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高 正文 第八節
    3.無愧於人

    市委汪書記和賀建軍他們已經在招待所的包房裡就座了。他們是來檢查春耕生產的。汪書記一見古長書就說:「我們是第二次見面吧。第一次你是風雲人物,當了抗洪救災的英雄,這回清理違章建築,你又作了一次風雲人物。大明縣的人可能不知道我汪洋,但卻都知道你古長書。」

    古長書說笑笑,說:「上次我是背著英名,這一次我是背著罵名。性質不一樣啊!」

    汪書記說:「不挨罵的領導也未必就是好領導。」

    之後,汪書記握著古長書父親的手說:「謝謝你養了這麼好個兒子。聽說你是用酒瓶子喂大的。」

    古長書父親說:「我沒什麼出息。窮得沒路了,就想了一個招,心想喝酒的人大都是聰明人,所以就拾酒瓶子餵他,讓他從中吸取一些營養。」

    汪書記說:「那你們酒量肯定不錯。」

    古長書父親說:「都一般。但是,今天這杯酒一定是要敬你的。」

    古長書發現,父親在當官的面前神情自若,對答如流,並沒有什麼不自然的表現。而且父親很知道規矩,別人不問他,他就不亂說話,但卻有問必答。喝酒的中途,賀建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汪書記說:「這就是罵古縣長的。請書記過目。」

    汪書記仔細看看紙條,眉頭都皺到一起了。審視良久,然後說:「我倒不把它看成罵語,而是一首頌歌。歷屆政府領導都沒有資格挨這種罵,讓你挨了,這是你的榮耀,是一個共產黨人的榮耀。如果大家都怕挨這種罵,我們的工作質量就值得懷疑了。」

    左小莉說:「汪書記可別這樣講,古長書這人是經不住誇獎的。一誇他就驕傲。」

    汪書記說:「那是因為值得驕傲嘛!驕傲沒什麼不好的,就是不要自滿,有人一輩子都驕傲不起來呢。」

    左小莉看出汪書記是個比較隨和的人,趁機把話題展開了,說:「汪書記,古長書可是成眾矢之的了。如果他在大明縣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是要找組織的。」

    左小莉是說者有意,汪書記是聽者有心。汪書記沖左小莉一笑:「你是什麼意思?想讓他調動就直說嘛,不就是想解決兩地分居嘛!這個組織上要考慮的,你別急。」

    左小莉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古長書也不好阻止。不過,她也是半開玩笑說的,女人家說的話,對了錯了汪書記都不會特別在意的。平時根本就沒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說了也就說了。作為古長書本人來講,他確實還沒考慮到調動的問題。但左小莉在這種特殊場合下提出來了,也是好事。古長書在大明縣已經當了兩年副縣長了,在名聲和事業都如日中天的時候轉移戰場,是最好的執政結果。從政這事兒,有時就像打麻將,真正贏錢的人,就是那些趁著手氣好的時候撈幾把就走的人,要是過分戀戰,十有八九是要輸掉的。賭場上沒有常勝將軍,政壇上也沒有常勝將軍。在一路順風的時候離開,人們會留戀你,念叨你,記住你的恩德,這才是走得恰到好處的。如果搞得被動了才想到調走,就不那麼光彩了。

    不知是左小莉的話起了作用,還是組織上確實考慮到古長書應當換一下地方了,半年後,市委組織部給賀建軍通了個氣,說要給古長書另行安排工作。賀建軍一聽說古長書要調走,真是捨不得他,賀建軍提議讓古長書當縣長,但組織部沒有同意。說這是市委常委會基本上定下來的事,不好改動了。賀建軍問調到哪個部門?組織部長說大約是市工業局,再過兩年陳局長就要退下來了,需要有人接手。賀建軍回到大明縣後,就給古長書本人講了。賀建軍說,近期就要下文了,你就準備交班吧。我留也留不住你的,你是組織上的人,市委希望你在新的崗位上干更大的事業。大明縣這地方畢竟太小了。

    在接到任命通知的那天下午,賀建軍把古長書叫到自己辦公室,跟他聊天。賀建軍不太高興。因為他沒想到:古長書竟是去市工業局當副局長。這樣的安排,他有些為古長書鳴不平,他認為:「說什麼你也應該當局長的,怎麼是副局長呢?」

    其實這也出於古長書本人的意料之外,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不良情緒來。他知道的,不少人在縣裡任副職,一干五六年也不挪窩。還有人從政府干到縣委,後來就到人大養老去了,他們戲曰「一步不穩,終身為副」。其間確有一些工作作風好,業務能力強的,政治素質高的人,吃了苦,出了力,為老百姓辦了事,最後問題纏身。這麼一比較,古長書就覺得自己算是幸運的,他笑著對賀建軍說:「能這麼快調動我就不錯了,即使讓我當局長也有個過程。所好的是,我在任副縣長期間,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老百姓的事,沒有做過一件問心有愧的事。心裡還是舒坦的。」

    賀建軍說:「不過也好,你先去熟悉一下情況再說。市直單位畢竟不同於縣裡,工作面更大一些。我相信你能繼續保持在大明縣的這種拚命精神,於公於私都有利的。」

    古長書說:「這一點你放心。我永遠記得住,我是父親賣酒瓶子把我養活大的。不說對得起黨、對得起社會這些大道理,最起碼我要對得起我父親啊。」

    這天晚上,古長書沒有按時回家,他一個人在自己的辦公室待了很久。因為要調走了,他手頭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而最棘手的事,就是他當常務副縣長以來,所收到的那些信封。他看了一會兒書,等到辦公樓裡燈熄人靜的時候,他把它們統統從保險櫃取出來,一個一個地清點,他平時不用計算器的,現在要用計算器計算他的收成了。累加起來還真嚇了一跳,差不多接近六十萬了。這麼貧困的山區縣,當一年常委就能收到六十萬,那麼兩年呢?三年呢?難怪一些部局長月工資只有幾百元到上千元,動不動就能買幾十萬元的房子,有的還買了私人轎車。要論工資收入,他們一輩子即使不吃不喝全部積攢下來,也不夠他們一次的投入。羅慶在當常務副縣長時,就在市裡買了兩套商品房。現在的周縣長最近還在市裡買了複式樓。以前古長書不明白怎麼人家一當官手頭就大方了,現在是徹底明白了。

    古長書需要錢,但並不需要那麼多錢。他做了工作,有了貢獻,黨和政府給了他榮譽的。他只有一個很簡單的想法,該獎我的獎了,該給我的給了,職權與地位都有了。大部分時間吃的是公家的,出門有車坐,進門有飯吃,在許多場合你都是高高在上的,黨和政府對你不薄啊,再說家裡也什麼都不缺呀,沒有理由從下邊幹部身上撈油水啊!看著那些錢,這似乎不是錢本身的問題,也不是一般的人情世故和禮尚往來,而是幹部風氣和政治風氣的問題。他們送禮,無非是要讓你在關鍵時刻扶持他們一下,挪個好位子,或者由副職變成正職,由油水薄的單位換到油水足的單位。如果收下這些錢,也許什麼事都不會出,可人家怎麼看你古長書?背後他們肯定會說,別看他平時道貌岸然的,他只不過是象條狗一樣,扔下一個帶肉的骨頭,就馬上撲上來啃咬。幾百元幾千元就能改變領導意志,然後就屁顛屁顛地搖著尾巴圍著別人的視線轉。這樣的話,就活得沒有人格了。而你在那些送禮人的眼中,一輩子都是低賤的,無恥的,抬不起頭的。我古長書願意做這樣好哄的狗嗎?當然不願意。在他看來,一個領導最可悲的只有兩點:一是貪污受賄,那是人格的喪失;二是說話沒人聽,那是權威的喪失。真正想在官場上混得人模人樣,在社會上能挺直腰桿子走路,那就只有一條:清清白白地做人,踏踏實實地幹事。即使在將來承受人生磨難或遇到政治坎坷的時候,也是無愧於人的。

    4.他們自家的錢

    古長書挖空心思琢磨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要把這些錢全部退回去。退這些錢比商品退貨還難,並不比拆除違章建築容易。不能傷人家的面子,不能傷害人家的好意,也不能造成其他負面影響。否則人家也要罵你不識好歹,不識抬舉。他把這事看成臨走之前的重要任務之一。可他不能悄悄地退掉,他得把事情做到明處,至少要有一個知情人。第二天,古長書把賀建軍來到他辦公室,向他展示了那堆信封,說:「這裡面都是錢,我想請你過過目,然後物歸原主,給他們退回去。」

    面對那些青一色的牛皮紙信封,賀建軍很好奇,一個一個地看,看是哪些人送的,送了多少,然後一一登記下來。收信封這類事情,幾乎每一個領導都會遇到,只是處理的態度不同。有人求之不得,有人半推半就,有人堅決拒絕,有人轉手交公。賀建軍自己的辦法在會上講過,「我的態度是:對於那些平庸的人,凡是想買官的,一律不予提拔。對於確有能力又想通過金錢交易獲得職位的,錢退了之後再提。所以他一直在大會小會上講,大家不要企圖在我手上買官,那是買不到的。你們萬一要給我送禮,別怪我到時候翻臉不認人。大家都知道現在我很牛皮,因為我是縣委書記,我怕誰?我只要行得端坐得正,你們就別打歪主意,休想把我搞下台!」他就是這樣赤裸裸的講,講得下面轟堂大笑。在個性上,他和古長書有近似的地方,所以兩人能夠做朋友,也能夠緊密配合。

    賀建軍一邊登記著信封,一邊對古長書說:「還是你心軟了。給我送禮的人比你多了,我第一次傷了他們的面子,知道脾氣了,就不會送第二次了。這兩年,就沒人敢給我送禮了。他們只給我送煙酒,我都收下,退掉就有些難堪了。這些年抽的煙都是別人送的,你算算,一年即使收一百條中華煙,也接近腐敗了!」

    古長書哈哈地大笑起來,說:「我也是只收煙酒啊!說起來咱們是一類貨色,都是准腐敗分子呀!」

    賀建軍樂了,笑得大肚子直顫,說:「如果我們雙規了,就關到一個屋子裡了。」

    古長書說:「到時候還要回憶今天的情景,說我們曾經探討過腐敗問題。」

    兩人其樂融融地開了陣玩笑。古長書知道,當官的人,幾乎很難在一起談這類隱秘話題的,即使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也不涉及這些。無論是多麼貪心的人,也隨時隨地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哪怕是對待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會是百緘其口。賀建軍非常欣賞他的舉動,建議他退回時留個心眼,防止以後發生意外。古長書會意了,他特意找了個微型錄音機,可以把退款經過進行實況錄音。

    古長書就退回禮金的事設想了幾套方案,後來選擇了最人情化的一種。這使他感到了做一個清官的難度,一點不比做一項工程差多少。為了不得罪他們,古長書把所有送錢的信封都換成了縣政府的信封,然後挨門逐戶地去退。他的退回方式已經形成了模式,先去聊一會兒天,遇到人家吃飯就吃飯。大家都知道他調到市工業局當副局長去了,而且當不了幾天副局長,局長的寶座就非他莫屬了。他們對他非常客氣,也非常敬重。吃畢了聊畢了,古長書就從身上掏出信封,說:「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拿去給孩子買點東西。我又不知道買什麼好。」人家推辭不要,古長書丟下信封,不再多說,抽身就走人。過後他們打開信封便恍然大悟了,那是他們自家的錢。

    5.忙得連寂寞的時間都沒有

    錢退完了,古長書心下的那塊石頭落地了,可以輕鬆上任了。接下來,他該告訴父親自己調走了。父親感到很突然,看著古長書半天沒說話,一把眼淚差點掉下來了。許久,父親自言自語地說:「養兒子還是沒出息的好,沒出息了,總在自己身邊。有了點出息,就高飛遠走了。以前,因為你當官我感到自豪,現在因為你當官我感到清冷。」

    父親的細語讓古長書感到震驚,它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心。古長書說:「爸,你不要難受。我不過就調到市裡,也沒多遠的。以後,你想跟我們一起住,你就下去,或者我來接你。如果你願意單獨住,你就在大明,我會時常回來看你的。」

    父親說:「我不跟你住一起。不方便。市裡又沒人陪我打麻將。」

    古長書說:「隨你吧。只要你覺得好就行。」

    古長書給父親叮囑了一些瑣事,比如要注意食品營養,要保持充足的睡眠,不要太熬夜,在家小心煤氣,出門注意車輛,父親像個聽話的孩子,一一點頭。然後,古長書把家裡的鑰匙給了他,讓他經常來看看房子,也可以在這裡住。父親拿著鑰匙,環顧著房子說:「當初沒房子時,急著買房子。現在這兩處房子,我一個人倒住不過來了。你把它處理掉吧。」

    古長書說:「這個以後再說。」

    古長書要離開大明縣了,每一個人在他面前都變得親切起來。這些天都是各部門請客,吃了東家吃西家。要走了,他沒理由不去。古長書還要把父親帶上,一塊兒去吃。父親一生辛苦,一輩子都是省吃儉用,外面吃飯比家裡好得多,讓父親也跟著享受享受。奇怪的是,他退了款的那些送禮者都紛紛來邀請他,他更不好拒絕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退了人家的錢,本來就讓他們難受。現在請你吃頓飯,也可以補償一下情面上的缺憾,不去就過分了。他們當初送禮,不就是想你跟搞好關係麼?可話說回來,人不求人一般大,以前是想托你辦事,可有的人也並不是指望你辦事,只是用錢來鞏固和發展這種關係,建立一種紐帶。現在你不在這裡了,至少人事方面的事就不再涉及了,吃吃喝喝就沒什麼關係了,即使將來托你辦個什麼事,只要不是違犯原則的,他還是願意幫忙的。再說,你別說到了市裡,就是到了省裡,大明縣依然是你的家鄉,是生你養你的地方,你在一方當官,就得依靠這裡的領導,還要他們積極配合才行。如果將來回到這裡,誰見了你都不理你,那也很悲慘。所以,古長書誰請他都去。他還在席上檢討自己,說,以前對各位若有不周的地方,請大家多多包涵啊!說這樣的話,既是撫慰自己,也是撫慰他人。

    不過,人們真正覺得古長書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有人也在暗中觀察著古長書,平時看領導是看不出來的,大多數時候全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謙謙君子形象。看一個領導的品質,只有在他過節、害病、或調走的時候是否乾淨。以前,有多少往市裡省裡調動的領導,臨行之前都是在家裡坐收受禮金啊!而古長書,人們沒有說他這類閒話。

    有天傍晚,剛剛和父親一道從外面吃飯回來,顧曉你打來電話說,我在辦公室等你。知道你要走了,我們見面聊聊吧。古長書說,我剛剛回家呢。顧曉你說:「你不來我來!」

    古長書說:「你知道的,我父親在我家裡。」

    顧曉你說:「那我就到你家了。」

    古長書打電話時,父親就在旁邊,他隱約聽到古長書在電話裡的對話了,覺得兒子神情怪怪的,有些機警和提防。父親臉色一沉,走開了。未等古長書多說,顧曉你已經關了電話。十多分鐘後,顧曉你就敲門了。一進門,顧曉你就氣呼呼地說:「副縣長同志,你也太過分了。你調動了,我祝賀你。我不就是想見見你麼?你怕什麼?」

    古長書連忙拉她坐下,說:「慢慢說。別急著。這麼漂亮的姑娘,一急就不好看了。」

    顧曉你說:「我就是不好看!偏要不好看!」

    古長書父親從自己房間裡出來,給顧曉你端上一杯茶,遞到她前面,然後對古長書說:「我今晚回去住了。」就知趣地轉身離開了。

    古長書父親一走,顧曉你瞅瞅門口,說:「你爸爸都比你懂事!」

    今天顧曉你打扮得很漂亮,精心準備過的,看上去嬌媚多姿,風情萬種。她就是要跟古長書聊聊。顧曉你對古長書說,她在機關呆的時間長了,越來越不懂什麼叫政治了。好像自己離政治很遙遠。古長書說,其實每一個人都是政治載體,離政治都是很近的。並不是當官的才與政治有關。為什麼要對處以極刑的人要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可見一個人的政治權利跟生命是同等重要的。各級政府所採取的一切政策措施,都是政權意志的反映,它會影響或改變你的生活和思想,你能不感受到嗎?顧曉你像個小孩,拍拍腿說,這下我明白了。

    顧曉你說:「你跟我接觸的其他領導不一樣。有的領導,包括我爸爸在內,都是政客。你不同於他們。你總是那麼明白,那麼明朗。」

    古長書說:「我不喜歡那樣。從政的人不要太圓滑,不要太世故,當然也不能過分老實。太圓滑太世故了,就容易玩弄權術和使用心計,導致互相傾軋。心思用不到正路上,老百姓的事都擱一邊了。太老實了也不行,必須要學得聰明一些,否則容易受傷。我就崇尚清明政治,班子團結,大家襟懷坦白,互相信任,擰成一股繩幹事。這是最大的快樂。」

    顧曉你說:「我看我就不是一塊從政的料。我幼稚。」

    古長書說:「那也不一定。給你一個局長,你也照樣能當。問題在於能不能當得很好。」

    顧曉你環視著這套寬大的房子,毫無生氣,顯得很清靜。顧曉你說:「我真佩服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不寂寞?」

    古長書說:「我沒時間寂寞。業餘時間,我要看書,寫字,還要考慮一些問題。哪有時間寂寞呀?」

    顧曉你說:「你忙得連寂寞的時間都沒有了。真是的。」

    這天晚上,顧曉你聊了好久才離開。要不是古長書偶爾看看手錶,她還會坐下去。

    6.幾百年的好朋友

    在縣委縣政府為他舉行歡送會的晚宴上,正在觥籌交錯的時候,一個彪形大漢突然出現了,進門便大叫一聲:「天不怕來也!」聲音和身子是同時進來的。因為提前自報家門,大家都知道是「大明第一惡人」來了。在座的領導突然一怔,感到非常意外,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賀建軍看了看古長書,似乎在提醒他小心。古長書早就認識「天不怕」其人,馬上意識到是來找他算帳的。古長書說:「你找我嗎?」

    天不怕長得牛高馬大,相貌兇惡,天生一種霸道氣質,虎虎生威。他一副傲視群雄的模樣,連其他領導看都不看,只是盯著古長書的眼睛,咬著牙齒說:「找你。」

    古長書對服務員說:「來客了,加把椅子!」

    天不怕摸了摸亂草一般的串臉胡,露出了幾顆發黑的大門牙,和氣地笑了笑,說:「古縣長,不要誤會,我不是來跟你拚命的,聽說你要走了,是來給你送行的。今天我一定要敬你一杯酒。」

    屋裡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古長書說:「那我先謝了。」

    服務員加了一把椅子和一雙筷子,天不怕瞅瞅後面,沒有坐。只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瓶茅台,再掏出兩個杯子,很熟練地打開酒瓶,斟了兩杯滿酒,端起一杯遞給古長書,說:「古縣長,全縣都知道我是個惡人。敢打人,敢罵人,甚至敢殺人——那幾天我就恨不得殺死你的。可仔細想想,你跟我無怨無仇,你也是為大家好啊!我祖祖輩輩都在縣城,什麼都見過了。我為什麼成為惡人,是因為社會是這樣,你不惡,你就沒有立足之地。這是社會逼成這樣的。我再惡,我再壞,我再貪圖私利,可我有一點是不會變的——我熱愛縣城,希望我們的縣城越來越好。你能冒險清理違章建築,把十多年來的遺留問題解決好,我從內心佩服你。請你相信,惡人也有善良的時候,有心軟的時候,也有服理服人服法的時候。」說到這裡,「天不怕」的眼睛都紅了,他恭敬地把杯子舉起來,說:「所以,我要用我自己的酒敬你!你一定要喝了!你先喝。」

    古長書有些翀動,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這杯酒的意義太大了,超過了以前喝過的許多酒,它的份量舉足輕重。天不怕在他心目的形象一直是惡劣而醜陋的,而今卻看到了一顆渾濁之後純淨得透明的心,看到了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和純樸。古長書說:「謝謝你的理解。」隨之一口喝了,差點嗆了嗓子。

    天不怕又給古長書斟了一杯,恭恭敬敬遞過去,說:「這杯我們同飲。碰了!」

    天不怕也不怠慢其他領導,從賀建軍開始,一一對敬過去。一瓶茅台喝完,最後跟古長書握手道別,揮手向大家打了一個很土匪的手勢,瀟灑地轉身出門了。

    接下來該賀建軍借題發揮了。作為縣委書記,「天不怕」此舉對他是深有觸動的。賀建軍沉默良久,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說:「各位領導,這位天不怕表面是來給古長書敬酒的,其實是來給我們上課的呀!他的這種轉變說明什麼呢?他自己已經說了,惡人也有善良的時候,有心軟的時候,也有服理服人的時候。還說明,我們的政府只要真正為老百姓著想,如果為了絕大多數人的利益而傷害了極少數人的利益,人們總有一天他們是能夠理解的。」

    周縣長連忙附和道:「賀書記說得很對,這次清理違章建築,也給我們以後處理一些老大難問題提供了寶貴經驗。我們需要進一步總結,促進工作。」

    周縣長坐在那裡一直是很開心的。古長書調走了,對他是個利好的消息。古長書一走,便不存在功高壓主的事了。周縣長沒有了壓力,也沒有了壓抑感和自卑感,縣長的權威不會受到同僚的挑戰與威脅,也不會因為比較之下顯出自己的低能,他在心理上就輕鬆多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祝賀古長書的調動是真心實意的。周縣長接過賀建軍的先前話說:「我們古縣長可是恰恰相反,他是身體從來不胖,心胸一直不小;權力越來越大,威望越來越高。」

    古長書聽出來,周縣長說的不是心裡話,也不是奉承話,而是不陰不陽的話,聽著不舒服。古長書呵呵一笑,說:「周縣長過獎了。過獎就要罰酒。」

    於是,兩人都笑容可掬地舉杯碰了,各自一飲而盡。那模樣,好像兩人是幾百年的好朋友了,但心裡都明白想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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