幾家公司因為資金審核不合格沒能順利登記,或是被註銷了登記。時間最近的一家企業登記,就是中州市中天房地產公司,市委秘書長胡寶亮為此還專門給他打了招呼,讓他別卡得太緊。誰知這家企業籌備成立的條件差得太多,最終在他嚴格審查下沒能獲得通過。最近看電視新聞才知道,這家企業如今正在城南搞土地開發了,顯然是在代理局長牛大同那兒修成的正果,也不知道那牛大同是如何把關的。
馬萬里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心裡一動,禁不住憂心忡忡起來。他不敢想像,一個連起碼資質都不具備的房地產公司,如何去承建那麼龐大的一個工程,那將會給老百姓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想到這裡,他再也坐不住了,個人的屈辱事小,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他無論如何得先把這事弄清楚。
馬萬里就是這樣的一種人,一旦認定了一件事物的發展方向,他就要堅定不移的去執行它,貫徹到底,哪怕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他對工作的這種執著,連中州市的汪副市長也告誡過他,汪副市長說,為人民辦實事是好事,但不要這麼認真,太認真的結果自己會受到傷害。汪副市長也是他的戰友。馬萬里聽了不以為然,一笑置之。現在他落到這般田地,看來汪副市長的話也不無道理。
馬萬里在客廳裡走來走去,一會兒又坐下來冥思苦想。他想著自己現在已不是領導了,身份又是這樣的特殊,這中天房地產的資料如何查法倒是一個問題,這樣想了許久都拿不出辦法來。
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這人是市工商局的幹部,那天和杜科長一塊經手審查中天公司的小李,他是個對工作認真負責的人,馬萬里本來年底就想提他為企業科副科長的。
馬萬里想到了小李,自己頗覺得遺憾,不知現在小李在工商局得到牛大同的重用沒有,自己反正是自顧不暇了。馬萬里想到此,就撥通小李辦公室的電話:「喂,我找一下小李。」馬萬里沒說出自己的名字。接電話的是個女的,聽不出是誰,回答他,「小李早已沒在企業科了。」馬萬里很吃驚,連忙問道:「那他到那兒去了?」女的不耐煩的回答道:「調到檔案室去了。」說完就掛了電話。馬萬里還來不及問檔案室的電話,聽到電話裡傳出來嘟嘟的盲音,就拿著話筒愣了片刻。
市工商局的人都知道企業科的小李工作能力強,積極肯幹,是馬萬里欣賞提拔的青年幹部,如今馬萬里一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小李被打入冷宮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牛大同把對小李的調整看作是對馬萬里的無情打擊,把小李安排到檔案室去以後,心裡就竊笑不已。
馬萬里得知小李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安排,確實刺激不小,他有些心灰意冷了。他感覺有一張網,一張無形的網在控制著這社會,自己在這網中被牢牢的圈實,成為別人的獵物。這城市裡的每個部門的人物都在這網中尋找他自己的位置,如果有人膽敢違背那個發號施令的人的意旨,他的下場就會很悲慘,就像他馬萬里一樣的身敗名裂,甚至在地球上徹底消失。
馬萬里翻出許久不用的通訊錄,最後還是找到檔案室的電話,撥了過去。
「小李在嗎?」
小李接到馬萬里的電話很是意外,他聽到馬萬里熟悉的聲音,心中有許多委屈堵在胸口卻說不出口,難過得想哭出聲來。
「您是——馬局長?」
小李後來就不再說話,馬萬里知道小李心裡很難過,就開口安慰他。
「小李,我剛知道你調到檔案室來了,所以打電話來問候你一下。不要難過嘛,到檔案室上班也是工作的需要;我現在雖然下馬了,不能再監督你的工作了,但你的路還很長。要振作起來,還記得我說過的有句話嗎?你如果是塊真金,到哪兒都會發光!」
電話那頭小李心情複雜,還是不開腔。
馬萬里自嘲的笑笑,接著說:「我知道你們對我這麼不光彩的離任很不理解,今天我要以一個黨員的人格對你說,我——馬萬里從沒有做過對不起黨和國家的事情!那些人整我下來,無非是因為我擋住了他們的發財之路,非要把我向死裡整不可。對了,我還要向你問件事,你還記得有一家叫中天房地產公司的企業,那個姓王的律師在我辦公室辦理登記的事不?」
小李這才「嗯」了一聲。
馬萬里堅定的說:「這家公司肯定是有問題的,你想想,我在任的時候沒有通過登記,現在卻登記成功了。小李,你能不能幫我查閱一下這家公司的具體資料,看看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如果有新的情況就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嗯,好的。」
小李也意識到馬萬里說的問題的嚴重性,他答應了馬萬里。小李這才說,「馬局,你也要珍重身體。」
馬萬里開心的笑了,兩個人沒有再說其他多餘的話,默契如從前。
小李毫不費力的就將中天房地產公司的檔案找到了,他瞧瞧四周沒有人,迅速把檔案拿到辦公室裡細細看了起來。看完以後,心驚不已,這裡面的資料情況和以前自己看的如出一轍,根本沒有本質的變動。小李看見最後的領導審查一欄,牛大同的大名清清楚楚擺在那兒,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似乎也在嘲笑他,一時就氣得不行,恨不能把它撕掉。
小李相信馬萬里電話裡說得沒錯,這裡面隱藏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是一種政治交換。小李為穩妥起見,悄悄的複印了一部分資料備份,然後將檔案放回原來的地方。
小李在辦公室思前想後,覺得馬萬里的出事說不定和這事有關,越想越後怕,忍不住就向馬萬里家撥電話,撥通後,馬萬里接了電話。
小李才緊張的說了一句話,「馬局,我看了他們的材料,和原來的一樣……」馬萬里當即按下小李的話頭。
「等等,你在辦公室打的電話吧,你那兒不方便說這事,中午回家後再打來好嗎?」
雖然馬萬里非常渴望知道查閱的結果,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小李因這事惹上麻煩。小李同時也明白了老領導的苦心,心裡感動不已,差點哽咽出聲,「馬局——好吧,我中午打來。」然後掛了電話。
小李放下電話後,果然看見門外有人晃了一下,出去一看,那人已經飛快的跑了,好像是杜科長的背影,手心裡就捏了一把汗,同時對馬萬里及時的提醒感激不已。
中午,小李下班後在家裡迫不及待的給馬萬里打了電話,「馬局長,您上午說得沒錯,那家公司的材料有問題,完全是和上次在您辦公室的材料一樣,不知怎麼這回竟通過了審查。」
「哦,我知道了。謝謝你,小李。」馬萬里一直都在電話旁守著,小李提供的消息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小李又說:「馬局長,我把關鍵的材料複印了一些,您看有沒有用?」
馬萬里沒想到小李的心思還挺細,但他知道小李這樣做的結果是在和他一起承擔著一種風險。小李還年輕,馬萬里認為小李大可不必為自己承擔這種風險,沉吟了一會就回答他:「東西就放在你那兒吧,小心保管。這事你別管,我來處理。知道了不?」
「嗯,知道了。」小李答應了他。
馬萬里的猜想得到了證實,他甚至可以判斷,這家房地產公司與設計陷害自己之間有著某種可怕的聯繫。馬萬里分析,中天房地產公司為何急於成立,又能在成立後不久,一舉拿下中州市城南那塊地的開發權,沒有重要人物在背後撐腰那是不可能的事。
那麼這個人物到底是誰呢?從市裡幾個手握實權的人物來看,第一個當然就是中州市市委書記張萬林,但據馬萬里的瞭解,張萬林是不可能支持這種做法的,他是一個正直,為人民辦實事的領導幹部,全市的大小幹部和老百姓都擁戴他;第二個是中州市市長陳乙謀,如果他要用市長的行政職權讓中天房地產公司承建城南開發項目,那也是能夠辦得到的;第三個就是分管全市經濟建設的汪副市長,汪副市長也是他的老戰友兼頂頭上司,馬萬里相信汪副市長絕不可能做這類拿國家利益中飽私囊的事。
三個人中只有陳乙謀的嫌疑最大,可這市長與普通百姓之間根本沒生活在一個圈子裡,如何去查呢?陳乙謀在他心目中,還算是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可是誰又能認得清那道貌岸然下的真實的面孔呢?現在的官員大都如此,台上講著為政清廉,台下卻大肆貪污腐化。陳乙謀會不會就是這之類的人?老百姓常說,這些白天披著人皮的狼,一到夜裡就會蛻化成真正的狼,貪婪凶殘,露出狼的本性來。他們在黑夜的掩護下,進行各種骯髒的交易,有的人一夜暴富,有的人獲得夢寐的提升,還有的人失去權力,失去生命……
我自己哪天會不會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呢?馬萬里不禁問起自己來。這顯然是極有可能的。這些人既然可以採取各種卑劣的的手段讓自己身敗名裂,那麼生命對於他們來說會懂得珍惜嗎?如果他們發現自己正在威脅著他們的利益,他們一定會像是宰殺一隻牲畜一樣對付自己。
馬萬里經歷過殘酷的戰爭,但那是面對戰場上鮮明的敵人,現在馬萬里面對的是沒有硝煙的鬥爭,四周是陰險狡詐的敵手,分不清誰是戰友,誰是敵人,說不定以為是戰友的一方,哪天乘自己不備從背後插入致命的一刀。馬萬里意識到自己以後的處境可能極其孤立無援,但他絕不會退縮,就是到了死門關,他也會戰鬥到最後。
馬萬里從下午到晚飯前一直在思考分析,老伴見他默默地坐在客廳沙發上,神色凝重,也不打擾他,還給他泡了杯濃茶提神。
最後,馬萬里漸漸有了主意,他想到了汪副市長,他可以從他那兒得到些情況。汪副市長是馬萬里多年的老戰友了,他瞭解馬萬里的喜好,壓根就不相信馬萬里會是那種尋花問柳的人,他私下也認為馬萬里是被人陷害的,苦於沒個證據證實,只好眼睜睜看著馬萬里下去了。但兩人的關係並沒斷,平時還是經常電話聯繫。
吃過晚飯後,他給汪副市長撥了個電話。
「汪市長嗎?我萬里呀!」
「哦,萬里有事嗎?」汪副市長剛回到家裡,正好接到他這個電話。
「是這樣的,我看電視上這幾天對那個中天房地產公司吹得很火啊。你該不會收了那家公司什麼好處吧?」馬萬里和他開起玩笑來。
「萬里你這是在考驗我吧。說實在的,我和那家公司還真不熟,人家就是想給我好處還找不到門哩!」汪副市長和馬萬里平時都這樣拿話互相擠兌。
馬萬里故意不相信,說:「你這管經濟的副市長不知道這事,誰相信這話?再說了,你不知道,人家陳市長也會不知道?陳市長知道了,他會不給你講?」
汪副市長瞭解馬萬里的脾性,心知這就是他打電話的目的了,就坦然對馬萬里說道:「我說萬里啊,你說的這事,我真不知道。據我所知,陳市長和這家房地產公司應該也沒有什麼聯繫。不然的話,陳市長肯定會告訴自己一些公司的內幕,至少公司成立之初也該邀請我去剪綵嘛。」
「哈哈,你看,還說自己以身作則,這時就想去剪綵了。誰不知道這剪綵的背後,有多少紅包好拿?」馬萬里又開起汪副市長的玩笑來。
汪副市長不留神被馬萬里捉住短處,無奈的笑笑:「你以為我就想去拿,大家都這樣做,你不去行嗎?與時俱進嘛。」
馬萬里在電話那頭黯然無話。
「這樣吧,萬里,我留意一下這家公司,看看它的後台究竟是哪個市長,讓老戰友你這麼操心。」汪副市長還是安慰了他一下。
「那好,謝謝你了!」那邊已掛了電話。
馬萬里得到了好友的答覆,心裡也輕鬆不少。對他來說,市長沒有參與其事,他以後調查這事便減輕了很大的壓力。
城南拆遷工作,還在繼續。
屬於此次拆遷範圍內的農戶,有三百多戶先後和開發商簽訂了拆遷安置補償協議。有的簽了協議的農戶,已經急急忙忙領了安置費到城裡租房子去了;還有的農戶在和開發商爭執土地面積或是宅基地面積,暫時沒有簽協議,但他們最終還是決定要簽的。
只有村裡的老人們不願意走,有的老人看見兒孫那種迫不及待想離開土地的興奮勁,就大罵他們「敗家子」!老人們不情願搬走,或許是出於對這片土地的一種眷戀,它畢竟生養了自己一輩子,老人的思想也在土地裡紮了根。而現在的年輕人,早已習慣了好逸惡勞的生活,整天不是閒逛就是打牌,已經忘記了老一輩人艱苦奮鬥的精神。老人們就搖頭歎息著這真是一輩不如一輩。
城南土地開發辦公室和房地產公司的辦公室就設在引鳳村,距離村辦公室很近,是新修的一幢簡易的工棚,由一些單磚堆砌而成,房頂用波斯瓦蓋著,為免被大風吹走,上面還壓了些磚頭。
中天房地產公司的辦公室是以租賃形式從園區開發辦公室那裡借來的一間,這麼一來,開發辦的辦公室就顯得有些擁擠了。不過,室內倒是請人來裝修了一下,表面看上去還過得去,特別是大廳處中間陳列的未來城南商業住宅區和工業園區的模擬建築引人注目。
引鳳村和其他幾個村的村民三三兩兩在這裡進進出出,已經有三百多戶和開發商簽訂了拆遷安置補償協議。這部分村民大都是村裡的年輕人,像黑山村的小黑夫婦兩個早就嚮往城裡人的生活,才領到安置費之後,第二天兩口子就急急忙忙趕到縣城去租房子住去了;也有的本身就是單身漢,平時就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這下突然成了有錢人,早就領了錢胡亂花去;還有的游手好閒,好逸惡勞的,也是草草簽了合同,領了那錢到各處麻將館一坐,賭他個三五天不歸。如是種種,不勝繁舉。
其實天下哪有掉下來的餡餅?!這類人的感覺如不及時行個樂,好似對不住爹娘給的這副臭皮囊似的,一邊在賭場、歌廳出手闊綽,揮霍著自己最後的資本,一邊唱著流行的歌謠「該出手時就出手」。「敗家子」們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沒了土地,今後怎麼為生?!
更搞笑的是,埡口社的簡三娃,瞞著他老婆悄悄領了這筆錢,先是到賭館賭了三天三夜,輸到本錢快光了之後,又跑到縣城裡逛了一天,買了三套高級西裝,三條領帶,五根皮帶,三部手機,然後又用剩下的錢飽吃了一頓,夜裡到歌舞廳找了個妞玩了一宿,終於把那錢用盡灰溜溜回家了。他老婆知道他把錢揮霍完了,氣得不行,堅決要和他離婚。起訴到法院,法官就問他買這麼多皮帶手機幹什麼?簡二娃居然說:「這個嘛,證明我有錢了撒!你看城裡那些老闆,哪個沒有幾個手機,我換著那手機自己打著玩,多瀟灑。」法官啞然。
村裡還有些不願簽協議的人,這些人大都是村裡人公認為是有頭腦的。李國旺也沒簽合同。道理很簡單,李國旺家戶頭上有兩個人,孩子還沒生下來,開發商就按現有的兩個人計算,每個人農轉非人頭補償費用是21800元,就是43600元,每個人頭可以分得二十平方米的住房,這樣下來,李國旺家就可以選一套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但是李國旺認為這還沒完,他們家的孩子應該也有權利分得一份房屋面積的,於是他就到開發辦公室找他們理論。
開發辦接待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樣子看上去很精明。
李國旺就問他:「同志,我想問你一下,孩子怎麼就不能分一份面積呢?」
那人就說了:「孩子當然有權利分得面積啦,只不過面積要少些,只能分十個平方米。」
「對了,你把戶口薄給我看看,你孩子多大了?」
李國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孩子還在他媽的肚子裡哩,還沒生下來。」又連忙補了一句:「不過就快了,還有二個月就出來了。」
那人有些為難道:「哦,是這樣啊。讓我查看一下資料,看看你這種情況如何處理,你等等,啊。」
說完就找出一些資料在桌子上翻閱,李國旺站在旁邊感激的看著他,現在像他這樣為人民服務的政府工作人員可不多了。
那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紅頭紙文件,指著上面的條款對李國旺說:「有了,你說的這種情況這上面說了,按規定是可以享受十個平方米的。你看——」
他就用鋼筆在那文字下面劃了條線,指給李國旺看。李國旺文化低,其實不識上面的字,但是依然裝著看明白的樣子。
李國旺點著頭說:「是這樣啊,我就說肚子裡的孩子怎麼就分不到嘛。」
李國旺解決了這樣的大問題,心裡有些高興。但他想起自家三樓一底的房子如何補償的問題,又犯起愁來。
李國旺為修建這幢房子找信用社貸了十萬的款,已經還了五萬,還剩五萬沒還清。他找過開發商,開發商認為,李國旺家的房子修得太寬了,至多只能算150平米的宅基地,其他超出部分按照超面積補償規定計算,結果一算下來,李國旺這幢價值二十萬的農家樂房子,開發商最多還補償他七萬伍千元。這樣的結果,李國旺當然不能接受。
李國旺為修這幢房子,費盡了心血,光是找信用社貸款差點跑斷了腿不說,款貸來了,他又親自採購建房的水泥、沙石等材料,為節省錢,李國旺自己肩挑背磨,每塊磚頭和瓦縫裡都浸透著他的汗水!這麼艱辛的勞動,如今卻只是換來不相稱的七點五萬元價值,李國旺怎麼甘心去簽那個合同?
其他戶的情況和李國旺家大致相同。
這天,房地產公司來了三個人作李國旺的思想工作,兩男一女。
那女的先說話:「李老闆,你看,你們這兒的村民大部分都簽了拆遷協議,你也簽了吧?」
李國旺乾脆的回答她:「你們不把我的房子賠償計算好,我就不簽!」
女人繼續問他:「那你說該怎樣計算才好呢?」
李國旺理直氣壯的說:「二十萬!二十萬我就簽!」
「旺哥,好樣的!」有人大聲喝彩。
李國旺院子裡不知何時湧進來一些村民看熱鬧。女人一時拿不定主意,用眼看著一起來的瘦瘦的男子,似在徵求他的意思。瘦男子是房地產公司的王副總,王副總是公司專門安排負責簽合同的人,也就是那個金山角洗腳城的王老闆。
王總努了努嘴,示意這個價位不行。
女人才為難的對李國旺說道:「大哥啊,你說的價格不行啊,和我們評估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吧?」
「不行我就不簽!」李國旺也很固執。
女人無奈又把眼光轉向王總那兒,看他如何辦。
王總見女人和李國旺磨了半天嘴皮子,仍不見效,心裡早已無名火起,騰騰地走到李國旺面前,說道:「李國旺,我最後問你!你是不是不簽?」
李國旺不虛這個場合,迎頭說道:「是,我就是不簽!」
李國旺強硬的態度自然惹惱了王總,他老羞成怒,說道:「好!你有種,咱們走著瞧!」說完對兩個工作人員說,「我們走!」那兩人灰溜溜的跟著王總走了。
「喔!——」人群裡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村裡傳出李國旺不簽合同以後,接著幾天去房地產公司簽協議的人都很少。這麼一來,距離開工的日期越來越近,公司的賈總和王總都著急了。剩下的一百多戶人家遲遲不簽合同,始終不是辦法。王總認為,這都是那個叫李國旺的釘子戶在作怪,他決意要收拾一下李國旺,挫一挫那些不知好歹的村民銳氣。
李國旺卻不知道危險漸漸逼近,他每日裡還是張羅著農家樂的生意,閒暇之餘陪著他的妻子,快要臨盆的劉正紅。他看著劉正紅凸起的大肚子,就覺得渾身有勁,心情格外高興,甚至對於拆遷中遇到的煩心事都沒放在心上。
他是個知足長樂的莊稼漢,老人們常說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如果政府真要將他的房子強行拆了,他也就認了,就當作為國家作了貢獻。
他甚至想得更遠,即便是沒了眼前的房子,以後有的是時間和力氣去掙錢,憑他的頭腦和手藝,不會再過以前的窮日子了。他現在有了心愛的女人,還有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這是一個多麼溫馨的家庭!他幸福的認為這一輩子應該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