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朱小紅其實什麼也不懂,她從未領教過男人的兇猛,在男人的踐踏中,她只會痛苦呻吟。在被踐踏之後,她想的不是應該走或者是不走,而是她應當屬於誰。這個問題電影裡沒有教給她,在一陣痛楚過後,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
她的雙腿似乎已經被繩索捆牢動彈不了,一道異光把她死死地罩住,她覺得只有一條生路,那就是留下來。自己的身子破天荒地被那個男人佔有了,她就應該屬於他,她很難想像,今後她還會屬於另外一個男人。現在的年輕男人,頭髮都是這麼長,身上都是這麼臭。
朱小紅聽說讓她走,就哭了。那男人這麼狠心,和人家搞完了就讓人走,一點惜香憐玉都不會。她只有過這麼一次,那男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她佔有了,她也沒有怎麼抵抗,其中有沒有男歡女愛的意味?她弄不清她愛不愛他,也弄不清他愛不愛她,只知道那男人把她搞成了女人,她想起一個詞兒,她已經不再是處女。
這個蓬頭垢面、愛抽煙的男人,有一股逼人的氣勢,雖然有些粗魯,可是朱小紅卻模模糊糊地感到有點喜歡這種氣勢。在她印象裡,男人似乎就應該有這種氣勢,電影裡的男人都是這樣,所以她只好束手被擒乖乖讓那男人擺佈。
於是,她想起另外的一個名詞「同居」。電影裡許多青年男女,都是沒舉行過婚禮就住在一起的,婚禮也許是個形式,這個形式到底有多大必要,她不清楚,反正現在只好這樣了,只好同居,那樣可能會有個比較穩定的結局,可能會拴住這個蓬頭垢面、渾身有著一股子煙氣的男人。
媽媽知道了怎麼辦?這個問題太難了,她不知道。10
劉白沙的婚姻生活也是十分坎坷。
當年,劉白沙的父親曾經在一個中央單位擔任領導職務,「文革」開始不久,他父親見勢不好,於是就托病在家休息。後來,這個單位被撤消了,中組部的軍代表把他的父親分配在青海省,而把他母親分配在了內蒙古。
他父親一氣之下,乾脆來了個不服從分配,拒不前去辦理手續。軍代表是八三四一的,腰桿子很粗,人家哪裡管這一套,結果把老兩口的人事關係和黨的關係都放到街道辦事處,他父親成了行政八級的街道幹部。他老人家是平日只是到了領工資的時候,才去辦事處一趟,辦事處的上上下下沒人搭理他。
那時候,劉白沙在延安插隊勞動,與鄰村的北京女知青毛欣如相戀,好得死去活來。後來毛欣如懷了孕,兩人未徵得家長的同意就草草結了婚。婚後不久,兩人就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他們把女兒送往北京的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十分喜歡這個女孩兒,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小妹,爺仨兒美滋滋地過著日子。
劉白沙和毛欣如小兩口在農村裡互相依靠著,生活得既清貧而又恬靜。
沒多久,毛欣如的父親獲得「解放」,調離北京,被安排在Y軍區工程兵當副司令,沒幾天就升了司令。父親當然掛念在農村勞動的女兒,於是,一個電話,毛欣如從村兒裡飛了出來,在軍區血站當了護士,半年入黨,很快就成為一個解放軍幹部。
劉白沙的表現也不錯,他玩命努力,終於入了黨,還當上了民兵連的副指導員,可是一個村子的民兵連副指導員算啥級?怎麼能跟紅領章、紅帽徽的軍隊幹部相比?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差距一下子變大了。
沒多久,毛欣如的母親帶著警衛員,親自來找劉白沙談話,說毛如欣年輕不懂事,與他結婚是一場錯誤。現在毛欣如覺悟了,決心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因此提出離婚。
劉白沙是何等樣人,他豈能吃這一套?照他原來的家庭地位,怎麼會把一個毛夫人放在眼裡。他斷然拒絕,說錯誤不錯誤毛欣如她自己知道,反正孩子都有了,不離!毛欣如的母親也不跟他多說,轉過身去帶著警衛員離開了村子。
不幾天,大隊支書就帶著縣裡的民政幹部來了,這民政幹部上來就大談路線鬥爭、軍民關係等等,非要他辦離婚手續不可。劉白沙一頓臭罵把這傢伙罵跑了。從那以後,沒人理他了,村裡代替他把離婚手續辦了,毛欣如也沒有信來。
直到第二年春年,才有人告訴他,毛欣如又結婚了,又生孩子了,而且是兩個。男方是一個出生在北京的濟南人,老爺子是個軍事測繪學校的教育長,那男人的母親原是部隊一所醫院的兒科教導員,五十年代末,那所醫院定為軍級單位,於是她也就水漲船高,成為正師職。可雖說是正師,履歷上卻寫著只擔任過兒科教導員
好歹人家是軍隊幹部,與毛家湊合著算是門當戶對。
劉白沙丟了老婆,又氣又急,抱著腦袋朝牆上撞,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只有離開農村,回到北京。他是1971年回的北京,和女兒小妹一塊兒過了五年沒糧票兒的生活,還是多虧了家裡老人省吃省喝照顧著,他才得以挨過了那五年時光。
後來,劉白沙才聽別人說,當初,毛欣如的父親為了把女兒從農民、從劉白沙的身邊分開,用盡了辦法,把女兒關起來,還躺在床上裝病,動不動就老淚縱橫。毛欣如原本不是輕浮的女子,但她軟弱,沒有一點反抗能力,幾經精神痛苦的折磨,無奈之下,只好接受了父親一手導演的結局。
後來,毛欣如從部隊轉業,恰逢1977年恢復高考,她考上了北京大學學習法律,大學畢業後,她就獨自留在北京做了律師。
劉白沙好好的一個家庭被拆散,他憋了一口氣,咬牙發誓非弄出個樣子來給毛家的人好好看看。恢復高考以後,他不去考本科而是一舉考取了社科院的碩士研究生,畢業後分配到S部兵改工辦公室工作。粉碎「四人幫」以後,他的父親被重新起用,擔任了更重要職務。當時,有關各部門也正在提拔年輕幹部,於是劉白沙青雲直上,仕途一路順風。一路陞遷,很快成為副局級的幹部。
劉白沙這傢伙從小就有點好色,八九歲時就愛發表一些奇談怪論,一會兒說要鋼絲床上鬧鬥爭,一會兒又說要強姦什麼人,他愛胡說八道,人長得又齷齪,所以大多數女同學都不願理他。儘管如此,他憋不住,還是到處亂講,整天娘們兒、娘們兒的不離口,可能都是從他爸爸那兒學來的。
兄弟姐妹六個,就屬劉白沙最調皮,因此老爸沒少揍他,老爸揍人很重,揍他的時候。還喜歡大聲罵街:「狗日的,娘老子打的就是你這沒出息的東西!狗日的!」
他老爸的脾氣大,訓人的樣子很可怕。小時候,他曾經看見老爸在辦公室裡訓斥部屬,手插腰、揮胳膊、吐沫星飛濺,聲音大得差點把玻璃窗震碎,老爸威武的形象讓他羨慕不已。
劉白沙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經常到老爸所在單位食堂吃中午飯,吃完飯就往辦公樓裡亂跑,人家都知道他是副部長的兒子,沒有人管他。他跑到一間大辦公室門口,看見一大堆白頭髮、謝了頭頂的領導幹部正在開會,老爸堂堂正正地坐在中央,會議室裡煙霧繚繞,幾乎看不清誰是誰。老爸一邊高談闊論,一邊搓腳丫兒泥,還把泥卷兒弄成小球放在鼻孔上嗅。劉白沙很奇怪,腳丫兒泥多臭啊,有啥好聞的?
回家後,他懷著好奇心,學著爸爸的樣子,搓點腳丫兒泥聞,開始覺得臭不可聞、噁心得想吐,聞著聞著,覺得味道變了,味道很特別,有點兒想聞了,再後來,他恍然大悟,原來臭的有臭的好處,臭豆腐不也挺好吃嗎?他老爸愛吃臭雞蛋,而且一吃就好幾個,身體健壯,精力充沛。老爸經常和一塊進城的戰友們開玩笑說:「不吃臭雞蛋就不懂得鋼絲床上鬧鬥爭!」
「鋼絲床上鬧鬥爭」這話老爸在機關幹部大會上也常說,還寫進了老爸的文集。不過那書裡表達的方式很科學,讓人聽了發人深省:「要牢記革命傳統,警惕鋼絲床上鬧鬥爭!」
這句話聽來像句口號。老爸的意思是防腐蝕永不沾,防止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劉白沙聽老爸講了好些年,一直弄不明白。
一天,他和老爸乘坐伏爾加牌小汽車,緩緩地行駛在開往萬壽山的林蔭道上,路不太平,車身一晃一顛的,劉白沙卻覺得十分舒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拉著爸爸的衣襟問:「爸,爸,這車座子像不像鋼絲床?」爸爸正透過車窗觀看街道上烤白薯的小攤兒,思考市場供應問題。爸猛地聽見兒子的話,一時沒有緩過勁兒來,便隨口說:「像,當然像!」
劉白沙又接著問道:「爸,鋼絲床上怎麼鬧鬥爭呀?」
司機老廖,開車的時候注意力一點也不集中,他聽見小劉白沙的話,不禁「撲哧」笑了。司機一笑,倒讓老爸提高了警惕,他忙嚴厲教訓兒子:「小雜種,誰教你的?」劉白沙不服氣:「不是你說的嗎?爸!」
老爸瞠目結舌,肚子氣得鼓鼓的,滿臉鐵青,老爸真的要發火了,司機老廖不敢再笑,劉白沙也不敢窮追不捨地問。那天回家以後,老爸把劉白沙好揍一頓。
後來,劉白沙再也沒聽老爸說過鋼絲床上鬧鬥爭之類的話,反右傾、整社、四清,接著一連串兒的政治運動都來了,老爸的嘴巴封得很緊,再也不敢胡亂講話。從那時起,老爸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般發言稿都由秘書擬好,經過多次修改才敢在會議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他不准妻子和兒女們隨意在紙上寫字,不准在晚上拉緊窗簾之前打開電燈,不准聽收音機短波廣播,不准隨便議論國家大事或者某一位領導,不准在機關食堂裡吃大米飯溜肝尖兒,更不准哪個女同志到家裡來看望他,談工作也不行。
爸爸從那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芝麻粒兒大的事兒都看成不得了,可是老爸哪次運動也沒跑得過去。
1959年他雖說沒輪得著上廬山,可是並沒有躲過一劫。因為他說過周小舟本是個有水平的文化人,還說賈拓夫曾經冒死救過劉志丹。結果,他犯了方向性錯誤!被批判了半年。
1960年他就更倒霉了,那幾個愛搓腳丫的人在向中央領導匯報工作的時候,把幾個要命的數字搞錯了,把糧食的畝產量說成總產量,這還了得?結果被一個新華分社的記者寫內參捅到中央。劉白沙的老爸是這幾個人的頭兒,是一小撮兒官僚主義的頭兒,因此被降了一級。
「文革」時,劉白沙的爸爸當然更是逃不過去,造反派揪住那句「鋼絲床上鬧鬥爭」不放,說他是走資派、大流氓,害得他好長時間翻不過身來。
直到1978年,他才被徹底解放,並很快就被重用,擔任了要職。那是個大平反、大換班的年月,許多老同志,經過千難萬苦,好容易熬到了平反昭雪、重新出來工作,可是年紀都已經大了,身體也都不行了,總之心有餘而力不足。劉白沙他爸爸就不同了,他心寬體胖、頭腦清醒,開會一開開到夜裡十二點,誰能比得上他?
大家都納悶,這老頭子怎麼越活越精神了,莫非有啥養生術?劉白沙把這話轉達給他爸聽,他爸聽了那份兒得意,頗為神秘地跟兒子說:「信不信,這是吃臭雞蛋吃的!」他爸終於又敢開玩笑了,說完了哈哈大笑,劉白沙也跟著笑。
爸爸的性格對劉白沙影響很大,自從當了官,他嘴巴上乾淨了許多,他時刻想著他是老爸的兒子,努力學著老爸的樣子。
他也規定了許多個不能,除了在酒店不看外國電影之外,還有不准在會議桌上坐錯了座次,不准與部長系同樣的領帶,不准讓死對頭抓住了他的短處,以及不准在開會的時候打盹兒等等。這些不能都有著新的時代內容,比起老爸那幾個不准,深刻多了。
他外表看起來莊重,開會的時候一套套的,要求別人甭提多嚴格,其實那些都是裝的,他骨子裡還是好色。
在市兵改工辦公室,劉白沙的行為檢點是有了名的,很多人都說他是正人君子。他出差在外,尤其注意影響。男人放單飛等於獲得了自由,在大酒店裡與女服務員隨便開個玩笑,看個外國片兒什麼的也不算問題。在這方面劉白沙與其他男人並無差別,他喜歡和漂亮的女孩子耍貧嘴,也常看那些有刺激性的外國片兒,可是他卻特別小心,從不在同事面前露馬腳。
有一位同是副局級的老朋友來酒店裡看他,敲門前先在門外聽,聽了一會兒,清清楚楚地聽見裡面有「呼嗤、呼嗤」喘氣聲,還有個女人在「嗷嗷」地叫,於是這人樂了,心想可真抓住了劉白沙的現行兒。
等那人敲門進去一看,只見劉白沙神態自若地坐在床上搓腳丫子,電視裡放的是小貓、小狗的動畫片。其他什麼事都沒有。劉白沙胡亂應付一番,把那人哄走了,然後關上門,重新換台,接著看黃片兒,一邊看一邊得意地嘿嘿笑:「媽的!想抓咱的現行兒,門兒都沒有!」
他任兵改工辦公室副主任不久,有關部門從方便工作出發,專門給他配備了一名女秘書,得到這個消息,他暗吃一驚,第一感覺就是有人要害他。於是他把綜合處長找來,大發雷霆:「誰要女秘書?哪個想要就說話,反正我不要!作為黨的幹部,時刻要考慮影響,懂嗎?」
劉白沙的謹小慎微,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依照他的邏輯,用了女秘書就會產生不好的影響,這等於說有了女秘書就一定會出事兒,一群幹部領著一群大肚子女秘書,豈不是一幅深有寓意的漫畫?於是乎,大家知道這劉主任原來是這麼一個人,嚴格要求也罷,死要面子也罷,說白了就是裝洋蒜!
劉白沙活得很累,他既要看上面的臉色行事,同時也要防備同僚和底下人設計陷害他,他懂得人們關心的是什麼,厭惡的是什麼,在一些敏感問題上總是特別小心。他不敢胡亂訓人,不是他不想訓人,主要怕得罪人,怕人報復他。為了這,劉白沙在兵改工辦公室處心積慮,苦心經營,整天琢磨些「與人奮鬥」的事兒。
一個姓褚的處長上了三年的在職研究生,最後考試不及格,他為了使自己的履歷表好看,於是就花五十塊錢買了個畢業證書。劉白沙知道以後不僅不追究,還經常在會上點名表揚他,說他這能幹那能幹,結果弄得這個處長見了劉白沙的面兒就心虛,他老是感到劉白沙的眼神兒裡有一種怪怪的東西。
兵改工辦公室一把手調走了,上面下了一個通知,把兵改工辦公室的一位副主任破格提為部長助理,分管工改辦。這人的歲數比劉白沙小,資格比他淺,學歷比他低,一轉眼就成為他的上級領導,這件事讓他很是惱火,他關起門來,獨自發了半天火。可在新領導的面前,他畢恭畢敬,謙遜得一塌糊塗,有事沒事都要登門請示。背後卻一遍遍地咀咒:腦袋那麼小,屁股那麼大,笨得跟什麼似的,就不相信他部長寶座能夠坐多久,看誰活得過誰!
在劉白沙的眼中,官場上的事就跟草原上的生存鬥爭一樣,只有一隻可憐的小羊,為了爭奪生存的有限空間,老虎來吃,豹子來吃,狼來吃,鷂鷹也來吃,這些凶殘的野獸們為爭奪這隻小羊,互相戒備、互相敵視,最後拚鬥起來,打了個你死我活。小羊被撕碎後,草原上的小鳥和爬蟲也會爭著去咀嚼殘羹剩餚。
劉白沙從延安回到北京後不久,很快又結了婚,妻子叫路薇,出身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是一個賢惠的、有著傳統性格的女人。那時劉白沙還沒有正式工作,路薇開了一家小小服裝店,憑著微薄的收入,把劉白沙的女兒小妹扶養大,路薇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妻子。
為了縮短和丈夫的距離,尋求一種精神上的平衡,路薇憑著毅力考上人大函授學院,而且一直讀完了本科,她學的是橋樑工程專業,畢業後在北京市道橋公司當助理工程師。
可是,劉白沙已不是以前的劉白沙了,他當了副局級幹部,差一就點進入了高層,他的生活範圍裡有著許多美麗、出色,足以讓他心動的女人。他突然想起,這些年工作崗位老是變,那老婆是不是也該換一換了?他老是想著報復背叛了他的毛欣如,怎麼報復?那就找一個真正的好女人,年輕的、驚艷人間的女人,看你們毛家眼紅不眼紅!
路薇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座小橋,走過來後就不想再走回去。
那天,他被朋友拉去北京飯店觀看服裝模特兒表演,認識了時裝報社的攝影師苗梁子。
這苗梁子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擅長美術攝影,又師從著名攝影大師學習美術攝影,由於天賦和勤奮,她成就斐然,三十歲就蜚聲攝影界,還成了中國美術攝影家協會的理事。她探訪過很多名山大川、寺廟古剎,到過西藏、新疆,雲南等不少充滿神話的地方,創作了數不清的優秀作品。她的《摩梭人的屋簷》在東京國際攝影大賽中獲得了金獎。
她人長得不俗,顴骨微高,臉頰豐盈,有著印度女郎般的大眼睛,鼻樑纖巧,紅唇性感,皮膚白淨,舉止婉約大方,人們都說她是中國美術攝影界第一美人。只可惜機緣不到,三十出頭了,這位才貌雙全的苗梁子還待字閨中。
那天,劉白沙與苗梁子,兩個人一見面就墜入愛河,真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沒多久兩個人如膠似漆,再也分不開了。於是便在外邊租了房子,悄悄地住在一起。
苗梁子可不是讓人佔便宜的女人,劉白沙有這頂烏紗帽,還有高幹背景,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配偶,現在劉白沙已經落到自己的懷裡了,她怎麼能輕易放過?她死活要嫁給劉白沙,還逼著劉白沙跟妻子離婚。
劉白沙金屋藏嬌,正感覺美得不行,苗梁子的逼婚讓他從樂不思蜀的美夢中醒過來,他越想越害怕,他這個副局級來之不易,假若讓外人知道自己亂搞男女關係那還了得!他既捨不得嬌滴滴的美人,也捨不掉那頂烏紗帽,他左右尋思,認準了萬水千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趕快離婚,與苗梁子組織一個新的家庭。於是,劉白沙很快向路薇提出離婚要求。
路薇天生的脾氣好,不吵也不鬧,任憑丈夫軟硬兼施,只是死活不鬆口。她一眼就看出丈夫有了花花腸子,說什麼感情有了距離、共同語言沒有了,全是騙人鬼話,一準是在外頭有了新的女人!她知道劉白沙雖然好色,但是更加喜好那頂烏紗帽,心想不離你有什麼法子,你鬧吧!鬧大了,讓部領導知道你亂搞,你喜新厭舊,難道你不害怕,搞女人把官兒搞丟了,看你還敢亂搞?11
宋沂蒙剛上任,大有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幹一番事業的勁頭,起初,總經理戴學榮對宋沂蒙的積極做法還是很支持的,宋沂蒙的請示報告打上來,一般不做大的改動,每次都用大號鉛筆寫上:同意。
有一次,宋沂蒙建議召開群眾座談會,對中層領導幹部的工作狀況進行評議。這看來是一個很有建設性的意見。戴老闆一反常態,把這份建議書擱置了三天,未做任何答覆。緊接著,宋沂蒙又呈報了第二份建議書:《關於在幹部、職工中進行思想狀況分析的請示報告》,可是,這份東西很快就被退了回來,上面用紅筆寫著:暫不擬行。
宋沂蒙心裡發毛,兩份報告被槍斃,這可不是好兆頭,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妥。左思右想,他感到這兩份東西都的確太敏感了,可能觸動了哪根神經。他很後悔,不該那樣急功近利,可是報告送上去也收不回來,他越想越後悔。
冬天到了,一個跡象出現了,公司機關內部出現了人事變動,綜合處新來了一位正處長,是個中年女同志,原來是戴學榮總經理的秘書,名字叫馬珊。同時,她還被增選為總公司的黨委委員。
馬珊是個東北人,人高馬大,體重也很有水平,從背後看,簡直就是一個男子,該有肉的地方有肉,不該有肉的地方也有肉。從正面看,她的皮膚不黑不白,臉龐圓是圓,就是稍微有點扁,將近四十歲的人了,臉上還長著不少青春痘兒,人家說她是老閨女,這麼大了還嫁不出去,心裡一定著急上火。眼睛小是小點兒,可是個雙眼皮兒,鼻子方方正正,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快人快語、能說會道。這馬處長很有表現欲,說起話來眉飛色舞,走起路來也有派頭,一個女同志邁著闊步,處處惹人注目。
她出生在哈爾濱的一個鐵路職員家庭,曾經在商店裡當過售貨員。實際上也就是個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後來也不知從哪裡弄到個研究生學歷。後來,她從省分公司調到總部工作,成為中央直屬企業人才庫裡的一分子。那兩年,公司缺少這樣高學歷的年輕人,她先是在業務部門幹了一年,很快就成為戴總跟前的紅人,擔任了戴學榮總經理的秘書,升為副處級。現在又放到綜合處,直接擔任正處長,掌握著重要權力,是總公司炙手可熱的人物。
據說,這位新處長很欣賞《紅與黑》中的於連,那個為了擠進上層社會而不擇手段的小人物。只不過於連是個男人,而她是個女人。在某種意義上,她與那個男人一樣,都出生於貧困人家,都想出人頭地。人們只知道13世紀的法國是浪漫的,而不知道20世紀的中國更加浪漫,中國這麼大,天地這麼寬,機會這麼多,人人都在生存中競爭,今天你是下層人,明天你就可能是人上人,而完全不必擔心丟掉頭顱。
馬珊捧著《紅與黑》,從東北來到北京,準備在這個大舞台上小試身手。
新處長上任當天,宋沂蒙就感到了壓力,他一眼就看出,這個身材魁梧的馬處長是個精明強幹的人物。這種人別看長得粗點兒,心眼兒準保比繡花針尖兒還要細,你無論如何也看不透她的內心。她誇你的時候,也許手裡就握著拉弦兒的手榴彈,在她手底下幹活兒,不得不留點神。宋沂蒙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趕緊把自己的工作情況向新處長做了詳細的溝通匯報,並且誠懇地進行了自我檢討。
馬珊也一眼看透了他,馬珊覺得宋沂蒙對地方情況不熟悉,內心裡卻是野心勃勃,他腦子聰明卻不知從何入手,不愛說話、手頭勤快、思想顧慮很多,他有著一般男子漢的銳氣,膽子卻很小。
宋沂蒙萬萬沒料到,新處長對他的工作十分支持,聽完匯報以後,馬珊樂呵呵地對他說:
「檢討什麼呀!小宋,我覺得前一段處裡的工作挺有成效的,你搞政工比我內行,今後得向你學習呀!我來之後,你別有顧慮,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沒的說!」馬珊沒有稱宋沂蒙為宋副處長或者宋處長,而是學著戴老闆的口吻,管宋沂蒙叫小宋,等於把他當做了自己人,也是一種信得過的態度。聽馬珊這麼說,宋沂蒙也踏實多了,提著的那顆心總算落了下來。
馬珊對宋沂蒙很放手,對他分管的那塊兒工作,不過多地干預,原先被老闆擱置的報告,也經過馬珊做疏通工作,很快被批下來。宋沂蒙把馬珊看作觀音菩薩,因此對她十分尊重。正副處長兩人有一間共用的辦公室,宋沂蒙很積極,每天上班以前,都會主動地把衛生打掃得乾乾淨淨,把暖水瓶灌得滿滿的,其他零活兒,例如取報紙、接待客人等等,他都搶著做了。
馬珊很滿意。兩位處長的合作十分默契,而且愉快。但宋沂蒙很快就領教了這位女處長的厲害。
這天,馬珊一改平日衣著樸素、整齊的習慣,外面罩了一件奶黃色的羽絨服,裡面穿著中式對襟布面裌襖,下面穿著一條褲線熨得直直的毛嗶嘰褲,腳上穿了一雙擦亮的半高跟皮鞋。人顯得格外幹練、精神。
綜合處是一間大屋,裡面有個套間就是兩個處長的辦公室。馬珊「咯登登」地走了進來,處裡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掃來掃去。這些人的資歷大都不淺,誰也不服誰,馬珊的到任,讓他們的內心不平衡,可是表面上誰也不說什麼。
馬珊進了處長辦公室,衝著正在看報紙的宋沂蒙投以一個親切的微笑:「喲,小宋這麼早就來啦?」宋沂蒙連忙起身招呼,馬珊今天格外用心的打扮以及含有幾分親密的眼神讓他感到意外,覺得可能有什麼特別的意味。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
馬珊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有意無意地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微笑著對宋沂蒙說:「小宋,你覺得老張的事咋處置?」
馬珊說話帶東北口音,才幾天,宋沂蒙也學得舌頭不打彎了。他叫馬珊為處長,而且第二人稱用「您」,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尊敬之意,且無僭越之心,同時也為了保持一定距離。
馬珊說的老張,指的是處裡一位副處級調研員,最近由於經濟上的問題,和老婆打了一架,一拳打過去,竟把老婆的鼻樑骨打斷了。這下可麻煩大了,老婆把老張告到派出所,說這是家庭暴力。派出所的同志到單位瞭解情況並徵求意見,說老張的行為已構成一定程度傷害,觸犯了治安管理條例,如果單位同意的話,可以將其行政拘留幾天。
宋沂蒙對這種野蠻行為並不同情,見馬珊再三追問,就蔑視地說:「他這是罪有應得,既然連他老婆都告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我看……」
沒等宋沂蒙把話說完,馬珊立即把話截住,不再跟他商量,伸手抓起電話筒,就給派出所打電話:「是劉所長嗎?我是專賣外貿的馬珊呀!對,對,老張的問題,我們研究過了,這是一個老同志啦,在我們單位一貫表現很好,是,我們這兒有好些工作還離不開他,我們建議讓本單位組織上處理算了,對,我們一定嚴肅處理!那就這樣,我代表戴總謝謝您,再見!」
馬珊放下電話,滿臉嚴肅地說:「人家老張也不是有意犯法,就為這點兒事把他送進拘留所,那他以後可怎麼做人吶?還怎麼再在專賣外貿公司干呢?可不能毀人一輩子!我們做領導的要替下面負責!」
宋沂蒙聽了,感到面前這位表面生猛的女領導挺有人情味兒,這樣處理,是既合乎原則又通情達理的做法,他打心眼兒裡信服,同時也感到馬珊這女人不簡單,對待這樣的女人,決不能用常規的思維方法來判斷,尤其聽到「代表戴總」四個字,他就更加感到這女人不同尋常。
宋沂蒙心悅誠服:「我同意這樣處理,不過總得給他個處分才是,不然人家會有意見。」這也算表示了態度。可馬珊還是不以為然,她提高嗓門說:「處分什麼,批評教育完了,挨打的是他老婆,把自家老頭子搞垮了,對她們家有什麼好處?她還能怎麼著?我就不信!」
這下可讓宋沂蒙充分領略了這女人性格上有兩重特點:一是體恤屬下,具有同情心;二是決斷得如此乾脆。只是作為一個部門的正職處長,也不跟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副處長商量,就獨自做出決定,頗有些跋扈。馬珊的雙重性格讓人匪夷所思。宋沂蒙覺得自己新來乍到的,說話不硬氣,何況他跟女人相處,是從不鬥心眼兒的,跋扈就跋扈吧!想開了就這麼一回事。
說完了,馬珊推開門,把老張叫進了處長辦公室。
老張,五十多歲了,瘦得可憐。宋沂蒙看他那虛弱的樣子,簡直不相信他還有本事把別人的鼻樑骨打斷。
馬珊一屁股坐在木製的靠背椅子上,連眼皮都不抬,一邊翻閱桌上的紅頭文件,一邊平靜地對宋沂蒙說:「小宋,你把咱們的處理意見跟他說說!」老張聽見說要處理他,嚇得身子不住地哆嗦,幾乎站不住。
宋沂蒙心想,怎麼讓我說呀?這女人又聰明又刁蠻,她自己做出的決定,為什麼讓別人去說呀?宋沂蒙滿肚子不樂意,可事到臨頭,當著處裡同事的面,不管樂意不樂意也得照辦,他略微思考了一會兒,只好咽口唾沫,厚著臉皮指著老張的禿腦瓜子數落起來:「你看你辦的事,對嗎?」
老張這個人資格老,五十年代就在本公司做事,業務很熟,因此倚老賣老,仗著是個副處級,架子大,脾氣也大得很,根本不把宋沂蒙放在眼裡,有時連剛上任的馬珊也敢頂。可這會兒他讓人抓住了把柄,站在處長辦公室裡,只能規規矩矩的,聽見宋沂蒙問他,他忙急急地說:「不對,當然不對!」
宋沂蒙見老張認了錯,便講起了大道理,將他狠狠批評了一回。老張規規矩矩地聽著,眼珠子骨碌碌轉,聽著聽著,才慢慢地轉過味兒來,明白自己不會被送進派出所了,臉上緊張的神色漸漸消失。
宋沂蒙批評完了,覺得夠嚴厲的,再說下去也沒詞兒了,就斜眼瞥了一眼馬珊。馬珊仍然不動聲色地翻閱文件,彷彿屋裡發生的一切與她無關。宋沂蒙完全懂得自己扮演的是什麼樣的角色,心裡一陣暗暗不平,可是沒有辦法,他只好按馬珊的意思接著說下去:
「老張啊,照你這個情況,已經使你愛人的身體受到傷害,派出所的同志說,按治安處罰條例,本來應當拘留的,馬處長考慮到你以往的工作貢獻,同時也考慮到你的家庭安定和你本人的政治生命,她親自向派出所的同志講情,所以人家才同意免於治安處分……」
這時,馬珊放下手中的文件,截住了宋沂蒙的話,繃著臉冷冷地說:「不能這麼說,批評教育,這不是哪一個人的意見,是我和小宋共同研究的。」
老張當然清楚這其中的關鍵人物是誰,他一下子撲到馬珊跟前,差點給她跪下,他不顧五十多歲的年紀,抽嗒嗒地哭起來。「處長,太謝謝您了,我一家老小都忘不了您!」只是這通表現顯得並不十分真實,雷聲大,雨點小,只聽哭泣聲,卻沒有什麼眼淚。
宋沂蒙聽老張說什麼一家老小,更瞧不起他,把老婆的鼻子都打壞了,還配說一家老小?這麼酸這麼臭的場面,宋沂蒙實在看不下去,於是托辭說有其他事情,一轉身就推門離開辦公室,到外面大屋和別的同志聊天去了?
通過處理老張打老婆的事,馬珊撈到一個替部屬說話的好名聲,宋沂蒙也曉得了她手段的厲害,更加不敢惹事生非。這樣一來,馬珊在綜合處站穩了腳跟兒,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把手,人們都在背後稱馬珊為馬大處。
馬珊當了綜合處長以後,主張把多餘的勤雜人員辭退,這時有人反映龍桂華平時幹活兒雖然肯賣力氣,可是精神老是恍恍惚惚的,馬珊一聽就是滿臉不高興的樣子:「這種人怎麼能用?以後出了問題誰負責?趕快辭掉!」
宋沂蒙一聽要辭掉龍桂華,心裡有點不落忍。一個清潔工能出什麼問題?人家別的單位用智障者當清潔工,也沒見出問題,龍桂華怎麼會連智障者都不如?於是他趕緊替龍桂華說情:「這個清潔工的女兒是咱們裕民醫院的護士,前些日子失蹤了,讓她在公司當清潔工是照顧的性質,我看……」
沒等他說完,馬珊就打斷了他:「照顧什麼,這個要照顧,那個要照顧,我們專賣外貿公司成什麼啦?福利院還是救濟站?」馬珊臉上的肉繃得緊緊的,嘴巴撅得老高,她說的話在綜合處就是最高指示,於是宋沂蒙不好再說什麼了,他在替龍桂華惋惜,他不知道龍桂華失去這份工作以後還會做什麼。
馬珊像吩咐所有的手下人一樣吩咐宋沂蒙:「小宋,還是你去和這個清潔工談談,態度要委婉一些!」
宋沂蒙一聽要他去談,立刻慌了,這砸人家飯碗的事,可不是件好辦的事,態度要委婉一些,怎麼委婉?宋沂蒙覺得自從那天見了龍桂華一面之後,她一直在躲著他,龍桂華的命夠苦的了,他再去把龍桂華辭了,那麼他這個壞人真是做到家了。他不想應下這個差事,想開溜,可是他一抬頭看見馬珊正顏厲色的臉,不禁有點害怕,把想說的話又嚥了回去。
宋沂蒙不情願地找到龍桂華,龍桂華正在二樓樓道的水池子邊上涮洗墩布,她的額頭上流下許多汗,順著面頰淌到脖子上。宋沂蒙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實在不敢跟她談,躊躊躇躇地想離開。
龍桂華的胸前沒有了那朵半隻蓮,自從宋沂蒙第一眼見到她,她就別著那朵花,宋沂蒙模模糊糊記得,那朵花是由黃色金屬絲編成的,細細的金屬絲略微纏繞了幾道,就形成了小花綻放的圖案,老遠看去彷彿是真的一樣,可是那朵好看的半隻蓮怎麼不見了?
宋沂蒙一想到龍桂華就要失去這個工作,心裡不禁為她的將來感到擔心,她今後將如何生活?宋沂蒙想對她說,他是她的老校友,說他想幫助她,他不知道這樣說了以後會不會刺痛她,而且他並不知道自己怎樣幫助她,一兩句空話會讓被逼迫的人更加誤會。
在水池子旁邊,宋沂蒙懷著不安,口吃地說:「龍桂華,我們不,不是頭一次見面,是嘛?」龍桂華低著頭,一邊把墩布擰乾,一邊在心裡說:當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你是宋副處長,我還知道你是胡繼生的女婿,你老婆是個軍官,將軍的女兒。我們之間有什麼話好說!
宋沂蒙彷彿聽見了她的心裡話,於是漲紅了臉:「我們是同一所中學的,我記得你!」宋沂蒙不得已捅破了這層關係,以為有了同學關係,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會沖淡些,可龍桂華聽了這話只是微微瞅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地把頭低下了。她不記得有過宋沂蒙這樣一個校友,她的那所中學裡有不少高幹子弟,她與這些官宦人家出來的孩子素無往來,就是同年級的也不怎麼來往,更甭說是低年級的了。
宋沂蒙見龍桂華不理睬他,就只好實話實說:「處裡叫我跟你談談,關於你的工作問題……」龍桂華的嘴角上慘然一笑,她馬上懂得對方下面要說什麼了。
宋沂蒙還想繼續說下去,龍桂華沒有等他說完,就把墩布穩穩地靠在牆邊上,然後把勞動布的工作服脫下來,三兩下整整齊齊地疊好交給宋沂蒙。然後一言不語,低著頭轉身離開。
龍桂華平平靜靜的神態令宋沂蒙吃驚,這是一個經歷過許多變故的人,她不會專門去考慮明天會怎樣生活,也不會仇恨任何人,她很冷漠地對待所有的變故,她只是把自己和宋沂蒙所在的群體劃為不同的階層,或者說在她與他們之間有一堵人為的牆,這堵牆把他們隔了很遠。她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宋沂蒙也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同在一座城市生活,同喝一種水,可是有了這堵牆,他們似乎又不是同一世界上的人,誰也看不清誰的面貌,誰也不瞭解誰。
宋沂蒙眼睜睜地看著龍桂華走,心裡充滿了無奈和內疚。他猛然想起那天在廁所門前發生的那件事,想起他不經意間的詛咒,當時他怎麼詛咒的,他記不清了,可就在幾分鐘前發生的一切,卻足以讓他懊悔。他變成直接砸了龍桂華飯碗的責任者,他覺得自己在龍桂華的心目中就是一個惡棍!
處理了龍桂華的問題,宋沂蒙心裡不痛快,他突然覺得綜合處的空氣壓抑得很,這時,湊巧有個出差的機會,河北省正定縣專賣外貿倉庫出了一個火災事故,於是他就主動向馬珊提出,要求親自去瞭解一下情況,馬珊半點不反對,立刻表示同意。
宋沂蒙也沒耽誤功夫,說好第二天出發。
宋沂蒙回到家裡,見妻子正躺在床上看電視。那台二十英吋的日立牌彩電還是用他的轉業費買的,胡煒對待這台電視就像對兒子似的,回家一定要先擦拭一遍,看起來沒夠,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做。宋沂蒙要出差了,心裡十分輕鬆,脫了軍大衣,把它往椅子上一扔,嘻皮笑臉地對妻子說:「又看電視吶?小心把眼睛看出毛病來!」
胡煒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手裡還拿著一包花生米,一粒粒往嘴裡送,無暇顧及宋沂蒙,不去理睬他。
宋沂蒙也躺在妻子身邊,掃了電視一眼,見播放著兒童舞蹈,覺得沒多大意思,就伸出胳膊摟住妻子的肩膀,在蓬鬆的頭髮上摸了又摸。胡煒感受著丈夫的溫暖,索性把雙腿也搭在他的身上,兩眼還是盯著電視。
宋沂蒙下意識地自言自語:「要是有個孩子多好!」胡煒聽得清清楚楚,一雙秀氣的眉毛緊蹙起來,噘著嘴巴說:「想得美!」
兩個人都做過體檢,身體沒毛病,自從轉業回來以後,夫妻生活大體上也正常,不知什麼原因,胡煒就是沒有懷孕的跡象,快四十的人了,再沒有孩子就徹底砸啦,他們都很著急。
「算了,不提這些。我明天要出差。」宋沂蒙一邊撫弄著妻子白皙的手掌,一邊略帶憂鬱地說。胡煒把手挪開,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瞪著一雙秀氣的眼睛說:「出差?上哪兒?是不是跟馬大處一塊兒?」
宋沂蒙依舊躺著,重新抓住妻子的手,面對她的審視,笑吟吟地說:「馬大處?她算什麼東西?我這是躲著她呢!」胡煒放心了,把頭伏在丈夫的胸前,低聲說:「還沒告訴我呢!到底上哪兒啊?」
「正定,離石家莊挺近。」宋沂蒙喘著氣說著,急急地去脫妻子的毛衣,可是被妻子一把擋了回來,她忽然抽身起來跑了,邊跑邊高聲喊道:「想幹什麼呀你?人家身子不方便,你不知道呀?」
宋沂蒙這才記起妻子來了例假,「撲騰」一下,心裡涼下來。他腦子裡昏沉沉,一片失望,不知怎麼,他忽然又想起了陸菲菲,那依舊煥發著少女氣息的粉紅色圓臉,時隱時現,那濃烈的吻,狂熱的擁抱,讓他的心靈飛了,飛到潮白河畔,白楊樹下那片泥濘……
第二天,天還沒亮,宋沂蒙就坐上了火車,捂著件軍大衣,靠在角落裡,他不停地朝窗外看去,他明知胡煒不會來送他,可他還在盼。
他眼睜睜地看著別的旅客,在擁擠的車廂裡,有的男人送別女人,把行李塞在行李架上,然後拉著女人的手依依不捨。有的孩子送老人,坐在老人身邊,一遍遍、說不完的囑托。人們在離別的時候,感情最豐富,這是一個最有人情味兒的地方。
只有他孤零零,以前在部隊時,每次歸隊,胡煒都會來送他,送他的時候還不顧一切地哭鼻子。可這一回胡煒沒來,只是在臨離開家門的時候,把在副食品商店買的一隻燒雞塞在他的包裡。
列車猛地顫抖了幾下,然後緩緩開動。這是宋沂蒙數不清的旅行中最感孤獨的一次。列車離開了北京,喇叭裡放著纏綿的鄧麗君歌曲,他孤零零坐著,望著對面緊緊相偎的情人,心裡又煩又亂。車輪軋在鐵軌上,轟隆隆的,節奏越來越快,他聽著汽笛長鳴,感受著晃動,這一切多麼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