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3章  (1)
    王祈隆是畢業的第二個禮拜到陽城地區農業局報到的。

    回到了家鄉,他身上的力氣好像突然又回來了,舉手投足都充滿了自信。就連他身上洗得雪白的襯衣和藍卡嘰布褲子,都重新變得雅致起來。他有足夠的信心,他是大學畢業生,那在當時是個說起來就讓人嘖嘖咂嘴的資歷。而且,他王祈隆可是被地區農業局親自去省人事廳挑選回來的。

    王祈隆想像著他去農業局報到的情形。肯定是會受到熱烈歡迎的,因為據說他們這個地區整個農業口就他一個重點院校畢業的大學生。局領導要是接見的時候,他該怎麼樣說;在機關為介紹他而召開的全體幹部職工大會上,他當著大家的面該怎樣說。他這幾年的書是沒有白讀,算是出過門,見過世面的。他提前把什麼都想了,他甚至想好了對領導分配給他的工作他如何幹出好的成績來。積攢了十幾年的文化知識還沒有真正派上過用場,他一定會好好利用,成就一番事業。

    哪怕僅僅是為了奶奶!

    之所以毫不猶豫地來報到上班,他就是為了奶奶啊!不枉奶奶這麼多年的灌輸,王祈隆現在自己都覺得他是可以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他自己想,成就事業也不一定非要在大城市裡。奶奶對他回到河南好像有些失望,他對奶奶說,實際上也是對自己說,我會幹好的!

    王祈隆洗了頭,換了衣服,把自己弄得整整齊齊,躊躇滿志地到陽城地區農業局報到了。

    農業局設在行署辦公大樓的四樓上。陳舊的蘇式紅磚樓,塵土在外面牆上積了很厚,裡面顯得暗無天日。辦公樓雖然破舊,但政府威嚴的架子還在,所以這絲毫沒有影響到王祈隆的好心情。但是接下來的一切,顯然不是王祈隆所能想像的。

    王祈隆沒有見到農業局局長,副局長也沒見到,他只見到了辦公室管人事的老張。五十多歲的老張似乎是個好人,他透過老花鏡使勁地看了王祈隆一會兒,說,領導都去開會了,你先到行署招待所裡住下吧。過去沒來過陽城吧?沒事你先在城裡轉轉,有什麼事情就找我。

    陽城是三國時期的古城,這個曾經被歷史上好幾代君王做過統領天下之地的小城,現如今早已風華褪盡,顯露出歲月深處的疲憊和麻木來。王祈隆在城裡一連轉了三天。在灞陵橋,看著關公辭曹處的紀念碑,想著當年關公就是站在這裡,作別曹操,踏馬西去,過五關斬六將,心裡竟憑添出一些感慨來,聯繫到自己目前的處境,更是有了欲說還休的況味。

    三天裡,王祈隆每天都是先要到農業局報到的,人家還沒有上班,他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好在那老張還不煩,總是不緊不慢地說,來啦?然後打開辦公室的門,先把他讓進屋裡坐下,倒上一杯水。這些個程式化的動作,卻讓王祈隆很感動。老張做完這些動作之後,就把自己埋在報紙堆裡,好像把王祈隆給忘了。直到他感覺到王祈隆的尷尬來,才會問些不疼不癢的官面上的話,卻始終不提王祈隆工作上的事。這樣一來,王祈隆反而不好直接問了。老張是個兢兢業業的機關公務員,並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有時候看起來非常熱情洋溢,想著他會說出很多話來,可說了一兩句就沒有了。王祈隆坐了一會兒,就站起來說,我先走吧。那老張也不挽留,說,走了啊?王祈隆逃也似地離開老張的辦公室,手心裡竟積滿了汗水。

    老張確實是個好人,但有時候和好人在一起會讓你更累。

    有時候王祈隆拘謹地坐在他的辦公室裡,常常會看到有人手裡端著一個茶杯,踱著方步走進來。人家一進來,他就趕忙站起來,一副謙恭的樣子。哪知人家看也不看他,過來站站、看看,有時候說句話,有時候連句話也不說就走了。他站了幾次,老張就說,你別站,他也不認識你,站起來幹嘛?王祈隆說,怕是人家領導過來找你。老張笑道:領導哪裡會下來找我?再者說了,要是領導真過來,我不早就站起來了!

    第四天,老張看到王祈隆就露出了笑臉。老張說,批了批了!領導批了,讓你去地區農校當老師。我現在給你開信,今天就可以報到了。

    老張只顧自己高興,他沒有注意看王祈隆的臉。年輕人的臉唰一下白了,老半天才蹦出來兩個字:農校?

    是啊,是啊,是咱們地區的農校啊!

    我不是農業局要回來的人嗎?怎麼會去農校?

    唉!你沒弄明白,農校還不就是農業局的嘛!農校就是屬於農業局管理的。

    王祈隆想一想,老張說的是沒錯,農校確實是農業局系統的。而且這個事情,和老張也說不清。王祈隆說,張科長,我想見見局長。

    什麼?老張的眼鏡差點掉下來,你想見局長?

    是!王祈隆的情緒已經反映在聲音裡了。

    老張半天沒說話。他把王祈隆的派遣證仔仔細細疊好,放在自己面前,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工作部署。停了一會兒,說,年輕人啊,我看你是個很穩重的人呢!

    王祈隆看著他,沒說話。

    局長忙得很啊,我想見他都很難。我建議你還是先去報到吧,等你熟悉了情況回頭再說。

    王祈隆覺得自己的心和身子正在一點一點地往地下陷,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氣憤還是悲哀,有一種被拐賣的感覺,血一波一波地往腦門子上衝。

    老張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小王啊,你還年輕,有一份固定工作已經不容易了!我孩子他們年齡比你都大,還在家待業呢!好好幹,什麼都得一步一步來。老張又說,小王啊,我在農業局都干了三十多年了,混了個科長還是副的。年輕人,幹點事兒容易嗎?

    王祈隆就這樣進了距陽城市內還有五公里的農校。學校坐落在三國時期的一處遺跡旁邊,據說這曾經是魏國的一個演武場。學校院子的東南角還有一座古廟,古廟邊上有幾棵柏樹,粗大的樹幹腐朽彎曲,大概很有一些年齡了。學校很有可能原來就是在廟院裡設的,不知道剛建校的時候,有沒有讓學生們在寬敞的廟堂裡上過課。現在的學校顯然是比原來的廟院擴大了幾倍,抑或是十幾倍。

    倚著廟堂往後走,是幾排矮矮的青磚瓦房,房子的年齡大概比王祈隆還大。院子裡普通的樹都是有些資歷的了,好像都有靈性似的,不管生長在哪裡,就像天生就應該在那裡一樣,雄踞一方。學校院子裡大塊的空地都被學生和老師家屬種上了各種青菜,春季裡還種上一些瓜果和花生,這既體現了農校的特色,也使院子裡到處都是綠色。這個學校每年的招生名額很少,幾個年級的學生加在一起也才幾百人,即使在他們休息的時候,學校蔭蔭的綠色也會遮蓋住他們,好像農校的主角是植物而不是人。院子的西邊有一條河,河面不寬,水流量也很小了,可是水卻是出人意料的清澈。傍晚有河風吹起,人走在河堤上,是多麼的清爽啊!

    這裡其實是一個很神仙的地方,只可惜和王祈隆的想像差距太大了。他又太年輕,那個時候,他年輕的心氣正浮躁著,對生活不著邊際的設想,正充斥在他的心頭。王祈隆眼睛裡看到的,這個他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全是破敗和頹唐。

    學校分了一間屋子給王祈隆,屋子大約有十七八個平米。學校裡所有的屋子都是一樣的,地面一律用現燒的青磚鋪了,屋頂是用蘆葦或者黍稈做的頂。屋子與屋子之間的山牆,全是半牆,砌到橫樑處,不隔音。從頂北邊的屋子裡放個屁,頂南邊的屋子裡一定有人喊臭。老鼠們在頂棚上面橫行無阻,轟隆隆地奔跑聲震耳欲聾。難怪住在下面的那些為人師表的先生們,一個個會被弄得無精打采,鬍鬚稀疏面皮黃瘦,漸漸露出仙風道骨般的面目來。

    王祈隆失去了到北京讀研究生、留在大學當老師的機會,本來想著能用自己的滿腹才華報效家鄉告慰奶奶,誰成想一猛子扎到這麼個破爛地方,他連哭的地兒都沒有了。王祈隆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不為自己,單為他的奶奶,已經是傷心到了極點。

    王祈隆對生活和愛情的熱望一下子降到了最低點,每天半死不活地去給那些半生不熟的、比自己小不了幾歲卻是死活看不上眼的學生們上課。大多都是些農村出來的生瓜蛋蛋,沒有出過門,沒有見過世面,把個農校看成了高等學府。知識還沒學會多少,卻先學會了賣弄,把社會上一些庸俗的東西帶到學校裡來。學生中間竟然也有鬧戀愛的,跑到校園外面的小河邊去,忸忸怩怩的樣子,是農村人相媳婦的翻版,那架勢生硬得讓王祈隆哭笑不得。他們能知道什麼是愛情呢?

    他竟然忘了自己也是來自農村,也打從他們這樣的年代過過。但他卻有千帆過盡般的滄桑感了。

    一輩子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提前結束了!王祈隆心裡不知道是為他的那些學生,還是為他自己哀歎著。

    沒有課的時候就圍著學校的院牆沒有盡頭地散步,每看到一個數字,比如一個車牌號,王祈隆都要在心裡算計能不能被三或者六除盡。如果碰巧有好幾個數字除盡了,他會莫名其妙地輕鬆起來;如果總是除不盡,就會在他陰鬱的心情裡增添更多的煩惱。

    王祈隆看不到希望在什麼地方,他現在連老家都很少回了。他都不敢想起奶奶那雙期盼的眼睛。考上大學的時候,幾乎半個村子的人都眼睛放光地看著他遠行。他充滿信心地來陽城報到的那一天,更是讓村裡的人羨慕得眼珠子都綠了。現在他不知道他還將如何面對他們,見面不說話心裡就已經虛得不著邊際了。想想上大學時的那些好時光啊,每天在校園裡穿著洗得雪白的襯衣,瀏覽著人家手牽著手兒過家家,設想著自己未來的好事情,那是多麼的羅曼蒂克啊!

    學校領導也很關心王祈隆,教導處的王主任曾經很鄭重地找王祈隆談過一次話。王主任說,你課教得挺不錯的,好好幹,有機會我推薦你到省農學院進修進修。

    王祈隆差點沒把肝子吐出來,我是華中大學畢業的啊!我們學校燒鍋爐的要是調到省農學院來,保準都是教授!

    王祈隆只是讓這話在心裡翻了個跟頭,又嚥了下去。主任是個老實人,也是好心。再說了,他哪裡能去和這樣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人計較呢?主任是學校的老人,沒有多少文化,他最自豪的就是說他在學校裡幹了多少年,哪一棵樹是他種的,哪一排房子是他主持蓋起來的,學校的建設處處都有他的心血在裡面啊!

    有一段時間,王祈隆不看電視,不讀書,不與人交往。農校連員工算上總共才三十幾個工作人員,他有一半都還認不過來。他的日子正像一首歌中唱的,張開嘴巴就吃,睜開眼睛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塗過河。要說這樣的日子可也是許多人花大力氣都追求不到的一種境界。但心情不一樣,結果就更不一樣了。王祈隆任憑自己麻木著。

    王祈隆那陣子對吃倒是有了一些研究,他在武漢上大學染上了吃辣的習慣,食堂的飯菜吃著不過癮。在小商店裡買來火鍋底料,在電爐上煮各種小菜和麵條,有時候還買一隻雞燉了吃。奇怪的是,他這樣吃了睡睡了吃卻越發地瘦起來,一米八一的個子,本來就不胖,現在瘦起來就真的像只衣服架子了。他皮膚白皙,頭髮柔柔順順地瘋長,戴了一副金屬框的眼睛,看起來斯文的模樣,始終有一種讓人愛憐的憂鬱。

    學校的教職工裡面只有兩個女性。一個是比王祈隆早一年分配來的教師丁萍,人瘦小,長的也不是十分的醜。五官都還行,王祈隆卻總是覺得好像是有什麼地方不對。思量了一陣子就明白了,像是一朵開了一半就癟進去的花,有些地方沒有撲閃開,總讓人覺得小裡小氣的。

    物以稀為貴。丁萍這樣的,王祈隆看不上眼,身邊卻有不小的一群追隨者。這幾年分配來的教師,都還面臨著找對象的問題。

    與王祈隆一起新分配來的小彭和小李,都是從省農學院畢業的。因為兩個人的學業、資歷都是一樣的,所以就什麼都攀比。小彭分到了辦公室,工作比較輕鬆。小李就去找校長,為什麼把我分到教研室教基礎課?小李房間裡多放了一張小木床,是原來一個老師留下的,有了客人可以湊合著住。小彭就找管後勤的領導,為什麼別人屋裡兩張床,我屋裡就只有一張?

    小彭追丁萍,小李也跟著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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