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6章  (1)
    王祈隆將近有一個月沒有回他和許彩霞共同擁有的那個窩了。他不回,想都不願意想。他覺得,他不想了,那麼一個像一塊心病的地方就彷彿不存在了。他每回去一次,都似乎是下了巨大的決心,他告訴自己只是為了回去看看兒子。兒子長成個大孩子了,很出色,性格越來越像他,兒子是他的安慰。有了以兒子作為回家的借口,再回去好像就理直氣壯了,至少不再讓他自己覺得彆扭。

    兒子已經讀到高三,其實已經是他背著鋪蓋卷兒獨自出門的年齡了。他越來越覺得他是該好好地多陪他一些了。

    王祈隆是禮拜六的半夜裡回去的,那是所有的物件都已經睡熟了的時刻。他用鑰匙開了門。他從來不敲門,好像這樣他就更像是這個家庭的主人。他也不開燈,在黑暗中把衣服脫盡,就那麼赤裸著。不洗澡,也不穿睡衣,他完全是帶著一種惡毒的毀滅感,走向那個睡熟了的女人。

    這個醜陋的,愚笨的,卻是茁壯無比的女人,幾乎就是她毀滅了他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一切。

    一到了她這裡他就惡狠狠的。有多久了,他覺得他的性能力就是靠著這種作惡的衝動支撐著的,就像嗎啡對於一個吸毒者。

    人有時候是天使,有時候就是魔鬼;對待天使的時候就要像天使,對待魔鬼的時候,就要像個魔鬼。

    沒等她醒,他就把她摁在身下,把體內所有的凶狠都發洩出去。他用這樣的方式,又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覺。只有在那一刻,他是徹底放任的。出了這個門,他就得換一副面孔,一副謙和的,優雅的,同時又是讓他累得近乎虛脫的另一副面孔。

    愛和恨,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

    他閉了眼睛,身下的女人就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他的肢體器官的某種感覺。快樂嗎?痛苦嗎?一切都不可思議地華麗起來,他是在進行一種自由地飛翔,沒有了意識,沒有了思維,事物完全是抽像的。他看到了他的過去,他的將來,他的兒時的健朗的奶奶,他的未曾預見過的一種全新的生活局面。王祈隆興奮起來了,他在這個女人的身體之上再一次迷失。

    許彩霞笑了。在沉沉的夢中的笑,從一個夢直接去了另一個夢。許彩霞是回到她十幾歲的時光裡去了,她最近常常回到那樣一段時光中去。她穿了色彩絢麗的花衣服,她走在田野上。田野裡開放的油菜花,被風吹得一波一波的,把天和地染得黃艷艷的,把人的心蕩得也一起一落的。她看到了那個人,那個叫王巖的城裡知青。已經多長時間了?她都憶不起她的生命裡有過這麼一個叫王巖的人了。王巖向著她走過來,王巖拉住了她的手。她不用把她的手藏在身後了,她的手是乾淨的,她想起來,她現在是常常到美容廳去保養她的手了。她是為了要給一個人看的呀!那時,她曾經為自己長了一雙粗糙的手都要羞愧死了。王巖抱起了她,她那麼的胖大,她不明白王巖為什麼輕輕就把她托了起來。她又聞到了他遺留在她被窩裡的氣味,那種城裡人的特殊的氣味。他們走向油菜花地,走向被花朵映黃的遠天裡去了。她脫口而出,我愛你!我都愛你愛了很久了!她被自己的表白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她原來是懂得愛情的啊!她原來也可以這樣說的:我愛你!

    王祈隆把許彩霞伸過來的胳臂粗暴地推開了。是王祈隆從夢中醒來了,他筋疲力盡,背過身去沉沉地睡了。在這個女人身上發洩夠了,聞著她渾濁的身體氣息,他終於安睡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

    王祈隆是被熬玉米糝的香甜氣息弄醒的,他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的骨頭隱隱地疼,但是他覺得輕鬆多了。兒子已經起來了,在陽台上踢哩蹋拉地扭屁股。王祈隆穿上許彩霞為他放在床頭的寬大的褲頭背心。他去洗臉,許彩霞站在門廳裡滿足地看著他,許彩霞喜歡他這個樣子,她會忘記了他是個市長,心裡有了一種踏實感。

    洗漱完,燒餅,老鹹菜,熬得粘稠的玉米糝子粥已經放在餐桌上。王祈隆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胃卻忍不住快活得顫抖起來。他想起安妮給他弄的冰冷的早餐來,就那麼拿著刀,計算著距離,把握著姿勢,一刀一刀地切下來。他確實不喜歡,那些東西像城市一樣冰冷,是完全屬於城市的。而這些冒著香氣,熬得黏糊糊的分不出來眉眼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生活。

    王小龍不吃那些東西,王小龍吃的是蛋糕和牛奶。他一邊吃東西,一邊跟著隨身聽搖頭,他打睜開眼睛就把耳機插到耳朵裡去了。也許,他在夜裡睡著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把那東西從頭上取下來。

    王小龍和他的市長爸爸不是很親,可他也不怵。王小龍不太在意別人對他的態度,他的兩隻亮汪汪的眼睛裡永遠都有著一股子故意弄出來的懶散勁兒。這似乎是城市孩子的一種固有的標識。王祈隆是不曾有過的,所以,王小龍的這種姿態讓王祈隆有了一些隱約的驕傲感。兒子可不是裝腔作勢,他是標準的城市生城市長的孩子。而且不是生長在普通的市民家庭,他是市長的兒子。他給他提供的是一流的生活條件,讓他接受到的是一流的教育。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王祈隆有了這種強烈的自豪感。他不為自己是市長,他為王小龍是市長的兒子而暗自自豪。

    兒子吃完了早點,見爸爸仍然不走,就說自己要出去溜冰。王祈隆說,我和你一起去怎麼樣?

    王小龍看了他一眼,帶點誇張地說,你也要去冰場?太老了吧!

    兒子的口氣是拒絕的,但是王祈隆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兒子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主動要求陪他出去。

    王祈隆換了運動裝,父子兩個步行朝河堤的方向走去。那裡新建了一個旱冰場。

    冰鞋裝在漂亮的鵝黃色袋子裡被王小龍背在身上,很醒目,也很時尚。強烈的陽光把他的頭髮映照得金黃,幾乎是不覺間,小傢伙已經和他一樣高的個兒了。王祈隆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他們之間的交流是太少了。他最近一直有一個願望,想與他談談他和他母親的事。兒子長大了,也許有些問題要給他說清楚,相信他能體諒他的父親的。可是話到嘴邊,他突然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是了。王祈隆悔恨當初命運把這樣一個女人推過來壓在他身上。可這個女人,畢竟是兒子的媽媽。

    或許是他們來得太早了點,冰場裡還沒有幾個人。一個穿白裙子的漂亮女孩在遠處立著等人,看他們過來,笑著向兒子揮手。兒子撇下他,換了鞋子劃了過去。他滑行的姿勢很熟練,很優美,甚至有點兒賣弄,畢竟有個漂亮的女孩等在前面。他們說話很隨便,甚至有點兒忘乎所以,完全忘記了還有個父親,還有個市長在後面。王祈隆怔怔地看著,心裡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他試圖想弄清楚一點什麼。可是他很快就放棄了。王祈隆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覺得他對兒子是寬忍的。為什麼他不能脫掉鞋子,像那些普通的孩子一樣,踏在水裡弄得滿身泥濘?為什麼他不能大聲喊叫,或者在家裡唱歌?為什麼他必須坐有坐姿,站有站相?

    兒子這次是朝他劃過來,兒子說,爸,挺累的,你還是先回去吧。

    那個女孩是誰?你的同學嗎?

    爸,我可以不說嗎?

    為什麼?

    我已經成人了。我要有自己的生活。

    你自己的生活?他看看那個女孩,又看看兒子。他感覺到兒子是要故意弄出來一點對立情緒。如果是那樣,雖然心裡不好受,他覺得還是應該忍耐一些。

    是的。兒子毫不妥協地朝他點點頭。

    王祈隆沒說話,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他們這一代人就是這個樣子,正像兒子跟他說的,如果對年輕人的事情你理解不了,那你一定是老了。

    他輕輕地歎出了一口氣,誰沒年輕過呢!

    他不想破壞自己難得的好心情。王祈隆在那個禮拜天連對許彩霞都是溫和的,許彩霞是他兒子的母親,她確實為兒子做出了很多犧牲。王祈隆更想對他的兒子溫和一點。

    下午三點鐘,王祈隆撥通了安妮的手機。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他故意告訴她他是在家裡過的週末。安妮果然顯得很失望,安妮說話的語氣都是懨懨的。安妮說,隨便你了。

    然後,她好像覺得不解氣,又追了一句,誰有個那樣的老婆,還捨得放棄回家過週末呀!

    王祈隆說,安妮,我要過去看看你。

    幹什麼?補償我嗎?

    安妮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從那天晚上之後,他們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聯繫了。王祈隆每天都在關注著安妮有沒有走。每一次都是這樣,安妮的安靜反而讓王祈隆有點兒失魂落魄。

    屋子的門窗都是大開著的,王祈隆進去先把客廳的立式空調打開,把敞著的門和窗一一關上。在陽城,無論他和安妮出現在什麼地方,他都有一種不自覺的主人的感覺。到了北京或者換一個地方,這種感覺就找不到了。王祈隆去的時候,安妮正在和一個人通電話。王祈隆進來,她就改用了英語與對方說。安妮以為她換了英語,王祈隆就聽不明白了。其實王祈隆的英語底子很好,雖然時間長了忘得差不多了,但還是能聽懂一些。就是聽不懂他也能看出,不是一般的關係。安妮的語氣是撒著嬌的,這讓王祈隆覺得心裡很不舒服。那種感覺是沒有原由的,卻又是本能的和固執的。

    哈,原來他們換了英語,是專門來對付我的!王祈隆的心底竟然泛上一股子莫名的酸楚來,想想剛才說的不讓安妮吃醋的話,覺得可憐的其實是自己。他過去打開電視,看著新聞,不再聽她們煲電話粥。

    安妮終於講完了,她回過頭來看著王祈隆,她眼睛裡有一種陌生的東西,讓他心裡更不舒服。

    他想起了那個夜晚,心裡說不清楚是僥倖還是失落。但他從安妮的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安妮不說話,從裡屋把裝滿酒的推車拉出來,揀了一瓶干邑打開。然後,她用兩隻漂亮的杯子把金黃色的像蜂蜜一樣的液體傾下去,像是專門要聽那種聲音似的。王祈隆也不說話,接過去一口就干了。安妮沒有,她只是握在手裡溫著,看著他不說話。

    哈!表情是憐憫還是寬容?他可以整箱整箱地送她這種酒,同時還得接受她的這種寬容——這個時候的他,已經沒有興趣再表演什麼品酒的技巧了。她曾經暗暗吃驚王祈隆對各種洋酒的稔熟。但王祈隆卻從來不賣弄這些。

    當酒精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他已經重新鎮定了下來。那個時候,他對安妮的心,不再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純粹的情慾,而似乎是一種不甚明瞭的情緒對抗另一種情緒的戰鬥了。

    王祈隆是突然之間明白這個事實的,他和安妮之間從頭到尾都是在進行著一場較量。他也許暫時還是勝利的一方,但稍不留神他就會輸得一敗塗地。而且,他似乎明白了,他昨天回家去見許彩霞,實際上就是為了給今天的這場戰鬥做好儲備。王祈隆心裡有了底氣,他微笑了。王祈隆用慣常的那種輕鬆的口氣說,安妮,沒話說了?

    安妮說,你想聽什麼?說我愛你嗎?

    安妮說完突然把目光低了下去,低到屋子外面的泥地裡去了。她說,是的,我愛你。我愛上你了王祈隆,哥哥。

    安妮的話讓王祈隆有了一些羞愧,他那種自豪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內心的熱浪翻湧上來,他絲毫都沒有猶豫地走過去,他托起她那嬌媚的柔嫩的肢體,他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啊!他要跪在她的跟前,用滾燙的唇吻遍她身體的每一條曲線。他要告訴她,他有多麼愛她!

    王祈隆只是想了想,王祈隆卻沒有真的這樣做。王祈隆在看著安妮的時候看見了一個晃動的人影兒,是他的奶奶。他的奶奶藏在安妮的背後歡天喜地的看著他。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快樂的奶奶,他動都不敢動一下,他惟恐稍有不慎,就會把奶奶的快樂弄不見了。奶奶的臉慢慢地變得冰冷,他聽到她說,隆兒,我幫不了你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他用他那雙要托起安妮的手,托起了安妮重新為他斟滿的酒杯。他再一次喝下去。王祈隆說,安妮,我不是你的祈隆哥哥嗎?安妮,就讓我做了你的哥哥吧!

    安妮說,我的祈隆哥哥,我尊貴的王市長大人,你來看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嗎?我這幾天已經差不多把你給忘記了呢!

    王祈隆說,安妮,別說賭氣話,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

    安妮瞪圓了她的杏眼說,你來是為了繼續傷我的心嗎?

    安妮,我是想看著你好!

    我會好起來的,我會很快找一個人愛我。王市長,你以為我會是個沒人愛的女人嗎?

    不!安妮,我不要你這樣子!我喜歡那個單純的安妮。王祈隆幾乎是喊起來,他的端了酒杯的手,還有喝了酒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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