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流浪記 正文 第十一節
    蔫耗子的四個搭檔中,趙和尚、王老屁和劉大牙都是二十多歲,皮膚曬得黑中發亮的精壯漢子。只有一個人年齡和蔫耗子一般大,半拉老頭,個頭也和蔫耗子差不多。不過和老是愁眉苦臉的蔫耗子不同,這個人一天到晚都傻呵呵地端著一張笑臉,他就是做糖人的阿旦。

    阿旦笑起來一臉魚尾紋,是個老頑童,他和蔫耗子很早就認識了,甚至比認識自己還要早。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當他們對彼此的外貌十分熟悉的時候,卻還不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子。道理很簡單,這之前他們沒有用鏡子照過臉。

    後來還是漣漪波動的河面讓他們認識了自己,可那只能映出晃動著的輪廓,而且他們的爹都不允許他們去河邊,因為那兒經常有浸得發白的小孩像快要撐破的豬崽一樣漂來漂去,穿行在翠綠色的水葵裡。

    河水流經的山坡就是阿旦和蔫耗子家的所在,他們的父親是親兄弟。阿旦是哥哥家的,他爹是做糖人的好手。除此之外,他還會用麥秸扎出貓狗花草,他把這兩門手藝都教給了阿旦。蔫耗子的爹和他哥哥不一樣,雖是一母所生,可他的興趣不在那些彫蟲小技上,他只愛種麥子,他在兩座山之間平坦的山坡上都種滿了麥子,一直延伸到山外。

    農閒的時候,阿旦隨著父親到集市上擺糖人攤,順帶扎麥秸玩意兒。蔫耗子的爹也沒偷懶,他沒有哥哥的巧手,只能去當一個貨郎。他帶著兒子搖著銅鈴四處吆喝,黃昏找一處陰涼,喝兩口酒,然後用蘆葦的葉子捲成口哨,吹上一陣。

    這兩戶人家的主婦,也就是兩個男孩各自的娘,一個難產死了,一個跟著人傢俬奔了。所以看上去平靜的生活,實際上卻透著壓抑和淒涼。

    終於有一天,出事了,阿旦的爹偷了一個醬店老闆的女人,被人悶在醬缸裡給憋死了。

    這樣,蔫耗子的爹就等於有了兩個兒子。蔫耗子和阿旦本來就在最淘氣的年齡,當初單獨對付一個爹,還有個分寸,而一旦聯起手來,就再也沒有人管得住他倆了。這兩個男孩整天愛往山外跑,他們後來都看上了陳老貴家的閨女。那個丫頭叫九姝,她不喜歡有點滑頭的阿旦,卻和老實本分的蔫耗子好上了。對於這次情場的挫折,阿旦並未在意,他用惡作劇的口吻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兄弟,你聞到九姝身上的狐臭了嗎?難聞死了。蔫耗子追過來揍他的時候,他笑著跑開了,用這種方式,他宣佈退出了角逐,也算為自己找回了一點自尊。

    蔫耗子和阿旦常去野地裡捉黃鼠狼和土撥鼠,這是他們打牙祭的方式。不過這兩種活物並不好逮,一眨眼,它們就竄進預先挖好的地穴裡去了。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蔫耗子哥倆可以用水淹法和火攻法得到獵物。前一種用水直接灌入洞口,後一種則在洞外燒堆柴火,讓煙慢慢滲入。這兩個方法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要把動物賴以逃生的其他洞口堵死,然後就可以守株待兔了。

    逮著了活物兄弟倆就回家去了。他們的爹對這些小獸深惡痛絕,因為它們的繁殖速度很快,對麥田造成了破壞。在處置它們的時候,他的做法比較奇怪,留下雌的開膛剖肚,烤了吃掉,而雄的他卻悉數放生。不過在此之前,卻有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它們都被閹掉了。

    阿旦問,這是幹啥呢?

    蔫耗子也大惑不解道,把它的*弄掉了,它還能活嗎?

    他們的爹說,說不好,反正斷子絕孫是肯定了。

    阿旦說,為什麼不把它烤了呢?

    他們的爹說,那可不行。

    兩個男孩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可是終也沒得到答案,因為他們的爹走到一邊抽煙袋去了。

    有一件事讓蔫耗子至今記憶深刻,因為他和阿旦後來捉到了一隻被閹過的黃鼠狼,他們想看看這一回它的下場。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的爹當場就把這只黃鼠狼給宰了,和著蘿蔔蒸了一大鍋肉,爺仨吃飯的時候,蔫耗子問他爹,這回你怎麼把雄的也吃了?

    他們的爹說,它是雄的嗎,想想。

    阿旦說,我覺得它的肉比雌的好吃,挺帶嚼勁的。

    他們的爹說,我倒沒覺著,可能是放了蘿蔔的關係吧。

    那段歲月,逮小動物是這哥倆最愛幹的事,他們特別想捕獲到曾被閹過的活物,可是此事未能再發生。九姝也經常從山外趕過來,和他們一起玩,阿旦好像很討厭她的狐臭,總是皺著鼻子離得遠遠的。蔫耗子卻不認為九姝身上有什麼異味,他一度懷疑自己的嗅覺失靈了。後來他把九姝帶到家裡,讓他爹來做一個判斷,他老實的爹肯定地說九姝根本沒有什麼狐臭。蔫耗子確定是阿旦在搗鬼,他覺得阿旦這樣做是出於心理的陰暗,但是他沒有和阿旦去理論。

    在一個仲秋的下午,蔫耗子和阿旦在麥田邊緣發現了一個野兔的巢,這使兄弟倆很興奮。因為野兔的美味要超過黃鼠狼,而且逮它的時候還不用聞臭屁。和平常一樣,他們找來了一些乾枯的蔓莖和樹枝,把它們點燃了。慢慢升騰的火苗和煙霧有點嗆人,他們避到了下風口,準備把熏出來的野兔逮個正著。可是結果並不如他們所料,沒過多久,他們看見一條巨蟒像離弦之箭一樣筆直地飛了出來。這個意外讓兄弟倆嚇得不輕。他們迅速跳出圈外,往坡上狂奔。畢竟蛇不是好惹的,它不像兔子那麼溫順,也不像土撥鼠那麼膽小。它可是要傷人的,小蛇毒死人,大蛇纏死人。兩個小男孩在逃命這一點上,保持了驚人的一致,他們大步流星,時有踉蹌,很快就從坡上消失了。

    兄弟倆沒有立即回家,順道去了陳老貴家。九姝在門外洗菱角,看見他們,她就放下手裡的活兒,直起身來。

    蔫耗子把遇到巨蟒的事說了一遍,阿旦在旁邊添油加醋,聽得九姝的臉白一陣紅一陣的,好像那條蛇正在衝著自己吐信子似的。

    兄弟倆幫九姝洗起了菱角。過了沒多久,有人叫嚷起來,山裡著火啦!

    他們撅起屁股往遠處一瞧,果然,山谷那一片已經被映紅了。兄弟倆撒開腿往家裡跑,九姝也扔下洗到一半的菱角,跟在後邊跑,她的耐力和速度要差一些,不一會兒就被甩開了距離。

    蔫耗子和阿旦心裡明白大火的由頭,平常他們狩獵得了手,都會熄了火再走,今天巨蟒將他們弄慌了神,就把這事給忘得一乾二淨。

    山谷裡的秋風如同老太婆手裡的蒲扇,細緻而無力地吹著。火隨風走,風的速度雖然不快,但火本身的蔓延則像小腳老太碎步趕路,一刻也沒有停。兄弟倆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燃燒的麥田,已經不可能往前走了。

    原先在山谷裡撿柴火的幾個人說,他們的爹肯定被燒死了,他本來是有機會逃生的,可是他揮著衣服瞎拍瞎打,慢慢就不見蹤影了。那麼大面積的燃燒,他要去滅,和飛蛾撲火也沒什麼區別。一開始還有人拉他,可他跟發了瘋似的,力氣大得驚人,一下子就把人甩開了。後來火勢逼近過來,也沒人願意陪著去死,只好由著他去了。

    就這樣,蔫耗子和阿旦成了徹底的孤兒。兄弟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二歲。前者是小雞,後者是大狗。真正相差不過數月,屬相還有點犯沖,秉性也相差很遠,然而他們比過去更親密了。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只有相互攙扶一把才能活下去。

    大火不但燒死了他們的爹,而且房子也化為烏有了。山谷裡僅剩下焦黃的灰燼,直到第二年開春才開始在一些夾縫中泛出隱隱的青色。

    在鄉親們的幫助下,他們在山外蓋了座小屋,土磚是兄弟倆自己學著燒的,大伙幫著壘成牆垛,架上房梁,上面鋪兩層晾乾的蘆葦,就算有了一個棲身之處。

    陳老貴是個竹匠,他老婆給他生了一大窩丫頭,就是沒有男丁。陳老貴有心把蔫耗子兄弟倆過繼過來,他早知道九姝和蔫耗子有點青梅竹馬的意思,所以就一直把蔫耗子當作半子看待。可是他心裡最喜歡阿旦,因為阿旦手巧,嘴巴甜,他想把阿旦認作兒子,改姓自己的姓。可這樣一來,阿旦就不能娶陳家的閨女,因為他要的是兒子,不是女婿。

    這兩件事後來都讓陳老貴幹成了。十九歲那年,蔫耗子和九姝成了親。這之前,阿旦也正式認陳老貴作了爹,並且成了陳老貴的關門徒弟。阿旦原來跟自己的親爹學過扎麥秸稈,所以學起竹藝來上手很快。陳老貴對他也不保留,把全部的本事都傳授給他。

    又過了四五個年頭,蔫耗子和九姝離開了原來住的村子,開始了背井離鄉的漂泊生涯。這次生活的變異唯一的原因是夫妻倆婚後一直沒有生育,引來鄉親的口舌,在無法忍受的閒言碎語之中,這對年輕夫婦選擇了逃避,成了貨郎。流浪生涯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十多年,他們膝下仍然無子,只有一條被收留的狗伴隨著他們,是他們忠誠的朋友。

    蔫耗子以為此生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小孩了,他和九姝都是這麼認為的,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也不再去想生兒育女的事了。然而這件事對婚姻來說,後果是嚴重的,蔫耗子和九姝過著冷漠的夫妻生活,沒有分開,是因為艱難的生活互相可以支撐一把。這種關係,似乎有點像合作分工的農民,既是牢固的,同時也不堪一擊。

    又到了春天,九姝有一天對蔫耗子說,她在集市上看見一個很像阿旦的人。但是她不敢認,因為那個人異常骯髒,灰頭土臉。阿旦不至於淪落到那種地步,他成了陳家的兒子,又有一手好手藝,怎麼會變得和乞丐一樣呢。

    蔫耗子說,興許你是看錯了吧。

    九姝說,反正我當時沒敢叫,看著他慢慢走開了。

    蔫耗子沒把九姝的話放在心上,人哪有不看走眼的時候呢?可是過了兩天,他自己真的在半道遇到了阿旦,果然是蓬頭垢面、喪魂落魄的樣子。

    兄弟倆久別重逢,找個小酒館坐下來,蔫耗子問阿旦,你怎麼變成叫花子了?

    阿旦的外表雖然憔悴,神態卻一絲未變,還是那副樂呵呵的活寶模樣。他先喝下了兩碗米酒,把自己餵飽,才把吊足的包袱給抖出來。他壓低了聲調對蔫耗子說,我是被陳老貴打出來的,我剛出村子就聽說陳老貴吐血死了,知道為什麼嗎?告訴你,除了嫁出去的幾個,我把他的三個閨女,老五,老七,還有老八都給睡啦。如果不是敗露得早,早晚我把剩下的老ど也操了。

    蔫耗子盯著阿旦看,他不知道他的兄弟還有這一手。他仰頭喝了一大口酒,說,那你落到今天這地步是活該。

    阿旦笑著說,是活該,來,幹了這口。

    蔫耗子說,那你成天游手好閒地瞎轉也不行吧,你得找點事幹吧。

    阿旦說,其實陳家人對我真的不錯,可我就是管不住我那*。再說了,我那幾個姊妹也真是喜歡我,我可沒強迫她們,她們都是自願的。為了不露出破綻,我可沒少花心思,騙了這個瞞那個,瞞了這個騙那個,可最後還是紙包不住火,讓她們給識破了。識破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膽,跟做賊似的。

    蔫耗子說,回頭你可別跟九姝提這事。

    阿旦說,我傻呀?對了,你和九姝過得怎麼樣,有孩子了沒?

    蔫耗子歎了口氣道,別提了,播了那麼多年種,連棵草也沒長出來。

    阿旦說,我懷疑他們家姑娘都不會生崽,你想我搞了他們家三個,連一個都沒懷上,讓我白忙活了好些年。

    蔫耗子說,你過去說九姝身上有味,我還不相信,現在我才知道,她不但有狐臭,還有口臭,腳臭,而且是越來越臭。

    阿旦看著蔫耗子,笑了。

    蔫耗子問,你怎麼沒娶媳婦呢?

    阿旦說,陳家的幾個就快把我給掏空了,再娶媳婦,還不把命搭上。對了,有個事忘了跟你說,島上要造大橋了,要造成了,就把這島和外面給連起來了。我聽說他們那兒正在招工,不少拿錢,還管吃管住,我正準備去呢。

    蔫耗子沒吱聲,像在想事。

    阿旦說,怎麼樣,要不我們一起去吧,也好有個照應。

    蔫耗子好像剛回過神來,說,你在陳家干的那些事,我估計九姝已經知道了。

    阿旦說,不會吧。

    蔫耗子說,今天上午我出門的時候,九姝剛好從集上回來,進門就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當時緊趕著出門,也沒在意,現在想起來那句話罵的正是你。

    阿旦說,她怎麼罵來著?

    蔫耗子說,她罵該死的騷蛋,她為什麼不罵騷雞騷鵝,偏偏罵騷蛋呢,不就是因為你叫阿旦嘛,要知道這種事傳起來可快了。

    阿旦說,你這樣說,也有道理,那我就不去見九姝了,免得她跟我拚命。

    蔫耗子說,怎麼會呢。

    阿旦想了想說,算了,我還是知趣一點,直接去造橋工地就是。

    蔫耗子說,你先上我那兒住一晚,我和九姝說說,看是不是一起去。

    阿旦還在猶豫,蔫耗子卻已站起了身,連勸帶拽就把他拖到了住處。

    這是一個老木屋,如果這是一個人,就到了風燭殘年的年紀了。室內很暗,借助戶外斜射的一縷灰色的亮光,兄弟倆看見九姝在牆角像泥塑一樣坐著。他們剛到門檻,就聽到她發出了一聲冷笑。阿旦有點緊張,遲疑著是不是要進去,九姝卻已站了起來,她經過灶頭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蔫耗子從她的姿勢中判斷出了她的意圖,但是他的反應慢了一拍,明晃晃的菜刀已經飛過來了。蔫耗子聽見身邊哎喲了一聲,他把頭一偏,看見阿旦痛苦地摀住了肩膀。

    阿旦的肩胛處被掀下一塊不大不小的肉,血順著膀子流到手指尖,滴在地上。他轉過身去,一朵大瓣梅花,天真爛漫地從手的枝頭綻開。

    蔫耗子被這一幕驚嚇住了,他沒想到九姝的性格中還有如此火爆的一面,他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在這個局面中應該充當什麼角色。

    他和九姝飼養的那隻狗趴在一塊陰影裡,似乎也受了驚嚇,眼中飽含著恐懼和迷惘。等到蔫耗子要去追阿旦時,阿旦早就沒人影兒了。蔫耗子在外面找了好幾天,仍然是蹤跡皆無,蔫耗子只好放棄了搜索,他想阿旦一定是去造橋了。

    他沒有猜錯,他的兄弟——做糖人的阿旦確實去造橋工地了。當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候,光陰又消耗了一個節氣。又過了兩年,他們成了種麥子的農民,無邊無際的麥子,可以用來做麥芽糖,也可以重現當年山谷裡那滿山遍野的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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