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4章  (2)
    王祈隆給人家孩子看了病,付了住院費,一遍一遍地向人家的家長道歉。他一個多月都沒有回家。把這事兒撂給許彩霞,這豈不等於讓牧師去當屠夫?她橫豎都不知道該怎麼樣下手,只會一個勁地哭著對兒子說,你不能跟你表哥一樣啊!

    她這樣說,等於說兩個孩子都是敲了人家的腦袋,等於說兩個人犯的都是同一種錯誤。

    本來王小龍還憋著一肚子委屈,聽了媽媽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可以把我和許小虎放在一起比?王小龍在學校裡從來不歧視那些農村來的孩子,可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的表哥許小虎。他許小虎才真正把自己當成市長的什麼人了,整個一不學無術的文盲,每次到家裡來,都是一付十足的奴才相。只要一出了他們家的門,就把自己當大爺,瞧那牛哄哄的勁兒,好像他就是這城市的市長第二。開口閉口都是他的市長姑父,惟恐人家不知道,真讓人噁心!王小龍在外面,最怕的就是人家提起他的市長老子。

    許小虎常常羨慕他的那些東西,王小龍明明是扔掉不要的,也堅決不給他。哪怕他前腳出門,後腳他就扔到垃圾箱裡。

    王小龍說,求你別哭了!我比許小虎還無賴,行了吧?

    許彩霞立馬轉換了哭泣的主題,說,你別橫我。小虎什麼時候成了無賴了?他這樣了,你還罵他無賴!小虎是不如你,他沒有個當市長的爹啊!你什麼都有,可你知道珍惜嗎?

    王小龍大聲說,我不想要個當市長的爹,誰讓你們把我生在這個家裡?

    許彩霞哭得更厲害了,拉了長音對他絕望地喊,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啊!

    王小龍實在不想搭理她了,他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媽。許彩霞的哭,倒是讓他莫名其妙地消了不少氣,可能是剛才叫喊了一陣子,也可能是提到了許小虎讓他出了氣。王小龍坐在電腦前,很快像遊戲一樣奔騰了。他一邊喝著可口可樂,一邊把耳機插在耳朵裡。

    許彩霞哭了很久很久,她從春哭到了夏,從花開哭到了花落。她終於把丈夫王祈隆哭了回來。

    王祈隆還沒進王小龍的房間,就看見門口貼著的蓬頭垢面的F4的大幅照片。他知道兒子貼這玩意兒不是為了自己看,而是貼給他看的,

    但一向萬能的王祈隆,面對自己的兒子,只能是深深地歎息了。那歎息被從胸腔裡擠出來,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初始的震撼和尖銳。他妥協了,決定平下心氣,好好地和王小龍談一談。他覺得對兒子的妥協,就是對生活的又一次妥協。

    他艱難地選擇著詞句,說,小龍,其實我也很理解你,你所犯的錯誤,我們小的時候都犯過。

    王小龍仍然把眼睛盯在電腦上,耳朵裡還插著耳機。

    王祈隆說,把耳機取下來,看著我,別人說話的時候,要學會尊重。

    王小龍把耳機取下來,他真想還他一句,媽媽跟你說話的時候,你的尊重哪裡去了?

    王祈隆停了好一會兒,仍然重了語氣說,小龍,你必須明白,你不能永遠待在這裡,這裡不是你應該生活的地方。

    王小龍這才開了口。他敵對地說,你想好了我該去哪裡?我為什麼就不能在這裡生活?

    王祈隆緩了口氣說,你還小,長大了你就知道為什麼了。只有到你明白的時候,你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王小龍打量著他嚴肅的父親,冷冷地想著,你自己知道嗎?你和媽媽知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嗎?許小虎可也是為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突然有些理解了許小虎的反抗,至少他還不是只任人宰割的羊。

    王祈隆還想再說什麼,嘴巴已經張開,王小龍卻說,不管我怎麼樣做,你都不要干涉,我到最後給你拿回來讓你滿意的成績。行了吧?

    王祈隆攢了一肚子的話全部給憋回去了。想一想,這也是惟一的辦法了。

    王小龍那個期末果然考了個優等成績。

    作為一個市長的兒子,王小龍覺得最憋悶的,就是家裡太缺少平常的快樂。其實在內心裡,他愛自己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單調而又愚笨的、讓他可憐的媽媽。但一到他們面前,只要話一出口,馬上就串了味兒。生在這個眾人矚目的家庭,讓所有的人羨慕。可他從小就沒有感受到過幸福,感知到的全是來自社會的壓力,就像生活在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裡,再加上爸爸媽媽的極度不和諧,他覺得幸福這個詞在他們家完全是一件奢侈品。爸爸給了他榮耀,給了他最好的生活和學習的條件,他以為這些東西對一個孩子已經足夠了。那種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把他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爸爸太嚴謹,嚴謹到讓人覺得虛偽。而媽媽又太懦弱,懦弱到讓人可恨。他甚至把爸爸媽媽的不合拍,全部歸結到媽媽的不覺悟頭上。這樣的家"幸福也會令人窒息,"他在筆記裡寫道,"我現在才知道,娜拉的出走,是一件多讓人愉快的事情。"

    假期裡,王小龍要和同學一起騎自行車遠行。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事情。他們準備去看黃河,然後沿黃河東進,直到入海口。黃河距陽城都快二百公里的路程了,全部行程算下來,有一千公里的路程。這麼熱的天!

    王小龍知道他媽不敢放他出去,就故意認真地對媽媽說,媽,只有你能幫我了,我們要出去參加社會活動,我想等我回來再告訴我爸。

    許彩霞不懂什麼社會活動,但她知道,她不能讓兒子有任何閃失。她說,去看黃河?你們開什麼玩笑啊?

    王小龍說,哪有功夫跟你玩笑?邊說邊開始往他的登山包裡塞東西。他塞了兩件衣服,然後塞了他的隨身聽和電池。許彩霞這才知道是真的了。許彩霞站到門口,問道,你們怎麼去?都是誰去?

    王小龍耐著性子說,我們騎自行車去,一大幫同學呢!

    許彩霞一聽就急了,說,騎自行車去?你從生下來,連公交車都沒坐過。怎麼能讓你騎自行車出遠門?我不會讓你走的,你爸也不會同意。如果你爸爸答應了,就讓他安排車子跟著你。

    王小龍說,媽,什麼都要我爸爸答應,我不是您生的兒子嗎?我都快十七歲了,你就不能為自己兒子做一次主?你要找車子跟著我,除非是我爸這個市長當膩歪了!

    許彩霞說,我都四十多歲了,也沒敢跟你姥姥姥爺強過一次啊。

    王小龍說,你是你,我是我。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為什麼我必須要和你們一樣?

    許彩霞緊緊地倚著門說,我是說不過你,你爸爸不批准,你休想出去這個門!

    王小龍看看表,他的同學已經在約好的地方等著了。王小龍氣憤得臉都紅了,王小龍說,媽,要說起來你也是個市長的老婆,白活了啊!都什麼年代了?你真是個沒有文化的!

    許彩霞說,我生了你,你有文化就行了。

    媽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你說什麼都不行,你這樣走了,我怎麼向你爸爸交代?

    王小龍說,我這麼大了,能出什麼事情?我爸爸多長時間還不回來一次。媽媽你就做一回主吧!

    許彩霞心裡猶豫著,但她無論如何是不敢做這個主。她忘了小的時候,自己也曾坐人家的自行車,偷偷去縣城的事。她說,小龍,媽媽也求你了!媽媽真的做不了主!

    電話鈴聲大作。王小龍知道是喊他的,但兩人都不去接。

    王小龍說,你讓走我得走,不讓走我也得走。這事兒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偷著走的。你什麼也不知道。行了吧!

    王小龍說著就要去拉媽媽。許彩霞回手拉住了他的包。她說,我死都不會讓你走的!

    王小龍氣憤到了極點,他使勁掰開她的手,說,那你就去死吧!王小龍正在氣頭上,說了,自己就先愣住了。許彩霞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許彩霞說,我整天給你做了吃做了喝,你爸爸都沒說過要我死的話啊!許彩霞哭著,朝兒子臉上使勁地打了一巴掌。

    王小龍摀住臉,強行拉開了門。許彩霞沒再阻攔他,在兒子邁出門口的一剎那,她的哭聲猛然間響了起來,震得整個樓道都是嗡嗡的回聲,好像整座樓都在哭。那哭聲裡的對兒子的氣恨已經轉化為對自己的傷心。

    王祈隆是在路上接到的許彩霞的電話。許彩霞邊哭邊絮叨,說了半天才算說清楚。王祈隆本來想折回家去看看,想一想,孩子已經出去了,他和許彩霞也沒什麼好說的。再者說,就是他在家,對兒子這樣的要求,也不太好拒絕。自己像兒子這個年齡,已經獨自上路,開始獨立的生活了。

    既然走了,就讓他去吧!王祈隆掛了電話。

    王小龍他們一夥人是在第三天在走到將近二百公里處,被一個同學的家長開了卡車接回來的。那個時候,距離第一目標只有不到四十公里了,可這幫雄心勃勃的旅行者,徹底知道了遠方到底有多遠。他們東倒西歪地倒在路邊,幾個人已經累趴下了,嘴巴還在不停地互相埋怨。

    他們要送王小龍回家。王小龍仍然在負氣,不肯回去。同學的父親只好給王祈隆打了電話。王祈隆親自開了車去接的兒子。

    父子倆相見的那一剎那,竟然像兩個陌生人。傍晚的陽光打在兒子長滿絨毛的臉上,從逆光裡看上去,像個金光閃閃的天使。王祈隆看著兒子,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辛酸。低沉的音樂的節拍從他塞在耳朵裡的耳機裡洩出來。一絲略微有些尷尬的苦笑從唇角浮起,也許看起來更像嘲諷。複雜的情緒在父親的心底盤根錯節。

    原來王祈隆以為,只有許彩霞是無能的。面對兒子,他覺得自己也同樣無能。他不是一個集體,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就是你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如果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不聽使喚了,比如手或腳,能有什麼好辦法呢?一個母親,面對自己的兒子還能夠哭泣。他是父親,不能哭。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憂心遮蓋起來,然後,裝得還像是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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