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楔子 (3)
    就這樣,十七歲的含含,和三個日本鬼子,走在1937年年底的南京,直到走成官方統計的一個數字,一個和她的被殺戮的親人並排的數字。但那個時候,沒人知道這個。含含只記得那只蒲扇一樣的大手,在含含停止在克凡家的門前的時候,又替她攏了一次頭髮,並且在她的臉蛋上愛憐地捏了一下。

    含含在克凡家的門外坐了大概有一個時辰,門是從裡邊打開的。先是有下人喊叫,後來克凡就出來了。含含看到克凡,不但沒有哭出來,她甚至有點頑皮地笑了一下。

    那種笑,讓克凡的脊背涼得徹骨。

    他用兩手抓住含含的肩膀,不知是心疼還是害怕。我的寶貝兒,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呀?

    含含不說話,一直盯著克凡的鞋子,好像那上面寫著他的問題的答案似的。

    克凡是把含含抱到屋子裡去的。克凡給含含洗了臉,又給含含換上了妹妹的衣服。克凡不停地親著含含。克凡一直在說話,昨兒晚去幹什麼幹什麼去了,又因為什麼因為什麼沒有回來,急得如何如何。

    含含一句也沒聽清楚,她只看見克凡的嘴一直在動,和嗡嗡嗡的回聲,在巨大的空間裡盤旋。在回聲的間隙,含含說,我要喝水。

    喝了水,含含好像緩過來一點勁兒,那嗡嗡的回聲沒有了。但又靜得可怕,好像是剛剛退了潮的寂靜的海灘。含含靜靜地看著遠處,她開始說話了,含含不說爹也不說媽,更沒有說死得很恐怖的哥哥。含含只想說鬼子,眼下,鬼子是她的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

    她真的遇到了鬼子,而且被鬼子帶到了一所院子裡,後來又被鬼子送了回來。

    克凡不明白,克凡問,什麼鬼子?什麼院子?

    人家的院子。床上沒有鋪褥子。

    天——!克凡跳起來,鬼子?他都幹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干,他把我放到了床上。

    後來呢?

    後來我就回來了。

    克凡又一次跳起來。這些該死的鬼子,這些該挨千刀的鬼子——!

    他突然恐怖地睜大了眼睛:天哪!他們都幹了些什麼?!

    含含過去抱住克凡,含含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嘛!

    克凡不說話,他把頭埋在含含的懷裡。含含發現克凡在哭,眼淚流得洶湧澎湃。他的面孔扭曲著,眼珠子血紅血紅的,就像昨天在她身上的那個樣子。

    含含說,別哭,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克凡說,含含,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他們污辱了?

    含含迷惑地看著克凡。她看克凡盯著自己的胸脯,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系的好好的旗袍扣子。她說,我悃。說完倒頭睡了過去,她知道,找到了克凡,她就有了家,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含含是第二天早晨被送到瞻園二娘家的。她就只有一個二娘了。

    含含早晨醒來的時候克凡已經走了。下人說,少爺交代了,他要去找自己的父母了,讓他們一定把她送到她的親戚那裡。含含沒有親戚,含含想起來住在瞻園那邊的二娘。

    含含打了半天的門才發現門是上了鎖的,含含把二娘家門前的泥地哭成了一條河。含含一邊哭一邊喊,爹!娘!哥哥!二娘!你們在哪裡啊,怎麼都不管我了?

    她沒再喊克凡,她突然之間就記不起克凡了。

    含含就這麼整整哭了一天,她在那一天裡把一生的眼淚都哭干了。含含哭的時候連一條狗,一隻鳥都沒有停下來看過她一眼。人都逃命去了,狗和鳥也都逃命去了。但哭著哭著,含含竟然醒了過來。是清醒。清醒過來的含含仍然在哭,但只有眼淚,半天才下來一顆。撲通一下,砸在她的手上,砸在她的心上。

    後來那個顯得十分憔悴,但依然很有一點妖冶的女人的車子肯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她掉落在含含的面前,說,哎喲!這不是王家的含含小姐嗎?

    含含停住了哭,瞪著眼睛看著她。

    我和你爹可是老相識了,常常去你們店裡呢!那個女人低頭親暱地看著含含說。

    含含依然看著她不說話。

    你爹和你娘呢?

    眼淚像一層紗,頃刻之間蒙上了含含的眼睛。她搖了搖頭。

    死了?

    含含點點頭,然後說:你能帶我走嗎?

    那女人直了身子,自言自語地說:唉!你爹可真是個好人。好人不長壽啊!這樣也好,我再也不會惹你娘煩了。

    女人彎腰拉起了含含,歎口氣說,來吧,王家的千金小姐,今後我就是你的媽。

    她換了只手拉著含含。走吧,跟著媽媽去享福去吧!

    含含對這個讓喊她媽媽的女人,有一種本能地厭惡。但這個時候,她能這樣對自己說話,又讓她非常溫暖了。誰還顧得了別人啊!只要能逃出去,不管怎麼樣都行,她現在才有點怕得發起抖來。含含不由分說,就坐到了這個女人的車子上。車子穿過廢墟和煙霧,跑了好久好久才停下來。

    那女人把含含帶到一所破廟裡。廟院裡到處扔滿了垃圾,大殿的地上鋪了許多張蓆子。她們剛進去,立刻就有十幾個姑娘圍過來喊"媽媽"。

    媽媽,外面是不是還放槍?

    媽媽,有多少家房子又被鬼子燒了?

    媽媽我受不了啦,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城裡去?

    她們一喊媽媽,把含含的眼淚又惹了出來。含含一邊流淚一邊想,這個女人不算老,看上去還沒有娘的歲數大,她怎麼生出這麼多的女兒來?

    一個小女孩看上去還沒有含含大,看到含含流眼淚,就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我剛來的時候也哭,後來就不哭了。

    她是你們的親媽媽嗎?

    一個叼著煙卷的大姑娘嘎嘎地笑起來,插進來說,她當然是我們的親媽,世上最親最親的媽!

    說完,仰頭吐了一個煙圈,又嘎嘎地笑起來。

    含含又哭起來。"媽媽"說,你們都不要鬧,誰不怕回城裡被鬼子捉去,誰就出去鬧!

    只要給錢,給誰捉去還不是一樣!

    剛剛笑含含的大姑娘又笑起來:我才不敢出去鬧呢,哪個不知道鬼子厲害呀,聽人說和我們中國男人的玩意兒長得都不一樣,一個襠里長兩個頭。

    你見過?有人搶白她。

    含含想說我見過鬼子呢,可含含的淚流得越發的凶。她現在才知道她遇到了一幫妓女。她和她的那些女同學們說起過妓女的事情,她並不清楚她們是幹什麼的。在家裡是連妓女兩個字也說不得的,否則,娘是要撕她嘴的。

    含含一輩子都沒有走過那麼多的路,她從半夜裡一直走到天亮。她得回去找她的家人。他們都死了,可死了也是她的親人,除了他們剩下的那些屍骨她什麼都沒有了。走著走著,含含的樣子猛然間老了起來,就像是個幾十歲的老太太,突然就沒有了女孩兒家的鮮活勁。她那一路上一下子就把歲月走過去至少五十年。

    含含又看到了她家的廚子王栓保。王栓保把她的爹娘還有哥哥都給埋在院子裡的一棵女貞樹下。但是含含已經沒有力氣打他了。那棵樹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它的一邊蔥蘢地奔向天空,另一邊卻被戰火燒得傷痕纍纍。樹下埋人的那一塊還是濕的,透著一股泥土的芬芳。含含跪在父兄的的跟前,把臉緊緊地貼在泥土上。她是第一次這樣親近泥土,她隔著陳腐的泥土,再一次聆聽了父母的教誨。她聽到父親告訴她,要好好地活著,因為她是王家唯一的根苗了。

    等含含回過頭來的時候,王栓保看到的已經不是王家的大小姐了,他看到的是個女人,一個成熟得讓他感覺到自己必須是個男人的女人。他弓下腰來,把這個女人像一口袋米一樣放在肩上,扛著她走向被夜色和煙霧所籠罩的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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