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3章  (2)
    哎呀,剛好我包裡還有。如果您老喜歡喝茶,我們可是有緣分!王祈隆趕緊把包裡的茶拿了出來。

    老人當時就讓孫女取了玻璃杯子,泡上兩杯,看著茶葉青青地泛上來,他連連說,極好!極好!我們南方人啊,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要不是你這市長,他看了一眼孫女,她哪裡會讓我喝到這麼好的茶啊!

    咦!想賴帳啊,我哪次給你買的龍井不是極品?

    爺爺好像和王祈隆只看了一眼就是投了緣的,竟然沒有一點陌生感。兩個人雖然都是高高大大的,皮膚卻都是細膩白淨的。王祈隆也隨了安妮稱呼他爺爺,說,爺爺是南方人,能在北方養這麼好,可是不容易啊!

    我自幼是在上海讀書,工作後就一直在北京了。這一來幾十年,可不就成了北方人了。

    王祈隆聽了,心裡更是湧起一種毫無緣由的親切。

    爺爺看王祈隆的眼睛是明亮明亮的,他說,年輕好啊,我在你身上好似看到了我年輕時的舊模樣。爺爺又說,你倒不像是個北方孩子呢!

    王祈隆笑了說,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不過在南方上過幾年大學。

    安妮給他們弄水,安妮說,他倒不像個市長是真的。

    王祈隆笑了,王祈隆說,我自己也感覺不像,怎麼裝都裝不像。你倒說說,市長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一臉憂國憂民的假正經,變色龍的面孔,統一定制的蠢頭蠢腦。

    王祈隆撓撓頭說,看來我真是不達標了。

    爺爺說,這個丫頭,沒規沒矩的!從小可是這樣被我慣壞了。

    王祈隆試探著說,爺爺在上海讀書,像你這般年紀,應該經歷過淞滬會戰吧!

    怎麼會沒有經歷?我是南京人,南京大屠殺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所以才到北京來。老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說。

    王祈隆的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地湧動。

    老人突然站起來。王祈隆看出他的激動來。他站在落地窗前,靜默了一會,低低地吟道: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英雄來時務割據,幾度血戰流寒潮啊!南京是六朝古都,我們過去總是說六朝煙水,這一個煙,一個水,把南京的華貴和憂傷都說盡了啊!

    然後,他又回過頭來說道,洛陽可是九朝古都,洛陽牡丹不知道幾時又能開?王祈隆沒有接話,只是拿眼睛看著他走來走去。

    他又接著感歎道,英雄一去豪華盡啊!

    王祈隆這才止住微笑,接口道,是啊,潮打空城寂寞回。

    安妮沖王祈隆使了個眼色並攔住他們說,你們煩不煩啊?本來這天兒就陰得讓人難受,你們卻在這故紙堆裡悲天憫人,讓人多掃興啊!來,罰市長用河南話講個笑話,省得爺爺一說起他那些發霉的祖宗就沒完沒了。

    爺爺歎了口氣說,只要一說起南京,我好像就站在秦淮河邊吹風。

    王祈隆立刻就理會了安妮的意思,老人若再提起什麼舊事保不準會傷心起來。他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真的就用河南話說了一個段子。王祈隆說,八十年代初,我們陽城有個公社幹部,兒子在老山前線,公社請他給農民做報告。他說,同志們啊,你們可得鼓足幹勁把生產搞上去。你們啊,得向戰鬥在老山前線的戰士們學習。那些老山的戰士們啊,戰鬥積極性真是他娘的高漲。上級要求八點鐘開戰,戰士們等不及,六點鐘就開始打呀!上級讓十二點停戰,下午一點半還停不下來。炮筒子打劈了,就用腰帶捆一捆,繼續打!

    王祈隆把祖孫二人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老人,樂得簡直就像是個老小孩。

    安妮說,怪了,你們倆倒像極了一對活寶。我和這老頑固到一起,卻總是開戰,她用河南話學著說,沒有炮筒子,勝似炮筒子。

    坐了一會就到了吃飯的時間,王祈隆看了看表,堅決要走。老人還在興頭上,堅決不讓走。他幾乎是帶點央求地說,人不留人天留人,你看,這外面下著雨,讓你走了顯得我們首都人民這麼不好客。說罷又看著安妮說,朋友來了有好酒吧,掌櫃的?

    王祈隆也拿眼睛看安妮,安妮只好說,難得爺爺這麼高興,王市長你就將就一些吧,我爺爺留人吃飯可是千載難逢呢。說著就吩咐保姆在家裡弄了幾個小菜,並且真的從櫃子裡拿了一瓶軒尼詩干邑出來。

    安妮看爺爺樂得那樣,簡直就是個老小孩兒,格外開恩,破例讓他多喝了兩杯。爺爺是有些醉意了,爺爺說,王祈隆,我是該有一個像你這般大的孫子的。

    王祈隆連忙開口叫了一聲爺爺,並說,合著我就該有你這麼個爺爺,我從出生就沒見過我爺爺,照片都沒見過。

    吃過飯,照例是喝茶。這次喝的是老人的龍井,確實是上品,湯色綠中泛黃,入口意味綿長,唇齒留香。

    喝過茶,王祈隆內心流連著,也不敢久留,告辭出來。是安妮送的他。出了門安妮嗔著說,看不出,你倒真的很像是我的哥哥。

    王祈隆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她卻忽閃著那雙狡頑的大圓眼睛說,可惜我媽媽就生了我一個。說完就笑,彷彿是熟識了多年。

    已經是秋天,天終是有了些涼意。兩個人撐了一把傘走在狹窄的巷子裡,風是濃濃淡淡地吹,把一星半點的雨絲撫過來又弄過去。王祈隆像發著寒熱一樣輕微地抖起來,他的手和腳那一刻都是沁涼的。他的腦子裡驚詫地環繞著一個完全和事件無關的問題,他的生活裡將會發生什麼重大的變故嗎?

    冬天來了,王思和不小心害了一場流感,差一點沒有把老命給搭進去。王祈隆自打那次見過面,心裡總是牽掛著的。碰巧打了一個電話過去,安妮在那邊哭得一死一活的,那一刻好像她和爺爺真的是孤苦伶仃沒有人管顧似的。王祈隆最受不了這個,眼睛竟然也是熱熱的,心裡自然更是不必說了。

    其實安妮當時只是想哭,哭是一個單身女孩的小特權,時不時地就要拿出來行使一下。哭過了,也就算完了,根本是不計對像和後果的。她哪裡知道,一個女孩的哭,對於一個男人來講,幾乎就是求救的吶喊。安妮更沒有想到,王祈隆會專程飛過來。幾個小時後,王祈隆從天而降,出現在安妮和爺爺的面前。傻丫頭這次才是真的哭了,她是那麼自然地撲過去歡呼著擁抱了他。

    王祈隆雖然在臉面上什麼都沒表現出來,但心裡卻被那極情緒化的一擁弄得電閃雷鳴。

    王祈隆這次去北京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去了三天,三天裡日夜守護在老人的病床前。老人一會清醒一會糊塗。在他清醒的時候,王祈隆本來想著問他一些心裡已經憋了很久的問題,但看到老人虛弱的樣子,又忍住了。畢竟是年齡不饒人了。

    王思和一輩子沒有結婚,什麼原因沒人知道。兒子是他在解放後收養的烈士的遺孤,兒子和媳婦都是學醫的。媳婦是上海人,媳婦的舅舅在美國,剛剛開放,她就移民去了美國。兒子去了一陣子,卻又回來了,說是不想把老人自己撇在中國。兒子不去,媳婦又不願意回來,時間長了只好離了婚。安妮的爸爸再婚後仍然定居在上海,又在那裡和新夫人生了一個女孩。老人怕安妮受委屈,一直不讓安妮和他們住。安妮的媽媽現在獨自生活在美國,倒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再婚。她每次回來看安妮,都試圖把她帶走。安妮堅決不同意,她是離不開相依為命的爺爺。

    安妮在電話裡對王祈隆說,我就是爺爺的眼珠子,是爺爺的掌中寶,是爺爺的開心果。我爺爺啊,是強迫我做了他的關門弟子的。我是他帶的最後一個博士生。

    安妮開始只是沒事給王祈隆打電話閒侃,後來就真的把王祈隆當她的哥哥了。爺爺有個小病小痛的,打個噴嚏咳嗽一聲她都要給王祈隆匯報。

    北京那邊真是有了什麼事情,王祈隆就打電話過去,安排人給幫助解決。本來老人是有車子的,公車私車都有。但王祈隆還是讓住京辦事處專門給他固定了一輛豐田麵包車,只要王老先生有什麼事,等不到安妮張羅,事情已經迅速給安置妥當了。

    安妮始終不明白,一個小小的市長王祈隆,就在河南坐著不動,怎麼能調動北京的人幫她解決那麼多的問題?她不知道,這個扔在北京城裡幾乎看不見的人物,他的能量是哪裡來的?按照平常的慣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一個小地方的市長是很讓北京人有些不屑一顧的。但是王祈隆這個市長,卻是讓安妮跌了眼鏡的。讓安妮跌眼鏡的不是王祈隆的權和錢的問題,實際上那點小權力、和大方的花錢,僅僅是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王祈隆身上的那股子氣,大氣或者是男人氣,這是安妮身邊的那些京城爺們身上所缺少的。或者說是不一樣的。

    王祈隆只是在節假日打過去一個電話,關心一下老人的身體和健康。安妮是瞅個空兒就打過來,她總是對這個新結識的哥哥有說不完的話題。她把爺爺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通通學給王祈隆聽,卻從來不說自己的事情。這個在爺爺精心呵護下,沒有受過一點委屈成長起來的安妮,在王祈隆的眼裡就像一杯純淨水,晶瑩剔透,沒有遭受過任何一點時世的污染。

    說安妮是在爺爺的城堡中長大的,一點都不誇張。因為有這樣一個爺爺,安妮從小到大沒有為任何事情憂過心。安妮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讓人為難的事情,安妮更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讓人過不去的事情。她幼兒園的小夥伴羨慕她的玩具,她就把嶄新的玩具送給她們;她中學的女同學欣賞她的新衣服,她就把衣服脫了給人家穿;在大學裡,她隱隱約約知道了什麼是貧窮。她大學同宿舍的女生因為缺錢用而偷偷哭泣,她把身上所有的錢拿出來送給她。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要哭,為什麼不可以讓家裡再寄來一點?安妮長到十幾歲,聽人講一些關於貧窮人家的故事,她都以為是舊故事書裡的事情,以為貧窮就是沒有巧克力,貧窮就是靠政府的救濟金生活。這個安妮啊,她在爺爺不眨眼睛的注視裡成長起來,她是那麼漂亮,那麼甜美,那麼不含一點世故。她是爺爺的世界裡最溫暖也是最揪心的事情。

    從安妮上中學起,爺爺就把她盯得緊緊的。爺爺不可以看到她和任何男孩子說句話,那個時期的爺爺,臉上總是佈滿了憂患。

    安妮上的是北京大學的化學系。安妮讀大一的時候結識了她的學兄田糧。田糧是從哈爾濱考到北京來的,小伙子人長得帥氣,而且在安妮心裡也是頂有才氣的。田糧上中學的時候曾獲得過全國化學奧林匹克大賽的第二名,田糧現在是他們化學系的學生會主席。那時的安妮美麗高貴的像一片天上的雲,追求她的好小伙恨不得有一個加強連,那些碩士博士們還有那些年輕的助教都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裡。安妮好像全然不在意,安妮確實還沒有思量過日後嫁人的問題。安妮喜歡和田糧在一起,也僅只是喜歡。田糧有三個妹妹,田糧很知道如何讓這些妹妹們開心。安妮卻是一個哥哥都沒有的,安妮就賴著讓田糧當她的哥哥。她在家裡欺負老爺爺,在學校就欺負田糧。

    田糧讀大四的時候,帶了大二的安妮去遠足。他們跟著一夥人去了郊縣,大家都帶了帳篷去。白天走路,夜裡就支開帳篷,躺在半山坡上看星星。安妮和田糧躺在一個帳篷裡,話說了沒幾句,就攜手走進了伊甸園,男女之間的事情很自然地就發生了。事後安妮想想整個過程,簡直就像是在做一次化學實驗。沒有什麼熱切和不熱切的,從頭到尾都很理智,很程序化。有沒有愛情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沒有什麼海誓山盟,做了就做了,做完了就睡進夢裡去。第二日醒來,好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不覺得親也不覺得疏離,和一往竟是沒有任何兩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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