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1章  (2)
    王祈隆在奶奶的懷抱裡翻了幾次身就會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幾個滾兒就滿地亂跑了。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個枝條,他的歲月是和奶奶鉚在一塊的,他的成長幾乎和他的爹娘沒有太大的關係。奶奶幾乎是不讓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王祈隆不知道人必須是娘生出來的,他寧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王祈隆兩歲時她娘又給他生了個妹妹。她覺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只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飯睡覺都是他和奶奶單獨在一起。

    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小人兒,三四歲上已經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了。從他會走路開始,村子裡出現了一老一小兩個嶄新的面孔,奶奶用一雙蔥枝一樣白皙的手牽著小孫子肉乎乎的小手,轟隆隆地走過村街。開始只有一些村人看到他們,後來所有村子裡的人都看到了他們。他們自顧自地說著話,好像目中無人一樣。奶奶帶著孫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邊上玩耍,孫子咿咿呀呀地跟著奶奶背誦著什麼,聽得懂的人說是唐詩宋詞。有人企圖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可她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像村北那口黑龍潭一樣,深邃而又幽靜,高貴而又沉著。

    奶奶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奶奶又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人。她愛她的孫子,那是老天補償給她的。

    王祈隆這個名字是奶奶給他起的。他還沒出生這個名字就已經刻在奶奶的腦海裡了。

    而且,她堅決拒絕了他的父母給他起乳名的請求。

    王祈隆四處玩耍的時候,他的奶奶就會呆呆地看著遠方。她的遠方距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這個北方小村子實在是太遠了。因為看不見,所以在她心裡就格外的清晰。她開始對她的不滿四歲的小孫子"講話",那是講話而不是說話,是講給他的,也是講給自己的。如果不是因為有了他,她差不多都忘了話是怎麼說的了。她對他說起她的都市,她的石頭城牆,她的夫子廟,她的爹娘,她的哥哥,她的夥伴們,她連她的鴉鵲都說到了。王祈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奶奶的嘴,她的嘴裡是滿口細碎的白玉。村裡只有兩個人是用牙刷刷牙的,一個是支書,一個就是王祈隆的奶奶。支書刷牙只是虛張聲勢地做給別人看,他的奶奶卻是細細地極認真地刷,刷完之後,還要泡上一杯葉子茶,細細地漱口。他只顧盯著他奶奶的嘴看,對奶奶的話他一點都不明白。奶奶說完了,他卻什麼都沒有記起來。奶奶歎出一口氣來,心想,你什麼時候才會長成個男人啊!現在她並不需要他懂得這些,但是她自己不能忘掉。他還不到四歲,他還什麼事情都不能明白,他遲早有一天是會明白的。

    因為她明白。她一直都很明白。

    王祈隆睡著的時候奶奶就會長時間地端詳他。他不像他的爺爺,不像他的爹。他酷像一個人。那曾經風華正茂地站在夫子廟前等她的那個人的名字,骨頭一樣地從她的心裡梗出來,卡在她的嗓子眼裡,她又像嚼骨頭一樣把這名字重新嚼碎了,嚥下去。她這一輩子壓根就沒有想到過,有一天還會把它吐出來。

    如果天還是這樣的藍。

    如果水還是這樣地流。

    我的孫子啊,不!頂天立地的王祁隆,

    你快快長大吧!

    王祈隆上小學了。

    王祈隆上小學的時候已經認得許多字,他不認識毛主席萬歲,不認識共產黨萬歲,也不愛北京天安門。可他認識上中下,人口手,認識大小多少,而且他識的很多字都是繁體。他寫的有些字他的一些老師都不認識。老師們也不免對他背後的那個老女人敬畏起來。

    老師的敬畏不是對神靈的敬畏,而是對文化的敬畏。

    王祈隆從不和他的那些小同學們玩兒,是他的奶奶不讓他和他們玩兒。奶奶說,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不明白怎麼不一樣,同樣是一個腦袋,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怎麼個不一樣?可這話是奶奶說的,那肯定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

    小學校設在另一個村子裡,奶奶每天都牽了他的手把他送出去老遠,奶奶每天也都接出去很遠。他的那些同學們在夏天裡常常都是打赤腳的,奶奶從不允許他那樣,甚至不穿襪子都不行。奶奶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就偷偷把鞋和襪子脫下來裝在書包裡。他的腳板接觸到了泥土地,身體快活得快要顫抖了。有時候天很長時間不下雨,小路都成了細土窩子,一腳踩進去整個腳都被細軟如面的土包裹起來,那溫熱的愜意讓他忍不住小聲地呻吟起來。他有時就在那土窩子裡一邊走一邊唱歌,唱學校裡教的那些歌。他從來不在同學和老師的面前唱,也從來不在奶奶的面前唱。奶奶不唱歌,奶奶讓他覺得唱歌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在土窩子裡唱的時候他就覺得非常的痛快。唱歌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光腳走在土窩子裡更是一件痛快的事情。這鄉野裡,讓他覺得痛快覺得快樂的事情還有好多好多。他的那些同學們上樹捉麻雀,下河模魚蝦。玉米和麥子熟了,他們就會偷了來,在地裡架上柴火烤了吃。那香味兒把王祈隆肚子裡的攙蟲都弄醒了,口水都流出來了。他們多快樂啊!可他的奶奶不讓他和他們一起快樂,他奶奶告訴他,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快樂也是不一樣的嗎?但他不敢問奶奶。

    村子裡有時候會來一次放電影的,但都是打仗的電影。他們在學校裡學的歌都是電影裡的,"地道戰,嗨地道戰"!在村口埋上兩棵碗口粗的竹竿,扯一塊白布,全村的人都興高彩烈地去看,爹和娘也帶著妹妹去看。奶奶不看,也不讓王祈隆去看這種電影。王祈隆不高興,但不說話,也不看奶奶。奶奶不生氣,奶奶關了門給他講一些遙遠的城裡的稀罕事。奶奶說起他的爹地,那個大絲綢商,帶她到大上海看真正的電影。坐在電影院裡,有人不斷遞過來灑了香水的熱毛巾和瓜子糖果;爹地還帶他到外國人開的咖啡屋裡,聽爵士樂,看水手的舞蹈。爹地用一隻手夾著煙卷,一隻手恍恍鋃鋃地從口袋裡掏出銀圓賞給那些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奶奶說,城裡才有真正好看的東西,城裡才是真好啊!

    城對童年的王祈隆來說是個多麼空洞的概念啊!遠遠沒有被奶奶關在門外、卻仍免不了飄過來的一星半點的槍炮聲更具吸引力。但是,這個時候的奶奶看上去是那樣的神聖不可侵犯,她把王祈隆摟在懷裡,摟在她的城市裡,緊緊地。王祈隆不敢違抗她,他怕她,他也不想讓她的奶奶傷心。

    王祈隆是聽話的,奶奶讓他怎麼做他幾乎都沒有違抗過。可他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當然,也許他能管得住,他是故意讓自己管不住的。他放了學破天荒沒有回家去,他追著他的那些同學到河邊去了。他穿得太乾淨,他們就欺負他,把他的身上弄得全是泥巴。他們起哄,他們以為他會哭。可他一直笑,他覺得太好玩了,他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樂過。他和他們一起玩到很晚,玩到天都黑了。奶奶在村口等著他,他以為她是會打他巴掌的。可是奶奶沒有打他,奶奶連罵他一句都沒有。奶奶給他仔細地洗了,奶奶洗到他的腳的時候突然失聲地叫了起來。奶奶的叫聲把他嚇得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在奶奶的叫聲裡發現,自己左腳的腳踝骨的內側長出了一塊隆起的小骨頭。奶奶突然把他丟下不管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奶奶的失態。睡覺的時候他發現奶奶在哭,他長到八歲第一次看見他的奶奶是會流淚的。奶奶的眼淚把王祈隆心裡滋生的快樂一星一點地澆滅了,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禍。他把自己蜷起來,一點一點地送進奶奶的懷抱裡,送進奶奶的城裡。然後,無聲地歎了一口長氣。

    王祈隆上中學了。中學是設在公社鎮子上的。公社鎮子距大王莊十幾里的路程,一個禮拜才能回家一次。奶奶仍然是走的時候送回的時候接,奶奶的精神越發的健朗起來。她不說話,可她的日漸紅潤的臉卻把什麼話都說出來了。她時時掛著微笑,少女一般的微笑。奶奶在和王祁隆一起成長。王祈隆每個禮拜天回來,奶奶都把他弄得乾乾淨淨的。頭髮用硫磺洗頭膏洗得柔柔順順的,散發著一股子讓人羨慕的藥香。上海產的硫磺洗頭膏是爹能給奶奶買到的最好的東西了,村裡人半年還不洗一次頭,洗頭抓上一點鹼面或者洗衣粉就好得不行了。奶奶從來不用那些東西,爺爺活著的時候,無論再怎麼苦也沒有委屈過她。爺爺給奶奶買硫磺洗頭膏,自己從來不用硫磺洗頭膏。兒子給娘買硫磺洗頭膏,自己也是從來不用硫磺洗頭膏的。兒媳婦就更不用說了。王祈隆用,王祈隆從生下來就和奶奶一樣享受硫磺洗頭膏的滋潤。王祈隆穿著奶奶親手縫製的白細布襯衣,西式的藍斜紋褲子。全是憑她老人家記憶中的式樣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奶奶看著個頭兒越來越高的孫子,自己常常就醉了。她和孫子對視的時候心突然會蹦蹦地跳起來,臉上竟然會泛出一些少女樣的嬌羞。她太愛她的孫子了,孫子在她心中的高度讓她回到幾十年前的舊時光裡,回到青春,回到夫子廟前面的匾額下。因為有了孫子,她的日月好像又重新走了一回。

    王祈隆飄散著奶奶親自為他洗的藥香味的頭髮,穿著奶奶親手為他縫製的一樣散發著肥皂清香的衣服,坐在一群鄉下孩子中間,彷彿是一頭誤入羊群的駱駝。開始的時候大家對他側目而視,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後來時間長了,大家知道了一些底細,反而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些男同學們跟他保持著距離,對他是又羨慕又嫉妒。女孩兒家則平白多了心事,她們哪一個哪一天同王祈隆說了一句話,都會興奮得臉兒紅紅的。因為王祈隆的存在,她們想辦法把自己弄得乾淨一些,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她們不想讓王祈隆看到她們的時候露出尷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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