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 正文 第六章
    吳莉莉感到工作越來越難做了。郭家茂向她匯報說,經他瞭解有關情況,林業局開除高彥龍的做法是有道理的,他的燒傷已經痊癒,卻躲在家裡不去上班,影響很壞。高成磊也匯報說,勞動監察大隊有關人員去了林業局,第二天,就被勞動局局長叫回去了,他問勞動局局長為什麼這麼做,勞動局局長說,康書記來過電話了,提醒他們注意,不要干擾林業局正常抓勞動紀律。勞動局局長對高成磊說,高縣長,你是主管縣長,康書記是縣裡的一把手,你們的指示,按理說我都應該執行,可你們的意見不一致,我只好撿職位高的聽。勞動局局長是老同志,高成磊當財政局局長時他就是勞動局局長,因此跟高成磊說了實話。

    吳莉莉對康育政的做法充滿了疑問,不知道一個縣委書記為什麼對高彥龍這麼漠不關心,他一向是親民的呀!難道就因為高彥龍向中央電視台寫了一封信?為此,她專門到縣委去了一趟,向康育政談了自己準備讓林業局恢復高彥龍公職的想法,康育政聽了她的話,淡淡地說:「我們關心一下高彥龍是對的,他畢竟在撲火中被燒傷了,但決不能感情用事……我看林業局的做法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吳莉莉見康育政是這種態度,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與此同時,縣文化中心的建設準備工作遇到了難題。代振剛擔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後,進入角色很快,他發現文化中心工程建設批准書還沒有辦下來,就與縣建委主任去了一次省建設廳,催問此事。建設廳的同志告訴他們,申建報告壓在主管副廳長那裡。他們又去找主管副廳長,副廳長說,我認識你們吳縣長,你們讓她給我來個電話。代振剛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吳莉莉,她問這個副廳長姓什麼,代振剛說是姓華,她心裡就明白了幾分。她想起自己到省委黨校學習時,楊洪梅安排的那頓飯,以及楊洪梅與華副廳長的曖昧關係、楊洪梅與徐福濤的同學關係。華副廳長讓她打電話,明擺著他是要為中德公司的工程追加款說話。一個副廳級領導幹部用自己手中的權力為一個企業說話,用行政審批權來壓下面,這讓吳莉莉極為反感。她告訴代振剛,她不能打這個電話,她不想把一件本來是很正常的事,變得這麼複雜。她告訴代振剛,如果嶺東的這個工程有什麼問題,就請華副廳長指出來,若沒有問題,而卡著批件不發,我們就要找主要領導了。

    代振剛從電話傳來的吳莉莉的聲音中,知道她非常生氣。縣建委主任忙勸代振剛,說不能就這麼轉達吳縣長的話,否則,縣建委以後就不好與省建設廳打交道了。縣建委主任對華副廳長說,他們一時聯繫不上吳縣長,要是有什麼話,他們可以捎回去。

    華副廳長說:「還是讓你們吳縣長親自給我來電話吧。」

    代振剛與縣建委主任無功而返。吳莉莉對從省城返回的代振剛與縣建委主任說:「緩緩也好,這個工程的承建者還需要重新考慮。如果中德公司的建設費用還是這麼高,我們就需要重新招標。」

    縣建委主任說:「這個工程讓中德公司干,是孫縣長早就定的……」

    「不管是誰定的,我們都要重新看一看,到底是哪個公司的條件好,哪個公司承建這個工程對我們有利……條件好而且對我們有利的公司,我們才能用!」

    縣建委主任提醒道:「由中德公司來幹這個工程,康書記也是同意的……」

    吳莉莉說:「對嶺東有利的事情,康書記會支持的!」

    縣建委主任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代振剛說:「吳縣長,就按你的意思,我們對建築企業的情況再摸一摸。」

    康育政聽到吳莉莉要對承建文化中心的建築企業重新招標,頓時怒不可遏,吼著對縣建委主任說:「孫縣長死了,我還在呢!」吼完之後,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失城府,便語調低下來說:「你去找周樹堂,把情況匯報給他,他是主管城建的副縣長,請他定一下。」

    康育政對周樹堂是有信心的。

    縣建委主任走了之後,康育政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須向蘇會昌建議立即調整吳莉莉的工作。那麼,市委將吳莉莉的工作調整之後,由誰來接縣長這個位置呢?這個人選既要讓市委滿意,又要讓自己使用起來方便。現在看來,譚永書是最合適的人選了。但是,譚永書才從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的位置上升任縣委副書記不久,缺少經濟工作經歷。

    除了譚永書,那就是高成磊了。原來,康育政擔心的是高成磊的大膽,近來,高成磊表現出來的不是大膽不大膽的問題,而是有時表態不站在他這裡的問題。他罵了高成磊兩次,高成磊當場表現得還算可以,一副虛心接受的樣子。他是可以調教的,是那種有工作能力又忠於自己的人。在向蘇會昌提出建議之前,自己應該再找他談談。

    吳莉莉敏銳地感覺到有的部門與縣政府的某個領導在敷衍她。這從今天上午召開的縣政府全體會議上就能看出來。

    這次政府全會,首先討論了即將提交縣人代會審議的《政府工作報告》。吳莉莉介紹了報告的總體結構和主要內容。她說,《政府工作報告》是政府在新的一年裡的施政綱領,經縣人代會審議通過後,將作為指導全縣政府工作的綱領性文件。報告所提出的目標、任務和措施,是縣政府向全縣人民做出的莊嚴承諾,也是政府接受人民代表大會監督的重要法定程序。實事求是地總結二00一年的政府工作,根據縣委的部署,提出二00二年全縣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總體思路、任務目標和主要措施,對於動員全縣人民在縣委的領導下,解放思想、與時俱進、埋頭苦幹、開拓創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要本著對政府工作負責,對縣人代會及人民代表負責,對嶺東未來發展負責的態度,對報告進行認真討論,暢所欲言,集思廣益,提出修改意見。

    參加會議的政府全體組成人員,在吳莉莉的講話結束之後,發言並不積極,討論也並不熱烈。有幾個人還一直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吳莉莉,表情冷漠,這中間就有高成磊、周樹堂、郭家茂、由德海、呂東義等人。吳莉莉不得不點名讓大家發言。

    討論完《政府工作報告》,吳莉莉又強調了幾件事:一是春節將至,有關部門要安排好廣大群眾的節日生活,走訪慰問困難群眾,讓包括弱勢群體在內的全縣人民過一個平安、祥和、歡樂的春節;二是加大對嚴重違法犯罪活動的打擊力度,對特大盜伐林木案要嚴查到底,給全縣人民一個滿意的交代;三是抓緊進行各類安全專項檢查、整治,重點是事故易發行業、關係人民群眾日常生活的行業、交通運輸行業、群眾節日活動集中場所,要防患於未然,保證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開了一上午的會結束了,吳莉莉感到有些疲勞。她對縣政府部分組成人員缺少工作熱情的狀態不滿,這樣下去,政府工作不會讓群眾滿意的。她想下午到康育政那裡,談談這個問題,能否在縣人代會召開前,組織他們集中學習兩天,學習內容就是「三個代表」重要思想。若不提前下手,一旦人大那裡有微詞,政府的形象就要大受影響。

    在縣政府食堂吃過午飯,吳莉莉回到辦公室。她像往常一樣,準備躺在沙發上休息一下。突然,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接起來,是蘇會昌的秘書打來的,他讓她給蘇書記回個電話,蘇書記現在就在辦公室。

    吳莉莉的電話給市委書記打過去,蘇會昌那邊接了。她從蘇會昌的聲音裡,想像到了他此時不苟言笑的樣子。「莉莉同志,我要批評你,你最近的工作做得可不好呀!」蘇會昌開宗明義地說。

    「蘇書記……」

    「首先是你與育政同志配合得不好。你不是一個剛剛走上領導崗位的大學生,你幹過鄉長,鄉黨委書記,黨委的領導作用你是清楚的,為什麼有時還不尊重育政同志的意見,另搞一套?」

    蘇會昌繼續說:「莉莉同志,這樣下去會犯錯誤的!還有,你處處否定前任的工作,借此抬高自己,莉莉同志,這更是一個領導同志無能的表現!我們做的每一項工作,都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發展的……」

    蘇會昌的聲音像震耳欲聾的鼓點,猛烈敲擊著吳莉莉的心,讓她感到了疼痛。

    「莉莉同志,嶺東是我工作過的地方,我對那裡充滿了感情。實話說,在北原的三區四縣中,我最關注的是嶺東。嶺東的工作有一點進展,我為它高興;嶺東若是出了什麼問題,我為它焦慮。你們不要讓我失望噢!我對你,對育政同志都是熟悉的,對育政同志更熟悉一些,他是非常好的同志,對你也是非常負責的。他向市委舉薦你來擔任嶺東的縣長,他是承擔了很大壓力的,你們要團結好呀!我原本要找你來市裡談談的,可是春節將近,市委是一大攤子事,擠不出時間了,只好跟你通通話。希望你能思索思索我的話,配合育政同志把嶺東的工作做好!」蘇會昌也沒有問吳莉莉有什麼話說,就撂了電話。

    吳莉莉沒有想到蘇會昌批評自己會這麼嚴厲,會這麼不留情面。他在嶺東擔任縣委書記的時候,嚴厲批評人的時候並不少,但卻是從來沒有這樣批評過她。俗話說:「響鼓不用重錘。」她那時的工作幹得很出色,還常受到蘇會昌的表揚呢。今天……領導批評自己,自己應該虛心接受,問題是,蘇會昌批評她的錯誤並不是事實!蘇書記一定是聽到什麼人的匯報了,並且偏聽了這一面之詞。誰會向蘇書記匯報呢?誰有資格面見蘇書記,來向他匯報呢?是誰讓蘇書記如此信任呢?吳莉莉的腦子在飛快地轉動。康育政!她突然想到了縣委班子中的這個班長,她為自己的這個判斷吃驚。

    吳莉莉已經沒有了午休的念頭。她馬上打齊國平的手機,電話通了,齊國平好像在一個飯局上,裡面的聲音異常嘈雜。齊國平對吳莉莉說:「現在說話不方便,我過一會兒給你打過去!」

    大約過了有十五分鐘,齊國平的電話打來了,開始就問:「老同學,你怎麼與康育政搞僵了?」

    吳莉莉沒有解釋什麼,問齊國平都聽到了些什麼。齊國平說,今天早晨,康育政到市委找蘇書記來了,發洩了許多對吳莉莉的不滿,建議市委調整吳莉莉的工作,還是讓她到市委黨史研究室工作吧。嶺東縣委副書記譚永書、嶺東縣政府常務副縣長高成磊都是接任縣長的合適人選。蘇書記聽了康育政的匯報,對吳莉莉很不滿,但認為馬上就調整她的職務還不妥。黨對幹部的使用一向是慎重的,吳莉莉剛剛擔任代理縣長三個多月,就因為出現一點問題而撤掉她現在的職務,會影響市委的威信的,還是採取批評的辦法,督促她改正缺點。縣委要開一次民主生活會,將她的問題擺出來,幫助她分析產生這些問題的原因,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末了,齊國平說:「前一段時間就聽到你與康育政交惡的傳言,原想提醒提醒你的,又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就撂下了。現在看來,康育政對你的意見很大,都影響到了蘇書記,你還真得注意!好了,秘書長又叫我了……」

    吳莉莉突然感到辦公室裡有些冷。她太瞭解康育政了,他能到蘇會昌那裡去告狀,建議調整自己的工作,那就是對自己徹底失望了,要擺脫自己了。她想起上午的政府全體會議,有幾個人看自己的那種眼神,他們分明瞭解康育政的行動,對一個要走的代縣長還這樣認真地研究《政府工作報告》覺得不可思議。是的,他們一定是這樣想的,那幾個人與以前的自己一樣,是康育政信得過的人。他們可能也沒有想到,康育政的建議並沒有被蘇會昌立即接受。

    吳莉莉突然有些心灰意冷。想想擔任代理縣長三個多月來,自己在想盡一切辦法把工作做好,卻遇到了很多難題,尤其是沒有得到康育政的理解,心裡感到一陣委屈。她想起王雅雯告訴她的那些社會上的傳聞,那些傳聞把她描繪成了一個令人討厭的女人,她憤怒,卻沒有十分在意,那些傳聞都是謠言,早晚會不攻自破的。可對眼下來自市委書記的批評,她卻不能不十分在意,那是一個地級市的市委書記,是上級組織的主要負責人,他得到的是錯誤的信息,又在此基礎上做出了錯誤的批評———還能有比這更令人難受的嗎?

    吳莉莉除了委屈,還有茫然。

    雖然蘇會昌眼下沒有調整吳莉莉工作的意思,可是,康育政會讓她繼續幹下去嗎?還有二十多天就要召開縣人代會了,會上進行的選舉會讓她去掉「代理」這兩個字嗎?她能獲得超過半數以上的票嗎?康育政在嶺東土生土長,有著很好的人脈關係。他自一九九四年擔任了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就有意識地在培植自己的人馬,現在看來,她也是他有意扶植的,只是目前不合他的意了,他想放棄罷了。八年了,他從組織部部長,到縣委負責黨群的副書記,再到縣委書記,他在嶺東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她在由縣人大常委會決定擔任代理縣長之前,他在人大那裡做了那麼多的工作,他甚至找單嶺臣做了佈置,她才僥倖當選。現在,她失去了他的支持,還能通過人代會上的選舉嗎?如果不能當選縣長,這二十多天的時間就是一個過渡階段,她實際上成了「看守縣長」。

    「看守縣長」?她覺得自己創造的這個稱謂飽含著苦澀。

    下午上班的時間到了,吳莉莉不想到縣委去找康育政了。

    現在看來,她想辦的那個班已經沒有必要了,有些政府組成人員工作缺少熱情,原因就在於他們在看康育政的臉色幹事呢!另外,這時候,那個一大早跑到市委告狀的縣委書記也不一定回來了呢!正想著,崔龍生敲門走了進來。

    崔龍生走進辦公室,精瘦的瓜條臉上佈滿了慚愧之色,連聲說:「吳縣長,真對不起,我害了你呀……」

    吳莉莉強打起精神接待崔龍生,她問:「老崔,你怎麼害我了?」

    崔龍生告訴吳莉莉,他對吳縣長支持春葉公司的發展非常感激,也對吳縣長的人品非常敬佩,就在酒桌上向別人發了一番感慨,說自己遇到了一個好縣長,想給她送點錢,讓她多給自己批點木材,她是說什麼也不收,自己以為這下子沒戲了,哪成想,她還是給自己多批了一千立方米。誰也沒想到,這樣的話被別人傳來傳去,竟成了吳縣長收了他的錢,多給他批了一千立方米。

    吳莉莉說:「傳言我都聽到了,沒有把它當回事,你也別往心裡去!」

    「吳縣長,這還沒算完……」「哦?」

    「剛才,呂東義把我找去了,跟我說,你要是能證明吳縣長向你要過好處,春葉公司的事在林業局是一路綠燈,明年可以再增加木材指標。我聽了,心想,這不是要整人嗎?我可不能做這缺德事!我拒絕了他,他讓我再想想。離開林業局,我就到你這裡來了。吳縣長,有人要向你下手,你要防備呀!」

    真是卑不足道的伎倆!看來,市裡沒有調整自己的工作,有人是不甘心,自己剛才想到的決非沒有道理。吳莉莉一臉凝重。「吳縣長,你和康書記的事,全縣都在傳。吳縣長,大家都很佩服你……」

    吳莉莉不想讓崔龍生說下去,就說:「老崔,好好搞你的企業,別學邊瑞亮那一套。我們的法制越來越健全,走正路才是企業的發展之道……」

    崔龍生看到吳莉莉一副疲憊的樣子,也不忍心多打擾,就告辭了。

    崔龍生走後,吳莉莉處理辦公桌上的幾個公文,精神總是集中不起來,她一會兒想到蘇會昌的嚴厲批評,一會兒想到呂東義要搞的小動作,一會兒又猜測康育政下一步如何出手,腦子渾渾噩噩。

    晚上下班,吳莉莉到菜市場買菜時,遇到了康育政的妻子與女兒康小影。康育政的妻子見到吳莉莉,扭頭就要躲避,倒是康小影熱情地與吳莉莉打招呼。

    吳莉莉問了問康小影在清華大學裡的學習情況,康小影很有興致地告訴了她。吳莉莉說:「有空到吳阿姨家裡玩吧,阿姨給你做點好吃的。」康育政與吳莉莉在駝峰嶺鄉搭班子時,每逢暑假,康小影都到山裡去玩,與吳莉莉很熟,兩家的關係也很好。

    康小影剛要回答吳莉莉的話,康育政的妻子拽著她的手說:「快走吧,你二姨在家等著呢!」

    康小影不解地看看媽媽,向吳莉莉擺擺手。吳莉莉望著康育政妻子與康小影的背影,不禁黯然神傷。

    吳莉莉要下班的時候,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告訴她董蓓出去一天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吳莉莉急忙問是怎麼回事。母親說,董蓓吃過早飯,就到同學家裡去玩了,說好的回家吃午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她卻沒有回來。兩個老人沒有多想,以為是同學留她吃飯,也就沒有過問。到了下午四點鐘,天色要黑下來了,母親見董蓓還沒有回來,就給董蓓的同學家裡打電話,想問問董蓓什麼時候回來,一問,說是董蓓在午飯前就走了。兩個老人著急了,將董蓓房間牆上貼著的同學家的電話號碼打個遍,都說董蓓沒有到他們家裡去。母親又給董蓓的班主任打電話,詢問學校有沒有活動,董蓓的老師說,學校沒有任何活動。母親急了,趕緊打電話告訴吳莉莉。母親在電話裡說:「莉莉,都怪媽媽,沒照顧好蓓蓓。她萬一有個好歹,媽媽對不住你呀!」

    吳莉莉看看手錶,現在是晚上五點,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說不定董蓓一會兒就回姥姥家吃晚飯了呢。兩個老人年齡大了,幫著自己照顧董蓓不容易,不能埋怨他們,就安慰母親說:「媽媽,別著急,說不定董蓓到一個你們不知道的同學那裡去了呢,再等等看。」

    離開辦公室,吳莉莉去了縣賓館。省交通廳的一個副廳長下午到了縣裡,檢查公路通鄉工程的進展情況,吳莉莉跟縣交通局長說好,晚上要陪著副廳長吃頓飯。像交通廳這樣管錢管項目的省直部門,縣裡得熱情一些,要表現出誠意,才能讓他們惦記著這裡的路。明天,吳莉莉還要與高成磊一起陪著副廳長檢查工作。

    高成磊已經在賓館了,他見到吳莉莉,說道:「客人到賓館後,休息了一會兒,現在還在房間裡呢!」

    吳莉莉忙表示到房間裡看看客人。她到房間裡與副廳長寒暄,又陪著副廳長及隨行人員下樓,進了餐廳。

    副廳長在酒桌上是一個很活躍的人,他妙語連珠,酒量也大,把他的隨行人員與嶺東的陪餐人員調動得興奮起來。他還不斷地與吳莉莉開玩笑,說她將來若被提拔,應該到省婦聯工作。這是為什麼呢?因為省婦聯的領導代表著全省的婦女形象,現在的幾位省婦聯領導形象上不過關,只有吳縣長去了,才能勝任。吳莉莉覺得這個副廳長還不俗氣,誇人漂亮還拐了這麼大的一個彎。副廳長還說自己會相面,大家都叫著請領導相一相。副廳長說,我先給吳縣長相,吳縣長現在有心事,怕是家裡出了什麼情況。副廳長的話剛剛落下,嶺東的陪餐人員立刻沉默下來,他們都知道吳莉莉與董述之離婚了,這不是捅到她的痛處了嗎?吳莉莉倒是笑了:「廳長好眼力!家裡還真有點事讓我擔心,女兒從早上出去到同學家裡玩,到現在也沒有回來。我出去給家裡打個電話,廳長不會怪罪吧?」

    「快打吧。」副廳長笑呵呵地說。

    吳莉莉站起身,離開飯桌,走到餐廳外給母親打電話。

    高成磊也早就發現吳莉莉在飯桌上心神不寧了,他不認為吳莉莉剛才說的是真話,她今晚的狀態應該是與嶺東的政局有關。當省婦聯領導?恐怕是嶺東縣的領導也當不了幾天了。

    吳莉莉很快就回來了,她站起來,提議喝了一杯酒,然後抱歉地跟副廳長告別。她說,反正廳長還要在嶺東呆幾天,她陪同檢查工作的時候再多跟廳長喝幾杯。

    副廳長善解人意地揮揮手:「好、好……」

    吳莉莉離開賓館,又回到了辦公室。現在是晚上八點,董蓓還是沒有回到姥姥家,她心急如焚。董蓓是一個乖孩子,她在外面玩,要是晚一點回家,從來都會給家裡打電話告知的。今天,董蓓這麼反常地不回家,真讓吳莉莉提心吊膽。

    晚上十點,母親給吳莉莉打來電話,告訴她,董蓓還沒有回來。

    晚上十一點,吳莉莉給母親打電話詢問,得知董蓓還沒有回來。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

    吳莉莉坐不住了。作為一個母親,她太愛自己的女兒了,女兒對於她,也是太重要了。女兒是她生命的另一半,是她的希望,是她感情上的依靠。她想了想,決定給康育政打電話,向他請假,她要回慶河一趟。

    康育政顯然還沒睡,聽到吳莉莉說明的情況,同意她回慶河,但要她把工作交代好,讓高成磊承擔起政府的主要工作。「到年關了,政府的工作不能停擺!」康育政在電話裡

    強調說。

    與康育政通完話,吳莉莉又給自己的司機打電話,讓他到火車站給自己買一張火車票。嶺東距離北原一百二十公里,北原又距離慶河一百八十公里,總共三百公里的路程,乘坐汽車走夜路太危險了。午夜十二點半,有一列從嶺東開往慶河的火車,運行六個小時,明天早晨六點半到達,吳莉莉想坐這趟車。

    向司機交代後,吳莉莉與高成磊通話,該說的話都說了。

    司機將吳莉莉送到火車站。她剛剛登上臥鋪車廂,就看見前面走著董述之,愣了一下,隨即猜想是母親將董蓓的消息告訴了他。她放慢了腳步,想距離董述之遠一點。董述之找到自己的舖位後,將一個旅行袋放到行李架上,在過道的小椅子上坐下來。吳莉莉不能不往前走了,她按照票面上標示的舖位找過去,找到了董述之停下來的位置。

    董述之看到吳莉莉,也愣住了,在他的判斷中,她有專車,她會乘汽車回去的,根本就沒有想到兩個人會在火車上相遇。他下意識地站起來,想跟她打個招呼,但卻不知道說什麼。

    吳莉莉無法躲避董述之,她在屬於自己的下鋪坐下來,沒有理會他,而是將眼光轉向車窗。車窗上滿是冰霜,看不到車廂外面的景象。

    列車員很快就過來了,給剛剛上來的旅客換票。換完車票,吳莉莉不禁感歎「不是冤家不碰頭」,董述之的舖位是中鋪,就在她的舖位上面。

    董述之畢竟是男人,臉皮厚,他主動跟吳莉莉搭腔:「蓓蓓會不會在外面有了男朋友?」

    吳莉莉心裡不願意搭理董述之,他傷害她傷害得太嚴重了。平時,他們也很少因為工作碰面,董述之是旅遊局副局長,開會或者到縣政府匯報工作,出面的都是局長。她今晚的心情不好,聽到的又是這麼一句話,忍不住地回答說:「你把董蓓當成什麼人了?你以為她是你呀?」

    董述之對吳莉莉的回答也很生氣:「你說我把董蓓當成什麼人?我把她當成女兒!現在的孩子都早熟,發生了早戀並不奇怪!她要是沒有男朋友,那她上哪兒去了,總不會被人綁架了吧?」

    董述之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他忙捂自己的嘴,吳莉莉也驚駭地看著他。他見吳莉莉還是不與自己一起分析女兒失蹤的原因,更來氣了:「女兒要是遭到綁架,也是你種下的苦果!你看你,才當了多長時間的縣長,就快把人得罪光了……」

    吳莉莉不想讓董述之說下去,她打斷他的話:「你可以對家庭不負責任,可以對工作不負責任,但你總得對社會負點責任吧?為什麼,因為我們的生活離不開它……」

    董述之嘲笑地說:「我還不知道你?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這沒有理想的時代,你注定是孤獨的,女兒注定要遭此一劫……」

    吳莉莉注意到周圍的旅客朝他們看過來,就不想與董述之爭吵下去。她現在最掛念的是自己的女兒,她的心已早早地飛到慶河,她想早一點見到自己的蓓蓓……列車員關閉了車廂裡的燈,火車「光當光當」地駛動了。吳莉莉躺在床鋪上,靜靜地等待著列車刮起呼嘯的聲響。

    吳莉莉離開酒桌後,高成磊陪著省交通廳副廳長喝了一個小時的酒,然後將他們送到房間。副廳長表示今天晚上沒事了,一會兒洗漱洗漱,看看電視台晚間新聞,就準備休息了。高成磊從副廳長的房間裡出來,又到了與自己熟悉的處長的房間,見處長毫無倦意,就叫來縣交通局長,加上省交通廳的一個科長,四個人玩了兩圈麻將,這才回到家裡。吳莉莉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已經躺下了。

    康育政找高成磊談了話,向他挑明了放棄吳莉莉,準備推薦他接任縣長的想法。他聽了,臉上並沒有表現出康育政期待的那種興奮,而是五味俱陳。康育政看出了高成磊的心思,進一步對高成磊說,當時使用吳莉莉,是看走了眼。

    孫利祥出了車禍去世時,高成磊是很想當這個縣長的。他從財政局的一個普通幹部干到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但是要從現在這個位置干到縣長,若是沒有機會的話,他就是再干二十年也難以達到,何況他已經四十五歲,距離退休只剩下十五年了。高成磊將自己的競爭對手做了比較:最有條件或者說條件比較好的是於建平,他既擔任過鄉鎮書記,又擔任過常務副縣長,工作經驗、資歷都很豐富,完全能勝任縣長這個職務。不過,康育政不信任於建平,他的年齡也偏大,這是不利條件。其次是張慶海,縣委班子中的老常委,資格也老,但他也有年齡大這個不利條件。況且這人是一個老紀檢,沒有抓過經濟工作。除了這兩人,條件好的就是他高成磊了。他年輕,有抓經濟工作的經驗,又深得康育政的賞識,可以說,該具備的條件他都具備。沒想到,憑空殺出一個黑馬縣長吳莉莉。高成磊做夢也沒有想到吳莉莉能當上縣長,她原本一個勁地做工作要離開嶺東的,市委也要安排她到市委黨史研究室擔任主任的,他根本沒有將她列為競爭對手。最沒有想到的人卻佔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職位,這讓高成磊苦惱了好一陣子。

    起初,高成磊對康育政有想法,無非是吳莉莉更聽這個縣委書記的話,康育政才選擇了她;他更對吳莉莉有想法,她沒有這個工作能力,卻覬覦這麼重要的職位,明擺著是一個權欲很重的女人。康育政找高成磊談了兩次,一再解釋說自己選擇吳莉莉,是因為他擔心於建平也來爭這個縣長,不好擺平這件事。想想看,他康育政若是到市委那裡推薦高成磊,於建平勢必到市裡找李泓冰———這個市長對於建平印象好著呢!到時候市委平衡不了這件事,只好從市裡派過來一個縣長,那就更不好辦了。熟悉總比不熟悉強,吳莉莉擔任縣長,比一個陌生人來擔任縣長要好。再說,吳莉莉正準備與姚明春結婚,嶺東不是她的久留之地,她要是走了,於建平已經擔任了縣政協主席,這個縣長還不是高成磊的嗎?即使吳莉莉不走,他康育政走了,她接任縣委書記,高成磊接任縣長也是正常的嘛。高成磊對康育政的解釋不能多說什麼,只能說自己理解這個安排,因為他是康育政提拔到副縣長這個位置的。對於吳莉莉,他是在「九·三0」森林大火前後的表現中重新認識她的。那場大火對他這個常務副縣長來說也是一次考驗,他開始時是很怕追究責任的,還為郭家茂躲過這一劫憤憤不平。沒想到的是,比自己小五歲的女縣長毫無畏懼地承擔了責任,要辭去代理縣長的職務,這才讓他感到異常震動,發現自己是小瞧了吳莉莉。

    康育政要趕吳莉莉下台,推薦高成磊當縣長,高成磊為什麼沒有那麼興奮呢?主要是具體情況與當時不一樣了。當時,孫利祥是意外身亡,空出了縣長這個位置,現在則是吳莉莉滿有熱情地在代理縣長的位置上幹著,康育政是想通過運作將她調整走,這個做法不仗義。她即使走了,高成磊如願以償,也會遭人議論的。所以,他很猶豫。

    康育政對高成磊說完對吳莉莉看走眼的話後,進一步明確說,吳莉莉這個人有野心,她最近搞了不少小動作,想盡快地擠走我,以便取而代之。高成磊這個人講義氣,誰對他好,他一定要回報人家的。這就是為什麼康育政罵他一頓,他就乖乖地按照書記指示做的原因。在嶺東,有些人私下裡叫他「猛張飛」。他聽了康育政的話,聲音洪亮地說:「康書記,她吳莉莉這麼做可是沒個人樣啊!」

    康育政又進一步對高成磊說,我的這個想法都是為了你好,過了這個年,你又長了一歲,原先的年齡優勢逐漸失去了,這是一次好機會,你可要抓住了。

    康育政的這句話說到了高成磊的痛處。身在政界,在乎的就是位置,高成磊還沒有聽誰說過不想爭更高的位置。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有高位置的官員也不是好官員。

    康育政推心置腹地與高成磊談了一個下午,最後,高成磊表態,堅決跟著康書記干,按康書記的意思干。康育政才滿意地點點頭。

    康育政到市委找了蘇會昌,沒想到蘇會昌不同意現在就調整吳莉莉的工作,消息傳到高成磊耳朵裡,他失望極了。康育政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對高成磊說,你們不要捧吳莉莉的場,我接下來還有安排。高成磊不知道康育政還有什麼安排,但他知道康育政的能量,既然這個縣委書記能把他從排序靠後的副縣長變為常務副縣長,那麼也會把他從常務副縣長變為縣長的,他又有了信心。

    今晚在招待交通廳副廳長的晚宴上,高成磊發現吳莉莉坐臥不安,還以為她是有什麼變化了呢!接了她的電話後,才知道了真相。他帶著同情安慰吳莉莉不要著急,或許孩子一會兒就能回家呢!吳莉莉委託他主持政府的日常工作,她現在很難說孩子會出什麼事,也很難說自己什麼時候會回來。

    吳莉莉的電話剛剛撂了,康育政的電話就打過來,他問了問吳莉莉說了些什麼,然後說:「成磊,這是一個好機會,要好好地表現表現!」高成磊興奮地說:「康書記,我臨時主持工作這不是第一次了,你放心吧,我一定幹好!」「這就好!對了,中德公司的工程追加款要給人家付了。」

    「這……政府常務會議有紀要……」「你要想想辦法,不要傷了人家中德公司。你當上縣長後,要把中德公司用好,讓他們多為嶺東做貢獻!」高成磊被康育政的這句話說激動了,他也不管家人是不是睡得香,高嗓門說道:「康書記,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辦好!」

    撂了電話,高成磊心裡對自己說:你呀,大膽的秉性總是改不了呀!

    火車到慶河的時候,天色迷濛,涼風襲人,地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雪是後半夜下的,一夜未眠的吳莉莉在車上感受到了那無聲的飄落。吳莉莉與董述之乘坐出租車到了母親家。母親與父親也是一夜未眠,母親抽泣著,眼睛紅腫,父親守在電話機旁,臉色蒼白。吳莉莉在火車上與兩位老人通了電話,兩位老人向公安部門報了案。此時,守在客廳的還有兩位年輕的公安民警及董蓓所在學校的一位副校長和班主任。母親見到吳莉莉,更加難過,從低聲抽泣改為號啕大哭,吳莉莉趕緊安慰母親。父親表現得比母親理智,他將近幾個小時內的有關情況講給了吳莉莉與董述之。慶河警方接到報案後,立即在全市展開拉網行動,對網吧、飯店,茶館、歌廳等場所進行檢查。學校也組織老師對董蓓所在班級的同學逐個進行查詢,查詢範圍還擴大到董蓓認識的不是同班或同年級的同學身上。截止到目前,還沒有發現董蓓現身的線索。一位民警向吳莉莉、董述之介紹說,警方詢問約請董蓓到家裡玩的同學,這個同學說,董蓓是上午十一點離開的,那個同學家距離董蓓姥姥家也就是十分鐘的路程,她應該是在上午十一點至十一點十分之間失蹤的。警方詢問這段路旁的商家,沒有人記得見過董蓓這個女孩。副校長、班主任接著說,董蓓是一個很乖的學生,學習很用功,也沒有與男同學發生早戀,可以排除她是因為感情所迫離家出走。吳莉莉對女兒的處境非常擔心,她盡量平靜地讓母親回憶回憶董蓓離家時有沒有不同於平常的舉動。母親搖了搖頭。董述之問道,董蓓身上沒有帶什麼值錢的東西吧?母親說,她哪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董蓓身上有十塊錢的零花錢,穿的衣服都是平時穿的,上身是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下身是套著南極棉的一條藍色牛仔褲,腳穿一雙黑色皮鞋,整個一個普通女孩子的裝扮。母親說完,又帶著哭腔說:「董蓓這孩子長得漂亮,能不能有壞人打她的注意啊?」吳莉莉的心猛地一揪,她最擔心的也是這個問題。現在的生活條件比自己那一代好,營養跟得上,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已經長得有模有樣了,萬一有壞傢伙下黑手,後果不堪設想。即使壞蛋不下毒手要了孩子的生命,那也會讓孩子痛不欲生的。她不敢想下去了。董述之也被母親的這句話嚇住了。這時,一個中年警官走進來,年輕的民警說這是刑警大隊的副隊長。副大隊長見到吳莉莉,忙說:「吳縣長,你可能不認識我了,我可認識你,咱們是一所中學的同學,只不過你比我高一級……」

    吳莉莉真想不起自己在中學校園裡見過這個人,她上前握住副隊長的手:「你們辛苦了,董蓓她……」說到這裡,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

    副隊長說:「你們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們,問問你們有沒有與誰結過怨!」

    董述之在一旁說:「她這個縣長啊,沒少與人結怨!」

    吳莉莉很反感董述之的這副腔調,他在火車上就這樣講過。她說:「老董,有話好好說,咱們要配合警方的工作。」然後又對副隊長說:「我與老董都是政府機關幹部,不會無原由地與誰結怨!要說在工作中得罪幾個人,這是有可能的!」

    董述之在一邊說:「得罪幾個人?你得罪多了!就說前段時間的毀林案,那十個進局子的人的家屬都在罵你!」

    副隊長具有職業敏感,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吳莉莉將整個情況講了一遍,董述之不停地在一邊插話,副隊長在本上不停地記。問完這件事,副隊長又向吳莉莉、董述之詢問了一些其他情況。

    吳莉莉見大家都沒有吃早飯,就說要給大家煮粥吃。三個警方人士與兩個校方人士都說不在這裡吃,一會兒頂替的人來了,他們要回去吃。吳莉莉見他們說得很誠懇,也就不再勉強,到廚房給自家人做飯去了。她煮的是大米小米混在一起的二米粥,炒了一盤土豆絲,拌了一碟黃瓜條、芥菜條、胡蘿蔔條鹹菜。她連哄帶勸讓父母吃了一點,自己卻一點也吃不下去。看著董述之喝粥喝得津津有味,她一點食慾也沒有。

    大約是在機關上班的時候,於建平給吳莉莉打來電話,向她表示慰問,並祝願董蓓早一點回到家裡。於建平的問候讓吳莉莉感到一絲溫暖。最近,於建平對她的態度比她剛剛擔任縣長時好多了。接著,張慶海、楊帆、蓋蘭琴、林明光打來問候電話。她在慶河的幾個小學、中學同學知道消息,也紛紛來到母親家裡,安慰他們,幫著幹點力所能及的活。

    這一天,沒有董蓓的任何消息。

    第二天早上,姚明春、王雅雯來到慶河。姚明春告訴吳莉莉,他昨天晚上剛從省委黨校回到北原,聽到消息,今天起個大早,乘坐學院的車趕到這裡來了。吳莉莉見到姚明春,一改昨天堅強女性的形象,撲到他的懷裡,哽咽起來。姚明春拍著吳莉莉的肩膀,連聲說:「莉莉,一切都會好起來,董蓓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董述之看到眼前的情景,尷尬得走開了。

    王雅雯告訴吳莉莉,慶河的警方已與嶺東的警方聯繫過了,請嶺東警方在某些方面給以支援。

    這一天,還是沒有董蓓的消息。

    第三天下午兩點鐘,吳莉莉母親家裡的電話響了起來,吳莉莉在警察的示意下接了,裡面傳出董蓓沙啞的聲音:「姥姥,快來接我……」

    吳莉莉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努力控制著自己顫抖的手,急切地問:「蓓蓓,我是媽媽,你在哪兒?」

    電話裡傳出一陣哭聲:「媽媽……媽媽……我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有一個磚廠……我在磚廠旁的一個食雜店裡……」在董蓓斷斷續續的哭聲中,有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響著:「這個傻孩子,這不是西郊嗎,怎麼還不知道……」

    在場的警察立即拿起對講機下達指令:「目標:西郊磚廠……」

    董蓓躺在媽媽的懷裡睡著了,她蒼白的臉上在睡夢中帶著驚恐,身子不時地抖動一下,女兒的這個樣子讓吳莉莉的心都要碎了。

    警方是在西郊磚場找到董蓓的。當時,她正站在一家食雜店的公用電話機旁,心情焦急、身體顫抖地等待著親人的到來。食雜店的中年女主人奇怪地盯著這個女孩,自打女孩進了店門,她就發現這個女孩的與眾不同之處。女孩顯然是受到了什麼驚嚇,她手哆嗦著拿起電話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要打的電話號碼。過了好一會兒,女孩好像是確定身後沒有人跟進來,才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撥通了電話。通話時,女孩還說不清她身處的位置。待警察衝進食雜店,女店主才明白,自己在電視裡經常看到的一些電視連續劇中的鏡頭在自己眼前出現了。

    警方對董蓓進行了詢問,吳莉莉也關切地察看女兒受沒受到傷害。董蓓流著眼淚,斷斷續續地講了她這四天的遭遇。

    那天上午十一點,董蓓離開同學家,朝姥姥家走去。走了沒有多遠,一台看上去很高級的黑色轎車停在她的身邊,副駕駛這邊的車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伸出頭對她說:「是董蓓吧?」董蓓點點頭。中年男人又說:「我們是嶺東政府辦的,剛跟著你媽到慶河,她去了你姥姥家,你姥姥讓我們到這裡來接你。來,上車吧。」董蓓被媽媽來了的消息沖昏了頭腦,不假思索地上了黑色轎車。她上了車,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車內後排座上的一個年輕男人猛地將她的雙手反剪著綁了起來,她剛喊出「放了我,救命呀……」嘴就被膠布封上了,接著眼睛也被一條圍巾纏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轎車停住了,她被帶下車。當有人解開蒙著她眼睛的圍巾時,她才發現這是在一家賓館的房間裡。房間是標準間,有兩張床,一對單人沙發,窗簾拉得嚴嚴的。她被綁在沙發上,眼睛害怕地看著眼前的兩個男人。中年男人笑著對她說:「孩子,你可能不認識我,我是你的遠房舅舅。我太想你了,就想出這麼個辦法,讓你跟我在一起呆幾天,你可別怪舅舅!」中年男人這麼笑著說,不僅沒有打消董蓓的恐懼,相反,更令她毛骨悚然,她哭了起來,「嗚嗚」的聲音在膠布下掙扎著,刺激人的耳膜。中年男人不為所動,依舊笑著說:「你這個樣子可不乖啊!」說著,他上前摸摸她的臉,「不要鬧,要聽話,舅舅跟你呆夠了,就會送你回家的。」她晃著腦袋,躲閃著中年男人的手。中年男人停下自己的手,對年輕男人說:「該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去給她弄點吃的!」說著,躺在床上,玩弄著手裡的一副撲克。董蓓從中年男人的話裡才知道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他們在車上走了整整一下午。不長的時間,年輕男人從外面進來,帶來三份盒飯。年輕男人拿出一把匕首,在董蓓面前晃了晃,威脅說:「一會兒吃飯時,不許喊,要喊就殺了你!」說完,將董蓓嘴上的膠布揭了下去。董蓓心裡害怕,根本沒有食慾,不想吃飯,就看著盒飯發呆。兩個男人不管她,打開盒飯,狼吞虎嚥起來。中年男人吃完了,看到董蓓沒有動筷子,就生氣地說:「你這孩子,舅舅都吃了,你怎麼還不吃?我知道你媽媽是縣長,你在家裡吃的東西要比這裡好,可是,舅舅是窮人,沒有錢給你買山珍海味呀!快吃,要不舅舅生氣了!」說著,瞪了一下眼睛。董蓓被中年男人嚇了一跳,遲疑地打開飯盒,慢吞吞吃起來,吃著吃著,她的速度快起來,畢竟是中午沒有吃飯,她早就餓了。吃完飯,她又被年輕人綁在沙發上。晚上,兩個男人在床上和衣而臥,董蓓也坐在沙發上歪著腦袋睡著了。以後三天,都是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董蓓根本摸不清兩個男人的意圖。有時,中年男人跟董蓓說說話,但話的內容完全不著邊際,什麼「我小時候見你的時候,你才兩歲」,什麼「你媽對待我家你表哥,可不如我對待你這麼好」,什麼「你舅媽也想你呀,可惜她死得早」等等。

    最後的一天早上,三個人吃完盒飯,中年男人對董蓓說:「咳,沒有不散的筵席,舅舅跟你呆了幾天,心情很好,怕你媽著急,只好給你送回去了。」董蓓半信半疑,卻發現兩個中年男人在收拾東西。她還聽到兩個男人在衛生間裡方便時的對話:年輕男人說:「這小姑娘長得挺水靈,就這麼送回去,太可惜了,我們玩玩吧。」中年男人說:「你他媽的又發賤了!老闆是怎麼說的?一個毫毛都不能碰她!」兩個男人還像來時那樣,帶著董蓓上了車。又是不知道走了多久,車在一個地方停住了,年輕男人將董蓓領下車,中年男人對董蓓說:「舅舅只能送你到這裡了,你自己回家吧。別忘了,向你媽問好……」然後,給董蓓解開了纏在眼睛上的圍巾、封在嘴上的膠布、繫在手上的麻繩,跳上車,跑走了。

    董蓓四下環顧,發現這裡是一個磚廠的大門,由於是冬季,磚廠已經停產。在廠子左側,有幾棟簡易民房,第一棟民房的左側掛著一個食雜店的招牌,招牌邊上還安著一個公用電話標識牌。董蓓瘋了一樣向食雜店跑去……

    警察問董蓓那兩個男人的體貌特徵,又問她看沒看清楚黑色轎車的車牌號。董蓓向警察描繪了兩個男人的形象,她還記住了黑色轎車的車牌號是「A55832」。「A」是省城車牌的代號,慶河警方立即與省公安交警總隊聯繫,請他們幫助查詢這輛轎車的具體情況。反饋很快就來了,「A55832」是省城一家五金商店桑塔納轎車的車牌號,有人作證,女老闆這幾天一直開著它在省城行駛,沒有出城半步。董蓓是認識桑塔納轎車的,吳莉莉擔任縣委宣傳部長時乘坐的就是這種車,劫犯乘坐的車要比這種車高檔得多。警方初步判斷,劫犯乘坐的轎車的車牌號有假造的可能。他們還對董蓓被帶去的地方進行了分析,從行駛的時間看,應該是到省城那麼遠的距離。警方對劫犯的犯罪動機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既沒有向董蓓的親屬提出什麼要求,也沒有對董蓓進行傷害,這樣的綁架案實屬罕見。

    警方分頭對董蓓提供的線索偵察去了,吳莉莉陪伴著女兒休息。女兒憑空遭遇綁架,讓吳莉莉已心灰意冷的從政心情更加淒惘。短短的四天,女兒的失蹤給她的心靈帶來巨大的震動:自己給女兒的太少了,她本來應該享受到更多的母愛,可是她沒有。小的時候,是奶奶、姑姑幫吳莉莉帶著董蓓,吳莉莉與董述之離婚後,又是姥姥帶著董蓓,吳莉莉作為母親,與女兒在一起的時間是少而又少。

    假若女兒這一次出了什麼意外,吳莉莉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她心裡的巨大傷口永遠都不會癒合,對女兒的歉疚會折磨她的一生。她把自己最好的光陰給了嶺東,給了那裡的山山水水,眼下卻遭到了一些人的誤解。一邊是顧不上的女兒,一邊是得不到理解的工作,這就是令她心如刀絞的現實。假若老天讓女兒毫髮未損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要痛下決心,擺正工作與家庭的關係,將女兒帶在身邊,要每天都能看到她。吳莉莉對市委黨史研究室主任的職務有了濃厚的興趣,那才是適宜自己的工作。身處經濟大潮洶湧澎湃的二十一世紀初,對東北抗聯戰鬥過的這塊土地的黨的歷史進行研究,這會淨化自己的心靈,也會給今人、後人留下可資借鑒的東西。這個單位無權無勢,門可羅雀,沒有應酬,八小時之外正好可以與女兒在一起。

    她即將與姚明春登記結婚,到這個單位工作,就避免了兩地分居。她越想越感到這個單位的好處多多。天亦有情,現在,女兒回來了,睡在自己的懷抱裡,吳莉莉要實現自己的想法。在吳莉莉懷裡躺了三個小時的董蓓睡熟了,董述之幫著吳莉莉將女兒放到床上。

    見到女兒回來,他們兩個也不再爭吵了。姚明春看到吳莉莉的臉上放晴,就與她告別回北原了。省委黨校舉辦的這期地廳級後備幹部學習班結束後,省委就在安排對這些學員的考核事宜,他還要向院領導匯報一下。

    董蓓一直睡了十二個小時才醒來。醒來後,她見到坐在床邊的爸爸媽媽,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扯著吳莉莉的手說:「媽媽,別離開我,好嗎?」

    吳莉莉的一隻手撫摸著董蓓的頭,親切地說:「蓓蓓,媽媽想好了,我要與你在一起……」

    「真的?」董蓓帶著淚花笑了起來。

    董述之坐在一邊不知道說什麼好。

    吳莉莉突然覺得三百公里以外的嶺東離自己遠了。人真是奇怪,一旦動了走的心思,想的就是要去的目的地。

    吳莉莉見董蓓一點一點地恢復了平靜,她的心情也越來越好。她在母親家的客廳裡放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給自己和女兒聽。她想起嶺東有人糟踏她古怪、呆板,毫無情趣,又抑制不住自己要強的個性,在母親家的電子琴上彈了幾首歌。歌是老歌,什麼《紅莓花兒開》,什麼《鄉戀》,還有《綠島小夜曲》。彈著彈著,她想起那些傳言,微微地笑了。

    邵艷芳來了幾次電話,要董述之回去。董述之只好告別女兒,回嶺東了。吳莉莉心想,等董蓓精神狀態完全好起來後,她就直接到市委找蘇會昌,提出調離嶺東的請求,到市委黨史研究室工作,然後再與姚明春辦理結婚登記。她還要給康育政匯報自己調離嶺東的想法,請他幫著做市委的工作。康育政會積極幫助她離開嶺東的,他已經找過市委書記了嘛,她主動提出這個想法,實際上是幫他解決了難題。她為自己與康育政的關係發展到目前這種狀況感到惋惜,想當年,兩人一同在團縣委、駝峰嶺鄉工作時是多麼默契呀!他一步一步提攜自己,自己對他非常尊重,為什麼到了兩人又一起搭班子時,卻出現了矛盾?她自問自己,真的是沒有跟上康書記的思想嗎?不是呀,自己只不過是在履行職責,為了給人民一個交待,怎麼就沒有為老領導所理解呢?罷了,不想這些了。一旦市委同意她調離嶺東,就會有新的縣長人選,新的人選就會在二月三日召開的縣人代會上作本該由她作的《政府工作報告》。

    「媽媽,我要吃包子。」董蓓又點晚飯的食譜了。

    吳莉莉說:「好,蓓蓓,媽媽就給你做包子。包子裡面有白菜、豬肉、粉條、蝦皮,讓你一次吃個夠……」

    高成磊最近一段時間很忙,吳莉莉在慶河陪伴女兒,嶺東縣政府的主要工作都壓給了他。康育政叮囑的將中德公司追加的工程款支付一事,辦起來難度很大,那畢竟是吳莉莉主持縣政府常務會議決定拒付的,要推翻會議形成的紀要,需要重新召開縣政府常務會議研究,而目前召開這個議題的會議顯然不太合適。尤其讓他感到棘手的是,在那次縣政府常務會議上,自己是反對支付中德公司追加工程款的,他不能翻自己的案,否則,會給自己帶來不利的影響。但是,這件事又不能不辦。康育政讓他想辦法,他連著想了幾個方案,都覺得不妥。他想起周樹堂,這個老兄多年主管城建工作,解決眼下的難題肯定會有招數。想至此,高成磊忙將周樹堂叫到自己的辦公室。

    周樹堂是政府班子中年齡最大的,也就不與高成磊這個常務副縣長見外,他聽了高成磊談的情況,直率地說:「當時,你要是支持我的話,還用得著再想辦法嗎?康書記關心中德公司這一點你應該知道,結果在會上還是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意見。」高成磊聽了周樹堂的話,心想,這是此一時彼一時,若不是自己想當這個縣長,還真不想插手這件事。

    高成磊想,自己膽子大不假,可四百萬元的數也太大了。他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說:「我那是考慮問題不周,事後不是挨康書記的批了嘛!眼下,我在主持政府工作,這個事情若是沒有個結果,康書記那裡、中德公司那裡都不會滿意的。你老兄主管城建工作,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周樹堂經歷的事情多,豈能聽不出高成磊的用意。他用眼睛瞟瞟高成磊,慢條斯理地說:「要想處理好這件事,我看吳莉莉定的那個紀要是不能碰了……」高成磊贊同地點點頭。周樹堂又說:「中德公司接下來要建文化中心工程,現在遇到一點麻煩……」

    「哦?」

    「吳莉莉跟建委說,讓他們對承建單位重新招標,宣傳部的代振剛對此事很熱心……」周樹堂說到這裡,看到高成磊很認真地在聽,一改剛才緩緩的語氣,「我看,我們跟建委定一下,文化中心的工程還是由中德公司來幹,一來,徐福濤能把工程建設批准書很快地辦下來,二來,可以把綜合樓的四百萬追加款加到這個工程裡,三嘛,上上下下就都滿意了……」高成磊的心動了。這不是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這只是解決問題的一個辦法,在沒有好辦法的情況下,他只能採取能夠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把中德公司承建的文化中心工程建設費用壓在最低的限度上,然後加上這四百萬元,徐福濤也就無話可講。他對周樹堂說:「老周,就按你的意見辦,快跟建委打招呼,一旦承建合同簽訂,我叫財政局把那四百萬先付了!」

    周樹堂瞇了瞇眼睛,這個高成磊想當縣長,也知道說話講究分寸了,什麼按我的意見辦?明明是他的心裡想要這麼辦嘛。

    縣建委沒有顧忌代振剛的反對,最後把文化中心的承建權交給了中德公司。徐福濤很快就去了一趟省建設廳,拿到了工程建設批准書。高成磊也以工程需要備料的名義,簽字將四百萬元給了中德公司。

    高成磊的這些做法很讓康育政滿意。「成磊,你最近幹得不錯!」一次,在縣委辦公室,康育政面帶笑容地說。

    「康書記,你看到哪裡幹得不好,要隨時批評我啊!」高成磊顯出誠懇的樣子。「就這樣幹吧,我看你能當個好縣長!」

    高成磊聽了康育政的話頓時心花怒放,但臉上沒有表現出來。

    「對了,」康育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你給吳莉莉打個電話,摸摸她現在的情況。」

    高成磊拿出手機,給吳莉莉打電話。電話通了。高成磊說:「吳縣長,董蓓的情況怎麼樣?大家很關心呀!」

    吳莉莉聲音低沉地說:「這兩天不錯,慢慢平靜下來了。她是被人嚇的,畢竟是女孩子,年齡也小。謝謝大家的關心。」

    「吳縣長,縣裡正籌備開人代會,關於《政府工作報告》,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們修改的意見?」

    「成磊同志,我……關於我的工作,我有一個想法準備和康書記談,準備到市委談,我……我想辭去代理縣長的職務,請市委向縣人代會再推薦一個縣長人選。我想請市委考慮我生活上的困難,安排我到市裡去工作。孩子在一點點見好,等她基本恢復到原來的狀態,我就到市委,然後回到縣裡談這件事。成磊同志,《政府工作報告》請你與班子裡的同志多費費心,將它修改好。」

    高成磊聽到吳莉莉要辭去代理縣長的職務,心裡一陣竊喜,但他表面上依舊裝出平靜的樣子,將吳莉莉電話裡的談話內容報告給康育政。康育政說:「吳莉莉這個人還是有自知之明呀,從這一點上說,她是一個聰明人。成磊,你就把該承擔的工作都承擔起來吧!」高成磊激動得臉有些紅了,他一直在控制自己,可不爭氣的臉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喜悅,他朝康育政死勁地點了點頭。

    康育政將高成磊的表情看在眼裡,很理解地拍了拍高成磊的肩膀。

    董蓓恢復得很順利,這讓吳莉莉沉重的心輕鬆了不少,只是女兒莫名其妙地遭遇綁架,慶河警方至今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這成了她心中解不開的疙瘩。離嶺東縣召開人代會的時間還有十天了,吳莉莉看董蓓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就想著要去市委談談自己的工作,然後再從市裡回到嶺東,時間很緊,要給市委留出時間確定新的縣長人選。早晨起來,吳莉莉將自己要離開慶河的想法跟父母說了,父母自然是很理解。她又跟董蓓談了這件事,董蓓耍嬌地不讓她走。吳莉莉說:「媽媽不是一個家庭婦女,媽媽有工作,等媽媽調到市裡工作,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好孩子,媽媽今天去北原,為的就是早一點與你在一起……」後來,董蓓還是懂事地不再嚷嚷了。

    吃過早飯,吳莉莉給姚明春打了電話,告訴他,她今天要到市裡,午飯會到他那裡去吃的。姚明春說,那就順便把結婚證辦了吧。她說,好啊!吳莉莉收拾好東西,等著一個在慶河縣電信局當局長的同學派車來送她。八點鐘的時候,同學打來電話,說車已經到了樓下。她跟父母、女兒告別後就要出門,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吳莉莉來開門,見站在門口的是於建平,很是詫異。她忙叫道:「於書記,什麼時候來慶河的?來,快進屋!」說著,將於建平讓進門來。跟在吳莉莉身後的董蓓將媽媽的東西接過來,說了一聲:「於大大好。」於建平上下打量著董蓓,關切地問道:「董蓓,還好吧?」董蓓點了點頭。

    於建平到吳莉莉父母房間跟兩位老人打了招呼,然後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他見吳莉莉忙著倒茶水,就說:「吳縣長,你快別忙了。怎麼,你要出門?」

    吳莉莉將茶水放在於建平面前的茶几上,又脫掉身上的羽絨服掛在衣架上,坐在了於建平的對面。她說:「於書記,我正要去市委。」「那我不是耽誤你走了嗎?」

    「不急,」吳莉莉擺擺手,「既不是開會,也沒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是跟蘇書記談談我的工作。我這個代理縣長當得很吃力,也幹不下去了,想請求市委將我調整到力所能及的崗位上。」

    於建平聽了吳莉莉的話,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多虧我來早了一步。」

    「哦?」於建平的話讓吳莉莉摸不著頭腦。

    說實話,於建平今天早上來到吳莉莉的父母家,真讓吳莉莉心中充滿了疑問。過去,於建平與吳莉莉兩人的關係不錯,於建平是嶺東縣老資格的縣領導,工作能力及人品都令吳莉莉敬佩;於建平呢,也格外看重吳莉莉,認為這個女同志身上有一股正氣,那種理想主義的東西時時主導著她的工作,讓他的眼睛也為之一亮。兩人無形之中有了隔閡是在吳莉莉擔任代理縣長之後,對吳莉莉一向熱情的於建平突然變了,不再時不時地與她一起研究工作了,不再對她的某些動議大張旗鼓地支持了,很多時候,他在她面前都選擇了沉默,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原來的鼓勵,而是變成了疑問……這讓吳莉莉心裡異常難受。其實,吳莉莉明白:嶺東最有資格接替孫利祥擔任縣長職務的是於建平,最後,是康育政選擇了她,蘇會昌又認可了她,這個出乎意料的安排也就改變了她與於建平先前的和諧關係。近來,吳莉莉發現於建平對自己的態度有點變化,他至少不像前一段時間那樣對自己特別冷了。關係是緩和了,但是,於建平到慶河找到吳莉莉的父母家,還是讓她心裡吃了一驚。現在,於建平又說出這麼一句帶著玄機的話,吳莉莉當然要聽聽是怎麼回事了。

    於建平也把吳莉莉的神色看在眼裡,他喝了一口茶,說:「莉莉同志,我是向你檢討來了……」

    「哦?」吳莉莉看到於建平這麼嚴肅,心裡更加吃驚。

    「我……我看錯你了……」

    吳莉莉剛想問於建平看錯了什麼,手機的鈴聲響了起來。她接了電話,是那個派車要送她去北原的老同學,問她什麼時候走,司機在樓下等著呢。吳莉莉說,家裡來客人了,什麼時候走說不定,要不讓司機將車先開回去,她走的時候再打電話通知。老同學說,反正司機也沒有什麼事,就讓他在樓下等著吧。於建平見吳莉莉合上了手機,接著剛才的話又說開了。孫利祥不幸遇難後,於建平私下裡分析過接任者的人選。他認為,市委若是在縣裡選擇接任者,他是條件最好的一個;若是市委覺得他的年齡偏大,就會從市直單位選擇一個人派到嶺東擔任縣長。於建平擔任常務副縣長時,與李泓冰接觸較多,李泓冰對他的印象不錯,這也是一個有利條件。沒有想到的是,在康育政的建議下,市委將吳莉莉確定為縣長人選。於建平得到消息時,正是全縣各界人士迎國慶中秋座談會結束的時候,他鐵青著臉走過吳莉莉的身邊,被她看在了眼裡。從政多年,於建平當然很看重縣長這個位置,他盼望自己能坐到那個位置上。當然,他也做了準備,如果市委從市直單位派過來一個接任人選,他將接受這個事實,自覺地與市委保持一致。受黨教育多年,於建平這個覺悟還是有的。可是,最後選擇的人選卻是吳莉莉。於建平對吳莉莉很有好感,她擔任縣委副書記以後,工作做得很扎實,很有成效。縣委共有四個副書記,在孫利祥、於建平、吳莉莉、張慶海當中,於建平與吳莉莉的關係一直很默契,要比他與孫利祥的關係好。但是,於建平認為吳莉莉擔任這個縣長不合適,不合適的主要原因就是吳莉莉在康育政面前沒有主見,她幾乎就是康育政的應聲蟲。於建平的辦公室挨著吳莉莉的辦公室,縣委幾個書記在一起研究工作的時候也多,他就沒有聽過吳莉莉在康育政面前說過「不」字。作為縣委副書記,尊重縣委書記是對的,康育政畢竟是班子中的「班長」,但不能連不妥當的做法也一併尊重,否則,那就是對工作的不負責了!

    於建平發現吳莉莉在康育政面前有點軟,她尊重康育政,在尊重之中,還夾帶著那麼一點點感恩、崇拜的成分。他擔心吳莉莉成為政府班子中的「花瓶」。尤其是在康育政變得與以前不大一樣了的時候。他對康育政太熟悉了,康育政的勤奮、多思、果斷,康育政的熱情、追求、進取,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可以說,他是看著康育政一步一步地從一個普通幹部走到縣委書記這個位置的。康育政當了縣委書記以後,原來謙和的一面少了,多了些傲氣;原來多思的一面少了,多了些武斷;原來熱情的一面少了,多了些霸道;原來進取的一面少了,多了些投機……在縣委書記時不時地暴露出一些缺點時,一個「花瓶」式的縣長若一個勁地附和,那會出大問題的。所以,於建平對吳莉莉的陞遷是有意見的,而他表達意見的方式就是沉默與冷眼旁觀。他甚至在心裡很悲觀地以為,等自己被選為縣政協主席,縣委副書記重新分工,康育政會讓他只負責統戰、政協工作了,他目前分管的縣委常務、組織工作都會交給譚永書,那時,縣委就是康育政的家天下了。

    吳莉莉讓於建平刮目相看的第一件事是「九·三0」森林大火,她在撲火中的表現,她在火災過後對於責任的承擔,使得於建平認識到,她並不是一個把個人的榮辱得失看得很重的人。接下來,吳莉莉在處理中德公司的工程追加款上的表現,徹底改變了於建平對她的偏見,也逐漸化解了他的憂慮。

    「莉莉同志,我很慚愧,我沒有支持好你的工作。」

    於建平真誠地說。於建平的一席話讓吳莉莉很感動。她說:「於書記,謝謝你能夠跟我講講心裡話。其實,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在向市委建議由畢樹憲接任縣委組織部部長時,明知道他還不具備擔任組織部部長的條件,但還是違心地同意了康書記的提議。這樣的事,我還是做了不少呀!你說我不把個人的榮辱得失看得很重,實際上,我是在乎的,這不,我要向市委提出調整工作的要求。於書記,我是一個女人,也是一個女兒,又是一個母親,還是一個單身母親,你認為我軟弱,這是對的……」吳莉莉說著,眼角有些濕潤。

    於建平說:「莉莉同志,我這次專程來慶河找你,除了向你檢討外,還有一件事……」

    「你說吧。」「我是代表嶺東的一些領導幹部來表達心願的,大家希望你不要辭去代理縣長的職務,盼望著你回嶺東繼續工作……」

    「不,於書記,我這個縣長幹不下去了……康書記已經不信任我了。」「康書記不信任你,還有更多的人信任你。你知道嗎,康書記最近的表現,讓很多正直的人不滿。你不在嶺東的這段時間,高成磊將中德公司的工程追加款變相付了……」

    吳莉莉的臉頓時蒼白得失去了血色,她身體晃了晃,差一點倒下。她聲音沙啞地問:「高成磊,他……他怎麼這麼幹?」

    「你不準備干縣長的消息告訴給高成磊後,康書記就在安排接任人選,他的心目中有兩個人可以擔當此任,一個是譚永書,一個是高成磊。譚永書是什麼人?那是唯康育政馬首是瞻的人,是一個心裡沒有是非的人。高成磊是什麼人?他有時哥們義氣勝過原則,有時良心發現,講講原則,是一個政治上不堅定的人。他當縣長,是會毀掉嶺東的……」

    於建平越講越激動,他也站了起來,「慶海同志、楊帆同志、蘭琴同志、明光同志,還有別的同志,都是心急如焚呀。我們畢竟是副職,做了一些扭轉嶺東不良政治風氣的工作,但影響有限。大家說,莉莉同志擔任代理縣長近四個月,影響很好,只有她回來,正義才有力量,也才能讓譚永書、高成磊擔任縣長的美夢破滅……」

    「於書記,即使我現在回到縣裡,我也只有十天的任期了,開人代會時,康書記會讓人將我選掉的……」吳莉莉的聲音有氣無力。

    「莉莉同志,要相信人民……」縣人大常委會表決我擔任代理縣長時,贊同票與反對票只是一票之差……」「時間不同了。四個月前,我也不贊同你擔任代理縣長……」「可是,四個月前,康書記力主我擔任代理縣長……」「人民的意志是無法左右的!」於建平說到這裡,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說:「慶海同志,我已經代表大家將我們的心願講給了莉莉同志,你還有話跟她講嗎?」說著,把手機遞給了吳莉莉。吳莉莉接過手機,裡面傳出張慶海的聲音:「莉莉同志,我盼著你回嶺東呢!這裡是一塊綠色寶地,這裡需要心疼這塊土地的當家人……」

    吳莉莉聽到這裡,鼻子一酸。張慶海將電話交給楊帆,楊帆說完話後又將電話交給蓋蘭琴,蓋蘭琴說完話後又將電話交給了林明光,林明光說完話後又將電話交給單嶺臣,單嶺臣說完話後又將電話交給司永才……大家表達的都是一個心情,他們不想失去她這個有責任感的好同事,嶺東的政府工作需要她……單嶺臣說:「莉莉同志,表決你擔任代理縣長前,我按照康書記的要求,動員大家投你的贊同票,可是,有的人大常委就是不投呀!現在,這些人聽說你不想幹了,都後悔地跟我說,當時看差了吳縣長,對不起她呀……」

    聽到這裡,吳莉莉再也控制不住地流出了淚水。她將手機還給於建平,抹了一把眼淚,說:「於書記,再一次謝謝你。這個事情,我還要想一想……」於建平點點頭,說:「莉莉同志,我就先回去了。」吳莉莉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只是無言地點點頭。

    送走於建平,吳莉莉心緒難平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她沒有想到自己在慶河照看董蓓的這麼暫短的時間裡,嶺東發生了那麼多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她也沒有想到在縣級領導層中,有那麼多人對自己寄予厚望。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令她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辭去代理縣長的職務,請求市委重新安排她的工作的想法,她考慮了好幾天,她不可能在與於建平見面的一剎那改變這個主意。

    現在,於建平走了,她剛才激動的心又變得彷徨。

    嶺東目前的狀況令人憂心,在這種情況下,她這個代理縣長要求市委調整自己的工作,無異於臨陣脫逃,這不符合她的性格,也會讓她的心靈永遠不得安寧。責任,這沉甸甸的字眼,不斷地掠過她的腦海。

    回去,她無疑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如果十天後的縣人代會的選舉秉承了康育政的意志,讓她落選了,她的政聲會一落千丈,自己就不好主動要求市委重新安排自己的工作了,而只能被動地等著市委來安排,因為她變成了落選幹部。如果僥倖當選,她這個縣長與縣委書記的配合也無法默契,康育政勢必經常地給她出難題,她也很難開展工作。除了政治風險,她又要承受家庭生活的冷清寂寞,承受對父母、女兒的深深牽掛,承受與姚明春的兩地分居之苦……

    吳莉莉走到父母的房間,準備給姚明春打電話,將不能到他那裡吃午飯的情況告訴他。她還要給老同學打電話,上午她是無法去北原了,讓他的司機先回去吧,等用車的時候再通知他。

    母親見吳莉莉走進來,看看她的臉,發現上面還沾著一點淚痕,就用手去擦,吳莉莉感激地笑了一下。

    「莉莉,嶺東來的兩個人跟你說的話,媽媽都聽到了。莉莉,你應該回嶺東去,而不應該想著要離開那裡……」

    吳莉莉停住了伸向電話機的手,看了母親一眼,又看著父親。父親點了點頭。母親繼續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活著,就是要幹點事。你現在當了官,就要給老百姓幹點事!」

    吳莉莉第一次看到老人這麼嚴肅的樣子。

    「你不是擔心我跟你爸,還擔心蓓蓓嗎?我跟你爸商量了,我們帶著蓓蓓隨你到嶺東……」

    吳莉莉愣住了。她以前就讓父母到嶺東去住,父母以嶺東是山區,氣候涼為由,沒有答應。其實,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慶河這裡有父母的許多老熟人,他們可以經常在一起打打牌、玩玩麻將,晚年生活不寂寞。眼下,父母卻突然提出要到嶺東去了,這明擺著是考慮到了她吳莉莉的後顧之憂。吳莉莉知道,自己必須在於建平、高彥龍的盼望中,在父母的叮嚀中,做出關鍵性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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