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的隊列掠過秋天,頭雁淒厲的叫聲劃破了水面。灰白色天際的遠處,雲團像莽漢一樣怒氣沖沖地趕來,把呆頭呆腦的太陽踢到一邊。雨點緊跟著落在了樹葉上,顫巍巍的,使葉片的末梢掛不住它的重量,掉成了一滴滴淚珠。更多的雨點在枝杈上匯聚,迅速形成了水流,由上至下,如同微小而湍急的瀑布,將來不及歸巢的螞蟻連同快要凋零的枯枝敗葉沖刷到地上。泥土*水分的速度慢了一拍,水窪出現了,還有造型古怪的小池塘。河水也在不知不覺中抬高了一點。但是這一切不必擔心,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它只是給塵世洗了把臉。可它也帶來了一個訊息,季節正在轉涼,這樣的雨下一場天氣就會冷一場。而對以捕魚為生的來福來說,一年一度的休整期即將來臨,他要學著像漁夫一樣,把小木船拖上岸,將它修整一下。然後找個避風的水灣安置好,給船艙裡墊上兩層可供御寒的衰草,就可以過冬了。
所謂冬天的休整期並不是說不再抓魚,而是應改變一下方式。首先,小木船暫時不再四處流浪。其次,抓魚時人不再下水,而是改用垂釣法。原來來福他們在水裡用得最多的是飛叉法,在水淺的地方還會用竹籮法和堵濱法。其中堵濱法最有意思,選擇一段水淺的死濱,用泥巴將出路封上,把中間的河水用容器撇去,速度要快,泥巴做成的堤岸容易潰破,需要不斷加以修補。等到河床暴露,魚就成了甕中之鱉,它們亂蹦亂跳,像在狂歡之中。用這種方式捕魚,數量上有一定保證,但也有一個缺點,魚兒因為在泥漿裡呆久了,吃起來有泥腥味,還會有些魚被嚇破了膽,肉就是苦的。所以漁夫活著的時候,不主張用堵濱法捕魚。偶爾來一次,只是作為一種娛樂。對捕獲的魚兒,漁夫則將它們全部放回河裡,讓它們吐故納新,等下次再抓到它們,身上就不會有泥腥味了。
雨聲稍歇,鬈毛在甲板上用一雙赤腳攪動河水,來福不在,他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到不遠處的櫟樹林裡去了。那個男的又黑又瘦,戴著一頂籐制的安全帽,自稱是江河口正在造越江大橋的工程隊裡的工人。他似乎懷著某種目的而來,他說話的時候有點結巴,但那不是口吃的緣故,而是他控制不住激動的結果。他看了一眼鬈毛,等一下,又看了一眼,他目光中流露出的是複雜透頂的疑惑與驚奇,他將來福叫到岸上,輕聲言語,鬈毛看著來福顧慮重重地皺起了眉頭,兩個人漸行漸遠,終於被幾棵粗壯的櫟樹擋住了視線,沒了影兒。
鬈毛掉過頭,咬著嘴唇,把鬱悶藏在心裡。她和來福之間有點弄僵了,沉默像石灰一樣堅硬,只要在上面澆上一點點悲傷的水,它就會熱氣騰騰地在人的心上燒灼出一個個洞來。
但鬈毛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性格中剛烈的部分若是爆發,可是什麼都幹得出來。她之所以忍氣吞聲地向煩惱投降,是由於對自己的處境感到了迷茫。她對來福隱隱的恐懼與深深的依賴是一對矛盾,她還太小,對命運的舟楫無法執掌。而另一方面,她居然對來福翻了臉,她用力把來福從身上掀下去,看著血從他被磕破的額角滲出來,她嚇了一跳,慢慢退到一旁。她全身的骨骼被硌得生疼,如果不是掙扎出來,再過一會兒也許就要被壓碎了。她不知道來福發了什麼瘋,吭哧吭哧喘著粗氣,表情像野狗一樣癲狂。他咬了一下她的舌尖,把吃了一半的飯碗扔在一邊,順勢將她壓在船艙底部,輕而易舉就把她的衣服扯掉了。他把她向另一個方向扳,使她纖細的雙腿叉開,小小的*呈現出來。他的注意力迷失在這個陌生的器官上,才使她有了可乘之機,她用膝蓋重重地朝他的肚子上來了一下。她的面孔因為緊張與惱怒而變得煞白,她看見一條紅線從來福的額角蜿蜒而下,不由得將身體縮了一縮。然後她看見來福爬了起來,從她折疊的腿上跨過去。這個角度,她的目光正好對著他的襠部,他鬆鬆垮垮的短褲衩上濡濕了一攤,隱約有類似植物*的氣味散發出來,那股氣味裡似乎藏著千軍萬馬,讓來福亂了方寸。他有點慌不擇路的樣子,沒有再度發起進攻,而是一個猛子扎到河裡去。
鬈毛神情恍惚地來到甲板上,連衣服也忘了穿,呆若木雞地蹲在那兒,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
對岸由遠而近來了幾個男人,頭頂或手提一隻籐制的安全帽,身上穿著靛藍色的工作服,肩上卻是鋤鍬之類的農具,這使他們的身份有點模糊。他們的笑罵聲和瀰漫著酒氣的打嗝兒聲都很響亮,他們雖高矮有別,胖瘦不一,卻清一色蓬頭垢面,一身泥灰卻滿不在乎。河水跟蹤著他們放肆的身影,在某一個位置,他們停住了腳步,因為一個光著身子的小女孩進入了他們的視野,當然女孩尚小,性徵模糊,尚不至於引起他們的非分之想。他們之所以好奇地停止不前,是因為發現了女孩屁股上多餘的尾巴,那根肉做的細繩子。
嗨,你們快看,看,那兒,尾巴,小,小姑娘。一個眼尖的結巴搶先道。
於是齊刷刷的目光投向了甲板上的鬈毛,她警覺地意識到自己的秘密暴露了,立刻躲進船艙裡去了。
可是岸上的人並未離開,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對邂逅了一個傳說中的妖孽,既感到緊張又有點興奮。鬈毛一邊把衣服穿好,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側耳聆聽著外面的動靜,當她聽到那些人說要來抓她時,她嚇壞了,她聽到有人跳下水朝小木船游來的聲音,她緊張得魂都飛了。而在這時,來福從河裡一下子冒出了頭,爬上船,鬆掉纜繩,開始拚命地划槳。正在游過來的大約有三四個人,他們緊追不捨,很快就包抄過來。可是他們都沒能上船,因為在來福的提示下,鬈毛手裡握好一把漁叉,在水面上胡亂地點刺。在鋒利的寒光產生的威懾中,小木船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消失在蘆葦的帷幔裡。
可是不久之後,那些男人中的一個,還是在僻靜的櫟樹林附近的一個汊流中找到了小木船。他是專程找來的,不是為了捕捉一隻野兔或者黃鼠狼而誤入此地,不過從他和來福說話的神情上看,這個又黑又瘦的男人並不是來尋釁滋事的——事實上,那些下河捉鬈毛的人也未必就有惡意,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心血來潮嚇唬小孩取樂而已——相反,他看上去還有點可憐,似乎在尋求憐憫,和乞丐向人索取錢物的樣子差不多。
而他看鬈毛時的眼神,彷彿蘊藏著千言萬語。那稍縱即逝的注視讓鬈毛激靈了一下,好像剎那間蠟燭的燈芯要被燃亮的感覺,可倏忽之間火苗就凋零了,讓鬈毛心念一動的東西隨著她注意力的轉移而飛向了爪哇國,她被水中輕輕晃動著的自己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的赤腳攪動著河水,雖然份量並不重,但足以使她的輪廓支離破碎。在這起皺的波紋中,她感到了自己的陌生。她的下肢慢慢停了下來,她的彎曲的頭髮披掛在胸前,它們從未被削剪過,已經長得不成樣子。她像平時一樣將它們一把抓起,挽成了一個髻。她在水面上看到了一個人,她異常清晰,卻又好像很遠,她知道那不是自己,但那又能是誰呢,她哆哆嗦嗦地叫著,娘。緊跟著就淚流滿面地把頭埋在膝蓋裡了。
來福重新來到船上的時候,那個人沒有尾隨而來。來福抱來了一蓬衰草,在船艙裡忙著鋪墊。他一聲不吭,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從他的臉色上卻可以看出他滿懷心思。
鬈毛對他先前的冒犯仍有點惱恨,不過她心裡是明白的,惱恨歸惱恨,可不能記仇。來福是養育她的恩人,是她遮風擋雨的保護傘。她雖然還很小,卻知道來福那麼對待她是無心的,他不過是像春天裡亂撕亂咬的貓狗控制不住自己了,才變得那麼嚇人。
要知道鬈毛蒙昧初開,尚是不懂男女間秘密的小女孩,但已經能將來福的行為與貓狗發情來對比,也不算膚淺了。
表面上來福心無旁騖地蹲在船艙裡鋪草,憂慮的臉上卻一直保持著沉默,但這樣就更值得懷疑,他隱瞞著什麼,這誰都看得出來。鬈毛雖然沒有開口打聽,卻始終在冷眼旁觀,她想可不能讓來福把心思爛在腸子裡。她腦子裡在翻江倒海,來福愈是想守住口風,愈說明他心中有鬼。這樣的僵持中,鬈毛的想像飛了起來,就像被授予了一個暗示,她作出了判斷。
那個人是不是來找我的?她似乎在自言自語,其實是在向來福發問。
她成功了,她讓心事重重的來福痛下決心,道出了真相。來福說,那個人說,說他是你爹。來福揭開謎底的同時,淚水在眼眶內轉動了一下,他一下子跳到岸上去了。
這邊,鬈毛的心都快蹦出來了,來福的答案接近了她的想像力,她的腳像觸電一樣地離開了水面,她大聲問,你說什麼?
可是來福已經跑開了,他在鬈毛的呼喚中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