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坐在東廂房的床上睡著的。西廂房裡兒媳婦的喊叫聲比殺豬都難聽,老太太卻讓自己深陷在一種入定狀態裡。多年以來她一直都有這種本領,面對大喜大悲的事情她總是能讓自己迅速睡過去。現在她又睡熟了,睡姿十分的安詳,身子穩穩地坐著,一雙玉手合在胸前,光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聖潔的神態與這雖然乾淨卻破舊的老屋多少有些不諧和,好像是破廟裡住進了一尊神。她的死去的丈夫一直到斷氣都還被她的這種神情鎮壓著。她的兒子從知事起,在她跟前倒更像是一個千依百順的僕從。
奶奶做了一個夢,她夢到遠天裡一片紅光,她被什麼東西感動著,想哭,想大喊大叫。她不記得有多少年她都沒有這樣激動過了。她跪下來,把頭緊緊地抵在地上。一個巨大的影子走過來,為她牽過來一隻娃娃的小手。他聲音異常小,但字字句句卻像錐子般鑽在她的心上。他說,好好地待他,他不是你們凡間的孩子。奶奶驟然驚醒,她聽到了一個娃娃如號角一般嘹亮的哭。旋即,她的兒子便進來稟告隔壁的消息。
生了。一個男娃。
給我抱進來吧!她依然面無表情地說。她心裡還是咯登一下,驚悸在剛才的夢裡。她還沒來得及穿上鞋子,那個長得像個圓球一樣的產婆就顛顛地樂著,把一個血腥的孩子遞了過來。
你瞧瞧這小模樣俊的,哪裡像我們鄉下的孩子?生下來就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這骨節兒這個長,只怕是個大個兒。
一頭濃密的黑髮!奶奶低下頭去看他的時候,他黑黑的眼珠轉了一下,竟然裂開嘴,笑了。
奶奶看了一會,突然把那孩子緊緊地摟了。她說,他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他是上天賜給我的。
產婆驚諤地看著這個不大開口講話的女人,幾十年了,她還是第一次聽見她開口說話。這個從來不在外人面前開口的女人,現在嘴巴快樂地抖動著,一臉鄭重地講述了她剛才所做的夢。當她說到遠天那一片紅光的時候,產婆順著她的聲音向窗外望去,正午的天空裡竟然真的是一片通紅,太陽如同燃燒了一般。她的口音讓產婆覺得像做夢一樣的動聽,軟軟的,濃濃的,咿咿呀呀然而又是一字一句的,像炒豆子般清脆。村裡人沒有說錯,她是個南方的蠻子。她說完了,突然有些窘迫,好像自己也突然被剛才說出來的話語震住了。她的眼睛祈求地望著產婆,自言自語地說,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啊?我不該透露神的旨意的,你不要說出去好嗎?
產婆驚慌地點了點頭,她剛剛為孩子接生出了一身透汗,現在她的脊背卻是一陣一陣的發涼。她是退著從王家出去的,在門口拌了一跤。她給村裡娃娃接了幾十年的生,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產婆拌了一跤,她把王家兒子給他裝的紅雞蛋撒落得滿屋子滾動。她顧不得去揀,也許她根本不敢去揀,她像那些雞蛋一樣從王家的院門裡滾了出去。接著她好像是著了魔一樣,她再也停不下來,她一下子滾過了整個村子,把每個角落都滾遍了。
這個該死的產婆子啊,王家的奶奶怎麼可以信任她的承諾,她把王家孩子的事情比風都快地在村裡吹了一遍。末了她還說,我是絆了一跤,駭得路都不會走了,那些雞蛋個個倒像是長了腿一樣。我接了半輩子的孩子,哪裡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啊!
村裡有許多人都是不怎麼相信產婆子的鬼話的,正像他們不怎麼相信媒婆子的
話一樣。村裡的幹部,還有村裡的共產黨員,他們是受過黨的教育的,而且在剿匪反霸和肅反鎮反的革命實踐中逐漸變得唯物起來。但是這些話還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坑窪不平的村街上流傳起來。黨員幹部憂心忡忡地到支書這裡反映情況。那時支書正在鬧頭疼病,折騰起來一家子人都提心吊膽的,比他的頭疼還頭疼。他從床這頭翻到床那頭,劈頭蓋腦地罵娘。聽到他們的反映之後,大隊支書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惡狠狠地罵道:娘那X!然後就用兩個大拇指頂著自己的太陽穴在屋子裡轉圈子。轉了半天看他沒有下文,就又有人說,這事兒得管!不管可不行啊!
大隊支書又罵了一聲:娘那X!朝幾個人揮揮手說,去把她給我叫來!
大家把產婆子押到支書家裡來。支書把毛主席像拍在她面前,說,都新社會新時代了,哪裡還有什麼神神鬼鬼的?要是再宣傳迷信思想,就立馬取消接生資格,轉了一圈,覺得這樣說不解氣,又補了一句:再敢胡說,別說你吃紅雞蛋,狗卵你也吃不成!產婆子說,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可我也冤枉啊!是她親口跟我說的,那老女人啊,她辯解道,孩子還沒落地就有神托夢給她了。
那都是放屁的話!你聽到啦?
沒有,可我看到了,天是紅的。她擺著手,可萬萬不敢說讓神靈怪罪的話啊!
有什麼神靈?大熱的天,大晌午正是鬼燒鍋的時候,不紅都怪了!
是鬼燒鍋的時候?你都相信鬼燒鍋了啊!產婆抿著嘴樂了。
燒你個老婆子的頭,讓我再聽到你胡扯八道,哼!立即執行!
產婆的話讓支書很生氣。按理說,他們這個村子在他的治理下算是風平浪靜了。就算是把些歷史的和現行的反革命拉出來鬥爭了幾回,也只是觸及了靈魂而沒有觸及皮肉,鬥完之後,幹部群眾回自己家吃飯,反革命也是回自己家吃飯。好像大家都是在上工,只是工種不同而已。上級來檢查,他能應付。他向他們匯報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那些個壞蛋都斗趴下了,沒有一點風吹草動啊。上級喜歡他這樣的幹部,一來他雖然大大咧咧的,可工作從來不拖後腿;二來有辦法,不管多難的事情,只要他站出來,娘那X、爹那頭地罵上一通,立馬就能擺平,極有威信。
上級幹部昨天才剛剛說了,雖然前一段工作做的不錯,但是不能放鬆警惕啊!上級幹部幾乎天天來,聽完匯報,作完指示就和支書嘮家常。說高興了就涼拌個青菜蘿蔔,對著喝上幾兩自釀的老白干酒。支書高興,上級也高興。日頭偏西,自行車後架上拴兩捆豆角或者是幾隻茄子就忽忽悠悠地回去了,一路小曲兒,從包拯包丞相一直唱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些清貧的年代裡,連腐敗也都瓜菜代了。這太平的日子你說多好啊!可險些被她們敗壞掉,今天幸虧上級沒有來人,可就鬧出來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他怎麼會不生氣!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說,歇了晌我就去王栓保家瞧瞧,我倒要看看那個從不開口的蠻婆子能對我說出什麼話來。娘那X!
大隊幹部們被支書轟走了,他命令他的女人說,孩他娘,給我做兩碗撈麵條。
支書吃了女人做的麵條,拉張破蓆子在門樓子底下睡了。他那天到底是沒有到王栓保的家裡去。他醒來嘴就歪了,眼睛也是斜的,只會伸出不靈便的手,指著什麼地方啊啊地流眼淚。從此沒有人能知道他要說些什麼了。
王家的奶奶是有故事的。照理,歷次政治運動都應該把她拉出來鬥一鬥,興許還真的能鬧出來點事情。村裡的地富反壞右,大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爺們,根本算不了什麼。王老應家是地主,他家那地是從他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兒就開始節儉,歷經幾代一口一口從嘴裡摳出來的。劉鐵家是富農,可過去吃一回肉,恨不得要送半截村子。劉籠頭就因為說了一句毛主席的臉比下蛋母雞的臉還要紅,李妮子是用有毛主席照片的舊報紙剪了一張鞋樣兒,倆人被打了現行。真沒有多大意思,這些人鬥來鬥去的,把大家神經都磨麻木了。後來之所以還把他們拉出來鬥,一是要往上面交差,二是鬥他們的時候給記工分。給斗的人記,給被斗的人也記。有人提出來王栓保家的女人,說她從來到他們大王莊幾乎沒有出過門。有人也曾經到她家裡看稀罕,就是偶爾在院子裡撞見一次,她也是不說話的,看都不看誰一眼。有人說她是被王栓保買來的,有人乾脆說是拐來的。有人說是富家的小姐,有人說是資本家的小老婆。他們當然鬧不清楚資本家是幹什麼的,但是他們知道資本家和地主一樣是階級敵人。
有一陣子一些人把話說到支書這裡,支書說,一個蠻子女人,有啥子好鬥的?這句話等於給王家打上了鉛封,再也沒人提這個茬兒了。誰不知道,前任支書因為接生婆子的事情,本來狠下心來要去收拾她,結果卻出了那樣的事情,這事兒如今傳得越來越神了。
王家奶奶是有故事的,王家的孫子王祈隆同樣是有故事的,那孫子的故事甚至比奶奶來的更神秘。前任支書的事等於給他們這神秘的祖孫倆做了一個真實的註腳。這偏僻的豫東平原與皖西平原交界的小村子,人雖然也免不了是善於鬥爭的,可他們的這種鬥爭性,遠遠沒有對某些神秘事物的迷信來得更敏感,更深入心靈。政治的狂風刮到了這裡,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有一半個進步的,基本上興不起什麼大的風浪。再說了,這王家的奶奶,幾十年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讓人抓不住什麼把柄。她不和人親近,也從不與人有任何過節。所以,更多的時候她被人遺忘在歲月的夾縫裡,就像掛在牆上的那些年畫,只有到祭灶的時候才會被人撣撣土看上一眼,過後又給忘了。關於她的那些傳說,因為是一鱗半爪的,所以更刺激了人們的想像力。關於她的像深潭一樣的眼睛,關於她的像嫩蔥一樣的手,在偏僻的鄉村人的潛意識裡瘋狂地蔓延。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女人都說,王栓保家的女人不是人,不像是個食人間煙火的。該不會是個修了幾輩子的什麼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