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器 正文 第25章
    鄭天良被黃以恆釜底抽薪後一腳踏空,女兒鄭清揚居然又跟吳顥私奔,他氣得心臟痙攣,血壓猛升,醫生要他注意控制好情緒,保持平靜的心態。於是他從沈匯麗的身體上找回了一種平衡,他想像著沈匯麗是黃以恆的人,一種被補償的感覺每天都在撫慰著他受傷的情感。但這些話他是不能隨便說的,在聽到葉正亭出任河遠市委書記的那天晚上,他在紅磨坊喝得酩酊大醉,他盡情地笑和不計後果地喝白酒,趙全福說:「你有什麼事這麼高興?」鄭天良說:「我女兒從深圳打電話來了,她在一家廣告公司任職,月薪三千塊,比我還高兩三倍,能不高興嗎?」趙全福看出了鄭天良的心思,就跟他開玩笑說:「我覺得你是在為黃以恆連任市長而高興。」鄭天良扳起臉:「你不要瞎說,黃市長跟我公私關係都很密切,剛才他還給我打電話問我女兒清揚什麼時候到市裡上班,他還要為我女兒接風呢。我說女兒到南方去了,黃市長感到很惋惜。」趙全福問晚上是不是還回去住,鄭天良說你給我在二樓開一個房間,當晚,他將沈匯麗從河遠約回來,兩人在套房裡一夜銷魂,沈匯麗問鄭天良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真讓人受不了,鄭天良趴在沈匯麗柔軟而光潔的裸體上熱汗淋漓地咬著她的耳朵說:「因為你的身體就是一粒毀天滅地的『偉哥』」。沈匯麗在鄭天良的煽動下蛇一樣緊緊箍住鄭天良,兩條蛇在吱吱作響的床上纏在一起,你死我活。那天晚上,鄭天良死而復生。

    今晚,鄭天良在家裡吃飯堅持保留著農村用的大碗,他嫌城裡的小碗吃飯太麻煩,尤其是喝稀飯三兩口就捲進了胃裡,今天晚上鄭天良喝了兩大碗紅豆稀飯,小菜是周玉英醃的五香蘿蔔乾。周玉英說:「你看你的吃相像從牢裡剛放出來的。」鄭天良說,「牢裡整天是酒肉,所以從牢裡放出來的人吃稀飯就特別香。」

    女兒從深圳打電話回來了,她說自己在深圳很好,讓父母放心,她還在電話裡對鄭天良說:「爸,我留給你的那封信太刻薄了,你可不要生我的氣喲。我在深圳拉廣告,發覺這裡的吃回扣和以權謀私勒索錢財簡直到了不顧廉恥的地步,相比之下,老爸你還是算相當廉潔的了。」鄭天良聽到了女兒的表揚,比聽到領導的表揚還要高興,他對著話筒謙虛地說:「你老爸做得還很不夠,還需要繼續努力。」這個電話讓父女之間的隔閡一下子全消除了。吳顥在一家外企當工程師,月薪四千多,他們每個星期才能見一次面,大家都很忙。

    鄭天良覺得女兒離家出走從客觀上為自己解了圍,不然送上門的女兒一腳懸空,這會讓他在進退兩難中蒙受巨大的恥辱。所以他在前些天去市裡開會遇到黃以恆時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黃以恆問起清揚的事,鄭天良輕描淡寫地說:「清揚嫌市裡的發展空間太小,在我把調令拿回去的時候,招呼沒打一聲,跑到南方去了,死活不願來河遠。真沒辦法。」他的意思是女兒根本看不上你家建群,所以就以先斬後奏的方式對權勢進行了一次堅決的反抗。說完這些話,鄭天良心裡就像夏天吃冷飲一樣神清氣爽。他似乎看出了黃以恆臉上有一絲落寞的神情,這種神情對鄭天良是一種安慰。

    鄭天良放下飯碗的時候,家裡的電話鈴響了,鄭天良拿起電話,是市委秘書長林彬打來的,他說葉書記讓你馬上到他房間來一趟。

    鄭天良心怦怦地跳個不停,他在激動和迷惘中調整不好自己的情緒,他不知道葉正亭找他幹什麼,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姿勢和心態跟葉書記說話,他甚至想到了是不是葉書記知道了他跟沈匯麗和王月玲的關係,要是那樣的話,他就全完了。但他堅信,這兩個女人不會出賣自己,也沒有必要出賣自己,而趙全福只是隱約知道一些,他手裡絕沒有證據。不知怎麼了,鄭天良越往下想,心裡就越沒有底,而且想的都是一些令人絕望的事情。

    趕到藍湖賓館二O九套房,輕輕敲門,裡面的聲音說請進,鄭天良穩定了一下情緒,故作鎮靜地進去了。

    葉正亭好像還沒洗澡,他衣冠整齊地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看電視,電視裡的利物浦隊歐文剛剛攻進一個球,屏幕上的曼聯主力貝克漢姆一臉沮喪,鄭天良看不懂這些,葉正亭關了電視站起來跟鄭天良握手:「老鄭,你好!怎麼晚上這麼老實地呆在家裡,沒出去瀟灑瀟灑?」

    鄭天良心裡一緊張,鼻子上汗都冒了出來,他感到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了,葉正亭難道已經知道了什麼,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在葉正亭沒有徹底揭穿他之前,還是穩定了一下語氣說:「葉書記,我的工作範圍很窄,晚上從來沒有什麼應酬。」

    葉正亭讓鄭天良坐下,將身邊提前泡好的一杯茶推到鄭天良手邊:「請喝茶!我知道你分管的工作根本不夠你幹的。你是合安班子裡資格最老的一個,幾朝元老了,對縣裡的情況很熟悉,所以我找你來談一談,一是想瞭解一下合安的真實情況,同時也想給你壓壓擔子。」

    鄭天良一聽是瞭解情況和壓擔子,他心裡的警報一下子就解除了,他對壓擔子這一信息的反應異乎尋常地敏感,他知道壓擔子在官場有兩層含義,一是將你平調到最沒人願幹最難干的地方掛起來,像晾衣服一樣晾在那裡示眾,比如當年陳書記讓他去東店鄉當黨委書記,還有後來黃以恆讓去王橋集經濟實驗區;另一層含義就是予以重用或提撥使用。葉正亭剛來河遠,與鄭天良素昧平生,不存在晾他的理由,所以他的心跳由緊張而激動起來。他說:「葉書記,我在合安已經干了二十多年了,副縣長也干了十一年了,情況瞭解得比較多。我個人更願意在葉書記這樣作風正派、眼光超前、具有開拓精神的年輕幹部指揮下多做一些實際工作,有什麼指示,我無條件地不折不扣地執行照辦。」

    葉正亭並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反應,他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鄭天良,手指輕輕地敲著沙發的扶手:「很多同志都向我提到過你,說你是一個正直的敢於犯上的縣級幹部,我也希望你能犯一犯我,只要是為了工作,我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更不應該因此而淹沒掉才幹。我知道,你是八十年代最早搞鄉鎮企業的改革帶頭人,在全省都是很有影響的,在縣裡也分管過工業,是抓工業的一把好手。」

    鄭天良聽到葉正亭的這些話,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葉正亭居然對自己的歷史功績和所受過的委屈一清二楚,雖然沒有明說自己多年來遭受的壓抑,但顯然葉正亭心裡有數。鄭天良在這種時候,必須控制住自己感情,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緒來,於是他用曾經滄海般的語氣說:「葉書記,我這個人始終堅信這樣一種信念:千年一瞬,百年人生;做事做人,時間為證。我是農民出身,我有最樸素的思想感情和黨性原則,也正因為我瞭解老百姓的艱難,所以才對左傾冒進和花架子工程進行堅決抵制,也得罪了不少領導。不過,我這個人組織原則還是很強的,組織上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信任我就多干拚命幹,不信任我就少幹不添亂,毫無怨言。」

    鄭天良等於是含蓄地講出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但一個基本原則是對事不對人,把握分寸,適可而止。由於內心比較激動,他就想抽煙,於是他掏出普通的「紅塔山」煙,遞一支給葉正亭,葉正亭說:「我不會抽煙,你抽吧!」鄭天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煙放回了煙盒裡,他說:「我平時也很少抽煙。」葉正亭沒有再強求,所以他們在無煙的環境下說著沒有霧氣的話。臨來前,周玉英拿了一包「中華」給鄭天良,鄭天良卻要「紅塔山」,周玉英說給市委書記敬煙要拿最好的,鄭天良嗆了她一句:「你不懂,拿紅塔山!」

    葉正亭隻字不提鄭天良與黃以恆的關係,也不提他目前的職務與分工是否合理,他依然將他們的談話定位在工作的範圍內展開,偶爾向工作的邊緣靠一靠,這就顯得既有原則性又有人情味。葉正亭說:「合安的國企改革目前是全市的重點,在產權制度改革方面,我在上次會議上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步子要大一點,思想要再解放一點,你是合安工業區的創始人之一,我也聽說過你當初對工業區有過不同意見,後來到了一個什麼實驗區當主任去了是吧?你能不能對我談談你對工業區的看法,談談目前合安改革的方案和思路。要講真話,不要有什麼顧慮,現在很少能在公開場合聽到真實的聲音,這種壞風氣不剎一剎,河遠的經濟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鄭天良順手摸出了一支煙,但他還是放了下來。他不知道是否要將他與黃以恆的分歧全部說出來,還是部分說出來,是帶著情緒說出來,還是客觀地說出來。從葉正亭來河遠後的舉措以及前不久的國企深化改革會議精神看,葉正亭是希望鄭天良將話說透徹的,是想聽到真話的。但由於是初次見面,鄭天良還是決定客觀地部分地說一說他與黃以恆的分歧和對工業區的態度。因為,如果要是太過分或很情緒化,那麼任何領導都會覺得有朝一日你不稱心如意了,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自己,極端和情緒化只能使你充當打手而不可能成為親信,只能利用但不可重用,這是鄭天良從二十多年經驗教訓中總結出來的。

    於是鄭天良說:「當初黃市長剛當上合安縣長,想幹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合安的地理位置劣勢和全縣經濟形勢不適宜於在那個時候,盲目追求規模與速度,不計後果地上工程,大張旗鼓地搞花架子與形式主義。五條商貿大道鋪面招租不到百分之三十,強壓各個鄉鎮買鋪面,雖然賣下去了,但還是花的政府的錢買的,等於是自己賣給了自己,現在還有百分之三十空在那裡,而且時間一長,當初的設計與建築質量已經遠遠落後於時代了。工業區一口氣上了七大企業,基本上就沒產生過效益,啤酒廠投資計劃是八千萬實際超過了一個億,設計規模是五萬噸,但從來就沒生產過三萬噸啤酒,造成了設備大量閒置,比如機床廠還沒投產就倒掉了,加上通向省市沿線的十八公里農民新村建設,全都是靠貸款建的。現在全縣還背著四億多銀行債務,加上拖欠工資一個多億,如果我們縣是一個企業,這個企業已經資不抵債,只差宣佈破產了。這就是歷史與現實的實際情況。我當初反對五八十工程並不是對黃市長本人有什麼意見,我們是省行政學院『第三梯隊』培訓班的同學,又都是梁邦定書記選撥的年輕幹部,支持他的工作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但我發現五八十工程完全是五八年大躍進式的假大空的面子工程,所以在縣長辦公會上就極力抵制,唱了反調,但沒有人支持我的觀點,再加上那個時候省市都在支持合安,銀行貸款就像草紙一樣一車車拉到了工地,所以就上馬了。我當時是分管工業的副縣長,我的思路就是我在馬壩鄉的發展思路,即根據合安的實際情況,應該走『由小而大,由農而工』的循序漸進的道路,但沒有被採納。後來,黃市長就將我調到王橋集實驗區去當管委會主任了,由於選址不對,再加上投資跟不上,所以實驗區也就短命夭折了。回到縣裡後,我自然就成了敗軍之將。」

    葉正亭一邊聽一邊點頭,他顯然已經聽懂了鄭天良的意思,但他沒有表態,他又問:「你覺得目前工業區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鄭天良說:「我完全同意葉書記在前不久國企深化改革會議上的講話精神,在市縣這一級,本來就沒有什麼大小企業之分,只有效益好壞之分,葉書記的重要講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是合安改革的綱領性文件,我完全擁護。目前我縣最需要解決的就是抓好放劣,全面改革產權制度,實行股份制改造。在葉書記講話精神指導下,我以為最重要的是解決啤酒廠問題,現在生產一天就虧損一萬二千塊錢,目前靠這種地方保護主義政策強行推銷啤酒,老百姓怨聲載道,鄉鎮幹部有苦說不出,但正如您所說的,沒有一個人敢說真話,鄉鎮一把手都簽了責任狀,回去後就利用行政手段層層下壓,我到東店鄉去落實任務的時候,看到了中心小學校長帶領教師堵住校門口,堅決不要啤酒,干群關係極度對立。東店鄉黨委書記是唯一拒絕跟宣中陽簽合同的人,但由於不銷啤酒就要交帽子,還是簽了。他對我發火說,他肯定完不成任務,只等著縣裡革他的職,他說他已經干夠了。我覺得這種強行攤派啤酒的辦法不僅工作難度大,更主要的是違背了市場經濟規律,用不公平的手段是不可能救活一個企業的。啤酒廠這個包袱是背不起的,我的意見是堅決賣掉,而不是縣裡控股,如果我們還死死抱住啤酒廠不賣掉的話,後患更大,快刀斬亂麻,越快越好。其他企業也應該是該轉讓控股權的要轉讓出來,如果轉讓控股權還不行的話,就徹底賣掉,沒什麼了不起的,工業區沒有一個企業是值得救的。」

    葉正亭只是點頭,還是不表態,他繼續問:「你覺得哪些企業應該進行扶持?」

    鄭天良說:「我們合安縣從本質上說是一個農業大縣,應該在農業產業結構調整的基礎上,大力發展優質高效農業,經濟結構應調整到對農產品的深加工上來,應全面加快農副產品商品化生產進程。比如,合和醬菜廠現在已經成為全縣最大的民營企業,也是上交地方稅收最多的企業。這個企業原來是鄉鎮企業,由於黃市長在任合安縣長的時候提出將鄉鎮企業下移,向個體化經營靠攏,所以被強迫賣給了個體戶。這個企業被遷到鄉下後,現在規模大了,想遷回縣城,縣裡還是不批,認為不能讓民營企業捲土重來壓國有企業,遲遲沒有同意。現在中央也提出了大力發展民營企業和多種經濟形式並存的戰略,但我們縣的思想還是沒有跟上。我認為要扶持以農業深加工為主的企業,分佈在我縣鄉鎮的繅絲廠、粉絲廠、醬菜廠、玩具廠都應該扶持,因為這些企業勞動力成本低、就業人數多、效益好,雖說是個體民營,但稅收是國家的,大批閒散勞動力獲得了就業機會,我覺得轉變思路非常重要,但目前阻力比較大。」

    他們一直談到了深夜十二點,葉正亭說:「老鄭,你的思路很清楚,問題分析得也很透徹,如果合安國企改革向縱深推進的話,我看讓你來分管工業是最合適的,我明天就找宣中陽談這件事。你看怎麼樣?」

    鄭天良沒覺得是重用,而是覺得這是給自己平反,他有一種沉冤昭雪的激動,但他還是試探性地說:「葉書記,感謝你對我的信任,我相信只要有你葉書記的支持和指導,我會拼盡全力去完成你交給我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只是我自己年齡不小了,就怕思想跟不上趟了,都快退居二線的人了。」

    葉正亭手一揮:「我知道,你今年才四十九歲,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怎麼就想到往回縮了,合安的國企改革搞好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對於功臣,黨和政府是不應該也不會忘記的。」

    葉正亭的這句話等於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即鄭天良只要能夠完成市委交給的任務,葉正亭肯定是要給予重用和提撥的。這對鄭天良來說,無異於黑暗中的陽光,絕望中的號角,他拍著胸脯說:「葉書記,我不想賭咒發誓,你就看我的行動吧!」

    這個夜裡,鄭天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他夢見自己在秋天的風中飛翔,天空是澄碧的蔚藍,雲在他腳下繚繞,光線穿透雲霧和他的頭髮像梳子一樣匆匆經過,他在夢裡對沈匯麗說,這就是騰雲駕霧。沈匯麗粘在他的懷裡幸福地笑了。

    第二天下午在縣委常委擴大會上,葉正亭參加了會議但沒說話,宣中陽代表縣委宣佈了對縣領導班子分工的調整,他說:「根據工作需要,鄭天良副縣長分管工業和商貿,也就是抓經濟的副縣長,主要負責合安第二階段國有企業深化改革的工作,田來有同志分管民政局、老幹部局、地震局工作。也就是這兩個同志的工作對調一下,田來有同志這些年來,為我縣經濟騰飛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工作吃苦耐勞任勞任怨,以大局為重,從不計較個人得失,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高度的政治覺悟和思想素質。目前合安遇到的困難也是全國遇到的困難,與田來有同志個人沒有直接關係,這一點必須要強調清楚。鄭天良同志是人所共知的抓工業的專家,是我省最早發展鄉鎮企業的帶頭人,思路新,辦法多,既有宏觀經驗,又有具體實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縣委決定讓鄭天良同志主抓全縣的經濟工作,實施國企改革戰略調整,是合適的也是正確的。」

    宣中陽肯定田來有的話在這種時候很像是致悼詞,田來有臉色青黃,一聲不吭,霜打過一樣表情枯萎,他悶頭抽煙的形象讓人想起了一個坐立不安的剛落網的嫌犯,這個比喻雖然有點損人,但很準確。

    屋外秋天的樹葉正在秋風的蕩滌下由青變黃,很像田來有的臉色。

    鄭天良正襟危坐,一臉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神情,他不會也不值得得意忘形,因為他不過是回到了原來自己的位置上而已,至於說抓工業的經濟副縣長抵三個副縣長用,他還沒有體會過,最起碼以前分管工業時他沒有什麼特別感覺,不過田來有現在坐的是二點二排氣量的「奧迪」,而他只坐普通「桑塔納」,這是不爭的事實。他想趁這個機會表揚一下田來有順便再表一下態,但顯然宣中陽和葉正亭都沒有這個意思。簡單宣佈調整分工後,大家就開始討論工業區的改革方向,葉正亭只聽不說,而鄭天良卻理直氣壯地大談葉正亭在全市國企第二階段深化改革戰略會議上的講話精神,大談全市在葉書記這個核心領導下改革的前景和目標,在談到工業區改革的時候,他隻字不提具體的方案,仍然用葉正亭的講話精神,「沒有規模大小企業之分,只有效益好壞企業之分」。其他縣領導也是圍繞著葉正亭的講話精神大談改革的新思路和新戰略,就連宣中陽在內,所有人就是不談工業區和啤酒廠,民主黨派副縣長朱清潤連一句話也不說,這個當初公開反對推銷啤酒的中學教師專注地看報紙,就像一個學生在課堂上開小差一樣。葉正亭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會場,他似乎感到了什麼,所以也不說工業區的改革方案與思路。整個會議務虛而空洞,類似於一次毫無意義的政治學習,所有的人都在談葉正亭的講話精神,但所有的人都不談實際的事情。葉正亭聽得有些煩燥,眼睛經常走神,他看到窗外一棵法國梧桐樹枝繁葉茂地擋住了屋內的光線,窗外漏進來的陽光支離破碎,如同一些碎玻璃片扔得到處都是。

    會議臨結束前,葉正亭還是忍不住發了一些抽像的火:「我知道,你們做官都做得很油滑了,一上午開的是什麼會?空洞無物,廢話連篇,你們都信奉,會上講的不做,會後做的不講,我要說的是,在我任市委書記期間,會上講的會後必須做,會上不講的會後一律不許做,誰做了,我就撤誰的職。合安怎麼辦?我不給你們定調子,我讓你們自己拿方案,我倒要看看你們用什麼辦法糊弄我。不要開口閉口談我的什麼講話精神,會上的講話是經過市委常委會討論的,請你們不要往我一個人頭上套。」

    葉正亭講完話的時候,宣中陽不停地抹鼻尖上的細汗,只有鄭天良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感到眼前這個宣中陽現在很脆弱,不堪一擊。

    葉正亭臨走前,又找了鄭天良談了一次,他先是說了一句:「我對你今天會上的表現很不滿意,不說實話,不敢說真話,一個領導幹部怎麼能這樣沒有原則呢?我是不是要重新認識你?」

    鄭天良腿有些軟,但他還是振作精神說:「葉書記,我向你保證過,你要看我的行動,而不要看我說了什麼話。儘管你講的都是對的,但對的並不一定就是管用的,並不一定就是有效的,這就像講吸煙有害健康一樣,當然是對的,對於一個嗜煙者來說,當然也是不管用的。」

    葉正亭聽了這個話,用力地點了點頭,對鄭天良這種有分寸的犯上葉正亭很滿意,他對鄭天良說:「你現在要做的工作就是對工業區企業進行全面的資產評估和經營審計,看看這工業區究竟還值多少錢,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你要對市委負責,當然要多跟宣中陽同志商量,合安的擔子很重,我就看你的了。」

    葉正亭將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鄭天良,鄭天良接過葉正亭手機號碼就像接到委任狀一樣激動,因為找葉書記一般都是通過秘書去找,而書記的手機號碼只告訴省委主要負責同志或者自己的情人,不向下級公開。宣中陽也只有葉正亭秘書的號碼,而沒有葉正亭的手機號。號碼分出了在上司那裡的等級和親疏。鄭天良已經從葉正亭的話裡聽出了弦外之音,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第一、合安的工業區改革要直接對市委負責,而不是對縣委負責(當然要注意尊重宣中陽同志);第二、目前要做的工作是清產核資,為轉讓和拍賣產權做好準備;第三、要通過公開的審計,發現工業區的問題,找出問題的根源,審計的是經濟,找出的問題肯定要落實到個人身上,有沒有腐敗存在?

    鄭天良覺得如果田來有不審計出一點問題來,田來有是不甘罷休的,他下面的那批人也是不會老實服貼的。下馬威是必要的,就像當年鄭天良自以為是地到實驗區赴任,當他整天找黃以恆要錢時,他才知道了什麼叫下馬威。

    鄭天良先找到宣中陽說:「你看田來有的奧迪車是不是換過來,這倒不是講排場,主要是接待投資商和去省市辦事時體面一些。」

    宣中陽說:「車我看就不必換了,老田心裡還有些情緒,再換車不就激化情緒了嗎,給你重買一輛奧迪,將舊桑塔納淘汰給行管局接待處。」

    鄭天良笑了笑說:「縣裡哪有錢換車呀,我就湊合著算了。」他根本不是想換車,而是要看看宣中陽對田來有的態度。

    宣中陽說:「要是這樣,你外出辦事或接待,就用我的奧迪吧,大家都勒緊褲帶過苦日子。」

    鄭天良很客氣地說那怎麼好意思。宣中陽說同甘共苦是應該的。宣中陽已經從鄭天良與田來有調整分工這件事中發現了一點什麼,他打電話向黃以恆請示的時候,黃以恆說:「市裡的幹部調配與分工一定要聽葉書記的,不要有什麼牴觸情緒,黨管幹部這一原則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動搖。」宣中陽聽了黃以恆的話很洩氣,他知道黃以恆許多話不會直接說,他從語氣和語速中聽弦外之音。

    宣中陽對鄭天良從這個秋天的上午開始必須正眼相看,他正眼看鄭天良的時候,發現鄭天良頭髮已經染過了,烏黑發亮,全毛的西裝筆挺,眼睛裡流露出的是謙虛而鎮靜的目光,由於目光過於自信而鎮靜,所以謙虛就成了一種裝飾,鄭天良最近從尼克松的回憶錄中讀到這樣一句話:「任何偉大而傑出的人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謙虛者,謙虛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宣中陽面對鄭天良這種表情的時候,一時還調不准自己的態度,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他已經做好了像黃以恆一樣不接任書記的準備,該堅持的一定要堅持,這是他對黃以恆必須捍衛的一個原則立場。

    宣中陽跟鄭天良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會客廳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宣中陽說:「老鄭呀,啤酒銷售形勢很好,如果能完成一萬噸銷售計劃,每年賺個六七百萬是不成問題的。你看在下一步改革中該如何給啤酒廠進行準確定位呢?我是很贊成前幾次會上你對啤酒廠的分析與判斷的。」

    鄭天良說:「我的基本觀點不變,前天晚上,正亭書記找我去他房間談話,我也闡明了這個我以前的觀點。啤酒廠的困難是暫時的困難,是發展中的困難,是應該重點扶持的企業。」

    鄭天良用了個「正亭書記」和「房間談話」這兩個詞來表述他與葉書記的關係,宣中陽愣愣地看著他,一時想不出這究竟是什麼關係。但他還是從鄭天良對啤酒廠的態度上看到了鄭天良是堅定信心不動搖的。他問:「葉書記對啤酒廠是什麼意見?」

    鄭天良說:「正亭書記沒有正面表態,我想他是能聽得進去我的意見的。」鄭天良將自己和葉正亭的關係越說越近,好像自己已是葉書記的智囊團成員一樣,甚至可以左右葉書記的決策。這種拉大旗做虎皮的敘述冷靜而平淡,似乎這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是事實了,鄭天良是個不能小看的人物,當年省委副書記魏廷旺點名要讓他當副縣長,連分工都給他定好了,現在又跟葉正亭關係非同一般,這讓宣中陽一頭霧水,在這個時刻,宣中陽無法懷疑鄭天良說話的真實性,因為葉正亭跟宣中陽談到調整分工時,沒作任何解釋,只說了一句:「你看是不是讓鄭天良分管工業?」一個字都不願多說,宣中陽不敢問為什麼,無條件照辦,他要接任縣委書記的權力攥在葉正亭手裡,而不在田來有手裡。

    鄭天良發現宣中陽情緒很混亂,就像一個迷惘中的青春期少年第一次觀看女性蕾絲內衣表演一樣無所適從。鄭天良雖然也很謙恭,但少了許多誠懇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的腰坐直了,腰是一種象徵,宣中陽對鄭天良腰的變化相當敏感,但他顯然不好跟他探討關於腰的姿勢問題,他們談工作。

    鄭天良開始蹺著腿,發現有些不妥,就放下了,因為宣中陽沒有蹺腿,在上級面前公開蹺腿是不能容忍的,最起碼是不禮貌的。鄭天良放下腿後說:「宣縣長,我對你一直是支持的,而且我跟黃市長都是從邦定書記手裡培養出來的,所以從感情上說,我目前分管工業要抓的頭等大事就是加強聯合執法力度,要將外地啤酒統統趕出合安,明天我就去市場整頓聯合執法隊開會,加強人力物力和財力的投入,每條路全部堵死,城裡銷售的外地啤酒一律查封並重罰,田來有在這方面手太軟了。還有一個我要向你匯報的是,根據正亭書記的指示,全縣沒有改制的企業一律要進行資產評估,同時進行經營審計,然後根據量化的數字來決定改革的方案。所以審計局和財政局以及經委、計委都要抽人,我將人員組織好了後,你去做一個動員報告怎麼樣?將縣委、縣政府的態度明確一下,我不借助你的支持,工作是開展不下去的。正亭書記抓工作要求很嚴,我覺得工作壓力很大。」

    鄭天良看似謙虛的匯報只能是更突顯出他韜光養晦之後指點江山的強烈意志,宣中陽感到這根本不是向他匯報工作,而是鄭天良宣佈自己代表縣委和縣政府所做的決定,這種徵求意見完全是一種禮貌,如同一個寡婦的再婚儀式一樣沒什麼實質性的意義。宣中陽感到脊樑上一陣涼風自上而下尖銳地穿過。

    鄭天良重新分管工業後,縣裡輿論界一片嘩然,有人說田來有出事了,也有人說田來有能力不行,還有資深人士說鄭天良跟黃以恆一直是離心離德的,重用鄭天良是葉正亭對宣中陽的鉗制,是對黃以恆權力體系進行削弱的步驟之一。當鄭天良在趙全福紅磨坊聽到趙全福將這些信息告訴他的時候,他只是含而不露地笑了笑,然後把玩著手中的白瓷茶杯,言不由衷地反駁說:「外界希望我們領導班子內部出現矛盾越多越好,這是很不負責任的,共產黨的幹部一切都是根據工作需要來安排的,本職工作都做不完,哪有那麼多時間搞什麼矛盾,這純屬別有用心。」

    趙全福於文紅將沈匯麗請來一起陪鄭天良吃飯,趙全福說:「我早就說過,老闆肯定會時來運轉的,小沈呀,如果我們要是買股票的話,鄭老闆的股我們是買對了。」

    沈匯麗緊挨著鄭天良,鮮艷的嘴唇在鄭天良的視線裡如同刀子一樣鋒利,他感到沈匯麗在桌子底下用腿跟他交流,鄭天良裝著沒反應,一次次地讓開。他剛剛被重用,一時還擺不正自己的位置,所以也拿不出恰當的表情來應付這個場面。他總覺得目前這種形勢下,他應該有所收斂,酒桌上他居然不合時宜地要了一聽椰子汁。

    沈匯麗一針見血地對鄭天良說:「老闆,你總不能一闊就變臉,剛被上司看中,該不會立即就對我們這些窮朋友擺什麼譜吧?」

    鄭天良看著沈匯麗雪白的牙齒,端起一杯椰子汁向沈匯麗敬酒:「小沈,你說這話就太不夠意思了,我又沒提拔,拿我開什麼涮?」

    沈匯麗不依不饒:「不行,你要是有誠意,就喝白酒,男子漢喝奶算什麼?」

    鄭天良發覺自己就像一滴油早就漬滲透進了毛料衣服裡,越想洗掉卻凝結得越牢固,趙全福沈匯麗這些朋友們就是一件吸附力很強的毛料衣服。於是鄭天良義無反顧地重操酒杯,將一杯白酒乾脆利索地倒進了喉嚨裡:「今後,還要仰仗你們兩位資本家為合安的經濟建設多做一些貢獻,你們的貢獻就是我的貢獻,所以還望多多支持。尤其是小沈,你的羅馬假日花園要抓緊開工,征地的事我在一個星期內給你辦好,我夠不夠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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