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高 正文 第六節
    10.權力的奇妙快感

    次年開春的時候,常務副縣長羅慶就調走了,到金安市紀委當副書記,羅慶算是提了一級,正處了。羅慶調走,下面就有了許多議論,說他在常務副縣長的位子上也撈足了錢,該動身了,再不動身就要出問題了。羅慶管過工業和交通能源,當常務之後管人事和財政,實權一直把握在手中,那些鄉鎮領導想調回縣城要找他,副職要提拔成正職的要找他,礦產開採要找他,據說都要送錢的。所以他一調動,各種說法都出來了。古長書也多次聽到過這些說法,當初他也相信,到後來,有些傳說越來越離譜,他就不太相信了。古長書從他的耳朵裡聽到的,哪個領導都有一些謠言的,只是他沒聽到過他自己的謠言。他想,他自己也許也有謠言,只是他本人聽不到罷了。

    羅慶調走,古長書就接替了常務副縣長的職務。不管怎麼說,古長書只當了一年副縣長,就提拔為常務縣長了,進常委了,這是一個比較快的進步。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其他縣委領導,都明白古長書這個常務提得比較硬氣,是他實實在在幹出來的。古長書認識省政府領導,他也認識市委領導,可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提拔的問題找過他們。所以他自己也覺得骨頭很硬,是挺著腰桿當官,彎下腰背做事的那種人。對於常務副縣長這份工作,他當然能夠勝任。在新班子重新分工的會議上,他提出,除了接管原先常務副縣長所承擔的人事、財政等工作外,他還繼續把工業這一塊管著。因為這一塊他最熟悉,而且有他正在搞的項目,如果換一個領導,且不說他對工業生產的熟悉程度,單憑摸清情況,就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有些持續性很強的工作就是頻繁地更換領導搞壞了的。賀建軍書記對縣政府的最新分工也很滿意,他說古長書就是塊抓工業的料,讓他繼續把工業管著是有好處的。

    一宣佈古長書當常務副縣長,古長書的辦公室就從來沒有安靜過。大家都是來向他表示祝賀的,也有人赤裸裸拎著禮物上門了。而更多的是帶著一個信封,說是要意思意思。古長書一再拒絕,可他們卻執意要送不可。給他送禮的,都是各部局的領導,也有一些鄉鎮的正副職。但凡煙酒之類,古長書都收下了,如果拒絕就會傷人家面子。對那些送信封的人就不一樣了。等到送禮的人一走,古長書就在信封上寫上送禮人的名字,然後收進抽屜緊鎖起來。有天晚上,古長書就收了三個信封。他打開那些信封看看,裡面都是錢,從幾百元到兩三千元不等。越看這些,古長書越覺得可怕。

    古長書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當團委書記的時候,沒人給他送禮,那時別人要是送他一條好煙一瓶好酒,他都會樂意收下,並為此而高興,感受到作領導的種種好處。可是,即使這樣,一年下來也難得有人送他幾次煙酒。沒人送的時候,他甚至暗暗希望有人送。現在情況大變了,這麼多的人要送禮給他了,他又突然不敢收了,而且他對送禮者有種特別的恐懼感。他明白,送他煙酒的一些人,大都平時是些朋友,確實為他當了常務副縣長而高興,那祝賀便真心實意的,煙酒寄托著他們樸素的情感。而送錢的那些人,平時接觸本來就很少,沒什麼友情,這時候送他錢,不是看在友情上,而是看在他的職務上。那是有所求的,他們把他的職務看成了可以發掘的再生性政治資源。古長書當然不願成為別人手中的一個棋子。

    古長書認真研究過一些能人腐敗者。他們首先是能人,其次才是腐敗分子。他們往往很有能力,能幹事,有權力,別人既然仰慕他們的才能,也傾倒於他們的權力,於是就給他們送禮行賄。腐敗分子倒台的時候,就是他們政治命運終結的時候。還有一些庸人領導,他們手中有權,身上有職務,但沒有個人能力,既不能為國家辦事,也不能為個人辦事,下面的人看不起他們,你再權高位重,也沒人把你放在眼裡,當然也就沒人給他送禮了。這也屬於窩囊的領導窩囊的官。大明縣以前有個副縣長就是這種人,工作上沒主意,政治上沒頭腦,下級也不把他當人看。一遇到喝酒的場合,別人就想把他往醉裡灌,然後就從他嘴裡掏話,讓他講到外地出差時找小姐的事,引起哄堂大笑。這位副縣長的日子過得很緊張,嘴上抽的煙都是三五塊錢一包的,家裡喝的酒都是十多塊錢一瓶的。據說此君就非常廉潔,可並不是他本身要廉潔,更不是政治覺悟高,而是無可奈何的清貧。如果有人送他一條中華煙,他會高興半天。如果過年時送他兒子一百元壓歲錢,他也會高興得眉開眼笑。古長書認為,有人看著權力給你送禮,至少能證明權力的價值;因仰慕你而送禮,說明人格的價值;是朋友而送禮,能說明友情的價值。如果誰都不送你一點什麼,說明你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那就是官場的廢物,它比腐敗的本身更可悲可歎。所以,當古長書看到那些信封的時候,儘管他很惶恐,但心裡還是美滋滋的,可以從中體味出權力在運行過程中的奇妙快感。

    11.真正的綠色食品

    怎麼處理這些錢?古長書頗費了一番躊躇。他沒有告訴左小莉,女人對財富有種天生的嚮往,怕她不懂事拿著用了。左小莉平時偷偷搞點家教,就是為了補貼家用。如果告訴她有人送錢上門,她也許就求之不得了。古長書也沒告訴顧曉你,怕她說你不要給我。他當然更不敢告訴賀建軍了,怕他說你上台就收錢呀。左思右想,他讓政府辦公室給他買了個保險櫃,把他收到的那些信封統統保存起來。他想看個究竟,當一任常務副縣長到底能收多少錢。如果說權力能量化,能折合成現金的話,他就能得知一個縣長價值幾何了。

    權力變大了,職位變高了,古長書的生活與工作的模式也變了。沒當常委時,他能夠非常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清閒下來就好好寫文章,一當常委就不一樣了,時刻都有人找他,他被莫名其妙地包圍和糾纏著,好像總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拉著他,許多時間都耗費在務虛上了。他希望盡快從這裡面抽身出來。所以,當他親手所抓的山野菜第一批產品出來不久,古長書就一頭扎進了推銷工作中。他就是要把這個企業扶上馬送一程,他覺得只有這樣才是扎扎實實的幹事情。

    古長書從來不像別的領導那樣,八字還沒一撇,就勾畫出一幅宏偉藍圖,大會小會講得天花亂墜,然後便是灰心,再然後便是失望。偉大目標制定之日,就是生產計劃破產之時。古長書喜歡給自己定最低目標,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哪兒是哪兒。抓山野菜,當初只想在本地市場佔有一席之地。可產品一出來,很快就在本地超市鋪開了,上架後反應不俗。於是他就打起了大算盤,把山野菜往外面推。深圳是他最初闖蕩過的地方,他以前的老闆黃駿就還那裡做公司。他帶著廠長和推銷科長,隨身托運了兩噸山野菜,直下深圳了。

    古長書到深圳是下午三點,黃駿自己開著車到車站去接他們。因為古長書托運了兩噸山野菜,黃駿安排專人在貨運室提貨。黃駿接待古長書的方式很特別,也很熱情,他提前安排好了下榻賓館,提前預訂了酒席。他手下的人早已在桌上等候他們了。

    一進餐廳,黃駿拉著古長書的手,對他下面的部門經理說:「你們看看,這是我同學,以前是我的助手,給我打工的人,現在已是常務副縣長了。在我手下,能幹好事情的人很多。可同樣的事情讓古長書干,他不僅能幹好,而且能幹得與眾不同。」

    幾句話把古長書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家都站起來要給古長書敬酒,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包圍著。但古長書非常明白黃駿的用意,黃駿是個聰明人,一方面他是要給足古長書的面子,一方面他要趁機教訓一下他手下的工作人員,同時也顯示他自己的重要。他就是要讓他們看看,給他打工的人是有出息的。讓他們好好幹事,都會有出息。

    黃駿能喝酒,但他幾乎不喝白酒的。這天例外,為了陪古長書,他喝了許多。古長書也破例喝了半斤。酒勁一上來,話就多了。古長書脹紅著臉說:「既然你叫我朋友,我也把你當作朋友,那就說件朋友的事。我帶了兩噸山野菜產品,一噸是要做廣告宣傳,全部送出去。一噸是作為商品,要賣錢的。你幫我打進哪家超市去。」

    黃駿此時興致勃勃,一巴掌打在桌上,酒杯都晃動了。黃駿說:「超市我自己有一個。你那噸作廣告的山野菜送我,那噸賣錢的山野菜我買了。你搞的產品我是放心的。萬一你那東西不好吃,以後我不進你的貨就行了,咱們就是一錘子買賣。如果你搞的確實好,以後我就源源不斷地從你那裡進貨就行了。」

    古長書見黃駿這樣說,他就要一口咬死。古長書說:「那就這樣一言為定了。咱們的山野菜就交給你了。」

    兩人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古長書是貧困地區的,他開發的產品只要能在深圳落腳,賣得出去,對他來說就是喜出望外,就說明這東西是大有希望的。廠裡剛剛起步,沒錢在傳媒上打廣告,只有用產品宣傳,這當然是最廉價的廣告了。而黃駿也有一本帳,自家辦有超市,山裡的東西只要加工好一點,衛生方面能過關,本來又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在深圳這地方,是不愁買不出去的。兩噸山野菜,他只付一噸的錢,當然是賺錢了。人情與經濟利益就達到了高度一致。

    第二天,在黃駿的超市裡,就打出了醒目的廣告牌:「本店獨家經營來自西北地區的真正的綠色食品——正宗山野菜,讓利銷售。」

    當古長書帶著廠長和銷售科長到黃駿的超市逛悠時,看到這一幕非常震驚,他感慨他們的工作效率。一夜功夫,產品打上了條形碼,錄入了計算機,走上了貨架,直接與消費者見面了。古長書還注意到了,那種小袋包裝的山野菜,每袋只有兩百克,在大明縣和金安市的售價是一塊五角錢一袋,而在黃駿的超市就變成了兩塊五。古長書賣給黃駿的價格是每袋一塊錢。這樣,黃駿每袋就能賺一塊五,屬於暴利了。

    大明縣深山裡的東西突然擺到了大都市的貨架上,古長書確實有些興奮。趁著一些顧客拿著他們的產品挑挑揀揀的時候,古長書對他的部下說,我們每人也買十袋吧。於是他們每人就買了十袋。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湊個人氣。古長書非常清楚顧客的心理,當他們對某件新商品的可信度產生疑竇時,他們往往依賴於其他顧客的購物傾向。

    12.把蛋糕做大

    古長書把他們購買的山野菜拿到賓館裡統一收起來,然後就帶著廠長和銷售科長在深圳到處遊覽。玩了兩天,古長書對他們說:「你們再去給我買五十袋回來,記住,要分多次購買。最好一次只買四五袋。我在深圳還有些朋友,要送人的。」廠長說:「何必這樣呢?我們直接從超市免費提一部分就行了。反正我們送了他們一噸。這樣就能省現錢了。」古長書說:「叫你去你就去。不要問緣由。」

    兩人就去了,分十次買了五十袋回來。晚上,古長書就把買回來的山野菜送給了在深圳打工的老鄉。古長書知道,一次送他們幾十袋,其實他們自己吃不了那麼多的,也是送朋友。朋友送朋友,影響就慢慢擴大了。

    第五天,古長書他們就準備打道回府了。臨行前的兩個小時,黃駿匆匆忙忙趕到賓館,為他們送行。黃駿說:「你們這幾天玩得怎麼樣?我是太忙了,沒有時間陪你們玩。簡直不好意思。」古長書說:「你已經幫大忙了。別說不好意思的話。」黃駿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超市把山野菜上架五天,賣了二百多袋。平均每天賣出四十多袋,在一萬多種商品中,你一種商品每天能賣四十多袋,雖說數量不大,但也算是暢銷了。」

    古長書說:「那是你廣告做得好。也是正好趕上了綠色食品這股浪潮。」

    這回廠長和銷售科長才明白古長書當時讓他們購買山野菜的用意何在。他就是要通過這種辦法增加銷售量,同時也讓他們的產品給黃駿一個良好的印象。

    黃駿說:「你們這個廠需要投資嗎?如果在幾十萬元之內,我倒是可以試試的。我可以幫你們把蛋糕做大。」

    古長書說:「這要問廠長了。我歡迎你去我們那裡投資。」

    黃駿說:「我是覺得這個產品有前途。一旦深圳這個市場打開了,接下來便是廣州市場,小規模生產可能就滿足不了需要的。」

    古長書入情入理地說:「那你也要好好考察一下再說。不要盲目投資。你如果把錢投下去了,你又不能賺錢,我會過意不去的。如果確實這是個好項目,有錢不去賺,那也可惜。所以我建議你抽空到我們那裡去實地考察一下,做到心中有底。對於你這種大老闆來講,投資這麼一點錢,也只是鬧著玩玩而已。」

    黃駿說:「那好,有空我就到你們那裡去一下。」

    古長書在深圳玩得開心,公事也辦得漂亮而圓滿,現在該打道回府了。他的下屬跟他一塊兒出去,見識了古長書在外面的能力,覺得很開眼界,也學到了一些辦事的方法。回到大明縣後,古長書把到深圳推銷山野菜的情況詳細向縣長和賀建軍書記做了匯報。賀建軍對他的工作也很滿意,做常務副縣長的人,能親自出馬推銷產品,這才是真正的服務型政府的領導。

    但古長書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不管大事小事,他都要把它做得光芒四射。他不會輕易讓深圳之行就這樣過去了。他回家跟左小莉團聚了兩天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積極跟黃駿聯繫,說他把深圳之行的全部情況都向縣委匯報了,縣委縣政府非常感謝他對貧困地區經濟工作的支持,同時也真誠地歡迎他有空到大明縣來旅遊觀光。這話就說得黃駿心花怒放了。但古長書絕對不提請他投資的事。他覺得在山野菜這個小項目上讓他來投資,太小了,似乎有點不值得。他只是歡迎他來玩,聯絡感情,增強友誼。在頻繁地跟黃駿聯繫的同時,古長書讓宣傳部的人找到《金安日報》要聞版記者,讓他做個新聞,標題他都擬好了,叫做《大明縣山野菜打入深圳市場受親睞》,他還要求一定要在頭版頭條發表。

    古長書是非常注重經濟新聞本身的廣告效應的。這條新聞如願以償地在《金安日報》頭版頭條見報後,果然不出所料,引起了強烈反應。在金安市內一些超市銷售山野菜產品的商家,都紛紛把那張報紙張貼在商店門口,顧客進門先要瞅一眼報紙。而售貨員則說得言之鑿鑿:「大明縣的山野菜連深圳市民都喜歡,還有什麼好說的?」

    緊接著省報也發了消息,只是標題搖身一變,成了《質量過得硬野菜進深圳》。做新聞的明顯把調子拔高了,加了個副標題「大明縣山野菜佔領深圳市場」,正文裡特別強調了,「常務副縣長古長書親自出馬推銷產品」。本來是進入深圳市場,但一改成「佔領深圳市場」,那意義就不一般了。反正人們是相信省報的,誰也不會跑到深圳去做一番市場調查。古長書看後大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敢誇大,別人替他誇大了。省報的影響自然要比市報大得多了,新聞發表第二天,古長書就接到市工業局陳局長的電話,開口就說:「長書,你幹得真漂亮啊!」古長書說得多謙虛:「都是跟你學的。」陳局長說:「我沒教過你這些呀!」

    13.常委擴大會

    古長書趕上了綠色食品的浪潮,又沾上了新聞的光,山野菜的生意日漸紅火起來。農民有了一個新的經濟來源,縣裡有了一個拿得出手的企業,還解決了幾十名下崗工人再就業的問題。實際上這個項目只是一個鄉鎮企業,縣裡沒出一分錢,但古長書親自抓了,又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省市的領導下來檢查工作,順便要看看企業狀況,山野菜就成了招待他們的食品,也成了饋贈他們的禮物。縣直機關到上面辦事,也拿他們的產品出去,說是本地特產。賀建軍當著市委書記汪洋的面說:「我們這山野菜是古長書牌的。」

    在縣裡,古長書的知名度遠遠比賀建軍和縣長要大得多。雖說他只是個常務副縣長,但他有抗洪救災工作中捨己救人的英雄事跡,有全省十大傑出青年的稱號,有在全國各地留下了英雄報告團的聲音,有各種媒體的陸續報道。前些年知名度的厚重積累,現在知名度的持續疊加,使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風光人物。省裡市裡下來的領導,來了都要問:古長書在嗎?那是一定要讓他陪同吃飯的。即使不陪吃,也要見見面,聊上幾句,看看到底是何許人也。所以,古長書在縣裡的人氣驟旺,幾乎誰見了他都要熱情地走上來打個招呼,哪怕是縣政府天天見面的人都這樣。在別人看來,下面有什麼事情要匯報,向古長書匯報跟縣委書記和縣長匯報是一樣的,他在他們心目中有足夠的份量。甚?跟古長書主管的工作沒什麼關係的事,下面部門也樂意向古長書說說。僅僅是跟他說說,好像也有說服力,甚至還有一些榮耀。在縣直機關,幹部們也相信,有的工作別的領導抓不好,但讓古長書一上手就會抓好的。表面上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他卻偏偏具有這種特殊能耐。

    人氣太旺也給古長書帶來了壓力。他在眾人的目光中被抬高了許多,他在眾人的心中被抬高了許多,他明顯感覺到有點功高蓋主了。對於從政的人來講,這就犯了大忌。儘管你是常務副縣長,是縣委常委,但畢竟還是副職。上面還有兩重天,一是縣委書記賀建軍,二是周縣長,你不過是他們的助手而已。想到這些,古長書就有點膽寒和後怕。賀建軍他倒是瞭解的,是個直腸子,也是非常欣賞他的。再說賀建軍是縣委一把手,不會對他的工作帶來不利。古長書真正擔心的是周縣長。周縣長平時哼哼啊啊的,成天腆著肚子到處講話,平時見人一臉笑,摸不準他的脾氣。特別是那雙眼睛深不可測。古長書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會給他帶來政治上的威脅。如果做縣長的感覺到這種威脅的存在,那麼他就可能採取不正當手段給古長書的政治前途造成障礙。所以,古長書儘管在外面幹得風風火火,但回到縣政府機關,就得謹小慎微地做人,千萬不能讓周縣長覺得他很猖狂,很得意。

    不久縣委開常委擴大會,會上聽取了城建局長李兵匯報縣城違章建築的問題。事情是由李兵向人大常委會述職引起的,人大認為李兵的述職報告在違章建築問題上含糊其詞,接著,縣人大對縣城建設進行了視察,發現違章建築存在不少問題。人大請示縣委,認為違章建築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於是就召開常委擴大會,讓李兵做專題匯報。

    14.臨陣脫逃

    大明縣城刁民多,這些人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關係,一些不自覺的人利用他們有後台,在建房時總想多佔一點地方,違章建築就慢慢地從無到有,從小到大了。大明縣城是座山城,整個縣城隨著山勢順坡而建,房屋高高低低,錯落無序,人口在不斷膨脹,地皮就很緊張了。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手上捏著大把鈔票,首先就在縣城買個房子,以從形式上確定自己城裡人的身份,然後再設法弄個城鎮戶口,就成為真正的城裡人了。地皮一緊張,那些本來有房屋的人就要設法推倒舊房建新房。他們一旦重新建造,就要想方設法擴大一點面積,於是許多臨街的房子都充滿了擴張主義和霸權主義。馬路上的人行道成了唐僧肉,通常是它們啃咬的目標,因此街道被越擠得像豬大腸,時寬時窄,時粗時細,給城內交通帶來了許多不便,由此也釀成了多起交通事故。十多年前,當這股風抬頭時,縣政府曾下過決心進行違章建築治理,對它們實施強行拆除,也產生過一些作用。可是後來,一個外號叫「天不怕」的人在建房時,在主街道上佔用了一米寬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更可怕的交通瓶頸。「天不怕」的叔叔當時是公安局副局長,一方面是靠這個面子撐腰,另一方面此人膽大包天,蠻橫無理,任何人去跟他做工作,他都置若罔聞。非但不予拆除,還揚言「如果再來,老子就要打斷他的腿。」他的房子裡隨時都放著斧頭,砍刀之類的凶器。

    天不怕的囂張是具有代表性的,出了這種貓怕老鼠的事,說到底還是政府辦事不力。最初,縣城建設這一塊由城建局和城關鎮政府聯合管理,可亂搭亂建屢禁不止,城關鎮鎮長唐山提到這事就頭痛。賀建軍和古長書都聽到過一個笑話,說,現任的大明縣政府的周縣長在城關鎮當鎮長時,城關鎮政府不許商販在政府門前擺攤售貨,工作人員出門都沒路可走了,因此便下了禁令,嚴禁在政府門前擺攤售貨。有個商販就找到了「天不怕」,天不怕衝進周縣長的辦公室,威風凜凜地往他面前一站,一聲巨吼:「周長治,你今天要給我說清楚!為什麼不許在政府門前擺攤設點!」周長治嚇得臉都青了,打著哆嗦說:「那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旁邊的人看見,周長治說著,尿都嚇出來了。因為是夏天,穿著短褲,尿就順著大腿往下淌。後來,城關鎮是堅決不管城建這項工作了,硬是把它推給了縣城建局,說是一家獨管方便開展工作。為「天不怕」的違章建築一事,當時的城建局局長羅慶和法院的工作人員都先後雄心勃勃地去過,無一例外都被他舉刀嚇走了。天都不怕,還怕什麼呢?每回去做工作,天不怕舉刀一喝,他們就不敢前進一步。於是便沒人再去了,不敢去了。房子可以不拆,但生命是不能丟掉的。

    後來羅慶當了副縣長,自然是分管城建這塊。面對這個惡人,當時縣政府的領導曾召開會議,決定拿他開刀,下決心要把這個毒瘤割掉。書記和縣長都異口同聲地說,要排除一切阻力和干擾,採取果斷措施,強行拆除「天不怕」的違章建築。具體工作由縣城建局,縣法院,縣公安局三家聯合負責。可事情一定下來,不出三天,就有人出面說情。說情者是雖說回去了,干擾就可以排除了,可執行具體任務的法院和公安局的幹警們卻感到為難了。人家「天不怕」的叔叔是公安局副局長,儘管他也支持拆除,可真拆除了,咱們面子上也過不去,往後臉往哪兒擱?再說,「天不怕」在縣城親戚朋友多,開了幾家商店,家裡又有錢,在縣城算是有些勢力的人,爺爺那輩人裡還有人在台灣,那年台胞探親回來時,縣政府領導專門接見過柱著拐棍的老先生,老先生在縣裡也有幾十萬的投資,也算是對家鄉這個「根」的貢獻。惡人,台屬,地方勢力,種種原因綜合起來,如果拆除了「天不怕」的房子,得罪的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那將傷害一片人的感情,僧面佛面一鍋煮了。縣直機關的工作人員,大都是縣城本地的人,人口密,地方小,沾親帶故的多,低頭不見抬頭見,以後怎麼做人?怎麼見人?這些都是要考慮的。拆除違章建築又是由多家組成聯合執法隊,在幾家單位裡,如果有一家單位當縮頭烏龜,其他單位就左顧右盼了,誰也不願意當開路先鋒。儘管說得聲勢浩大,最後還是一再拖,不了了之。「天不怕」的四層小洋樓便成了違章建築的世紀典範,依然屹立在那裡巋然不動,一樓門面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與其說它是違章建築的標本,不如說它是政府無能的見證。

    因為「天不怕」的違章建築沒有拆除,善良百姓都跟著他比照。本來要遏制下去的違章建築又重新抬頭了。他們不跟別人比,只跟「天不怕」比。人家說了,人不能太善良,以前那些膽小怕事的老百姓有了違章建築,說政府讓拆除就自動拆除了。可遇到「天不怕」這種人,有勢力,有關係,還有不要命的硬功夫,你政府就奈何不了他?幾年下來,類似的違章建築就越來越多,越來越亂。他們在建造的時候就把話說在前頭了:誰有膽量拆除「天不怕」的房子,哪怕只動他一塊磚瓦,我們就跟著自動拆除。這也就說明政府還有點能耐。

    現在,上任兩年的城建局局長李兵想做點事情,把清理違章建築的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了。李兵是前任常務副縣長羅慶一手提拔起來的。羅慶在城建局當局長時,李兵是股長。羅慶當副縣長時,李兵就提拔為副局長了。羅慶當常務,李兵就當了局長。古長書沒跟他打過交道,只曉得他比較溫吞。清理違章建築,本來屬於政府系列的事,可事情非同小可,涉及面大,就只好拿到縣委常委會上來研究。必須要確定一個基本方案,定下一個基本調子,還要成立一個班子,協調動作,統一指揮。討論到中途,賀建軍突然說,周縣長昨天已經向我請假了,他的膽結石又犯了,老是疼痛,這次要把它切除,準備下周到省城去做手術。可是,他不能因為有病就打退堂鼓,他還要帶病堅持工作,還得在這事上衝鋒陷陣才行。所以,成立違章建築拆除專項治理領導小組,周長治同志還得當這個組長,副組長就讓古長書同志擔任。周縣長不在家時,就由古長書負責全權指揮。古長書沒想到要把這個艱巨任務壓在他肩上。當初在小範圍討論這事時,賀建軍就隱約說過,周縣長身體不適,但總指揮還得當下去,古長書就感覺到不對勁。古長書暗暗猜想,周縣長可能在這事上耍滑頭了,直接向賀建軍請假了。他的膽結石的確有好多年了,一直是保守治療,痛起來就非常難受。他肚子又大,身上肉厚,用手捂著都找不到感覺。可為什麼早不做手術,遲不做手術,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做手術?當然,他請假也有充分的理由。可眼下主帥離崗,又掛著主帥的名義,表面上是勇挑重擔,實際上是臨陣脫逃,把具體工作推給了古長書。

    15.還是你想得周到

    古長書心裡憋了一股氣。他覺得周縣長的如意算盤打得真不錯,這事的後果是明擺著的。如果這事得罪了人,搞得不可收拾,古長書就是直接責任人。如果這事有了功勞,便是周縣長的榮耀。這也太耍滑頭了。古長書才不會吃他這一套。他看了一眼周長治本人,對常委們說:「周縣長身體不好,我曉得的,那病也不能再拖了。可是,」古長書說:「搞違章建築是個大事,也是個難啃的骨頭。如果他住院,我們在工作中時刻要請示他,那也很不方便,也影響他的治療效果。所以我建議,能否把這事推遲進行?等周縣長病好了再說?」

    周縣長說:「病不能拖,違章建築也不能再拖了。以前沒搞好,就是因為拖的原因。問題都是拖出來的。這次非要有個結果才行。我可以帶病工作嘛!」

    古長書笑著對周縣長說:「可是你不在,我擔心能不能搞好呀。我是希望你病好之後親自坐鎮指揮,把這場硬仗打下來。」

    賀建軍明白,現在的焦點就集中在古長書和周長治之間。賀建軍看看周長治,又看看古長書,說:「還有一個方案,大家看怎麼樣。周縣長安心去治病,古縣長來擔任總指揮。整個拆除違章建築的工作由古長書全權負責。」

    古長書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他寧可接受嚴峻的考驗,也不願讓周長治只掛虛名,不能讓他佔著茅坑不拉屎。要麼就全權負責,要麼就純粹不沾邊。想耍滑頭沒那麼容易。別看周長治平時說得字正腔圓,那都是嘴上功夫。從某種意義上講,縣城的違章建築早在十年前周長治當城關鎮鎮長時就抬頭了,問題就是從那時日積月累起來的。你早幹什麼去了?想到這些古長書就有些生氣。不過,他還是很謙遜地說:「我來擔任這個總指揮,是不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周縣長馬上發出聲音了:「我非常贊同賀書記的意見。由古長書同志任總指揮。」

    賀建軍說:「古縣長,那你就別推辭了吧。」

    古長書不好再說什麼了。周縣長的妙算已經給他戳穿了,古長書也想絕了,他來當個總指揮也行,功過是非他一人獨攬了。即使出了天大的問題,也由他一人扛著。

    接下來就研究領導小組的組成人員了,照例是城建局和公檢法多家的頭頭聯合組成一個領導小組。然後是研究必須履行的法律程序,包括行政訴訟,法院判決等等。這些程序,早在前幾年都履行過了,現在也只是重複以前的工作。公檢法三家的領導都在場,各自表明態度,回去照辦就行了。還要經費,財政局長表示:「你們拿個預算出來,需要多少給多少。」這些事務性的工作沒什麼複雜的,真正複雜的是具體執行上的困難。

    會議結束的時候,賀建軍講了幾句慷慨激昂的話:「各位,這次拆除違章建築,我們要把它當成一場硬仗一場惡仗來打,不許任何人拖後腿,不許任何人說情,不許任何人當旁觀者。如果領導中有營私舞弊、優親厚友的行為,我就要對他就地免職——大家聽好了,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在這件事情上,不免幾個幹部是不行的。我說句話大家可能不愛聽,經濟腐敗是個人腐敗,政治腐敗是集團腐敗,政府軟弱無能是最大的腐敗!我相信,只要拔掉釘子戶,後面那些就好辦了。所以,既要講政策,也要講策略,更要講智慧。既不能違法,也不能軟弱。出了任何問題,都有縣委縣政府頂著。具體怎麼操作,古縣長,你們下去研究,拿出一個比較科學的方案來。」

    古長書披著一身細汗散會了。出門的時候,周縣長拍拍他的肩膀說:「長書,我過幾天就到省城了,有什麼問題及時向我通報。這次你就辛苦了。你要準備吃苦頭。」

    古長書說:「你就安心治病吧。有什麼問題我會向你匯報的。」古長書又問:「你需要不需要辦公室派人?派兩個人侍候吧,一個人很不方便的。」

    周縣長說:「我看就一個人算了。單位預算本來就緊張,人去多了,開支就大了。」

    古長書管著政府辦公室,權責都是清楚的。他怕周縣長本人不好意思開口帶上隨同人員,便說:「你治病要緊。該節省的要節省,該開支的必須要開支。一個縣長要做手術,連醫療費都要節省,算什麼事?」

    周縣長的大肚子抽了抽,滿意地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16.領頭羊

    這時候的古長書就顯得特別細膩了,幾十分鐘前剛剛戳穿了周縣長的某些伎倆,現在又在治病的事情上如此關照他,古長書要讓他真正感到被人關懷的溫暖。隨後,古長書就到了政府辦公室,對主任說,周縣長要去治病,你準備足夠的手術費用,派兩個辦事細心的後勤人員隨同服務。主任一臉不解地說,他提前怎麼沒說這事?古長書說,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他一人出去住院,躺在病床上想喝水都沒人端,那怎麼行?主任噢噢答應著,說是一定會安排好的。

    古長書明白,總指揮的擔子壓在他身上,這對他來說,是一次智慧的考驗,也是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所以大家都拭目以待。其實,清理違章建築這類棘手的事,早在古長書在當團委書記時心裡就有譜了。在他看來這並不是一件難事。他心裡有的是高招,只是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想從政的人大抵都這樣的,沒輪到自己出力的時候,即使裝了滿肚子金點子,也要秘不示人,權當自己是個傻瓜。如果說,在商界金點子就是金錢的話,那麼在政界,金點子就是前途和命運。說得好了,金點子就是金點子;說得不好了,金點子就是餿主意。這關乎前途和命運的秘訣就得守口如瓶了。所以,古長書的金點子一直沉睡到現在才從智慧庫裡甦醒過來,派上用場。

    古長書不失時機地召開了清理違章建築領導小組會議。他佈置了三項任務:第一,盡快履行拆除違章建築的法律程序,確定和公佈強制執行的名單,張貼出去,並送達當事人手中,給他們曉之以理,也算是發出了第一個信號。第二項任務是,通過廣播電視和宣傳車等多種形式,進行廣泛宣傳,造成聲勢。每天高音喇叭連續播送縣人大常委會制定的《關於依法拆除違章建築的決議》,這是一個根據國家相關法規制定的地方性法規,也是這次的執法依據。還確定要起草一個宣傳材料,口氣要硬,手段要硬,決不姑息遷就。古長書就是要通過宣傳攻勢給當事人造成心理壓力。第三是從外地組建一支專門拆除建築的隊伍,大約四十人左右,最好是民工,要能夠吃苦耐勞,連續作戰。

    還有什麼高招?其他領導成員都等待著。檢察長,公安局長,法院院長,司法局長和城建局長都比古長書年紀大,他們就是要看看這位聲名顯赫的年輕副縣長如何帶領他們攻下這座頑固的堡壘,歷屆政府積攢下來的問題能夠在他手上得到根治嗎?公檢法司這些人,他們都是善於從自身利益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如果說付出巨大的代價來完成拆除任務,那也是不值得的。可以預想:大家的三親六戚都在一個縣城住著,一場違章建築拆除之後,都面臨著八面樹敵的尷尬局面。輕者,你將永遠面對一雙雙仇恨的目光。你既然可以六親不認,往後就是六親不認你了。重者,你將受到個人和家庭生命財產的嚴重威脅,那些不法之徒什麼壞事都能做出來的。可是,縣委書記賀建軍講得很嚴厲,要當成一場硬仗和惡仗來打,如果消極應付,那就有撤職罷官的可能。所以他們也只能表現出一副積極的態度,硬著頭皮往前衝。

    幾項任務佈置下去,各自分頭落實去了。

    這天晚上,賀建軍專門把古長書叫到他家,讓趙琴燒了幾個下酒菜,兩人邊吃邊聊。喝酒不是目的,聊天也不是目的,賀建軍是要聽聽古長書心裡的所思所想。既然要讓他談,古長書當然就有自己的想法。古長書說:「從城建的遺留問題,可以看出我們幹部身上存在的許多問題。首先,我們的幹部的軟骨病,怕硬的,壓不住歪風邪氣,導致了惡勢力的上升。所以使違章建築愈演愈烈。其次,我們的幹部有精神貧血症,缺乏真正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也缺乏對革命事業的堅定信念。如果我們真正思想統一,意志頑強的話,這些違章建築都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不會有現在這麼嚴重。」

    賀建軍說:「你說得對。對待問題,幹部們睜隻眼閉只眼的太多了。他們寧可在問題前面裝糊塗,裝傻瓜,也不願意把問題暴露出來,切實解決。」

    古長書說:「可這也要一步一步來,不能急的。幹部作風是要引導的,民風也是要引導的。」

    兩人聊得快活,趙琴也過來了,舉起杯子說:「長書,我也陪你喝幾杯。」

    古長書又跟趙琴喝了幾杯,和賀建軍一直聊到十一點多,古長書才回家休息。臨走時,古長書對賀建軍說,明天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可能需要幾天時間才能回來。工作上的事,你放心好了。賀建軍說:「不放心的話,就不會讓你當領頭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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