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2章  (3)
    馬秀秀是從黔西農村來的。馬秀秀長得醜醜的,像一朵還沒有完全打開,就被倒春寒壓迫回去的花。馬秀秀長得醜,又是從農村來的,可她卻是班裡女生中最要強的一個。馬秀秀曾經在女生宿舍發過毒誓,說如果找不到一個漂亮的男朋友,就從七樓的旗桿處跳下去。說這話的時候,她嘴唇都是紫的。當時誰也沒敢跟她開玩笑。出來之後,大家都捂著嘴笑了半天。瞧那老鼠婆一樣的嘴臉喲!說不定死不了,還怪找不到七樓的樓梯呢!然後,她們就常常拿一些男同學出來速配,看看哪一個和馬秀秀配對兒才不至於讓她跳樓。每當這個時候王祈隆的臉都會漲得紅紅的,假如有一個人拿他和馬秀秀開涮,他立馬就翻臉。

    讓人驚訝不已的是,馬秀秀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個漂亮的男朋友,陝西來的棒小伙子潘明軍。潘明軍是陝北綏德人。俗話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那綏德漢子就是讓人眼睛發亮。大家都說馬秀秀和潘明軍好,是使了心計的。其實這事也怪潘明軍自己。潘明軍愛喝酒,馬秀秀的家裡開了一個作坊式的小酒廠,當時在貴州和四川的鄉下有很多這樣的小酒廠。她就時不時地塞給他一瓶酒,並陪他在校門口的地攤上喝一次。有一次還真把他灌醉了。馬秀秀把醉了酒的潘明軍扶了回來,安置在床上。大家都說,那天是馬秀秀算好了的日子,學校放片子,同學們都去看電影了。她幫他洗了床下的一堆髒衣服。然後又坐在床沿上幫他縫開了線的褲腿。這個時候醉了酒的潘明軍本應該睡著,可他卻興奮得醒了過來。他看著馬秀秀一針一線地在幫他縫褲子,歪著頭咬線頭,"小妹子兒那個毛眼眼"一閃一閃的,釀在心頭的黃土地上的老感情很快就氾濫得不得了,像壺口瀑布一樣傾瀉而下。他說,馬秀秀,咱兩個好了吧?

    馬秀秀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只是看著他笑。那一刻,馬秀秀的笑臉在男生宿舍昏黃的燈光和雜沓骯髒的空間裡出奇地光彩起來。馬秀秀的笑既是沉著的,又是帶著某種暗示的,神情曖昧得像一罈老酒。潘明軍就勢把她拉到懷裡。潘明軍沒有忘記向她承諾,實際上也是試探。

    他說,我是認真的。

    馬秀秀仍然是笑。

    潘明軍的心窩窩隨著馬秀秀那罈老酒在發酵。他側身把她摁到了床上,沒等她把嘴裡的線頭吐出來,就把自己滿是酒臭的嘴蓋了上去。

    馮佳仍然是慵懶的舊模樣,甚至還不如剛入學的時候精神。最近她不怎麼在學校住了,還常常在課堂上睡覺,讓王祈隆幫她記筆記。王祈隆不明白馮佳為什麼不談戀愛,學校裡的女生這麼少,以馮佳的條件是可以很好地挑揀一番的。馮佳的形象和性格並不是很符合王祈隆理想中的人物。王祈隆喜歡那種個頭高一點,性格文氣一些的女孩,就是快活也要有分寸的那種快活。馮佳太大咧,和誰在一起都是無所顧忌,說話做事比男生都魯莽。她很可愛,但是男生都在私下裡評論說,她身上太缺乏女人味。

    有了那次夢中的花煞,王祈隆再看到馮佳趴在桌子上睡,就望著她那嫩豆腐一樣的胳臂發起呆來,按照魯迅先生提供的那種思路,一直想到人家的裸體。實際上,如果馮佳同意和他好,他還是可以考慮的。那天的課是講植物繁殖的,老師講到授粉這一節時說,植物和人是一樣的,必須有了一定程度的親密接觸才可能受孕。這不知道觸了王祈隆哪一根神經,他碰了碰剛剛醒來還一臉迷茫的馮佳的胳臂說,我晚上請你看電影怎麼樣?今晚上有內部片《簡愛》。

    馮佳馬上就精神起來。馮佳說,好啊!好啊!

    馮佳不會小聲說話,她的聲音把王祈隆嚇了一跳。他趕緊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前面的黑板。過了一會,王祈隆就在本子上寫道:晚飯前在校門口見?

    馮佳馬上明白不僅要看電影,還要請她吃飯。立馬也在本子上寫道:不見不散!

    王祈隆覺得很有意思,倒不像是約會,好像是在做一項地下工作。但是他心裡也是打著響鼓的,各種各樣的情節排著隊在他腦海裡翻跟頭。有一刻他曾想,如果在電影中間馮佳不拒絕的話,他準備拉一下她的手。至於以後怎麼發展,那就順其自然吧!

    反正還年輕!他那天心情著實不錯,心裡不知道怎麼翻上來這麼一句話。

    王祈隆盤算好了,他準備請馮佳在校門口的小麵館裡吃熱乾麵。熱乾麵素的兩角,葷的兩角五分。電影票也是兩角一張。在進場之前,他還準備再花上兩角買一斤橘子,橘子那東西比較適合約會時吃,親密起來可以一瓣一瓣地剝了,往對方的嘴裡送。

    這樣下來,就算有意想不到的小開支,最多也不會超過一元五角錢的。他一個月可只有不到二十塊錢的生活費。不過,花不到兩塊錢,就賺到人家一個大姑娘的愛情,再怎麼說也算是一樁合算的戀愛了。

    王祈隆從豬皮鞋入手,從下到上,直到把自己完全收拾齊整了,才開了抽屜拿錢。先拿了兩塊,後來想想,付錢的時候捏出來一張髒兮兮的票子,太讓人家小瞧,於是就把僅有的十塊錢都裝到口袋裡去了。走到樓梯口,他又拍了拍口袋,躊躇了一下,才一步倆台階地往樓下奔去。

    王祈隆以為自己的準備工作已經滴水不漏了,因為他已經在心裡預演了好多次見面的場景,甚至每一句話,包括話與話之間的停頓他都想好了。但是,越往樓下走,他越覺得腿腳輕飄飄的,整個身體都往上虛。在三樓的拐角處,他扶住樓梯扶手,深吸了幾口氣,把全身的氣都沉到丹田。他想,馮佳肯定是要遲他一會才會出來的,女孩子都是這樣,就是早到了,也是在旁邊瞧著,等你急不可耐的時候她才站出來。萬萬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會提前站在那裡等他。這讓他想好的腳本全部打亂了,他努力地抑制住狂跳的心,但還是讓馮佳看出了他的喜形於色。

    馮佳還是那種大大咧咧的樣子,她把手伸給王祁隆,說,你好啊!然後回轉身把一個又小又瘦,像打1840年那陣兒剛從大煙炕上抬下來的煙鬼一樣的男人推到他面前,說,這是阿強。又跟阿強說,這就是王祁隆。

    王祈隆足足有三分鐘沒有明白過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阿強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但很快他就鬧清楚是怎麼回事了,阿強是馮佳帶來和他們一起吃飯的。他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並沒有露出什麼來。他說,那我們就先吃飯吧!

    他們進了麵館,坐好了,要了三碗熱乾麵。王祈隆看看馮佳,又看看那個阿強。

    阿強說,我們這麼幾個老大的人,只吃碗麵算怎麼回事啊?

    他沒等王祁隆表態,就要了兩個小菜。涼拌皮蛋黃瓜,紅燒麻辣小黃泥螺,外加兩瓶啤酒。阿強咕咚咕咚把啤酒倒在兩隻碗裡,推給王祁隆一隻,自己也拿了一隻,互相碰了一下說,喝!哥們!

    然後一氣喝了個碗底朝天,嘴上粘著白沫說,我一個人就可以干兩瓶!

    那一陣兒王祈隆好像變成了客人。那阿強說喝,王祈隆端起碗就喝。馮佳說,吃啊!王祈隆就拿起筷子夾菜。

    他們把菜和面都吃完了。三個人緩下來,坐著喝麵湯。喝了很長一陣子,馮佳和阿強都看著王祈隆。王祈隆突然明白,該他算帳的。

    總共是花了差兩角不到七元。不知道阿強有沒有喝暈,王祈隆是暈了。接下來的事情都是馮佳指揮著他幹的。她讓他買了電影票,又讓她在電影院門口的水果攤上買了二斤橘子和半斤花生米。找到坐位,阿強很輕鬆地就在王祈隆和馮佳中間坐了。從頭到尾,王祈隆那天連馮佳的衣服角子都沒能碰一下。

    電影散了場,馮佳乾脆就沒有再回學校,她和王祈隆道了別,就掛在阿強的胳臂上走了。

    看著他們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昏黃的路燈下,王祁隆的心像被水浪沖擊的江堤一樣一塊一塊地坍塌下來。江邊上的晚風是有些涼意了。

    如果。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王祈隆一句台詞也想不起來了。

    本來是場遊戲,可王祈隆玩得過於投入,就真的有些陷進去了。這中間又莫名其妙地橫出來一個阿強,王祈隆塌了方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竟然比愛了一場又失戀還要失落。回到宿舍,躺在被子裡的時候,他不再單獨想念他的中學同學李晌姑娘了。他把他心儀過的姑娘來了個沙場秋點兵。那些姑娘也真聽話,聽到招呼應聲而來,都千依百順地粘在他的手上,直到讓他的激情噴射而出。這樣他才覺得心裡舒服了一些,慢慢地睡著了。

    王祈隆以為,馮佳第二天總要給他解釋一下什麼的。馮佳卻什麼都沒說。本來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讓王祈隆萬萬想不到的是,又橫生出來一些枝節。首先讓他難堪的是那醜婆娘馬秀秀,她和潘明軍一起碰到王祈隆,就開玩笑說,什麼時候也請我們吃飯看電影呀?

    王祈隆真想回敬她,看見你這個樣子,不吃已經想吐了!

    班裡的同學顯然是都知道了,見了王祈隆擠眉弄眼的,或者故意說,又有內部片子了哇!王祁隆只當沒聽見,又天天去閱覽室搶座位了。他再見了馮佳,看都不看她一眼。馮佳趕著向他解釋說,我什麼都沒說啊!肯定是我們在一起吃飯大家看到了。

    王祈隆連頭都不扭一下,直直地走過去。

    馮佳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在他散步的時候追在後面說,王祈隆,對不起!

    王祈隆紫著臉,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次他說話了:請你離我遠一點!

    馮佳跟在他後面哭了,馮佳說,我根本沒想到會傷害你。我和阿強上大學前就定了的。阿強有工作,他在鋼鐵公司上班,一個月可以拿四十多塊錢。馮佳說,我家裡條件不好,我爸爸一個人的工資怎麼可以養活十口人?我上大學的費用都是阿強給的啊!

    說到這裡,她已經完全被自己打動了,哭得越發傷心起來。

    王祈隆站了下來,他看著這個城市女大學生馮佳,一時百感交集。他看到了在她的優越和高傲下面,掩蓋的那些脆弱。就像那些繁花似錦的霓虹燈,白天看起來無非是些蒼白而又冰冷的玻璃管子罷了。對於一個高不可攀的城市而言,王祈隆覺得也不過如此。因為農村的貧困是單純的,僅僅是物質上的匱乏而已;而城市的貧苦卻是雙重的,既有物質上的貧乏,又有精神上的恐懼。他們更像是踩在高蹺上生活,一腳踏空就會呼呼啦啦塌下來。看到了這一點,他忽然找回了曾經失去的自信。他本來想說些更有男人味兒的慷慨激昂的話,可是,他告訴馮佳的是,你還把筆記交給我吧!

    漫長的四年大學生活,王祈隆覺得像是踩著一個鼓點走過來的。過去了,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了。沒有曲折,也沒有浪漫。這種日子給他並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給今後的生活也不應該留下。好像是一頭扎進了一個悠長的隧道,見到光明,也就是走到了旅途的盡頭。

    王祈隆他們就要面臨畢業分配了。

    從不求人的王祈隆,也開始羞紅著臉,向班主任打探情況。

    七八級的大學畢業生當時還是很受寵的,除了按計劃分配,一些缺少人才的單位甚至會直接跑到學校去要人。王祈隆的學習成績是全優,班主任私下裡跟他透露,根據他的條件,可以留校,或者到北京中國農業大學再去進修兩年,按研究生待遇,條件是畢業後留校當老師。而且基本已成定局。

    王祈隆就要變成一個武漢人,而且要做武漢人的先生。不管這座城市讓他經歷了什麼樣的打擊,他覺得讓他還手的機會終於來了。媽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他暗暗下定決心,他要征服這座城市,他一定要讓他媽的武漢人看看王祈隆是什麼人!

    分配結果在大家忐忑的期盼中終於拉開幕布。有許多人哭了,更多的人卻是在歡笑。門口的小飯店裡到處都有畢業生們歡快的影子。王祈隆傻了,全班四十多個同學,只有五個人分到了省會以下的小城,而且全是農村來的孩子。

    王祈隆捏著那張派遣證,就像捏著自己的命,去見了班主任。他多麼希望是他們搞錯了啊!但班主任明白無誤的表情,卻一下子澆滅了他心中的全部希望。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班主任說,我不該告訴你太早,原來定的留校名單裡確實有你,現在是換了李成一的。王祈隆鬧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李成一家就是武昌的,父母都是官員,可他是他們班學習最差的一個。

    所有的屈辱頃刻之間全都回來了,他剛剛激起的雄心壯志反過來像一記耳光煽在他的臉上。

    但王祈隆沒有倒下,他什麼都沒說。他又想起他在見馮佳之前突然冒出來的那句話來,反正還年輕!這句話用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泛在心裡的滋味卻是一樣的。但不管怎麼說,還得打起精神面對新的生活,面對家鄉的親人。

    他心裡還站著他的奶奶啊,二十四歲的王祈隆!

    見了奶奶,王祈隆故意說是他自己要求回家鄉的。奶奶聽了孫子的敘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但她什麼也沒說。王祈隆已經看出了奶奶的情緒,知道她是什麼都不想說了,自己的分配很顯然讓她失望。他違了心意拉起奶奶的手說,不是我不想再到北京唸書,也不是我不想留在武漢。奶奶,我只是想回來守著你老人家。離開了你,我覺得我什麼也不是。

    本來很倦怠的奶奶,卻一下子激靈起來,他拉住孫子的手,臉色一下變得像一張白紙。她的眼睛在孫子的臉和手上游移著,手哆哆嗦嗦好像控制不住。從孫子去上大學,她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孫子。她發現孫子長了一雙出奇的大手。

    細膩修長,像一張蒲扇。

    王祈隆被奶奶的神情嚇壞了,他坐在床上抱住奶奶,問,奶奶,奶奶,你怎麼了?

    奶奶一下鬆懈下來。沒等到孫子說完。她坐在那裡像睡著了一樣,眼皮耷拉下去。奶奶老了。奶奶臉上的皮鬆鬆地胯下來,在十五瓦燈泡的照耀下,像一堆枯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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