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宋文舉要被提拔的說法,是一夜之間傳出來的,說是要提拔到省人大當副主任。當時正是省裡換屆,涉及到調整省裡的四大班子。但是,有關宋文舉的傳言,這風也確實是從下面刮起來的,就連宋文舉本人都公開闢謠了。他在全市的幹部大會上講,不要亂說話,沒有影兒的事嘛!至於我走與不走,組織上是會考慮的,這樣說過來說過去,就影響了組織的決策,對我們市的形象影響也不好哇!
但是,省委卻很快派人來地市考察了。雖然只說是考察下面的班子,大家的心還都是亂了起來。幹部使用的民主化進程加快的直接後果,就是調動了大家進步的積極性。一把手想提拔,二把手想當一把手,副的想當正的。有沒有可能性、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想法卻是人人都有的。
如果宋文舉真的走了,王祈隆接書記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一來按照慣例,考慮到一個地方工作的連續性和穩定性,組織上一般會這樣安排;二來王祈隆在陽城的威信很高,不管是從班子裡講,還是下面的幹部群眾,對他都是眾口一詞;三來作為宋文舉來說,也想讓王祈隆接這個書記,畢竟他瞭解王祈隆的為人,讓他接書記,絕對可以免除後顧之憂。
可是現如今的事情,有時也很難說,任命文件下不來,帽子不戴在頭上,誰都不敢打保票。王祈隆不急,王祈隆至少是表面上不急。但是其他的同志都有想法,大家都是心慌慌的。宋文舉一動,王祈隆跟著就動,下面的同志幾乎都有動的機會。可就在這節骨眼上,有人卻寫匿名信把王祈隆給告了。
王祈隆沒有見到匿名信。信是寫給宋文舉及其他市委領導的。宋文舉看了信就笑了,內容非常簡單,亦很簡短。反映王祈隆與北京來的女專家有不正當的關係,希望組織上給予嚴肅批評幫助。既沒有寫明有什麼具體事實,又沒有署名。宋文舉看了,就把它丟在一邊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應付好省委的考察,這個時候多一事還是不如少一事的好。他本來想,過幾天找個機會讓王祈隆看看,賣個人情就算完了。宋文舉隨手把信放在辦公桌上,過幾天卻找不見了。按道理講書記的辦公室,一般人是進不來的,秘書和通訊員進得來,不過不經過允許,他們是不敢隨便處理信件的。可丟就丟了,又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宋文舉並沒有怎麼介意,隨處找了找,找不見也就拉倒了。
幾天後,省裡的四大班子領導卻接到了一大批反映陽城市市長王祈隆和北京女專家有不正當關係的舉報材料。內容可是比宋文舉收到的那封匿名信要豐富得多,措辭也非常犀利,而且,還署了"陽城市部分老幹部"的名。信中反映了蓋小別墅的事,說王祈隆以為專家修建別墅之名,實際上是行和情婦造安樂窩之實,並附了小別墅的照片。信中說,王祈隆嫌棄自己的結髮妻子,長期不回自己的家居住,與女專家在別墅裡公然姘居。王祈隆的妻子被逼無奈,曾經服毒自殺,後經搶救脫險。雖然沒出人命,但是在群眾中間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兒子不滿他的道德操守,憤然出走。陽城市的幹部群眾議論紛紛。
這封信最惡毒的地方是末尾,這樣寫道:"王祈隆能有今天,既是他投機鑽營、欺上瞞下的結果,更是我們省委管組織的某同志,對他長期包庇,放任縱容的效應。試想,如果我們用如此市長,怎樣能夠端正黨風政風?如何能使陽城的幹部群眾口服心服?"
一箭雙鵰,矛頭直指田俊濤,既打擊了王祈隆,又在這個問題上封殺了田俊濤。
這封打印的文字材料還沒有等到反饋,王祈隆就看到了。王祈隆是陽城第一個看到那封舉報信的人。田俊濤半夜打電話把王祈隆召了過去。田俊濤在這次調整中,是省委副書記的人選。但在這個問題上,他是絕對不能說話了。田俊濤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能挽救王祈隆的,只有你自己了。
王祈隆聽了並不顯得驚慌,只是苦笑著說,我的人品和處事的風格你是知道的。我不想解釋什麼了。
王祈隆說,至於我的去留,聽天由命吧!
省委的考察組照常是考察市裡的班子情況,只是在進行幹部座談時增加了一項內容,側面瞭解一下市長王祈隆的生活作風情況。絕大部分幹部說王祈隆是個很正派的領導,而且,工作能力很棒,任市長這幾年,市裡的財政收入翻了兩番多,市容市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有極個別人說,聽傳說王市長和那北京的女專家關係比較密切,但是誰也沒有抓住過什麼把柄。
考察組把考察延伸到了企業。企業家們對王祈隆大力加強企業改革的力度,使眾多的企業起死回生,眾口一詞。尤其是在歐萊奧企業集團,董事長講,如果沒有王祈隆市長,就沒有歐萊奧這個企業的今天,更沒有陽城的今天,因為每個公務員的工資,花一塊錢,就有六毛錢是從歐萊奧的稅收中來的。那個女專家,是王祈隆市長三顧茅廬才請回來的。她是陽城的財神。
王祈隆知道,這個時候能不能沉得住氣,才是對一個領導幹部最起碼的考驗。
從外表上看,王祈隆的情緒是沒有任何變化的。他幾乎很少和考察組的同志接觸,如果不找他,他還是整天沉在基層,下班就回家。他現在搬回家裡住了,自從兒子王小龍從武漢找回來後,他就搬回家裡住了。
許彩霞這一陣子卻明顯地消瘦了,臉頰上的皮胯胯地鬆下來,本來厚厚的嘴唇現在也撐不住了,嘴角兒過去是向上的,現在卻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讓人看了心驚。許多過去不認識許彩霞的人,乍一看到她,嚇了一跳。說,市長怎麼找了這麼一個老婆!
許彩霞做起活來也還會像過去一樣,手忙腳亂地快活。王小龍回家來了,王祈隆也回來了,她就來了幹活的精神,一天到晚生著法子擺弄吃的。包餃子,蒸菜饃,烙小油餅,擀麵條,反正是絞盡腦汁變換花樣。擀麵條是許彩霞的絕活兒,在河南農村,納鞋底和擀麵條是一個姑娘的基本功,有了這兩項基本功墊底兒,才能保證自己的"外面人"吃好穿好,體面地走到外面去。許彩霞早上把面和好醒著,等中午麵團軟下來,再加了麵粉使勁盤一盤,把一團死面生生又給揉活了。她有力氣,把麵團揉得瓷瓷實實的,然後細細地用擀面杖一點一點地推開,碾成極大的一張,並不十分薄,卻透著亮。
折疊了,切成韭菜葉兒寬,輕了手腳把最上面一層輕輕撮起來,一抖摟腕子,一掛面便像瀑布一樣瀉在面板上了。煤氣灶上用微火煨著一瓦罐老母雞湯。等王祈隆回來了,先把面煮熟,用涼水過了,盛在細瓷碗裡,加一撮子嫩蒜苗兒,把滾滾熱的雞湯潑上去。這樣的面,王祈隆年輕時一口氣可以吃三碗。兒子王小龍平時不愛吃媽媽做的那些鄉下飯,缺少創意,粗糙得讓人看了都沒勁。可王小龍愛吃媽媽做的這種面。許彩霞就給他專門撇雞湯上面的油,再另加一勺辣子,面和菜都油汪汪地透著鮮亮。王小龍回來之後,比過去更能吃了,可以吃上兩大碗。他好像是在用這種方法安慰母親。而對王祈隆,王小龍比出走之前還要淡漠,幾乎不怎麼跟他說話了。
不做活的時候,那許彩霞就常常坐了發呆,整個人突然就沒有了生氣。堅持做了幾年的美容突然間便中斷了,自己都沒心情看自己了,哪還顧得了別人?她過去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什麼東西都嚼得津津有味的。吃高興了就吧嗒嘴,弄得王祈隆常常不耐煩。過去睡覺也快,頭還沒挨著枕頭,呼嚕先打起來,哪怕大水淹了床腿,也得先睡了再說。現在,王祈隆好久聽不到老婆那香甜的咀嚼聲了,晚上關了燈也不睡,翻來覆去跟床過不去。王祈隆就用嘴噓她,總算壓抑著不動了,卻聽得閉了氣大口吞嚥唾沫的聲音,能聽得到咚的一聲,好像一塊石頭落到了井裡。窗子外面偶而撲啦一聲響,一隻鳥翅掛了樹梢劃過去,兩口子聽了都是驚心動魄的。
兒子回來,許彩霞從醫院出院後那幾天,王祈隆用了車子把岳母給請了來,讓她照顧些日子。王祈隆也是替許彩霞設想的,他不理她,怕她沒有地方說話,憋悶壞了再弄出個其它毛病來。把她娘給接來,讓她訴訴委屈。不管怎麼說,事情總算過去了,也許她娘是能寬寬女兒的心的。
許彩霞的娘是個沒有出過門的農村婦女,她在她家裡的地位,就相當於許彩霞在自己家裡的地位。她人很善良,也很通情達理,就是有一條,迷信。啥日子都記不住,就初一十五記得清楚,常常早上起來就出門,和村裡的老太婆們跑大老遠去燒香拜佛。家裡哪怕丟了一隻雞,她也要跑去佔上一卦,如果人家告訴她還能找到,那她不吃不喝也要去找,最後都不是為了找雞,而是為了證實人家算卦的靈驗了。為著她燒香磕頭、到處求神算褂的事情,許老支書不知道同她生了多少氣。但是沒用,其他她都可以順著他,就這一條,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的。許支書現在老了,也懶得管事了,特別是因為孫子的事,差點要了命。好了以後就什麼人都不愛搭理了,惟一能提起他興趣的事情,就是酒瓶子。早上從床上坐起來二話不說,先往床底下摸酒壺,喝醉了就絮叨,顛來倒去的能連續絮聒一整天。
過去窮是窮,可過去人的思想都好啊!莊戶人下地幹活哪有鎖門的,就是城裡也沒有恁多賊!
過去的幹部都是好幹部啊,不貪不佔,一天到晚領著群眾搞生產!
現如今的日子,憑咋都不是個味道。鄉下人吧,不好好種地,一個個偏要跑到城裡去打工,城裡的屎尿都是香的嗎?
城裡有個什麼好?天都是像孩子的屁股,髒烘烘的,哪有咱鄉下的藍!
他也不分個對象,逮住誰就和誰說,弄得人人見了他都像是老鼠見了貓,個個躲著。但只要碰上,就無論如何是逃不了的,況且也不敢逃。畢竟這是許老支書啊!畢竟這是許彩霞他爹啊!
許老支書養了那麼有福氣的住在城裡閨女,都這樣講城裡的不好,讓人覺得他確實是糊塗了。
許彩霞的娘接了外孫的電話,說要接她去住,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道這是犯了啥沖,不明不夜的讓她到城裡去。她先不忙著收拾東西,匆匆跑到許彩霞她二姨的村裡,去求半仙給占一卦。
許彩霞的娘去的時候,那半仙正躺在泥屋子裡的一張破沙發上養神。這個半仙是個怪人,平時瘋瘋癲癲的不像個正常人,如果沒人求他,他嘴裡一天到晚嘰裡咕嚕的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如果有人找他,他開口說的全是命相事,一句廢話都沒有。他一輩子沒有洗過澡,臉都不洗,身上的泥灰厚厚的,像穿了一身盔甲,鱷魚皮一樣,蚊子都盯不透。家中除了吃飯的兩隻粗碗和一口破鍋,幾乎是空無一物。此人算卦極靈,誰家的豬和羊丟失了,他也不說話,幾個手指頭來回一掐,隨手指個方向,十有八九都能找到。誰家的孩子要考學了找他看,考上考不上他基本上是一說一個準兒。農村人信他,城裡也常有人開了車來找他,他躺的那張舊沙發就是一個城裡人給弄來的。許彩霞的娘是帶了幾十個煮熟的雞蛋去的。半仙不要錢,吃的東西也只要熟的。半仙替她佔完,閉著眼睛,半天都不說話。許彩霞的娘再三哀求,才說了,凶多吉少!
這樣說了等於什麼都說了,也等於什麼都沒說。老婦人呆呆地看著他等了半天,沙著嗓子再求他,急得眼淚都下來了。神仙萬萬指點啊,一定得給指條路。
半仙歎了口氣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啊!
憑怎麼求,再也不肯開口了。
許彩霞的娘從二姨村裡回來,又用一天時間去人祖廟進了一次香。他們那裡距人祖廟只百把裡地,那一帶方圓數百里的百姓,家裡有了事,都是先去磕頭許願,然後才去找政府,他們相信政府的事情也是神仙在暗中掌管著。許老婦人天不亮就起程了,趕到廟裡,還沒幾個人。找個地方洗了手臉,才恭恭敬敬地捐了錢,然後來到人祖爺像前把三根香燃上,雙手合十,靜靜地等著一點一點地燃燒,又請廟裡的住持給觀了香相。香相其實就是香燃燒時的狀態,聽說神的意思,都反映在這狀態上了。主持過來看了,說是香相不錯,所求事體應是有驚無險。主持這句話讓老太太卸了一擔子心事,也卸了不少口袋裡的錢給功德箱。她又跪在人祖像前,虔誠地許了願,如果閨女一家子平安,她要帶了閨女來還願,給人祖重塑金身。
娘到了閨女家,就把這些事情統統給說了。若是在過去,許彩霞是不屑聽她說這些的。要說許彩霞糊塗,其實她才最明白,不管誰說什麼,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從來心裡不存貨。她不喜好算卦,也從不讓人給看相。也不是全然不信,人家說得好了自己不信,說得不好心裡膩歪。她娘有時拿了她的生辰八字讓人去測,回來說給她聽,她就沒好氣地責怪娘。責怪歸責怪,娘該看還是看,只是娘看了,沒有什麼大事,也不說給她聽。這次娘覺得事大,實在忍不住,忐忑著給她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