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20章  (3)
    他看著她,等她醒來,他立刻就告訴她,他要把她留在身邊,愛她,從此守著她!這是一個讓他可以為之拋棄一切的女人啊!從來沒有過的,他願意用生命去呵護的女人!

    安妮不能聽到他這發自心底的呼喚,安妮若是聽得到,她還會為自己的安然無恙慶幸嗎?也許她已經是徹底清醒了的。

    王祈隆被自己的設想弄得悲壯起來,眼窩裡又濕又熱。他從屋子踱到陽台上,又從陽台踱到屋子裡,站在安妮的床前,一遍一遍地重複著自己的誓言。

    他要娶她,把她留在陽城,從此相守在一起。

    因為使用了大量的激素,安妮醒來的時候,精神是出奇的好。她沉沉地睡了幾十個小時,像是補足了二十幾年所有缺失的覺,臉蛋紅撲撲的,整個人就像一輪初升的太陽。

    在她醒來的那一瞬間,王祈隆差不多是絕望的。他看著她,突然覺得害怕。他在短暫的幾分鐘裡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每一分秒,實際上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沒有停止過那種不可名狀的、讓他恐懼的感覺。

    安妮先看了一下王祈隆,頑皮地說,都是你不聽我的話。要是市長大人陪我一起下去,那滑梯就不敢欺負我了。

    王祈隆勉強地笑了說,說不定會把我們倆一起甩下去。

    那樣更好啊!我們就上演了一出中國的泰坦尼克。

    然而安妮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王祈隆打了一個趔趄。她說,我想回家了。我特別想爺爺,你送我回北京去陪爺爺好不好?

    她是屬於北京的。北京是一棵巨大的樹,而她就是樹上的一片鮮活的葉子啊!

    王祈隆拚命抑止住自己的失望,笑了點頭,算答應她了。看著安妮期望的眼睛,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想去看看爺爺了!

    安妮孩子一樣地笑了。

    安妮出院了。安妮是站在陽光底下了。安妮說,活著真好啊!

    安妮又說,市長哥哥,我們可以走了吧?

    在安妮的催促下,他們買好了第二天去北京的機票。那天,他們約好了要在一起吃晚飯。安妮自己去市場上買了許多菜,安妮要親自下廚了。

    安妮等待了一個下午。安妮又等了一個晚上。

    王祈隆失約了,王祈隆前所未有地失約了。辦公室裡沒人。安妮打了他的手機,手機是關了的。

    安妮一直用足夠的耐心等待著,安妮在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刻敲響了王祈隆家的門。站立在讓她惶恐的門前,她整整敲了十多分鐘,那門終於開了。王祈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他東倒西歪地站在屋子裡,麻木地看著站在門前的安妮。

    屋子裡的一切,還是依了安妮第一次見到過的樣子。她身體瑟瑟地抖起來,她疑心那傻呵呵的女主人,會突然從凌亂的舊沙發上站起來。

    王祈隆穿了一件寬大的背心,一條拖過膝彎肥胖的短褲,赤著腳,趿拉著拖鞋。安妮從認識王祈隆還從未見他穿過涼鞋或者拖鞋。安妮最欣賞他這一點,他像是一個標準的西方紳士,他的鞋子往往是他服飾中最講究的部分。

    安妮還是第一次看到王祈隆赤裸的腳。那是一雙極普通的男人的腳,那雙普通的腳經過長期的教養,已經出落得嫩嫩的像一雙女人的腳了。這讓安妮很是吃驚,她不知道王祈隆竟然有這麼秀氣的一雙腳。

    安妮突然間淚流滿面,她很憂傷地哭泣著。她的傷心是因為王祈隆,但又不完全因為王祈隆,那是一種透心徹骨而又無可名狀的哭。她知道,她是沒有力氣把王祈隆從這間屋子裡弄出去了。可是,如果讓她在這間屋子裡,哪怕再多待上半分鐘,她都會隨時窒息過去。同第一次來這裡一樣,安妮出了王祈隆家的門,就忍不住嘔吐起來。

    安妮走了。

    安妮走的時候已經明確地醒悟到,王祈隆是不可能走出這個地域的了。這裡有他的親人,有他樂此不疲甘而為之的事業,安妮個人的力量是遠遠沒有這般巨大的。如果王祈隆開口請求她留下來,她能夠長此以往地在這個小地方生活下去嗎?王祈隆的理智也許是對的,安妮還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王祈隆沒有請求安妮留下來,他親自駕車把安妮送到了機場。走上高速公路的時候,安妮說了一句話。安妮說,媽媽要從美國回來了。王祈隆從後視鏡裡望著她。她卻一直扭頭看著窗外,滿腹心事的樣子。雖然只有五十分鐘的路程,還是讓他急出了一身汗。

    過安檢的時候,安妮過來擁抱了王祈隆。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安檢門。王祈隆希望他能再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他想再對她揮一揮手,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頭。

    安妮走了!

    安妮走後,王祈隆有很長一段時間適應不過來。好像是安妮的走,把所有的人都帶走了——許彩霞走了,兒子也走了。這個城市是個只剩下王祈隆一個人的城市。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但生活永遠也回不到原來的軌道上了。王祈隆依然意氣風發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仍然認真地履行著他的市長職責。陽城又新引進了幾個較大的外資項目,還準備舉辦全省城市運動會。王祈隆把自己陷在事務裡,這樣讓他很充實。他重新對官場充滿了激情。

    元旦節前夕,市裡開了一次常委會。在主題工作研究完之後,書記齊元新把市長和其他副書記留下來,公然在會上提出,要抓財貿的常務副市長給他準備五十萬元,用於過節期間的往來開支。他說完,大家都禁不住吸了一口涼氣,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齊元新並不去看大家的表情,就對王祈隆說,你抓緊時間安排吧,節日馬上說到就到了。然後就散了會。

    這人看來是真的不懂行政單位財政開支的套路,他完全是把他在企業的做法給搬過來了。

    下午,王祈隆還沒有想好該怎樣應付這件事情,高藍青卻找到他辦公室來了。高藍青進來後反身關緊了門,坐下就直接切入到了正題。他說,祈隆,現在該是你站出來說話的時候了。你一味地退讓,最後害了我們,也害了他。幾個副書記早就憋不住了,他姓齊的很多做法實在太過分了。過去在處理一些個人問題時,我們是競爭對手,我甚至在許多事情上有對不起你的行為。但是,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我真是從內心裡佩服了你的人品,而且,對我個人的問題,我已經無所謂了。祈隆,我比你大幾歲,如果我還有稱得起你老大哥的資格,請你相信我一回。你我都算是陽城的開國元勳吧,不能眼看著把這份家當交給齊元新,我們不能看著陽城敗在這小子的手上啊!

    高藍青是動了感情的,嗓子都激動得哽咽起來。王祈隆給他倒了杯水,拉他一起在沙發上坐下來,然後,又給他點上一根煙。高藍青說,我們不讓你出面。你只

    要點頭同意就行了。我們幾個副書記,一起到省委去。我就不相信,別的不說,就這五十萬元,就能做做文章!這陽城的書記,憑天地良心,也該是你王祈隆的!

    老兄,王祈隆說,今天能有你這幾句話,我當不當書記都已經滿足了。老兄,我們都是做了多年的領導幹部,幹什麼事情都要學會設身處地啊。老齊剛來不久,對地方的情況不瞭解,難免會有一些失誤。誰到一個地方不想把工作做好?他在經費的問題上處理得有些不對頭,可本意也是為市裡的發展考慮的。省委既然把齊元新派來,肯定是經過一翻斟酌的,事情沒有我們想像的這樣簡單。再說了,工作做得怎麼樣,成績該記在誰的功勞薄上,我們要相信組織。如果我們靠著不光彩的手段制裁了別人,自己上去心裡也是不塌實的。老兄,你是為我好,也是為我們陽城好,你的情意我是領了的。但,我們不能同意你這麼做。

    高藍青說,我們怎麼是不光彩的手段?我們就是要正大光明地去省委反映問題。

    王祈隆說,不!這樣我不會同意的。我也希望你聽我一次,最終你會想明白的。

    高藍青說,祈隆,如果讓我放棄,請你給我一個理由!

    王祈隆說,加拿大前總理克雷蒂安曾經問過******同志三落三起的秘訣是什麼,小平說,忍耐!忍耐!忍耐!現在,我把這句話轉送給你。

    高藍青沉吟了好一陣子才說,祈隆,老哥今天算是服了你了。我聽你的,往後工作上只要能為你出力,你說一我不二。

    王祈隆再次握緊了高藍青的手。

    送走高藍青,王祈隆站在窗前卻無端地煩躁起來。這五十萬是無論如何也要馬上準備出來的,其實對於他和齊元新來說,五十萬本身並不是什麼大事,而對這五十萬的態度,卻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事。王祈隆想,這五十萬的資金怎麼籌措,怎麼樣去跟其他幾位書記交換意見,的確是一個不小問題。

    王祈隆的爹娘和妹妹都住上了新房,他們也開始了嶄新的城市生活。大王莊被他們徹底地甩在身後,成了一個遙遠的記憶。王祈隆現在也常常到父母那裡去。爹和娘客客氣氣地接待自己的兒子,看著兒子回來,都慌著站起來,等兒子坐下了,才敢欠著屁股坐下來。兒子從來不看他們的臉,他們臉上的謙卑讓兒子受不了。兒子也沒那麼多話,坐一會,問一句"沒什麼事兒吧?"然後就匆匆地走出去。

    走在高樓大廈的夾縫裡,雖然有那麼擁擠的人流,雖然貴為一市之長,還是讓人孤獨得像陽光一樣,像風一樣。王祈隆想不起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

    閒暇的時候,王祈隆會打一個電話給北京的爺爺。爺爺告訴他,安妮是在元旦節的前夕到美國去了。爺爺說,河南是個好地方啊!

    真是個好地方!王祈隆答道。但王祈隆沒邀請爺爺過來,他說不清楚是為什麼。

    而且,安妮到美國去,竟然連個電話都沒有!

    春節那天,王祈隆是自己一個人關在家裡吃餃子的。他在商店裡買的速凍餃子。他本來想喝點酒,翻遍了櫃子,沒找到平時他和安妮常常喝的軒尼詩干邑XO,又放棄了。安妮是在他吃到一半的時候打來的電話。

    安妮說,你吃過餃子了吧?有沒有記著給我留著啊?我和媽媽也準備自己做餃子吃呢!

    安妮又說,你沒有喝酒吧?答應我,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喝酒,好嗎?

    安妮的聲音永遠是那麼富有磁性,永遠是那麼健康快樂。王祈隆的眼淚頃刻之間流了一臉,半隻餃子竟梗在喉嚨裡。電話那端的聲音貼了耳朵絲絲地傳來,距他那麼遙遠,卻又是如此之近。

    那大洋彼岸的城市頃刻之間就裝到他的心裡去了。

    他想問的是,你還會不會回來?可是他說出的卻是,安妮,你小聲點兒,別把你媽媽吵醒了!

    自白

    清明的時候,到許彩霞的墓地裡走了一遭。許彩霞那被鐫刻在石頭裡的舊照片,在日光雲影中裸露得久了,那一臉鮮明的燦爛,漸漸變得含蓄起來。再仔細看,真的是滿目的倦怠了。

    是我們活人的眼睛老了?還是死人不甘寂寞的靈魂,也一樣是被那一世界的紛擾摧殘得不堪回首了?

    我的自白

    現在的這個時刻,我退出來了。

    不僅是從官場上退出來,是從社會從人生、從梅因所說的"身份和契約"中退出來,甚至是從我自己當中退出來。現在是午後,天是響晴得如寶石一樣的純粹了。歇了午覺起來,一整個的腦汁都遲鈍得石頭一樣堅硬。朦朧著給自己沏上一杯綠茶,看那細嫩的小綠牙兒在溫暖裡奔突,然後又像一群玩累的孩子,一絲一絲地沉下去,悄沒聲息地舒展了身子,把自己在狹小的空間裡弄得妥帖了。就這樣看,讓一雙眼睛先潤著。待一杯一杯品下去,腔子裡是慢慢通透了。整個人就像一棵千年的古樟,被清清的山泉滋潤著,撫慰著。眼睛明亮了,五臟六腑警醒了,一下子就看到很久以前的、很長遠的景致裡去了。

    四十幾年的人生,好像打個盹就走完了。諸多的尷尬已經被明明滅滅的光陰抹平,刻骨銘心的快樂或者慘痛的陳年舊夢,遠遠淡淡地隱匿到浮光掠影的新鮮事物後面去了;縱然是有心爭取到的,或者樂於向那時世炫示的部分,能省略的也差不多全都省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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