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6章  (2)
    安妮在他的面前坐下來,眼淚慢慢地湧上眼瞼,又極快地順著臉頰滑落下去。她怎麼有那麼多的眼淚呢?眼淚是城市女孩子的佩飾,有時候還是撒嬌的一種方式呢!那時候王祈隆喝下去的酒已經在發揮作用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喝,他覺得喝的不是酒,而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蜜汁。這可是河南的農產品啊。王祈隆在安妮的身後又看到了晃動的人影兒。這次不是奶奶了,而且不是一個人。他看到了鄭州姑娘劉圓圓,看到了武漢女孩馮佳,看到了在校園裡表演愛情的李彤和宋大偉,他甚至看到了有點兒惡毒的醜女生馬秀秀。她們是一群,她們躲在安妮的背後詭譎地衝著他做鬼臉。先是用洋氣的普通話嘲弄他,後來就改了英語了。哈!她們總是有辦法的。

    安妮說,我現在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是愛我的。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你讓我知道你的真心,我永遠都不再祈求你什麼了。

    安妮說,現在,你就告訴我,你愛我!

    王祈隆張了張嘴,王祈隆抓過拿在安妮手中的酒瓶。他下意識地把那迅速空掉的玻璃瓶在眼前晃動著,分明是一塊大而璀璨的水晶了。王祈隆接連喝了兩杯農產品,他突然有些糊塗起來,他真的搞不清楚玻璃與水晶的關係了。安妮又在流眼淚了,她匍匐在他的眼前,她期待著。王祈隆想抬起手撫摩他的臉,告訴她,他的確是愛她的。

    王祈隆什麼都沒有做到,王祈隆喝醉了,王祈隆醉得不省人事,王祈隆完全可以給安妮一個答覆的,可他喝醉了。也許那個時候,他惟一能夠放縱的,就是醉。

    安妮沒有力氣把他弄到床上去,安妮就讓他仰躺在沙發上,這一次是輪到她看著一個人喝得不省人事了。這個時候的王祈隆是失盡了風采和氣質的王祈隆,他完全顧忌不到自己是個市長了。安妮坐在他的身邊,這是一張讓她何等恐懼的臉啊!皮膚已經開始鬆弛,張開了的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去了眼鏡的眼皮下面是一團青白的贅肉。安妮想逃出去,安妮想逃離這個地方,永遠不再見到他。可是安妮站在那裡,眼淚卻又出來了。她愛他,他無論是怎麼樣的,她都一樣要愛他。她必須愛他,就像她必須抱住毛小紅一樣。她就是要試試自己到底能撐多久,而且是能撐多久就撐多久。

    王祈隆醒來已經是深夜了。安妮正在院子裡打電話,聽得出來她是在跟爺爺說話。她告訴爺爺她想他。王祈隆心裡有點愧疚,他已經很久沒有跟爺爺通過電話了。王祈隆要走,安妮沒有挽留他。

    王祈隆獨自走在城市的夜裡,星空寂寞而高遠,一絲一絲的雲像是被繡上去的。他忘記自己已經多久沒看到過星空了。好像從匆匆忙忙地去趕上大學的火車開始,他就沒有這樣看過星空了。小的時候,奶奶扯著他,站在星空下,他和奶奶都抬起頭來望著星空,整個天空都映在他的眸子裡,閃閃的,惹人愛憐。現在,星空離他是那麼遙遠,已經不能映到他的眸子裡去了,他的眼睛已經渾濁得像一潭死水。而且,他的滿腹心事正擁擠在心頭,像一堆破碎的水晶,那麼耀眼,那麼尖銳。

    許彩霞是第二天上午打通王祈隆的電話的,她在電話那端像殺豬一樣地嚎啕大哭。她說,王祈隆啊,你是個混蛋,小龍要是找不到了我就跟你拚命!

    許彩霞在王祈隆跟前還沒有撒過潑,她這一罵,王祈隆就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了。平心而論,許彩霞在鄉下應該算是個要面子的人,她不會罵,王祈隆也不會打。倘若許彩霞是個會罵的,王祈隆同樣也是個不會打的。實際上,從本質上說,王祈隆並不懂得如何對付一個女人。

    許彩霞才一開口罵人,王祈隆就預感到是出了大事。他昨天晚上住在辦公室。早上剛剛上班,安妮打電話來,說她病了,她在天快亮時發起燒來。王祈隆又折回去看安妮。還沒待上幾分鐘,那邊許彩霞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安妮看出來王祈隆接的不是個尋常的電話,她說,有事情你就去處理吧!

    安妮的語氣和表情都是很無奈的,她現在對自己的整個生活好像都是很無奈的。她的無奈讓王祈隆更無奈,這讓他想起了他曾經看過的一篇小說,《河的第三條岸》,好像他現在就站在這條岸上了。

    出了門,王祈隆的心被揪得緊緊的。車子是他自己開來的,他抖著手把車開上了大路,在路邊停了一下,長出了一口氣。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發現自己心裡既有生離死別的悲壯,還有躲過一劫的輕鬆。他甚至想到,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再來。

    王祈隆回到家。家裡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著了,都壓低了嗓子說話。只有許彩霞一人在哭。也許因為她哭得太理直氣壯,所以才沒有人過去勸她。

    王祈隆真擔心許彩霞會撕開臉再給他來個下不了台。見他回來,許彩霞只是陡然提高了哭的音量,然而,並沒有質問他什麼,還是給足了他面子的。王祈隆在那一時心裡存了感激,覺得有這樣一個老婆,也不是沒有一點長處的。

    剛鬆了一口氣,許彩霞卻突然罵了一聲,狐狸精啊!幾乎是一個炸雷,王祈隆陡然下來一臉的汗,以為他和安妮的事情,許彩霞已經知道什麼了。儘管他和安妮並沒有什麼事,可真要是從老婆這裡說出去,就是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了。王祈隆的腦子懵了好一會,才發現許彩霞是拿了一張紙罵給他看的。他第一次在許彩霞面前感到了心虛,接過來,才知道是兒子留下的一封信。

    辦公室過來的那幾個人遞過毛巾和茶水來,站到外面走廊上去了。就剩他們兩個在客廳裡。王祈隆擦了汗,坐下來看兒子寫給他的信。

    爸爸: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是在火車上了。昨天是您耽擱了我們的行程,若不然,我們現在也許已經到達了我們要去的地方。

    也許您已經猜到了,沒有錯,我是和那個女孩一起走的。她叫蕭瀟,是我的同級同學,我們兩個相愛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別說我還小,我什麼都懂得了,我知道在男女之間,沒有什麼比愛情更重要的。

    爸爸,也許你不知道我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這個城市的。我的心情,恐怕是爸爸您從來不去揣摩的那一種,但是,這是一個孩子最正常的心情。我長這麼大,您也許覺得給了我普通孩子所沒有的一切東西,可事實上您很少照顧過我,雖然我仍然深信你是愛我的,但是我在你這裡得到的父愛,只是一個抽像的概念,最多是具體在物質裡。我所得到的物質上的優厚的條件,也許是別的孩子無法想到的。可在這樣一種愛的環境裡,我感到窒息。你所關心的,就是讓我最大限度地吃好,穿好,然後學習好。媽媽是你僱傭的一個忠實的看守,她忠心地執行著你的旨意,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其實,就是沒有你的強調,媽媽也會這樣的。媽媽把我看成她生活的全部,也是她生命的全部,惟恐我有任何閃失。我對於她,是一針強心劑,我救不了她,但是我能讓她活得更積極些。我有這樣一個媽媽,我感激她,同情她,但是,我像是一個每天二十四小時被監護起來的病人,我學習成績上升一點她欣喜若狂,下降一點她就大驚小怪地找你匯報,我上個廁所她都是恨不得在門口等著。我生下來,生活得確實比很多孩子都幸福,幾乎是要什麼就有什麼。但這幸福的代價,卻是更大的。我要聽話,要學習好,要學會在眾人面前裝點我官爸爸的門面。我覺得我不是我自己了,我只是我們這個市長家庭的點綴。

    我知道,所有的愛都是需要回報的。你每一次都告訴我,父母的愛是無私的,是不需要報答的。我覺得這就是大人們的虛偽之處,你們讓我好好學習,將來出人頭地,即是為我好,更是為你們自己好。實際上你們想得更多的,還是你們臉面上的榮光。這不是你們所要的回報嗎?

    爸爸,你想過沒有,在生活的壓力面前,你們都沉重得整天沒有一點笑容,卻把對未來生活的渴望,壓在一個孩子身上,就像賭博一樣。難道你們做父母的這樣做就公平無私嗎?

    爸爸,我還想為我媽媽再講幾句話,也許你們還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從我記事起,你就很少回家。小時候你總是告訴我你忙,我長大了,我看了許多書,看過許多電影電視,我見過那些一年還見不了幾面的夫妻,他們和你們並不是一樣的。是的,你們不吵架,更沒有打過架,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用平視的目光看過我媽媽一眼。爸爸,也許你覺得以你的條件,找了媽媽做老婆你是委屈的,也許你和我媽媽根本就不應該走到一起,可是,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走到了一起?難道這裡面全是我媽媽一個人的錯嗎?我媽媽的悲劇就是她不懂得覺悟,你在精神上給她這樣不公的待遇,她還這麼死心塌地地守著你,而且,她好像還如同佔了王祈隆市長的天大的便宜一樣,稍微給一點好臉色,就恨不得趕著感恩戴德了。而你,恐怕也是這樣問心無愧地做了她的救世主的。我的可憐的媽媽,她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你,她嫁了一個普通的市民,甚至可以是一個農民,她也會得到真正的愛的!

    我生長在這樣一個所有的人都為之羨慕的家庭裡,爸爸,我時刻都想喊,我走的慾望決不是突如其來的。

    如果你們認為我不爭氣,我是離家出走,那就是吧!我只是想走出去透一口氣,我想看看,在沒有你們的時候,天空是什麼樣的天空,風是什麼味道的風。我只想有幾天自己的時間,讓我想一想我自己,當然還有你們。也許,當我們找不到出路,找不到生活來源的時候,我們會回去的。我現在還不知道這樣做值不值得,但我永遠都不會後悔。

    兒子:王小龍

    註:我愛這個叫蕭瀟的女孩,千萬別把我的走牽怒到她的身上。誰都不可以責備她的,我既然愛了她,就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

    王祈隆看完了,腔子裡是忍都忍不住的熱浪。兒子是長大了,大得讓王祈隆有一點驚慌。

    許彩霞一直哭,哭得王祈隆心煩,實在忍不住就呵斥她。許彩霞說,我想不哭都不行,我是管不住自己。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傻女人,高興了就咧開大嘴笑,不高興了就會哭,她哪裡懂得愁眉苦臉地深沉。看著許彩霞的哭,想到安妮的哭,這他媽的哭和哭是多麼的不同啊!王祈隆的臉上始終是沒有表情的,心裡卻一直是翻江倒海,是一浪高過一浪的風暴。他畢竟是當了多年的領導幹部,關鍵的時候還是能沉得住氣的。

    王祈隆讓辦公室的人員先回去,並告訴他們不要聲張。

    王祈隆關了手機,一直就待在家裡。他就好像被抽了筋似的,無論如何也打不起精神了。

    許彩霞從認識王祈隆開始,他們倆從來沒這樣過。讓丈夫守在她身邊,反而有了說不出的不習慣,她忍不住找話跟他說。對那些顛三倒四的話語,王祈隆要麼是哼一聲,要麼就是搶白或者呵斥她。她只好又坐在一旁哭,她的哭就是高聲或者低聲的嚎,而不是像別的女人那樣撲嗒撲嗒地掉眼淚。

    兒子的出走,倒是讓王祈隆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這個家,似乎也拉近了他和許彩霞的關係。因為兒子出走畢竟不是一件好事,這件事情,除了和許彩霞說,他不能跟任何人說。那一刻,他們為著兒子的心是息息相通的,他甚至有些可憐起許彩霞來。兒子幾乎是她的惟一。

    這個女人也許真的是無辜的。他的惡,大概是在逃避一個男人應盡的責任吧!

    不過,即使兒子讓他認識到這一點,他也不願承認這一點,更不願承擔這一點。

    他呵斥許彩霞,其實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安慰她,並不是更厭惡她了。他是從心裡感覺到了她的存在,而過去她幾乎就是不存在的。許彩霞哪裡會明白這個?過去王祈隆不理他,她能接受,因為她從認識王祈隆,他就是個不怎麼和她說話的人。但是現在丟了兒子,又遭到他的這般呵斥,她覺得自己一點活路都沒有了。

    許彩霞哭了兩天,突然不哭了。把自己仔仔細細洗了,換上乾淨的衣服。王祈隆老半天沒聽到她的聲音,覺得有些奇怪。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知道她的。她若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就說明一切都正常;她若是安靜下來,那必然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他忽然間就心慌起來,沉著氣跑到臥室裡去看,只見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空了的安眠藥瓶,人已經喊不醒了。立刻給人民醫院的院長打了電話,一時又急又氣,恨不能殺一個人!接連發生的事件,幾乎把他逼到了絕路上。他放下電話,站在落地窗前,心亂如麻,好像大難臨頭一樣的悲哀,但是又出奇地鎮定。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安慰自己。

    到了第三天,終於是從王小龍的同學那裡得到了線索。工作人員不惜動用了警力,根據他們打給同學的電話號碼,當天就在武漢的一家旅館裡找到了兩個人。工作人員把電話打給王祈隆,讓他在電話裡跟兒子說幾句。王祈隆有一腔子的話要說,可是猛然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兒子在電話裡像沒事兒人一樣。兒子說,爸!

    王祈隆說,兒子,快回來吧!

    兒子說,我媽呢?她沒事兒吧?

    眼淚湧上了王祈隆的眼簾。王祈隆說,沒事兒,你快回來吧!

    那時候,許彩霞已經沒什麼危險了。王祈隆以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守在醫院裡。他看著一臉茫然的許彩霞,想著匆匆而過的日子,竟然泛上來一陣酸楚的滄桑感。他想起了許多過往的事情,想得更多的,是那些坐在窗前打盹的慵懶的日子,想起來那個總和他一起的,像書籤一樣被夾在田野裡的姑娘。

    安妮一個電話都沒再打過來。王祈隆想,安妮該回北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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