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2章  (1)
    王祈隆當上市長以後,許彩霞理所當然地成了市長夫人。當了市長夫人的許彩霞懂得包裝自己了,她好像是突然之間開了心竅。丈夫經常不在家,兒子住學校,她閒著也是閒著,就得想辦法給自己找一些事情做。開始是悄悄的,還怕丈夫責備她老來俏。她這才是自做多情了,憑她怎麼擺弄,人家王祈隆根本就沒有什麼反應,她就越發恣肆起來。其實,那王祈隆也未必是看不見,看見了只當是看不見。這樣一個女人,你還能指望她怎麼樣?她能把自己弄得整齊一些,也算是老天開眼了。

    許彩霞開始只是去洗頭髮,讓小姐們給她敲敲頭捏捏背,後來這些靠這掙錢的女孩兒就勸她做美容。那些小姐們瞭解了她的身份以後,知道她們遇到了一條大魚,她們不動聲色地在許彩霞周圍擺兵佈陣,幾個回合下來,就讓她束手就擒了。她們讓許彩霞知道,某某的太太如此光鮮、某某的太太好像突然煥發了青春,無一不是她們的傑作。這讓許彩霞豁然中開,她覺得自己還不老,而且原本也不比誰誰差,如果論身份就更沒人可比了。活了幾十年許彩霞才明白,其實生活就像她第一次跨進專員家看到的那樣,儘管有好多的門,可她根本沒去打開。

    一旦進入這個門檻,許彩霞才知道裡面是如此的美妙。她發現自己的臉竟然真的給她們洗白了,洗嫩乎了。這讓許彩霞走火入魔般地迷上了美容,並且現身說法,到處稱讚做護理的絕妙。就像一個原本不懂得宗教的人,突然信了教,反倒是比那些老資格的信徒更虔誠。許彩霞定時定點去做,而且在化裝品上也漸漸入了門道。開始是人家介紹給她,後來是她自己看到什麼貴的,新的,總忍不住買了試一試。慢慢的,她居然也熟悉了幾個有名的牌子,像蘭蔻,資生堂,CD,仙妮蕾德什麼的,她過去聽都沒聽過的品名,現在都在她的坤包裡活躍著,不斷地碰擊出一些讓人年輕的聲音來。

    許彩霞自我感覺漸漸好起來,見到的人都誇獎她。她自己也覺得變年輕了。

    美容有了成效,就有人指點她去美體。去了之後,她才知道所謂美體就是洗澡。不過洗澡也是有那麼多的名堂的。先是洗木桶浴,碩大的一隻木桶,裡面放滿了熱水,水裡放了玫瑰花瓣和鯨油,把個身子泡得軟乎乎滑溜溜的,自己摸著都舒服。泡了出來再去蒸桑拿,再怎麼疲憊的身子,進到桑拿房裡蒸一蒸,出一身透汗,出來就變得倍兒精神。

    臉上身上的皮膚都弄妥帖了,就去整頭髮。誰知道弄頭髮的學問更大,就整一次頭髮,價錢從二十元可以一直延伸到兩千元。聽說夢巴黎請了一個法國的師傅,做一次頭髮竟要四千八百元!許彩霞合計之後,還是捨不得,就請同事牽線,找一個手藝好價格低的理髮師傅做了。許彩霞頭髮厚,留了很多年的辮子,後來辮子剪短了,也燙一燙,隨便地攏在腦後,從未想過還有什麼花樣。師傅在電腦上拉出一些模特,讓許彩霞看了半天。許彩霞看看都說好。那師傅就替她做了顏色,把前面的劉海整一整,後面盤起一個別緻的髻子。乾乾淨淨的,一下子就成了一個有幾分風度的尊貴夫人了。

    其實,有什麼樣的風度,這些外在的修整還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許彩霞從內裡把自己給武裝了。

    她許彩霞現在不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她也不再是一個被王祈隆順手揀來的傻老婆(王祈隆都沒有捨棄她,誰人還敢提起那段歷史?),她甚至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機關工作人員。她在機關裡的確是沒有職務的,但王祁隆的職務就是她的職務,就是那些局長科長什麼的,哪一個還都不得對她敬三分讓三分啊!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她不但不是普通的許彩霞,而且還是個隱姓埋名的王彩霞了。幾乎沒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誰都知道她是王祈隆市長的老婆!對於這個城市的許多人來說,他們知道她是市長的老婆,這就足夠了。

    許彩霞到什麼地方去,要做什麼事情,自然不用再亮自己的身份。她一露面,立刻就會有人熱情百倍地為她服務。實際上她哪能記住這些人是誰?就是記住了,對她是熱情還是怠慢,又能如何!其實這些道理她明白,那些甘心為她服務的人的心裡也同樣明白,沒有人逼迫他們這樣做。他們往往瞧不起別人裝孫子,但輪到他們自己的時候,那一幅孫子相立馬就現出來了。為了補償自己,也許許彩霞一轉身,他們就會跳著腳在後面罵市長和夫人的爹娘老子。可罵歸罵,完了仍然是忍不住要對人家慇勤的。

    許彩霞的身份感是被那些大小人物一點點地捧出來的,是被熱水一點點泡出來的,是被理髮師傅一剪子一剪子地鉸出來的。是這個讓她自始至終都不十分明了的社會造就了她。

    許彩霞活到四十多歲上才知道了什麼是尊嚴,也明白了權力是如此地讓她受用。她明白的也許是太晚了一點,但是一旦明白了,她就會走到另一個極端,就會刻意地使用它。就像一個從最下層的工人一步步爬升到工頭的人,讓他管理起工人來,反倒比一直做工頭的人更加毒辣。

    許彩霞不會笑了,開始只是對外人,後來是熟人,再後來連自己娘家人也算進去了。王祈隆那裡她自然是不敢的,兒子是一種特殊的情況。但是同自己的父母說話,她也是常常皺著眉頭。爹和娘太無知,見過的世面太少,畢竟是農民啊!若不是因為她這個閨女,他們一輩子能聽說市長幾次?現在他們的閨女可是常常(她自己得承認是常常而不是天天)和市長睡覺過日子了。許支書當了幾十年的村幹部,也算是見過場面的了,年輕時可從來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他並沒承想過老年要享閨女的福。可福氣來了,他是不會拒絕的。恨不得滿世界的人都為了他的閨女羨慕他,奉承他。閨女成了他的榮耀,對閨女的話他自然是百倍地恭順。許彩霞回娘家一回,吃飯都是要坐上首的。任誰說話,都要看著她的臉色,就這樣還是時不時地會遭到呵斥。她愛她的父母,也關心她的家人,但她不允許他們冒犯她。她現在已經學會用城裡人的眼光來看家裡人。她對農村的那道門檻,已經漸漸地立了起來,也漸漸地高了起來。

    許老虎的兒子許小虎長到十七歲,滿共才和爺爺一起去過姑姑家裡沒幾次。而且每一次去,都沒有得到過姑姑的好臉色,從頭到尾都是責備。不好好學習了,不下力氣了,好吃懶做了。許家就這麼一顆種子,什麼毛病還不都是大人慣下來的。姑姑這樣的話,要是在家裡,甭說爹和媽,就是爺奶奶說出來,他聽不順了也是要翻臉的。可在姑姑這裡他不敢,說什麼都得聽著。甚至姑姑的呵斥,他們聽著都是關懷,如果有一次她沒發幾句牢騷,他們一家人就失落得什麼似的,覺得姑姑不再關心他們了。他們有想頭,想讓姑姑在城裡給許小虎安排個工作。

    其實這個事情,許彩霞比他們還著急,這幾乎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可是,只能是怪這個孩子自己太不爭氣,初中都沒畢業,甚至連小學的底子都沒有夯實。她能讓他出來幹什麼工作?髒活重活許彩霞不忍心讓他幹,那些輕鬆的有臉面的工作,連大學畢業的都攤不上,哪裡輪得上他這樣不學無術的?再說了,讓他幹,他哪裡能幹得了?況且她也並不敢跟王祈隆提起侄子的事情。硬說是不管,弟弟和爹娘面前說不過去;要管吧,又無從下手。所以這成了一個死結,提起來就讓她心煩。每回見了,只有向他們發火,用不爭氣這支矛去攻他們的盾,讓他們自己不好意思當面直截了當地提出來,拖一天算一天。

    事情也合著是該不痛快,王祈隆整整半個月都沒有回家了。在回不回家的事情上,王祈隆是絕對自由的,許彩霞從來屁都不敢放一個。許彩霞不敢說,可又不能不讓自己心情不好。過去沒有地位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心情不好過,要有也是很快就會過去。而現在有了地位和尊嚴之後,她卻常常心情不好了。要說許彩霞現在有了身份,有了尊嚴,有了好的消閒享樂,她不需要為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擔憂,更不用說去奔波勞頓。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這費心為她安排的當然不會是王祈隆,王祈隆甚至不曾打過一個招呼。許彩霞什麼心都不操,她沒想到的都會有人替她想到,她盡可以坐享其成。許彩霞的生活是安逸的,優越的。可恰恰是這種安逸和優越,培養出了她前所未有的虛空,她常常覺得面前什麼都是空的。是這種虛空的抓不住的感覺使她有了不好的心情。

    侄子許小虎來的那一日,正趕上許彩霞犯"心情"。

    那天許彩霞正想午睡,在床上醞釀了半天情緒,好不容易有了點兒睡意,就聽到了劈劈拍拍的敲門聲。這毫無禮貌的敲門聲讓她十分憤怒。這個敲門的人,不是無知,就是大膽。哪有這樣肆無忌憚的!待她打開門來,看到的卻是侄子許小虎,她不由得怒從心起,劈面就來了一句,你來幹什麼?

    許小虎雖然學習上同他爹當年一樣,不上路。處事上可比他爹的腦袋瓜子要活絡得多。許小虎說,我想你了姑姑,爺爺奶奶也掛牽你,他們讓我來看看。

    許彩霞在心裡算了一下,她整天只顧著忙些修身洗面的事情,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回過娘家了。過去兒子小的時候,只要抽出一點時間,擠公共汽車她都要回鄉下住幾天。好像過一段時間不聞聞家裡的柴火味兒,她就會窒息一樣。現在她有足夠的時間,有人給她派車,她回家去的時候卻是越來越少了。有時候回一趟家簡直像是探視病號,把帶來的東西往家裡一放,飯都不吃就趕著走了。想一想剛才對侄子那態度,她心裡不免有點愧疚。

    許彩霞對侄子雖然仍板著臉,可態度好了一點。讓他進屋,拿了點心吃食給他,又開了飲料讓他放開喝。這許小虎說話大大氣氣的,神態活脫當年的許支書。奶奶說這是隔輩傳,不隨爹隨爺。許彩霞看著他大吃二喝,心裡也是熱熱的。畢竟侄子是骨血,哪有當姑姑的不親的道理。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關心的話,卻又變成了嚴肅的訓誡。

    你弟比你還小兩歲,都知道用功唸書,你看看你像不像個二流子!

    我表弟過的什麼日子?我過的什麼日子?能比嗎?許小虎這句話是在心裡歎著的,他那會兒正在看表弟那張掛在牆上的大照片,穿迷彩服,騎著大摩托車,戴了頭盔和墨鏡。許小虎來時還揀了姑姑給他帶回去的表弟的夾克衫穿了,把自己打扮得以為很有城市派頭。看看滿牆掛的表弟的那些照片,他覺得自己土得就像個鱉。

    你都十七了,我和你這般大的時候都快成家了。回去再不要胡鬧,有時間多看點書,學點本事。

    知道了,姑。

    要孝敬你爹媽,還有你爺奶奶。他們整天家裡地裡的忙,還得伺候你,容易嗎?

    知道了,姑。

    知道了吃飽就回去,省得一個人出來他們不放心。

    他們放心,我出來是爺爺奶奶送我的。

    放心也不行。我這一天到晚忙的,哪裡有時間照顧你?

    我不要人照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小孩子家怎麼就這麼不聽話?你爹當年可不是你這樣的!

    我爹?他每次提起城裡人來都要罵八輩兒。許小虎的這句話又是在心裡說的,嘴裡可沒敢。許彩霞見他沒有接這茬兒,還以為侄子已經順從了。

    我忙,你姑父更忙,他待會下班回來還要休息。家裡可沒人陪你。她從包裡掏出來二百塊錢,都是嶄新的票子,拍在許小虎面前。看都沒看侄子,說,你吃飽了就回去吧。

    許小虎梗住了,一嘴火腿腸塞在嘴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他的臉脹紅起來,他的脖子伸了幾伸,但又低下頭去,到底什麼都沒說。許小虎那一會兒非常想英雄一回,他不要那錢。或者他接了那錢摔在地上,大聲對他姑姑說,他再也不登她的門了!

    許小虎什麼都沒有說,他用指頭夾了錢,隨意地塞在上衣口袋裡。二百塊呢,而且都是嶄新的票子。還沒等他站起來,姑姑已經把門拉開了。

    許小虎出了姑姑家的門,自然是不會回家去的。村裡哪個人不知道,他的姑父是陽城最大的官兒。他第一次單獨出來走姑姑家,本來是有兩個打算,如果可能,盡量讓姑夫給安排個工作。如果工作暫時安排不了,怎麼說也要風風光光地在城裡耍一耍。完了再怎麼著也要讓姑姑把他和爺爺一樣,用轎子車送回去。這話他來之前,已經在村子裡放出去風了。現在他在姑姑家待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姑姑趕出來了。這可是他的親姑姑!他還不如他爹,回去連罵人的理由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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