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流浪記 正文 第六節
    日子過得很快,這是源於時間本身的流速,也源於世事的變遷。兩年的歲月化作七百多個夜與晝飄走了。從河畔的風景看,一切似乎都平靜如常,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然而真正的變化隱藏在不動聲色的風中,老漁夫在某一天突然溺水死了。

    小木船仍在無名的河流中停泊或者划行,遠處的山巒樹影疊翠。又到了夏天,又是一個收穫的傍晚,甲板上鮮活的魚蝦啪啪亂跳,在某個高度摔下來,把自己揍得不輕。

    鬈毛在不遠處游泳,來福叼著一袋土煙,雙腳掛在水裡,斜靠在遮篷上看著一團慢慢紅起來的火燒雲。

    這個少年如今正脫胎換骨,成了真正的漁夫。不但水性卓越,是一流的捕魚高手,而且把小木船也搞到了手。他的臉已接近成人,也真正具有了兄長的風範,在處理老漁夫屍體的問題上,表現出了一錘定音的權威。他向兩個小姑娘闡述了兩條:第一,老漁夫是他們的親人;第二,老漁夫的死是變成繩子的水草造成的。

    遵循漁家一般的傳統,他們為老漁夫實施了水葬。他們把小木船划到大江邊緣,在風平浪靜的灣流裡,把老漁夫掀進了水中。承載著石頭重負的老漁夫就慢慢沉到了江底。

    櫓聲款乃,小木船游弋在河流裡,完成它漫無邊際的旅行。相比於過去動盪的行乞生涯,眼下的日子來福沒有理由不感到知足。如果說還有缺憾的話,就是他已經被魚湯喝倒了胃口。但這個問題並不是不能解決的,因為他可以用賣魚得到的錢換來令他垂涎欲滴的豬肉。集市每隔數公里便會出現一個,天濛濛亮時去設個攤,留下鬈毛守住小木船,自己去賣魚。

    去過灣流返回來的時候,來福發現自己賴以生存的這條河其實是大江的一條支流,它的入江口呈扇形,沖積出一塊寸草不生的沙地。這時候,鬈毛叫了一聲,我要撒尿,就把尾巴露了出來,面江而蹲。

    而醬油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當然是在為老漁夫而哭。對老漁夫的死,她是最感到傷心的人。因為三個孩子中間,只有她才是老漁夫真正的親人。所以她哭得很用力,像是有一股幽怨在體內亂撞。她一張口,悲痛就變成汁液飛了出來。

    來福的眼圈也是紅的。還有鬈毛,她已藏好了尾巴,轉過身來,眼圈裡藏著淚花。

    船進了扇形的江河交匯處,意外地遇了漩渦。來福手裡的槳不再聽使喚,好像有吸力從底下鑽上來,把小木船弄得暈頭轉向。大約兩分鐘,那個漩渦的擰勁忽然隱遁,放棄了已被控制的戰利品,小木船才得以返回了河流。

    一脫離危險,醬油斑就重新哭起來。她嘴裡嘰裡咕嚕的,像中了邪,最後就倒在甲板上,吐起了白沫。

    醬油斑的模樣雖然駭人,但並不是致命的。來福給她掐了一會兒人中,她就醒了過來。她醒過來以後,似乎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立刻跳到河裡去抓魚,抓得昏天暗地,直到腳抽了筋被救上來。她一聲不吭,又沉沉入眠,好像瞌睡蟲咬住了她的腳趾,她睡得像嬰兒一樣香甜。小木船被江中的那個漩渦擰鬆了幾塊側板。來福和鬈毛專心致志地把它敲緊,等他們修完,把頭一回,卻發現醬油斑不見了。來福叫了兩聲,無人應答,兩個人四處找了一圈,醬油斑蹤跡皆無,早已不辭而別了。

    世事如風而動。草葉在起伏中歸於了平靜。月亮掛在樹梢上。露珠滴在一隻青蛙的額頭。青蛙跳進了池塘,弄破了月亮皎潔的外衣。日子固執而又不懷好意地流逝著。對來福和鬈毛來說,每天最重要的功課是捕魚,同樣重要的是把魚兒換成錢,雖然時有收入進賬,但打牙祭仍是偶然的,雖然肥嘟嘟的豬肉是誘人的,來福卻不捨得常買。他想完成一個心願,搞一條帶發動機的水泥船,駛離島嶼,到對岸未知的大陸去。為了這個目標他成了一個守財奴,絕不輕易亂花一個硬幣。這樣,賣不出去的小魚小蝦就成了他和鬈毛的主食,時間一長,怎麼會不吃厭呢。

    可是即便如此,要攢到一筆買水泥船的錢仍是猴年馬月的事。來福心裡也明白這一點,不過他並不著急,因為他有年齡的資本。但是他有一個疑團沒有解開,他和漁夫共同生活了那麼久,卻對漁夫積蓄的去向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漁夫把錢藏在了哪兒,他甚至還做過幾次探子,結果仍是頭緒全無。在這一點上,他不得不佩服漁夫隱秘的身手。然而他也有個秘密守得絲毫不比漁夫差,每次一到吃飯,他就和鬈毛躲得遠遠的,潛伏在草叢或者巨大的陰影裡,用嫻熟的對嘴法把食物吞下肚。他們不止一次地看見醬油斑在不遠處轉悠,可最終還是無功而返。有幾次,醬油斑幾乎接近了答案,可來福和鬈毛總能在最後關頭有驚無險地守住謎底,扔著空飯碗走出來。

    鬈毛在進食時對來福嘴巴的依賴完全是習慣在作祟而已。她自己清楚,即便沒有來福的唾液,她也可以順利地把食物嚥下去。但她並不想讓來福知道這一點,為此,她還多次放棄了美食。那是因為來福偶爾不在,恰好漁夫弄來了野兔或難得的蜂巢,她都瞥一眼準備大快朵頤的漁夫父女,慢慢走開了。她把口水吞進肚皮裡,不想因為一時的貪嘴而露餡。肥美的兔肉與香甜的蜂蜜固然誘人,不過同來福的信任比起來,它們算不了什麼。可是她的這種表現也會引起漁夫和醬油斑的疑心,為什麼來福不在她就不吃東西呢?對此鬈毛有一個牽強的借口——我不想背著哥哥吃。就這樣,雖然被饞蟲弄得渾身發癢,鬈毛仍然管住了自己的嘴巴。鬈毛的想法是,自己會獨立進食這件事本身沒什麼,可是如果漁夫父女說漏嘴告訴了來福真相,那麼來福就會覺得她一直在欺騙他,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隨著年齡增大,鬈毛漸漸覺得那樣的吃法是種累贅。她想終止它,然而她需要一個契機。當初她用絕食才爭取到來福用嘴餵她,現在倘要反悔,總得有一個理由。但理由是什麼呢,鬈毛有點撓頭。她心裡期待由來福自己提出來,並且最好也和她鬧一次,逼著她就範,然後她裝作很痛苦的樣子學著吃兩天,再驚喜地告訴來福自己成功了。可是來福並沒有給她這種機會,他好像習慣了這種吃法,而不再覺得有任何麻煩和障礙。事情就是如此,當你欲求某樣東西時,費盡了心機,而當你要捨棄它時,也許又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由於漁夫的死和醬油斑的出走,小木船上的氣氛變得十分孤寂與空虛。對鬈毛來說,她並不適應生活陡然出現的變化,她好像換了一個人,神情總是鬱鬱寡歡。漁夫父女的下場對她心理產生了很明顯的暗示,不過她似乎也有一個收穫,就是吃東西時不用再顧忌旁邊有人,不必再和來福一起離開船艙,像做賊一樣把東西填進肚子裡。可是這即便是一個好處,與消逝的天倫之樂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另外,兩個小孩守著一隻破舊的小木船,來自外部的危險明顯加大了,好像一直有針對他們的暗算在發生——船艙底部的窟窿、來歷不明的火災以及神出鬼沒的其他襲擊——雖然都被敏感的來福及時發覺而化解,但它卻使人喪失了安全感。在鬈毛眼中,一切都變得可疑了,包括風,包括陰影,也包括河水。鬈毛睡在甲板上,她在哭,但是她沒有流淚,她的哭是沒有眼淚的哭,是乾巴巴的抽泣。有一個人朝她走過來,距離很遠又好像很近,看不清面目,卻異常清晰。鬈毛的小嘴顫動著,哆哆嗦嗦地叫了出來,娘。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母親,雖然她只是在霧紗一樣的朦朧中存在。可是鬈毛已分明聽到了她的呼吸,感覺到了她的手在輕輕摩挲她的頭髮。終於她流出淚來,在幸福中哭著,淚水滾燙地滑落變成露珠,一顆顆如同心底的委屈。而她的母親正在把它們撿起來,捧在掌心裡,運用了某種魔力,使它們晶瑩剔透,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然而鬈毛一睜開眼睛,母親就不見了,就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不見了。這一小段殘酷的幻覺讓鬈毛感到肝腸寸斷,她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倘若有一個選擇,讓她在媽媽的愛撫中悄悄死去,那她會毫不猶豫地在睡夢中永不醒來。可是她甚至連這種機會都沒有,她是一個注定被拋棄的孤兒,不但在現實中被拋棄,在夢中也同樣會被拋棄。鬈毛翻了個身,卻聽到撲通一聲,她將河面砸開了一個窟窿。她立刻從元神中探出頭來,她落水的動靜驚醒了來福,他叫道,誰?鬈毛掙扎著浮出了水面,叫了起來,救命啊!來福探頭望了望,說,你這是怎麼了,已經不是頭一回了。然後跳下水去救她。鬈毛濕漉漉地上了船,有點驚魂未定,說,我看見了一條好大的鯉魚,可怎麼也抓不到它,把我急死了。

    昏沉中的來福打了個哈欠,一隻瞌睡蟲從他的嘴巴裡飛了出來,撲稜稜地在虛無中迴旋了一圈,又飛回了他的口腔裡。來福把屁股挪了挪,換了一個姿勢,重新睡著了。

    一直以來,來福和鬈毛相依為命,像同胞骨肉一樣和睦而親密。可是自從發生了漁夫父女的事,他們之間的關係出現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如同已經發酵的腐乳,如果沒有超常靈敏的嗅覺,根本聞不出其中的變味。但是意味深長的隔閡仍然在暗中悄悄生長,像一粒肚臍深處扎根的草籽危險而盲目地潛伏著,不知道哪一天會抽芽而出,疼得人腹痛如絞,滿地打滾。

    現在,這對形影不離的孩子過著看似波瀾不驚的日子,他們以捕魚為生。來福在水裡捕魚的樣子漂亮極了。他的腳趾之間肯定已長好了趾膜,也許他的一部分肺已變成了腮,一部分骨頭換成了魚刺,他的腋窩甚至散發出了濃郁的腥味,如果他的一部分皮膚再化作鱗片,那麼就永遠也不會被淹死了。

    可是,鬈毛卻恰恰相反,她完全不諳水性,她對水有著天然的恐懼,連基本的狗刨也學不會。她只能守在甲板上,收集來福扔上來的魚蝦。

    有一天,小木船來到了河流的又一個入江口。手搭涼棚眺望,對面仍舊是望不到頭的江水。這說明河的流向是個弧形,或者是個馬蹄形,與來福和鬈毛原本以為它直貫島嶼的判斷有出入。自從投靠漁夫以來,到今天將這條河全部走完,用了將近兩年半的時間,扣除邊走邊停的因素,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島嶼的幅員之廣闊超出了他們的想像。想當初,他們徒步走在所謂的環島之路上,沒過多久就重新回到起點。回想起來,只能說明那條路與路之間的橫截面是有限的,它畫的圓圈並未抵達島嶼的邊緣,它只是在島內的某一塊區域內築就的一條環形公路而已。兩個孩子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惶惑中帶著淡淡的迷茫。

    時值秋季,距離漁夫溺水而亡的遇難日已過去四個多月。時間之水混濁地流逝著,此刻桑葚正濃。再來看這對小要飯花子,他們又長大了不少,當然來福的變化尤為明顯,事實上他已完成了兒童到少年的過渡,他唇上毛茸茸的淡鬍鬚印證了這一點。除此之外,還可以聯想到在他身上還發生了什麼,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並且有所顧慮。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他撒尿時喪失了過去那種掏出來就把虛線吊得老高的派頭,而是迴避著鬈毛,縮頭縮腦地躲到一邊去解決。他掂掂自己漸漸鼓起來的陰囊,撓撓不算茂密也不算稀疏的毛,對動不動就直起腰來的小和尚敬畏三分。他最怕小和尚不小心就流出鼻涕來,害得他擦也擦不乾淨,只好跳到河裡去洗。不過眼下天氣開始轉冷,不能由著性子就往水裡跳。他的體質歷來不好,雖說這兩年有所增強,但也要防患於未然。而對愛流鼻涕的小和尚,他似乎拿不出管教的辦法,只好聽之任之。另外還有一個問題也一直困擾著他,他如今還用嘴喂鬈毛吃東西,而且似乎上了癮。那種舌尖與濕漉漉的嘴巴絞在一起的感覺讓他頭皮發麻,他的小和尚往往就配合著他的心驚肉跳直起了腰。來福知道鬈毛開始厭倦這種吃法,可他儘管心知肚明,卻未打算終止它。他知道只要自己不開口,鬈毛就沒轍。因為他拿捏著一個把柄,今天的這個局面是當初鬈毛自己尋死覓活造成的。她心裡哪怕不願意,嘴上也不好反悔。而他自己已經迷戀上這種吃法了,他最好每天多吃幾頓,增加與鬈毛的肌膚之親。不過負面作用也在產生,他在上面動嘴,小和尚在下面就要流鼻涕,但是流就流吧,流完了,它就踏實了,變得病懨懨的,再也直不起腰來。

    桑葚的果子像老式的布紐扣,一串串吊在暗綠的葉片間,飽含汁液的紫色釋放出夢一樣令人窒息的誘惑,這種枝繁葉茂的樹在河邊多得已成為累贅。桑葚甜中帶酸的滋味惹人喜歡,來福特別愛吃,他不知道桑椹多吃了也會醉人,他吃得毫無節制,連連打嗝兒,牙齒和舌苔都被染成了靛藍。可他還在往嘴裡塞這種小野果,他放進口裡一顆,用舌往上顎一抵,新鮮的汁水就擠了出來。他終於在一塊草坪上被放倒了,連螞蟻鑽進了他的鼻孔也渾然不覺,一覺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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