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20章  (2)
    安妮是懂得愛的,安妮到現在才彷彿知道,她其實是懂得愛人的。在過去,她是只知道索取,從來是不講求還報的。就算是愛過的,也只不過是帶了很大的利己主義和尋開心的成分。那時候所謂的愛,來得快,走得也急,所以並不讓人惋惜。現在她才懂得,真正的愛是來得很慢的。或者說,正因為來得慢,她才覺得像是真正的愛。安妮不著急,她還要等待著王祈隆自覺起來,至少他應該明白了她的決心。她一心想得到王祈隆的愛,哪怕僅僅是精神的。在眼下這一刻,同王祈隆共同分擔他的病痛,就是最大的愛。安妮是塌了心的,她爭取的東西必須要得到,她是安妮。就算王祈隆在某些能力上會讓人失望,可怎麼都阻止不了她要把他爭取過來的那份信心。王祈隆已經不是單純的一個人了,在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成了安妮的一種決心。

    讓安妮滿意的是,她這次從北京來,王祈隆不再迴避和她在一起。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甚至一起出入一些公眾場合。除了安妮以外,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二人的婚姻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了。這樣,反倒是省去了許多世面上的閒言碎語。

    八月的末尾,王小龍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考取了復旦大學新聞系。王小龍的考分並不是太理想,王祈隆托了許多人,做了許多艱苦細緻的工作,才換來了這個結果。王祈隆想到當年自己上大學的時候,是讓人家替換了。而現在,卻不知道兒子是替換了誰家的兒女。

    這是王祈隆為兒子第一次使用市長的權力,彷彿是他人生價值的驗證。他親自帶兒子四處購置上學的用品,買了許多時髦的衣服和日用品。只要是兒子看上的,他全部都買下來。他大把大把付錢的時候,心裡是有一種隱約的快樂的。實際上他覺得,兒子實現的某些東西,比他自己實現了還讓他高興。

    安妮送了王小龍一隻YONEX網球拍,和一套配套的ADIDAS網球服。王小龍還不會打網球,安妮想帶他去學,喊了幾次都被他搪塞過去了。安妮說,這些東西到了學校裡,就成了身份的標識。雖然王小龍和安妮只見過幾次,他覺得一點都不討厭這個有可能取代他母親位置的、亮麗而又睿智的女人。他們很談得來,他們時尚起來,王祈隆就只有看電視的份兒了。王小龍把安妮同他的女朋友蕭瀟放在一起比了,就覺得蕭瀟身上是缺了許多內容的。蕭瀟今年沒有撞上本科分數線,狠狠地哭了一場,準備報名再復讀一年。對於他們這些說變就變的孩子,誰又能知道明年會是什麼樣子呢?王祈隆想想自己過去,上大學之前滿腦子的奶奶;大學畢業後還是滿腦子奶奶。奶奶幾乎成了他生活的軸心。而兒子王小龍可不是這樣,他是獨立的,他腦子裡既沒有爹也沒有娘,只有他自己。他的個子同父親一樣高了,精神也要同父親一樣高。而且他的精神世界,比父親的T岣唬B宰擁氖嗆誑偷酃雺wBA和F1汽車拉力賽。更重要的是,他的腳上沒有大王莊特有的標誌。

    王祈隆帶了兒子回大王莊去祭祖。王小龍根本沒有聞見過太爺爺的氣兒,對太奶奶的印象也完全是模糊的。可父親只有這一件事是固執的,一定要讓他回去。

    回到熟悉卻又極其陌生的大王莊,王祈隆又一次從那些村人的眼睛裡看到了二十幾年前的光彩。他親切地和村裡爺兒們招呼,他介紹他的兒子王小龍。他的舉止是謙虛的,心裡卻是埋著無比的自豪。

    母親一見了他們就嘮嘮叨叨地說,有人看上了他家的風水,在他爺爺奶奶的墳前埋了東西,想借點靈氣,他父親又找人給破了。

    王祈隆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怎麼能夠大小事都計較?更不能相信那些迷信的東西。

    娘說,怎麼是迷信?村裡人可都說,你爺爺當年從南京城裡回來,是帶回了龍氣的。

    王祈隆突然拉下臉子,不再和娘說,帶了兒子去了墳地。

    過去爹和娘從來沒有說起過南京。如果奶奶在,他們誰敢這麼說起南京?

    奶奶墳前按照她的吩咐栽下的女貞已經有大腿兒粗細了。奶奶小時候,家院裡栽的就是這樣的樹。因為它是南方樹種,為了找這棵樹,王祈隆派人專門去湖北拉回來。樹葉兒青青蔥蔥的,隨風搖擺,好像承載了奶奶的生命似的,給整個墳地都帶來一種活的氣息。秋莊稼已經把荒落醜陋的土地完全給遮沒了,到處都是宜人的綠。風兒微微地吹過來,人覺不出,一地的綠浪卻是流來流去地翻滾著。王祈隆的心裡突然前所未有地平和。這樣的情致,這樣的清淨素淡,王祈隆覺得是那樣適合她老人家啊!他難以想像,如果把她這樣的骨頭,移植到擁擠的鬧市裡去,她的神態能夠一如既往地保持記憶裡那份純淨嗎?

    奶奶是安靜地坐在那青蔥蔥的樹下和他說話兒了。

    王祈隆磕了頭,讓王小龍也給太奶奶磕頭,便讓他走遠了。他跪在奶奶墳前沒起來,他告訴奶奶,重孫子是考了更遠的地方去了。如果她在天有靈,想必是會笑開的。

    他又想起來奶奶對兒子的態度,一時又有些忐忑,不知道帶兒子來給奶奶報信,到底奶奶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王祈隆並不信迷信,但在奶奶這裡,他寧願自己是迷信的。

    爹和娘是突然之間老得不成樣子了,在他們身上,王祈隆盡的孝道是太微薄了。面對他們,他才有了反思,他從小到大,在奶奶費盡心力地敦促下,他所爭取到的榮耀到底是為了什麼?母親的臉讓他覺得何其陌生,這是個一輩子只知道勞作的鄉下女人。在她生命的七十多年裡,王祈隆還從來不曾拉過她的手,對她說過任何暖心的話。他有時會給他們一些錢,可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生活在這荒僻的村子裡,要錢有什麼用呢?

    除了責怪他們,王祈隆想,我何曾想到過,我還有父母啊!

    這次回來促使王祈隆下了決心,他要把他們帶到陽城去。小妹妹已經被他從新源調到陽城自來水公司去了,還沒有安置好住房。他想為爹娘買一套房子,等一陣讓他們過去,就讓他們和妹妹家一起生活。

    王祈隆把他的想法對爹娘說了,爹娘怕難為了兒子,卻又激動得不得了。奶奶死了,爹幾乎沒有能力撐起來這個家。幸虧有王祈隆在外面,大家都幫忙,這家才像個家。爹一輩子膽小怕事,樹葉掉下來也怕砸了頭。即使在兒子面前,他也像欠了他什麼似的,點頭哈腰的就像個僕人。他這樣子,讓王祈隆心裡非常的不舒服,他對爹的歧視,也許還是來自於奶奶對兒子的不屑。

    王祈隆想,哪怕對政治上的敵人,自己都能夠敞開心胸,該忍讓的都忍讓了。為什麼對自己的父母卻做不到?畢竟那是生養了自己,又吃了一輩子苦的老人啊!況且還有兒子在後面看著他。對於父親和父親的父親的關係,兒子王小龍始終很疑惑地看著。他對自己的爺爺奶奶也沒多少感情,父親王祈隆說起他的家庭,彷彿從來就只有他的奶奶。

    王祈隆醒悟到了自己在兒子面前該怎麼樣對待自己的父母了。他突然決定,在王小龍被送到大學去之前,他一定要讓父母搬到城市裡住下。

    省委的任命文件拖了一個夏天,終於在秋天裡有了結果。王祈隆沒有接任書記,高藍青自然也沒有如願提升。通過與新任書記短暫的接觸,讓高藍青徹底死了心。新書記原來是省屬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對黨務工作並不是很熟悉,而且由於長期在企業形成的習慣,說話辦事都要比過去的領導武斷得多。高藍青在市委不得勢,又回過頭對王祈隆套起近乎來。王祈隆現在和高藍青相處得不錯,和新來的書記的關係也弄得比較融洽。王祈隆其實真的是一個心地非常寬厚平和的領導幹部。

    儘管王祈隆表面上並沒有表現出一點失落來,但還是有各種傳言和猜測。有人議論說是裝出來的,會掩飾。更多的幹部,還是為他鳴不平,或者用不同的方法安慰他,這倒是讓王祈隆有些尷尬。對於傳言他可以一笑了之,而對於安慰,卻不得不反覆地解釋,解釋來解釋去反而把問題弄得模糊起來,好像他真的有很多委屈似的。只有安妮是真正瞭解王祈隆的,她知道,對於接不接書記的事情,王祈隆雖然並不是無所謂,但也不是志在必得,而且是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的。安妮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等待,她也更加瞭解到王祈隆的另外一個方面,那就是,即使剔除了性的因素,王祈隆也並不曾如她想像中的那樣愛她。他看她的目光很重,他看她的目光又非常之輕。

    安妮自以為她是瞭解王祈隆的,可安妮越來越覺得王祈隆是個游離於正常群體之外的、讓人生疑的個體,讓她無從把握。

    王祈隆是親眼看著安妮從游泳池中心的滑道上跌落到水下去的。

    經過專家勘測,陽城地下三百米以下全部是溫泉水。水溫從下面抽上來可達四十度以上,由於富含多種礦物質,洗浴後皮膚光華如緞。長期堅持,水質中的天然硫磺成分可幫助治癒多種皮膚病。

    水上活動中心是王祈隆出任陽城市長後的一大建設項目,與香港一個客商合作,利用一個廢棄的體育場,建起了近千畝大的溫泉度假村。當時建這個度假村時,王祈隆是基於兩方面的考慮,一個是,陽城是一個缺水的城市,市民特別親水,從解決公益事業的角度,為市民解決實際問題。第二個是,陽城又是一個特別守舊的城市,主要問題是大家都喜歡躲在家裡,不願意走出來,所以有必要創造一個特別大的公共場所,給市民提供更多的交流機會。

    度假村的經營採取平民化政策,對外商的收益採取財政補貼的辦法,所以從一開始就有比較高的社會和經濟效益。安妮和爺爺第一次到陽城來,王祈隆就把這個地方介紹給他們。這裡引起了安妮極大的興趣。她是個泳迷。

    王祈隆是下班後陪了安妮來的。孩子們都開學了,巨大的游泳館裡顯得空空蕩蕩。安妮穿了泳衣戴了泳帽,海豚一樣地在水中穿行。安妮在水中的姿勢很優美,安妮的體力也非常好,她可以一口氣在百米泳道上連續游好幾個來回。安妮是變換了各種姿勢,特意游給王祈隆看的,一邊游一邊對坐在岸上的他打著手勢。她知道王祈隆是不會下水的。他戴著墨鏡,坐在很遠的曬台上。安妮想,如果再換上一套白色的休閒裝,他還真像那些中東石油國家的闊少。安妮一會在水上看他,一會又在水下看他。安妮在水上看他的時候,王祈隆還是那個讓她既恨且愛的沒心沒肺的傢伙;在水下看他的時候,王祈隆就變成了液體,他在安妮的眼睛裡流動。安妮想,他要真是能裝在瓶子裡的液體多好啊!

    游了一陣,安妮就攀緣到泳池一側、高達七八米的滑道上去了。她在滑道上上下了幾個來回。再後來,王祈隆就聽到一聲尖叫。

    安妮是從滑道上方頭朝下跌落到水裡去了。

    王祈隆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當時雖然他看著安妮,腦子卻停留在其他地方。他幾乎忘了跑過去,他坐在沙灘椅上呆呆地看著救生員把安妮從水裡撈出來。在巨大的變故面前,他總是這個樣子。也許是處變不驚,也許那一刻真是大腦短路。待他清醒一些的時候,安妮已經被護送到救護車上了。

    安妮被送到醫院後昏睡了二十多個小時,這二十多個小時,幾乎用盡了王祈隆半生的精力。他第一次這麼安靜從容地看著安妮,幾乎有一種父親的情懷。他期待著她醒來,儘管醫生告訴他她並沒有受傷,只是因為驚嚇肺部被灌入了過量的水,因而引起窒息。他還是止不住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安妮靜靜地躺在床上,幾乎聽不見呼吸。王祈隆一直守著她,如果她傷殘了,他就立刻娶了她,哪怕她從此躺在床上,變作一株植物。

    他默默地祈禱著,讓她醒來,這樣好的一個女人,她的生命才剛剛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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