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2章  (3)
    其實賭場上的人還是很仁義的,如果他開口向他們要個票錢,那兩個人是會給他的。但是他拉不下那臉兒,大話也說出去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挺住,不能讓人看不起。有一刻他差一點沒有把他的姑姑姑父拉出來賭上,他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在陽城可不是個讓人瞧不起的主。現在讓他回頭向他們開口討錢,像個鄉下癟三似的,他才不幹呢。

    許小虎出了浴池的門,把口袋裡最後兩塊錢買了燒餅吃了,他這一天還是早上吃點東西,肚子早就餓了。一口氣吃了四個燒餅夾老鹹菜。吃完了才開始犯愁,這天都快黑了,他把回去的錢給弄沒了,讓他到哪裡去?

    許小虎踟躇了半天,只好往姑姑家走去。其實,為他在這座城市裡瀟灑壯膽子的不是他口袋裡的錢,而是他的姑姑。

    許小虎把姑姑家樓前的草地都給踩爛了,他像一頭困獸,竄來竄去無謂地消耗著自己的精力和體力。那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姑姑家是亮著燈的,有人。可許小虎不敢上去。有人從樓裡進來或者出去,都匆匆忙忙的好像有急事追著似的,沒有人看他。偶而有一個人朝他瞟上一眼,立刻就警惕起來,甚至站下看了他一會,然後匆匆進去了,好像對他產生了懷疑。許小虎低頭看了一下,想到可能是手裡拿著為爺爺奶奶買的那把錘子,讓人家起疑了。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我他媽是不是像個撬門的小偷啊?

    他覺得他不能再等了,不論姑姑會怎麼樣,他必須得上去了。

    許小虎的心劇烈地跳著,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躡手躡腳地走過路,深怕驚動了誰。姑姑家住三樓,他覺得明明還沒有走上幾個台階,卻一下子就到了。鼓了勇氣要敲門,裡面卻不知道在幹什麼,咕咚響了一下。許小虎以為有人要出來,拔腿就往樓下跑。邊跑邊扭頭往上看著,剛走到一樓的樓梯,猛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伸手去抓許小虎,並張大了嘴巴要喊。許小虎想都沒有想,掄起手裡的敲骨錘打了過去。

    那個人倒在地上嘴巴還是張開著的,那聲音卻始終沒有發出來。許小虎看看地上的人,還有從腦袋上慢慢流出的血,他突然之間清醒起來。他就那樣站了足足有半分鐘。

    我敲人腦袋幹什麼?我又不是搶包的!

    搶包的這個念頭一出現,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直到這時他才看到這個人手裡是提著一個小手包的。他意識到只有這個包,能把他從目前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就立刻伸手去抓那包。那人的手卻死死地抓住包不放,他是硬把那手給掰開的。幸虧是掰開了,如果掰不開,他也許會找個東西去砸,不惜把那隻手敲斷。那一刻他完全是瘋掉了。

    許小虎沒有在城裡停留,他不敢去車站,直接往城外奔去。電影錄像看得多了,他可是知道那些公安的厲害,他們往往出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就能把犯罪分子給抓住,五花大綁地塞上警車。他不能在城裡等著被他們抓,他得跑,跑到城外他們也許就沒有辦法了。許小虎萬幸,他就那樣驚恐萬狀地奔跑,手裡還死死地抓著一個顯然不屬於他的小包。他沒有碰上巡警,他甚至沒有碰上警惕性高的城市居民。對於一樁突如其來的罪案而言,這個不設防的城市顯得是這樣寬容。

    許小虎是在農民的麥秸垛裡過的夜。他不知跑了多久才看到這些麥秸垛,他到了那裡就像是到了自己的家。他把頭拱在麥秸垛裡哇哇地大哭起來,他覺得他是受盡了委屈。他死命地用鼻子去嗅那新鮮的麥秸,把臉貼在那麥秸上,那一刻他就把麥秸垛當成了他的爹娘。那清香的氣味兒像是他娘的體香,也像是他爺爺奶奶他爹身上經年不散的土腥味兒。他哭夠了,在它們懷裡穩穩地睡了一覺。

    醒來天光已經大亮,麥秸垛被初升的太陽鍍得金黃。剛種了秋,小苗兒才露了個嫩綠的頭,田野裡是一片的寂靜。剛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許小虎還以為自己是在夢境裡,看到了手腕上掛著的那個包,才讓他警醒過來。他四下裡看了看,直到覺得安全了,才抖索著手把包打開。裡面只是一堆文件紙,和一包煙,一個打火機。他又想哭,卻在那文件紙裡發現一個牛皮紙的信封來。信封裡面是整齊的一沓人民幣。摒著呼吸數了,一共有八百多塊,這才看清楚了信封上寫著工資、煤氣、醫療費,獨生子女費之類的東西。許小虎看不明白,他因而也不能明白,這信封裡裝的是一個人一月的工資。

    許小虎把包埋在麥秸垛裡,把錢分開裝了,弄乾淨身上的草,到大路上攔了一輛往他們縣裡去的客車。在縣城換了一次車,回到家天已經擦黑。許小虎突然沮喪地想起來一件事情,他把給爺爺買的撓癢把,還有給奶奶買的敲骨錘,給忘到麥秸垛裡了。

    許小虎回家就躺下了,一連昏睡了三天。他發燒,說胡話。他不停地說,不是我!不是我!把大家嚇得一驚一炸的。爺爺說是受了驚。奶奶說,肯定是把魂兒丟到城裡了。城裡人都住在水泥盒子裡,挨不著地氣兒,不丟魂兒就怪了!奶奶堅定地邁著細碎的小步來到村口,朝著他回來時的方向悠揚地叫了起來:

    虎兒,回家!

    虎兒,回家來吧!

    虎兒,回家來啊!

    這頭睡虎終於被他的奶奶喚醒了。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姑姑打一個電話。

    許小虎騎著車子跑到鄉上,那時刻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是一個被人看不起的孩子,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敢作敢當的男子漢了。

    許彩霞那天由於心情不好,沒頭沒腦地把侄子給攆走了,侄子走後她立刻就後悔了。孩子大老遠地來了,且不說心疼自己家的骨肉,就是為了怕孩子回去學話她都後悔得不得了。丈夫王祈隆一直沒有回家來,其實第二天晚上就是那許小虎回去,她也不會再怎麼責備他了。許彩霞心裡正不塌實,侄子卻打來電話。接到電話,她心裡熱乎乎的,這孩子還真懂事,反倒來安慰她了。

    姑啊,我回來幾天了,家裡都好,你放心就是了。

    小虎啊,可別生姑的氣,我這也是為你好。這城裡可真是不安全。

    怎麼了姑?出什麼事了嗎?

    還說呢,就在我們樓道裡,前幾天就有一個人被搶劫犯敲了腦袋。

    聽到"搶劫犯"這個字眼,許小虎覺得異常刺耳,停頓了一會才問:那人死了嗎?

    還好命大,沒死。現在還在醫院裡住著。你可再不要出來跑了。

    我知道了姑。我沒事不會到你那裡去了。

    許小虎真的沒再到城裡去,在家裡穩穩地住了兩個多月。那錢除了給了爺爺一百,他動都沒有動一下。牌也不打了,像個乖孩子一樣,扎扎實實地幫家裡干了兩個月的農活。家裡人還挺納悶,怎麼去了一趟陽城回來就學好了?

    進入臘月,爺爺的哮喘病犯了,讓小虎再到姑姑家去一趟買些藥。許小虎去了,根本沒有到姑姑家裡去。奔了藥店買了藥,直接去館子吃了東西,就又去了那家浴池。仍然有幾個人在裡面玩牌,面孔像是認識的又像是不認識的。管他呢!爺爺再也不會發楚了!許小虎很老練地進去洗了蒸了,讓人給搓了按了,裹了毛巾湊到打牌的跟前,說,借光,誰給讓個地兒讓我也輸一把!

    他很謙虛,說的是輸一把,而不是贏一把。

    許小虎一口氣把口袋裡的錢輸得只剩一張車票錢。然後穿了衣服,拿了給爺爺買的藥回家去了。一個星期後許小虎又去了陽城,去時他腰裡多了一樣東西,一把做工很精緻的小鋼錘。

    陽城那一陣子大亂,一個臘月沒過去,就有七個人被人敲了腦袋。最多的搶走八千多元,最少的才二十多元。到處都在流傳說城裡流竄過來一個敲人腦袋的犯罪團伙。公安機關立即展開偵察,經證實是同一犯罪團伙幹的,作案工具作案手段都是一樣的,把人擊昏,然後只搶錢不搶物。這伙犯罪分子作案手段非常狡猾,作案這麼多起在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證據,疑是一個組織嚴密、有犯罪前科的智能犯罪團伙所為。一時間,陽城市民人心惶惶,天黑一點都不敢出門了,好像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人敲了腦袋。整個城市流言四起,人人自危。各個居民區都貼了安民告示,要求大家提高警惕,晚上更要加強防範。許彩霞再出去美容洗髮,包都不敢背了,只拿一點錢裝在口袋裡。市長王祈隆專門在公安局現場辦公,大發了一通脾氣。市裡一年撥出治安經費幾百萬,上千人的警力,連這麼個簡單的案子都破不了,怎麼向全市人民交代?馬上就要過春節了,公安局長必須立下軍令狀,破不了案就引咎辭職。想盡千方百計也一定要讓全市人民過上一個安定、祥和的節日!

    市長在公安局現場辦公的情況,通過新聞媒體向市民進行了宣傳。這同時也引起了更多的人對這件事情的關注。公安局把壓力變為動力,組織千名幹警實行破案會戰。離春節還有一個多禮拜,案子終於破了。案子雖然破了,但破案過程讓公安機關失盡了臉面,是一個機關幹部發現的罪犯。當那個罪犯要向他襲來的時候,他大聲叫喊起來。有數名群眾趕來合力把罪犯給制服了。其實,說制服有點兒誇張,當時罪犯壓根兒就沒反抗,束手就擒。有傳言說,那個險些被敲了腦袋的人是個厲害角色,身懷武功絕技,一個人能頂幾十個公安。實際情況是,這個人只不過是某機關的普通幹部,是個只會寫字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他自己說,他當時都快給嚇懵了,那罪犯要敲他什麼地方,他動都不會動一下。但是,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那罪犯把錘子都舉起來了,卻不知道為什麼遲遲沒有敲下來。後來他就喊了起來,後來那罪犯糊里糊塗就被抓住了。

    敲人腦袋的案犯許小虎對自己犯下的數件罪狀供認不諱。這麼一樁大案要案原來就是這樣一個憨態可掬,目光誠實,不懂任何作案技巧的黃口小兒干的,這簡直讓刑警們哭笑不得。

    許小虎的爺爺許老支書一得了此消息,一頭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許家遭此橫禍,因為有著許彩霞夫婦的背景,傳言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全市範圍內翻飛。許彩霞剛剛經營出來的充滿小資情調的生活秩序被打亂了,她再也不出門了,整天待在家裡跟王祁隆打電話,哭著求丈夫給打個招呼,留下他們許家這麼一根苗。

    那時王祈隆已經好久沒回家了。自從這個案件偵破之後他一直沒回去。他掐斷老婆的電話,立刻就跟公檢法三長通了電話,要求從重、從嚴、從快處理,節前就把案子給結了!

    許彩霞知道這消息後哭得要死,把個王祈隆在心裡罵了個祖宗八代。再怎麼樣我也是你的老婆,再怎麼說我許彩霞也是為你們王家生了兒子的。到了關鍵時候,你卻不顧我們許家人的死活了。可罵歸罵,仔細想想許小虎幹的事情,也確實讓她和王祁隆說不起嘴,不免又憤恨起自己的侄子來,恨了侄子也開始惱恨家裡人。從小到大,都是一家人給慣出來的。農村人見識短,尤其是自己的父親,簡直是對他言聽計從。他說要什麼東西,父親想盡千方百計也要讓他達到目的。他說不想上學了,父親就說,我看上學也沒啥用,我認不了幾個字,不是照樣當了一輩子的支書?活生生地把孩子給耽誤了。

    罵歸罵,氣歸氣,許彩霞還是沒有忘記分別給政法機關的幾個領導打了電話。在電話裡她痛哭失聲,顛三倒四地陳述了許小虎犯罪的偶然性,讓他們從輕發落。我們家老王啊,她在電話裡說,也是氣昏了頭,可能跟你們說了氣話狠話,其實他也是很疼愛這個孩子的。你們看著辦吧!

    許小虎最後沒有被判死刑,不是因為其他,而是他的年齡救了自己一命。因為他還不到十八歲,還不夠死刑的年齡,最後被判了無期徒刑。

    許彩霞過了年去看侄子,拿去了許多好吃好喝的。接待室裡見了侄子身著囚服,剃了光頭的樣子,回想著往日的乖巧模樣,禁不住哭得泣不成聲。侄子看著姑姑的樣子,始終不動聲色,好像姑姑的哭泣和他沒有任何關係。這讓許彩霞哭得更凶了,她覺得侄子是在心裡恨著她。

    有時候我們吵你罵你,要你好好學習是為了你好啊!她哭著數落道,你到底是不聽話不學好,最後走了這條絕路。你成了個廢人啊——!

    我怎麼就是廢人了?我他媽不是敲了八個城裡人的腦袋嗎?

    這是那天許小虎說的惟一的一句話,說了就再也不開口了。

    整個會見過程是在許彩霞的哭聲中進行的。許彩霞哭完了,也數落完了就走了。想著許小虎沒有判死刑,還有活動的機會,她心裡稍許有了點安慰。所以她的哭泣,一半是心疼孩子,一半也是為解開了這一段時間的積鬱而發洩。那許小虎在姑姑的哭聲裡,把她帶來的東西大吃大嚼了一通。他在心裡說,你知足吧姑!我那天要不是走了眼,看著那個人像是我姑父,怕姑姑你當寡婦,手一軟才給抓他們住了。要不然,哼!

    我也太他媽的笨蛋,我怎麼就不想想,我姑父是市長,市長怎麼可能不坐車子?怎麼可能一個人走夜路?

    我他媽的就是個笨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