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祈隆是個精神生活還算比較富足的人。這麼多年來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書和音樂了。王祈隆上大學的時候就因為沒有朋友拚命看書,圖書館裡的書差不多給他翻了個遍。工作理順以後他還是愛看書,看到有什麼好書就忍不住要買下來。當了縣委書記後,每次出差但凡有機會他仍然是喜歡逛書店,在書店裡一泡就是幾個小時。他看書很雜,從加西亞?馬爾克斯到裡爾克、福柯、愛倫堡,等等,都在他的腦海裡盤桓過。中國的現代作家裡他比較喜歡劉震雲余華劉小楓等一些人。小說類的,詩歌類的,哲學類的,雜文評論類的,他無一不涉獵。哪怕只是有一句話能打動他,他就會把這本書買下來。
倒不是因為他買書可以報銷,而是他對書有著特別的偏好。他存了許多書,他機關的住室實際上是個書庫。王祈隆不是個太稀罕錢財的人,他經常拒賄。但是,誰要是送他兩套好書,他從不拒絕。這幾乎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有求於他的人都想辦法給他買一些比較熱門的書,現在的書價是挺貴的。買過書的人卻很快發現,王書記只記書不記人,那些送過書的人,往往沒辦成什麼事,送書人的熱情就淡了。但也有一些人因為書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時他們就會發現,其實王祈隆自己就是一座書庫。他讀的書不但多,而且精。王祈隆還非常喜歡音樂,一些中外的古典名曲,常常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令那些搞專業的瞠目結舌。
在車子上跑著的時候,王祈隆從來不玩古典,他那時只聽民歌,因為古典必須是在一個可以哭可以笑的地方欣賞。其實他覺得,在藝術上只有口味,而根本沒有所謂的品位。大俗就是大雅啊。原來在大學的時候,他迷過一陣鄧麗君。而現在,民歌他只聽蔡琴和宋祖英。這兩個唱民歌的人,代表了城市和鄉村兩極。蔡琴代表了咖啡館,哥特式建築,落滿黃葉的深秋的街頭。宋祖英代表了湘西的竹樓,村社的煙火,讓豐收壓迫著的枝頭。尤其是對宋祖英,聽了一段時間就有些癡迷了。他知道這是他長期待在農村的結果。農村容納不了蔡琴,蔡琴也只遺落在城市的夜空裡。他把宋祖英笑得很甜的藝術照安裝在電腦的顯示屏上,一打開電腦就能看到她在對著他笑,聽到《今天是個好日子》那首讓人心情漸漸地好起來的背景歌曲,他一天的心情就會真的好起來。
王祈隆在縣裡工作時,有一個房地產商聽說他喜歡宋祖英這件事,曾經暗暗地記在心裡。過去這個人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想了很多辦法去接近王祈隆,都沒有成功。後來王祈隆主動視察了他的施工工地,看了以後,就要求縣裡把許多工程交給了他,還親自給他協調貸款。他是看好了這個人的工程質量和發展潛力,這個人的公司現在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全省建築行業的明星企業。王祈隆要回市裡工作了,這個人出於對他的感激,準備花大價錢把宋祖英請過來,讓她親自給王祈隆唱上一曲。去協調這個事的人打回電話說,請宋祖英要開價八十萬。他二話沒說,就讓人連夜帶了一皮箱現金去了北京。不知是哪方面的原因,那人並沒把宋祖英請過來。後來這件事情傳開了,一時間輿論紛紛的。王祈隆聽說了卻一點不反感,甚至和房地產商一樣遺憾。只是想不出如果那宋祖英真的來了,面對面會是什麼樣子。
王祈隆走的時候,那個沒能為他請到宋祖英的房地產商哭了,許多老百姓都哭了。王祈隆也哭了,王祈隆知道他們哭過之後很快就會把他忘記。可他覺得自己永遠都忘不掉,並不是因為自己是一個能讓老百姓哭的幹部,而是他嘔心瀝血的這七、八年,彷彿把自己有用的東西都淘盡了。他像個曾經滄海的老人那樣,現在可以靜靜地坐在海岸,去看雲卷雲舒了。
當了科技開發區的黨委書記一年後,王祈隆曾經帶人去了一趟深圳。說是去考察特區的先進經驗,實際上也是藉故出去閒散幾天。工作崗位轉換以後,他的思想也轉換了。過去他在縣裡時結識了一個在深圳工作的姓袁的老鄉。倆人在一起聊過幾次,還非常投機,因此建立了很好的私人關係。王祈隆看見老袁,就好像看到了一座活力四射的城市。老袁幾乎就是這個沿海城市的縮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知疲倦,好像總是充滿著享受不盡的快樂似的。其實老袁的家庭並不幸福,他老婆是廣東當地的人,當初他在這裡當兵時找下的,也是為了自己落腳著想。女人沒文化又不好看,仗著結婚時家裡陪嫁了一些財產,天天扯著雞一樣的嗓子對老袁頤指氣使。老袁現在自己生意做大了,離婚總覺得不忍心,得過人家的恩惠,又一起生了兩個孩子。不離婚心裡分明又不爽快,乾脆就不回家,反正他在外面怎麼樣女人也管不了。看見他,王祈隆就常常在心裡感慨,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在生活裡落下遺憾的並不是只有他自己。但人家活的就是這麼瀟灑!想想自己,好像總是在陰影裡走不出來。人生真如老袁說的那樣,如果自己不跟自己找快樂,那世界上哪還有快樂?
晚上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喝了許多酒,王祈隆大概有七八兩的樣子。嘴上撐著不服輸,心裡卻有了幾分醉意。
可能是魚翅燕窩吃多了的緣故,晚飯後王祈隆有點興奮,再三邀老袁到賓館裡聊天。老袁卻藉故喝多了死活不肯,要他早點休息。在房間門口道了再見,王祈隆覺得渾身燥得慌,關了門就扯衣服,想沖個涼,回過頭來卻驚出一身汗來。床前坐了一個妙齡的女孩,大概有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穿戴入時,一頭長髮柔柔地披著,模樣兒也是十分的清秀。王祈隆那時已經解開了上衣扣子,皮帶也扯開了一半,狼狽得手足無措。他說,對不起,是我走錯門了吧?
那女孩子倒是沒有半點的慌張,面帶微笑說,沒錯,是袁老闆安排我來的。
王祈隆仍然心有餘悸地問,哪個袁老闆?名浩公司的嗎?
女孩說,是啊,是他打電話讓我來的啊。
王祈隆好像一點都不明白,他說,你怎麼和袁老闆認識?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女孩笑了,女孩說,怎麼認識的你就不要問了,袁老闆這人挺好的,平時對我有不少關照。我現在的工作就是專門為你服務。
王祈隆的臉一下子紫漲起來,自己這樣問倒像是真的在裝糊塗。連忙整了整衣服,正襟危坐在姑娘對面。女孩咧了咧鮮嫩的紅唇,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她說,過去你從來沒有和女人做過嗎?
王祈隆答:是。
那怪不得呢,像個君子。
王祈隆的臉又是一陣熱,他說,小姐,袁老闆的好意我領了,但是這樣很不好,你還是走吧。
女孩仍舊是坐著不動,她微笑著說,怎麼個不好呢?是怕老婆發現還是怕落下壞名聲?
王祈隆耐著性子說,都不是,只是自己覺得不好。
女孩說,有了一次,習慣了就好了。
王祈隆站起來說,我說的是真話,你還是快點兒走吧!
說著就去開門。女孩見他是認真的,也正了色。她說,老闆,你這樣的正人君子我真的還是第一次碰到,我能不能請求你讓我在這裡多坐一會?
王祈隆一時沒有了詞,人家坐一會又不會有什麼妨礙,不允似乎就沒有道理了。王祈隆說,你要願意你就坐吧,就再坐一會走也行。這後面的補充好像是怕人家賴著不走。
王祈隆不說話,女孩也不知道說什麼,空氣有一點僵硬。王祈隆的身子也有一點不活泛,他好像費了很大勁才找到了一個尋常的話題,他說,姑娘,聽口音你不是南方人。
女孩說,我和袁老闆是一個省的,聽您的口音我們好像也是老鄉。
王祈隆不敢再貿然打問,越是家鄉的人越是不想讓人家知道底細,這一點他還是懂的。但是,看這女孩清清秀秀的樣子,並不像是那種不自重的,就又忍不住試探著說,你是不是家裡遇到有什麼難事?
他的意思是,沒有難事為什麼出來幹這個。女孩聽了臉色驟然寒了一寒,卻很快緩了過來,不帶表情地說,沒有,是我自己願意出來做的。
王祈隆說,那你爹娘知道你這樣嗎?
女孩說了,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有錢總比沒錢好!
王祈隆確實是有點憐憫她,就說,你要是願意到我們那兒去,我可以幫助你換個工作。
女孩看了看王祈隆,眼圈兒微微的紅了。她說,先生一看您面相,就知道是個好人,我謝您了。
王祈隆說,那你是願意回去?
女孩搖搖頭。我不想回去,這裡還是比家裡掙錢多些。
她這樣說了,王祈隆就沒法再往下說。女孩大概是誤會王祈隆生氣了,又說,我上高中的時候成績還不錯,做夢都想讀大學,畢業了也找個機關的工作幹幹,只是我的命不好。
女孩說到這裡突然情緒又活躍起來,先生,您信不信命?人真的是有命的。
王祈隆說,我信。不過,你長得挺好的,我沒有看出命相不好呀!
女孩說,我的命就是不好,從小我媽讓人家給我算卦,人家都說我長大要吃百家的井水。我媽嚇得什麼似的,我卻不明白,看我媽臉都是白的。
王祈隆也不是太明白,就問,吃什麼百家的井水?
女孩的臉紅了一紅,然後歎了口氣說,現在不是應驗了嗎?
王祈隆一想,是這個意思,不好往下說,話題又斷了。
這樣過了一會,女孩見王祈隆看表,知道是催自己。就說,我是看你人好,才不想走。我要是這個時間出去,對不起袁老闆,他是付了錢的。
王祈隆說,沒關係,我回頭會跟他解釋,錢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女孩又紅了眼圈說,老闆您不知道,我們做這行的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我們的頭兒就在下邊守著。我要是這麼早出去,他不會輕易放過我。再攤上下一個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
王祈隆看她那樣子,從心裡可憐起來,看來這種錢也不是好掙的。就說,你要是願意在這兒就在這吧,反正我們自己心裡清楚。
兩個人就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插上一句話。王祈隆從隻言片語裡觀察這女孩,她沒有說謊,她中學的功課是真的不錯。他們看的是中央三套,正在播放歌手大獎賽的實況,那些被各省層層選拔出來的歌手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她都能回答出來,並且時不時地會罵上一句笨蛋,那一刻,有十二分天真的模樣。王祈隆偷偷地打量她,女孩確實長得很周正,心裡更加替她惋惜。人確實是有命的,像她這樣的,要是生在他們這些幹部家庭,以她個人的姿質說不定已經發展到國外去了。
王祈隆說,按道理我不該問你的姓名,可是我想知道你叫什麼?
女孩遲疑了一下。王祈隆連忙又說,你要是不願意說就算了。
女孩說,我叫戴小桃,這不是我的本名,我本是姓木子李的
王祈隆打斷她說,那就不要說本名了。
又看了一會電視,王祈隆有點疲乏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間,乾脆把自己關在裡面洗了洗,然後重新穿戴整齊出來。那叫戴小桃的女孩說,我把燈關了,你要是累就睡,我盡量不打攪你。
王祈隆說,不,我還能堅持會兒。
戴小桃繼續看了一小會電視,自己好像也坐不住了。王祈隆以為她要走了,她卻小心翼翼地請求,我可不可以也用您的洗澡間洗一洗?
王祈隆苦著臉勉強掛了一點顏色說,你要是覺得方便你就去吧!
戴小桃真的關了門去洗了,洗完出來卻沒有像王祈隆一樣穿好衣服。她只裹了一件到膝蓋處的短睡衣,和尚領的,沒有扣子,腰裡用布帶子輕輕攬了一下。頭髮濕漉漉的像懸著一掛黑色的綢緞,臉兒被熱氣熏得好似三月盛開的桃花,粉粉嫩嫩。王祈隆一下子呆了,戴小桃沒有等他說話,直接過去依偎到了他的懷裡。王祈隆沒有推開她,他被她身上那股子香甜嗆得心慌氣短的。靠在懷裡的儘管是個風塵女子,可並沒有多少風塵氣,畢竟還是個鮮嫩的女孩兒家,身上的皮膚細白得透亮,一對小****鴿子一樣活潑地從睡衣裡探出頭來。王祈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想說什麼,卻被戴小桃用手堵了嘴巴。她又往他的懷裡靠緊了點,她說:你放心,出了這個門,我們誰都不認識誰了。
王祈隆幾乎是被她的這句話打倒了,他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箍了一下懷裡熱乎乎的身子。但是他立刻清醒了過來,使勁把她推開,並且轉過臉去不再望她。他說,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是我自己不行。請你趕快穿好衣服出去。他覺得自己是用了平生的力氣說這句話的,但發出的聲音卻軟得像一團棉花。
戴小桃的臉變得青白了,她的嘴唇也在顫抖。她真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男人,他知道這個人不是嫌棄他髒,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一個女人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男人,其實就是憑一句話,一件事情,甚至是一個眼神。
王祈隆不回頭,他還以為她又要耍什麼花招,他警告說,你要是不走我就走!
結果他聽到了一陣啜泣聲,轉過頭去,戴小桃已經穿戴好,連脖子袖口處的衣扣都扣了。她起來往外走,又回過頭來對著他鞠了個躬。
王祈隆只覺得一陣沒來由的心疼,突然又喚住了她。他說,我給你留個地址,你要是遇到難處就回去找我,我一定會幫你。
王祈隆說完,飛快地在床頭櫃上把自己的單位姓名和電話寫了。戴小桃接了,先不說話,又鞠了一躬,然後才紅著眼圈顫抖著說,那些要了我的人,最怕的就是我知道他們的地址。我不到萬般無奈是不會去麻煩您的。說完就真的拉開門走了。
戴小桃一走,王祈隆立刻後悔得七葷八素的。一會後悔不該把地址給她,一會又後悔不該趕她走。
他就這樣折騰了自己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