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收留了長尾巴的女嬰,到被警察趕出碉堡,來福與鬈毛已經共同生活了四個春秋。時值幼小發育階段,他個子一下子躥高不少。雖然仍是瘦猴精,不過看上去比原先要壯實些,也有了成人的表情。相比較而言,鬈毛的年齡是準確的,她四歲了,而來福只有一個大致的生辰,十一歲或十三歲,連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由於警察催得急,倉皇而逃的來福只搶出了那張狗皮,鬈毛現在已經可以大致合身地把它撐起來。不過眼下系盛夏,套在身上要焐出痱子。但到了冬季,它卻是保暖又擋風的盔甲。鬈毛穿上它,果然是來福想像中的人頭小獸。她已與鼻涕蟲死去時差不多大,隨著歲月的流逝,她面目的特徵也慢慢清晰起來。她有一雙特別大的眼睛,雞窩般的彎曲蓬鬆的亂髮。她的臉型略有點兒方,下巴卻是尖的。另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牙齒,又白又齊,與她髒兮兮的形象反差很大。由於長期營養不良,她的膚色顯得十分暗淡。和所有的乞丐一樣,她很消瘦。但奇怪的是,自從那次瀕死的經歷之後,她再也沒有被病魔襲擊過。好像那些水蛭把她體內的毒素都吸盡了似的,她有了一副萬疾不侵的軀殼。這使來福百思不得其解,因為與鬈毛比起來,他可謂傷風大王。咳嗽和發燒是家常便飯,並且照理很容易傳染給鬈毛。因為至今他仍舊嘴對嘴餵她。這並非來福所願,他早就讓鬈毛自己吃。但鬈毛好像喪失了咀嚼的功能,任何食物不經過來福的口腔就無法下嚥似的,她的那副好牙倒成了擺設。這件事慢慢對來福變成了負擔,有一次他惡狠狠地對鬈毛說,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把肚子填飽,你連吃都不會怎麼活呢?鬈毛委屈地說,我從小就是這樣吃的,我喜歡你餵著吃。來福懷疑鬈毛故意要這樣,他很矛盾,因為吃居然要成為他生活中一件私密的事。他已是一個朦朧的男孩,知道了異性之間的禁忌。對嘴餵食在他心中就是男女親嘴的翻版。雖然鬈毛尚小,但畢竟已不是嬰兒。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忽然覺得這種餵食的方式該結束了。因為他吮吸到鬈毛濕滑的舌尖的時候,臉一下子紅了。這個瞬間是重要的,它遲早要出現。在那一刻,它如約而至,像瓜熟蒂落的榆錢一樣砸在他腦門上。他把頭一回,看見走動的過客中有人用異樣的目光盯著他,這個照面使來福發現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的岔道口,嘴正貼在鬈毛的嘴上。他慌忙把口中的東西嚥下去,望著鬈毛詫異的表情,他萌生了羞恥。
他決定讓鬈毛學會自己吃,為此他軟硬兼施費了不少心血。但是他的辦法並不奏效。最後他的殺手鑭也在倔強的鬈毛面前折斷了,他整整三天沒有喂鬈毛,而鬈毛也跟在他的屁股後絕食了三天,直到把自己餓昏過去。
來福事後對鬈毛說,我們以後要長大的,我們不能一直這樣吃東西的。
鬈毛問,為什麼?
來福說,別人看到要罵的,他們會以為我是個小無賴,這麼小就學會親女人的嘴。
鬈毛說,我看到大人也這樣的。
來福說,他們可不是在吃東西,他們是在對啃,因為那個女的是男人的老婆。
鬈毛說,那麼我就做你的老婆吧。
來福笑了,好的呀,不過你現在太小了。
鬈毛天真地說,那麼我就做你的小老婆。
來福又好氣又好笑,他拿鬈毛沒轍,徹底敗下陣來。但他心中已經有了禁忌,從此再也不在有人的地方進食。碉堡內當然沒關係,若在外面,則必須要找個偏僻的地方。但是偶爾他喂鬈毛的畫面仍會被人瞧見,他就拉著鬈毛飛快地跑開,找一個更偏僻的地方把自己和鬈毛的肚皮填飽。
但是這種把食物與唾液混合在一起的親密接觸有著顯而易見的負面作用,撇開來福心理上的障礙不談,疾病的交叉感染等於完全不再設防。只是看似繞不過去的潛在的危險從未發生過,來福家常便飯的傷風並沒有成為鬈毛的感染源。鬈毛奇跡般的免疫力如同雨衣,擋住了腐蝕她肌體的雨絲般的疾患與病痛。
失去了碉堡的來福帶著鬈毛開始了流浪生涯。由於沒有目的地,他們的行蹤是隨心所欲的。一開始他們沿著公路跑,有時也跳上長途汽車搭一段路。可是經過一段時間他們重新會回到啟程的地方。當這種現象第三次出現的時候,夏日的酷暑已成強弩之末。來福終於相信了島上流傳的一句話——如果你沒有一隻船,就只配繞著島一直走到死。
來福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有一隻船,但是一個夏季的流浪至少讓他瞭解到自己身處的島嶼究竟有多麼大。在此之前,他生活的半徑不會超過十公里,這都是因為有了那個碉堡,可供他歸巢,也羈絆了他的遠行。來福懷著男孩頑劣的天性,早就有旅行的憧憬。但真正實現心願,卻是安樂窩被沒收之後的被迫之舉。這說明人內心中的秉性是相通的,一個小要飯花子也要被現實的鞭子猛抽一下,才不得不與原來的生活決裂。
在汗流浹背的環島流浪中,來福和鬈毛被毒辣辣的太陽烤得黝黑發亮。兩個赤膊的小要飯花子把褲腿捲到膝蓋處,暈頭轉向地走著。來福身上斜挎著一隻長歪了的野葫蘆,木色,很髒,體積很大,是從一個打瞌睡的小販那兒偷來的。在這方面,來福無師自通,天生是把好手。可這好像也不值得炫耀,又有哪個乞丐不精於此道呢?就連鼻涕蟲活著的時候,都能給他當下手。而現在,鬈毛變成了另一個鼻涕蟲,甚至比鼻涕蟲更加出色,無論是順手牽羊還是深入虎穴,她都能有所收穫。而她比鼻涕蟲高明的地方是從未失手過,她瘦小的身影靈活得有如神助,眨眼間即可手到擒來,連來福都對她的敏捷感到了驚奇。
沒有目的地的流浪是寂寞的流浪,時間多餘得彷彿永遠也用不完。一路上,來福幹了不少尋開心的事。譬如把面孔貼在人家的窗玻璃上裝鬼,譬如用包著牛糞的荷葉包襲擊漂亮的村姑。他甚至還縱了一次火,燒塌了幾間房子,還使一個癱瘓的中年女人被煙熏得窒息而死。他的劣跡花樣百出,惡作劇給他帶來快樂,也幫他打發掉空虛。他漸漸成了這方面的行家裡手,走到哪裡都留下他的傑作,並且使耳濡目染的鬈毛也被吸引到這種危險的遊戲中來。潛伏在人體深處的破壞欲在兩個小乞丐身上膨脹得很充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或者說,他們根本無所謂。這說明人的天性假若不受到任何約束是不堪設想的。可是對兩個沒有大人監護的小要飯花子來說,能夠活下來已屬奇跡,如何讓他們去遵守社會道德的規條呢?這方面他們是有天生缺陷的,也是無辜的。他們的血管裡流著人類所有的清潔與骯髒,包含著一切消極和宿命,枯萎和芬芳,罪孽和迷惘。
只有時間才是唯一的答案。